命的门
2022-05-26赵静
赵 静
一
我在母系氏族散布的泸沽湖畔,旺增拉姆的家里,位于神堂的右侧,看见一扇高不足一百厘米、宽不过五十厘米的“生死轮回门”。那门矮小、粗陋,内里狭小、逼仄,却是接纳和承转两万余摩梭人生命和灵魂的地方。经它,孕妇独自生产,带出鲜活的生命;谢世者枯树般仰躺,在神佛的超度中去往轮回。就是在那儿,导游的神秘讲述,老祖母褐红色庄重的脸庞,以及门上那位吴带当风的使者,让众人对生命起着敬畏、诧异和慨叹,恍惚间了悟着什么,我也听见心脏加速的跳动,嘣咚嘣咚,紧迫,频繁,山重水复的倾轧,周围的一切湮没其中。混乱的心律一直持续到深夜——趴在里格客栈的窗口仰望星空,也不能平息内心的激动,反而涌出更多无常的感受来。我于是摸着夜黑,寻到湖边,见一字排开的猪槽船躺在寂静的风里,便上去,坐到几近天明。在那儿干什么呢?我在那儿和自己对话、思考,审视过往,清扫内心,叩问生命的出入。我在那儿和自己打斗,解除自我捆绑的束缚,释放压抑,我挣扎、探索未知,牙咬着逼自己往下活……然而,它决定了今天的生活,我要用文字记下这一切。
多年以来,我从未想过会诞下自己的孩子。更多的传言与辨认将我阻隔在千里之外。幼时给牛割草,跌跤,趴在镰刀口上,右手攥起拳头的尾纹剜出一块圆形肉盖儿,幸运的是,肉盖儿没掉(还粘连着一丝皮肉),被我轻轻一压,复位原处,只是,日积月累,结出的疤痂却破坏了尾纹,致使人们在我大龄单身的年纪,拿它说事——破了哪里不好,偏偏破在子嗣纹上;入海或浸泡温泉时,也有人问“那么干净,脱了吗”,问者指指腋下,得到否定,唏嘘一声,撇嘴道,“难怪呢?”我立即从鄙夷的眼神意会:拥有干净的腋下多半不能有婚姻、子女;后来,还有人端详我的额头,疑惑着“这么饱满的……真是……这天庭唯男人才配有……你就是太硬气……”那唉唉声里透着的感慨,腾地一下将人心吊在半空,置它于灼热的空气里烘烤,像烟一样虚缈地飘。
凡是说过我的,我不再和他们来往。
看着母亲在生活的泥水里挣扎,父亲越来越偏执,用他狭隘的思想和我吵。她哭,我问,“为啥要跟着他?当初就不能把我丢掉么?”母亲说那时你才一岁……为母不忍,我为包袱,是我的存在,彻底毁灭了她重新选择的希望。十八岁,花一样的年纪啊,她逃跑、流亡,带着我,隔三岔五地搬着过日子,跟中年流浪人,深一脚浅一脚在人世里漂。直到弟弟降临,她拖着家口回到亲人中,受着奚落和牵制,在亲情的夹缝中维持生存。她辱骂、暴打自己的孩子平息乡邻的戾气,低头、忍气、认怂,维护外乡的父亲……一个没有能力操控自己生活的人,是没有资格成为母亲的。她是我可以照见的人生,我必须不过这样的人生。
很多年,我不敢直视孩子,尤其不能看那清明、无知、洁净得邪恶的眼睛——他是带着怨恨来的,他一定是带着会毁了谁的人生而来的。母亲的人生就因我而变得黯淡无光了。婚姻捆绑自由,孩子捆绑人生。我不跟已婚已育的人深交,我所交往的都是单身自由的男女。他们告别单身,我黯然退出谊巢,像蜗牛,把触角都收起来,躲在壳里面。
很多年,我逃避、敌视母系的族人和近邻。啊,他们怂恿孩子捣毁我们最为茁壮的谷苗,又伺机潜入稻棚,烧掉全家一年的希望;他们逼借我们的镰刀、耙子、簸箕,在收获的雨季抢收谷物,任我们的在雨里涨大、霉烂;他们威逼母亲毒打孩子到不省人事,还威胁着:不想住了,明天就滚……那些片段,流淌在血液里,抓都抓不掉。多少年过去,一觉醒来,枕上还是求救的泪。我多么渴望拥有祖父、祖母、叔父、姑母等像样的亲人!哗,父亲带我回乡的遭遇又潮水般袭来——六十四岁,他拖着一把老骨,深咳,弓腰站在伏牛山麓的高地,手指窝底的孤村告诫我:“看见了吗?那就是我的故乡,我从小在那儿出生、成长,那儿埋着我们世世代代的祖先,现在还住着你叔父,他早年回来了。要记住呀,我们同姓氏,那儿是根。不像你母亲,她是外姓人……”他使我的内心和眼眶一样起着暴痛。然而,临近村口,我们却弄丢了所有的盘缠。当我们两手空空出现在叔父面前,他质疑、阻拦,甚至禁止父亲出门,就是兄弟同道撞见熟人,父亲激动得上前打声招呼,他都要辱骂半天,像辱骂一个三岁的孩子……
很多年,我像浮萍一样飘游、流荡。我忌讳别人打探我的出处和归宿。漂着,也有曾经妄想不到的自由。人,为什么一定要有归宿?曾经,要好的朋友谈起故乡,他笑靥如花,描述他房前屋后的大山怎样在春天披上色彩,他用木板、昆竹建造的小屋常年充斥欢笑,他邻里之间相互帮衬、和睦相处,他在童年的光阴里和伙伴们一起到奇诡的山洞里收集石子,在溪涧里用小网兜捉鱼虾……啊,每一个景致都闪光!可他话锋一转,就问起我的故乡。我摇头说不爱时,他眼睛里灌满失望说,一个连故乡都不爱的人,怎么会爱别人呢?接着是一片哑然,他愤而离去,死一般的寂静围困了我……
父亲说,你要争气,要让早逝的祖辈含笑九泉。他沟沟壑壑的面上写满期盼,像大山一样压在我背上。我背着,从中原出发,奔向岭南。我在岭南陌生的都市里日夜奔波,在工业密集的小镇之间鱼虾一样来回穿梭,过上了和父亲一样的生活,颠沛流离,无处安身。在我谋得一份文职后,父亲开始四处张罗乡邻的孩子找我,应承给他们工作,即便是曾经欺辱我们的近邻。这是无法拒绝的。在我经营的副业有了起色以后,父亲的话里开始夹杂着私欲,重男轻女、为儿子谋就的私欲。他自顾索取、连本带利、像我的外公曾经对待他和母亲一样,甚至加倍用在我身上。他越来越频繁地唠叨“女大不中留……嫁出去就是别家人了……”我越来越坚定独身主义,决计要为家族撑起一片天空。
父亲说,你到底是女娃儿,要是能和你弟换换多好!他讲解放初期,他远房族亲被灭门之际,妹妹背着自己的满月之女充当哥哥的满月之子奔赴刑场,姑姑救侄子顾全大局的故事;他讲邻居小悯把嫁妆钱给弟弟充当学费,自己却过着卑微生活的故事……他旁敲侧击攻陷我内心的城池,我开始和他针锋相对。他恼怒、谩骂,拖着病体卧倒在床,绝食。一周、十天、半月,数次,救护车,来来回回。我奔波在工作、生意和医院之间,身心俱疲,但是,我不作妥协。父亲敌我不过,开始谩骂他儿子,骂他撑不起光宗耀祖的门楣,不配生而为人,直到动起手来。我看见他把已入而立之年的儿子打翻在雨地里,他不还手,他爬起来,他接着打,用脚踢。父亲频繁地发泄,弟弟总是受气包,有气受着,打了挨着。他越来越沉默,开始闭门不出,茶饭不思,昏睡不醒,四肢瘫软如泥,一次又一次,生命现出垂危的迹象。我蝼蚁般穿行在他们之间,心里压着山火,却找不到突破的出口,只能任由一股无形的力量愈演愈烈。
二
我怕父亲倒下的呻吟,也怕弟弟断线的风筝一样睡在无人处。我想象过天下最不睦的父子,有多种尴尬无言的局面,却没有一对像他们,冤家路窄,生死相伤。父亲刚出院,就冲他的儿子吼,语言粗粝而残暴,如刀子剜心,句句戳中要害。弟弟又倒下了,脉搏微弱,像一只沉默的惯于受辱的羔羊,瘫卧在命运的囚笼里。父亲常因儿子的沉默气急败坏,大声质问为什么有手有脚的人总是死睡。他永远不清楚,他怒气越大,儿子越消沉,发病的次数越频繁,常常是他质问着质问着就捂住胸口倒下来。这是不能忍受的。我夹在中间心力交瘁。我不能说话,无论我怎样说话都加重矛盾的冲突。即便我不说话,他也常常影射我。母亲只知道哭。父亲总是任何时候都记得拉她垫背。他用安慰的口吻恐吓她:看吧,看你生的好孩子,我还活着就这样不听话,等我死了,你指不定要受怎样的折磨。于是母亲哭得更惨了。他又道:别哭,儿大不由娘,我们走,只要我活着,就不会饿着你,龙头村回不去,我们去找孩子叔,我帮他成了家,养过他们好些年,也会有口饭吃。母亲哭声渐微。这些年,父亲就是这样将她哄得晕头转向,稀里糊涂过日子吧。
父亲用打小缠身的旧疾向我示威。他整日发脾气,大吼心中的不快,高潮的时候,拍着要炸裂的胸腔,哼唉,深咳,大口吐痰,喘粗气;他不停地唠叨祖上的光景,旧时代难熬的岁月过去了,而今却要掐着秒针等死一般地煎熬。没有儿媳、孙子,没有家,抬不起头,为祖上蒙羞啊;他彻夜不眠,和母亲聊心里永远说不完的操劳、累和苦楚,往往是母亲熬不住睡着了,他就用脚踢,重复问话,等回应。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唠,从天黑到天亮,又从拂晓的晨光到整座城市都睡了。他眼睛泛红,头发苍白,脸庞浮肿,咳出的痰里混着血块,最后倒下。我只能往医院跑,往诊所跑,直到他身体输了能量,又站立起来。可是有什么用呢,不过是进入下一轮循环。
弟弟的倒下却查不出病因,所有的医院都是打针、观察、输葡萄糖。出了院,依旧是怪疾寒霜的入侵和腐蚀,荒凉而绝望。母亲天天抱圣经祷告,求基督,也是无用。我只好带他去了康宁,在精神障碍科门外,我看着他走进试题房,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做红黑圆点的测试,听嘀、嘀嘀、嘀嘀嘀的电波频率打勾叉,然后跟医生脚踩棉花似的进了心理诊询室。我听见医生的问话——很多时候,你是不是觉得活着还不如死了好——我立时被崩到两米开外,这是由于医生朝门外瞟了一眼的缘故。不知他有无发现我存在,距离使我不能听见回音了。同样,走完流程,拿了药吃,也没有定论。后来我结识一位出色的阴阳先生,并请他代为查看。当他用犀利的眼神紧盯弟弟的眉心一瞅,弟弟方缓缓抬头,那是他倒下七天里的第一次抬头,有了丁点儿精神的气韵。阴阳先生正交待着接下来要喝碗底放有朱砂的水,夜定之后家人要备祭品送他身上不洁的东西到三岔路口,他还要来做法两次,之后,患者本人要请一张符来等等,父亲就气势汹汹地来了。他指着他,跺脚骂,什么鬼鬼神神的,一天到晚死睡,赶紧死了干净!弟弟没有回应。父亲立在客厅拍打桌面,四肢颤抖着倒下去……法事就此终结,我孤独地收拾残局,叫救护车,把他们一个一个拉走。
然而,送进医院就完结了吗?挂号、缴费、排队、守护,哪一样不需要人工呢。工作、生意、昂贵的租金、异地住院报销不了的医疗费,这一切该如何应对?它们齐在眼前翻飞。这么多年,我像一根拧紧的发条旋转着,从不敢想象停下来会怎样。尤其在深圳这样的移民城市里,作为外来者,谁不是快马加鞭往前赶?我能撒手不管吗?不能。像往常一样,每一次,我都怀抱幻想,希望是最后一次,可是,可恶的、不可预知的下一次,总是不期而来。
我去香港上突破自我的“探索”课,结了业,也没有转机。心理咨询师说,既不能让父亲蜕变,又不能让弟弟强大,折中的法子只能是,隔离他们——我曾费尽心机,可是,天下之大,处处在为他们的相守相伤做铺垫。朋友来看我,他愤愤着世事诸多不平,又问这些年你就这样过的么?他语气生硬、严厉,不能平衡地带着气。我点头,摇头,又垂头。没有语言的慌乱,触动着、吞噬着同样受伤、敏感的人。他把车子停在路旁,双手使劲拍打方向盘……我知道他年幼时,父亲嗜赌成性,在一次争斗中把他母亲打残了。他一直对父亲没好感,对婚姻或许恐惧,使他在四十好几的年岁里仍单着。继而我想起朋友小Q来,一个绝色美女啊,童年里她目睹父亲把她母亲打死了,也是因为赌。她跟着奶奶长大,入了天主教堂做修女,抱定了终身不嫁的决心。比起我,他们的父亲更加粗暴、残忍,使他们遭受着更大的不幸。我知道,在他们面前,我应当藏掖、权衡着,尽可能带给他们令人憧憬的东西。然而,我没能做到。
我终于大病一场,躺到了医院里。满目的白,没有边际的白,输液管里点滴的白,一点点进入我红色的血管,使我心底陡然升起绝望的悲凉。月光打在窗户上,没有温情的惨白晾在栏杆上,像父亲苍老、冰冷而倔强的脸,像弟弟灰扑扑的眼睛,像母亲眉眼深处数十年无助的痛苦凝结而成的泪的河流。家的一切不能想。我开始生出倦意、恨意和悔意。我从受辱的贫民跃进中产阶级的辛苦和努力,在这样的家庭不能奢望受到肯定。相反,它受到打压和摧残,无休地折腾,一切努力付诸东流,怎能叫人不生出倦意呢?恨自己没有爬对子宫吧,穷有什么好怕?怕的是受着没有思想的蛊惑,没有正当的引导,你拼尽全力,也跳不出宿定的泥潭,越挣扎越深陷。那为何没在少年时代那个黑夜一头扎进村头的鬼塘呢?那么一了百了的,让一切归于平静。可当年的胆小鬼到底退回来了。这一切不能想。它使我一点点生着退缩和颓废的心情。
当我在《自由的夜行》里读到史铁生的感悟——“悲剧,是无论任人多么聪明能干,也只能对之说‘是’的处境,若指望化悲为喜,乃愚昧之举,那只能算是惨剧”时,我面对它,豆大的泪珠滚落在深夜里,一种撕裂的痛扯着我清醒过来。原来,所有的苦难先人都有试身,所有的经验都凝集着血泪,尝它的人无不是在挫骨抽筋的疼痛中滚爬出来。
三
我联系朋友,选好了出家的地方。那里绿树青墙,山风朗清,艳阳和暖。翘角的屋廊立于高墙之上,遮蔽着外界的侵扰和风霜,护卫着院内的安宁和太平。那是红尘中的净土,最能给厌倦尘世的人一个掷地有声的归宿。它让我忆起一次去汉中采风的人和事来,当时作家叶平在座谈会上表达他对一个朋友出家的遗憾,友谊的无疾而终给了他那样痛彻心扉的表情,也曾在我心里刻下痕迹。如果说当时我和叶平一样感同身受,现在却完全理解他那位断离红尘的朋友了。人生不是所有的痛都值得说,也不是所有的苦都能表达。何况,这世界少了谁都照样风清云淡。可最终此事却未能成行。没有去,是因为一个人不早不晚地赶来了。没有去,是因为红尘里还有我可以尝试的眷恋,我看见生命还有另一种可能,一种普通人最平凡的期待。
他是心思缜密、善良体贴的男子。他刻苦用功,勤劳简朴,用羸弱的双肩扛起三个弟妹的教育责任,直至个个大学毕业。他饱读诗书,从容镇定,会用清明、包容的眼睛看人,虽生于南国暖乡,却能对北国刺骨的寒冷感同身受。他为我指点迷津,在每一个艰难的转折处,从哲学到心理学,观点犀利,直击要害,却态度温和、谦恭而严谨。他将我打捞上岸,接近最真实的自己。他和我一样,对文字极尽喜爱,有未酬的壮志。我们靠近,参加郊游并分享各自的成长历程、对待事物的看法;我们交流,互相评说各自的文章、推荐心仪的书籍;我们写作,参加各种文学活动、发出自己的声音。我们结婚,在深圳举行婚宴,半数以上文友到贺,他们笑着,对我们的结缘极尽褒赞。我几度哽咽,说不上话来。
生活就这样被颠覆过来,我走上了常人走得最多的那条路,或者说,那条有着最多人的路。那又怎样?很多人不也滑下来了么。即便仍在走着的,又有几人会说那是一条易行路呢。我深知,凡事需要经营,两人生活,则需要更多的默契、配合、谦让和包容。但是,我绝没有做好要当母亲的准备。常听人说,不做母亲的女人过的是不完整的人生。我也常在心里反讥,做了母亲的又何尝不是不完整的女人,在过着不再完整的人生?你的身体不再完整,生活秩序被打乱,时间被撕碎,很多时候必须围着孩子转,然后,你慢慢遗忘了已经坚持多年的梦想,或只能寄希望于孩子。我的抗拒是潜在的。虽然,在意外来临时,也能由恐慌、接纳,到开始怀着美好去孕育新的生命,但当我双脚浮肿到穿不了鞋子时、频繁起夜时、头发满地掉落时、站着却看不到脚尖时……我还是会不自控地感到一阵悲哀。就像炒菜时拍开的蒜子,紧裹在蒜膜里的饱满而瓷实有凌厉的香辣;发了芽儿的,松弛而膨胀,已经失去了蒜的味道。是深秋的一天吧,新生命在我的身体里大鱼一样撞了一下,来得突然而暴烈,我下意识地使劲在腹部捏了一把,先生暴跳起来:“你干嘛!”“他踢我。”我嗫嚅道,腾空的右手还在右腹的近旁保持着抓捏的姿势,它僵持着,许久忘记了落下。“那你就要掐死他吗!”先生的喊话尖锐而高亢。我木然,挠头,沉默半晌,噙着泪,说不出话。我是真要掐了他吗,我是怕他毁灭我的生活,如同我毁灭了母亲年轻时的梦想以及她梦想中的生活。我是怕培养不好他,会给他像我一样的痛苦。我是带着沉重的负罪感上路,在原生家庭灰色的基调下生活。
孕期生活格外漫长,让人抓狂、焦灼而枯燥。尤其是每次产检,提前三天预约,有时还是排不上。六个月时,我在诊室门外坐等叫号,近旁是一位面色蜡黄的年轻女子,她勾头,偶尔抬眼看看身边的人,似有心事又把头沉了。我靠近她,试图和她交流孕育的心得,她抿着嘴道,孩子死在里面了,因为服了感冒药。话音落地时,她抽出一串长长的叹息,又把头埋在两膝之间。我端回身子,静默着,不敢再看她,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我靠在椅背上,记忆里溢出儿时村子里的几个孩子——两个斜眼、一个歪嘴、一个瘸腿、一个气蛋、一个羊癫疯,他们在全村十六户人家里,占据着不小的比例,都是没有产检的结果吧。想到这儿,我不那么抵触了。八个月产检结束时,一个四十一周的十分镇定的孕者入诊,待医生说起一个相同个例因为超过期限来已无胎心时,她才着急地遵医住院。我借机向医生打听临产的动静,了解到这么几个词:落红、宫缩、破水。
落红、宫缩、破水,这词汇不停地出入我的脑海,我甚至知之不解、顺序颠倒着混念它们。四十周到,我住进了医院。火车站似的住院部,房间爆满,大厅和通道都摆满小床,各种姿态的孕妇容纳其间,大部分哀号着,她们正接受着命运的囚禁和刑罚。先生总算为我谋到一个床位,虽然在大厅的通道里,连幔布也没有。好在我还能健康走动,并不觉得为难。我该化妆就去洗手间的镜子里化妆,该甩大步就甩大步,就连旁人都啧啧夸赞我的从容。我想,临产不过是瓜熟蒂落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然而,我不屑的有些孕者哭兮惨兮的状态很快轮到我。就在第三天傍晚,腹内的绞痛使我寸步难行了,我头贴床,弓身在地,说不出话,只迎着阵阵疼痛袭来,再过去,好给我十分钟续命的喘息。最难熬的是晚上,所有人都睡了,我在无数次疼痛中清醒过来,摇醒先生诉苦。摇不醒,就只好盯着看大厅中央电子钟秒数的跳动,一到六十,是那样漫长。这样每隔十分钟就发起一轮的疼痛攻击一直持续了三天,它使我连最基本的生理问题都不能解决。膀胱鼓胀得没有缝隙,唯一的出路犹被一枚巨大的钢珠堵塞、锈死,一滴水也漏不出去。我不能下床走动,不能动弹。于是护士们动用插管,用轮椅推我,她们对我粗暴地检查,将更深的绞痛植入我的体内,我再也没有来时的气度。一个主任医生疑惑着怎么都六天了还……我又被折腾到检查床上。她动作娴熟、迅捷,也更让人痛苦。十几秒钟,“嘭”的一声闷响,地上摊着大片溪流般清澈的水迹,水迹里散落的是如丝绸棉絮的红、热烈的红、醒目的红、让人畏惧的红。我知道,这是新生命即将到来的最后征兆。而之前我所遭受的三天痛苦,仅因胎儿头位不正,只是任由护士代行医生职责的结果。一时间我顾不上该对谁生怨,只顾眼睛酸胀着,把整个儿感激给了眼前为我做了校正的医者。
终于下到产房,疼痛愈演愈烈,我在床上打着滚儿叫,浑身汗湿,头发凌乱得不成样子。医生不停地进来。检查。终于,他说,可以打无痛了。要不要打?打。再不打就要疯了。我于是又被推进无痛手术室。在那里,疼痛使我站不起来。护士只好把我往实施麻药的高台上拖,手拿粗大针孔注射器的医生也来帮忙,他们累得气喘吁吁,最后使我勉强侧卧到台上,护士按住我,医生拿了冰凉的碘伏擦拭我的脊椎,说别动。我不敢动,只知道哭。腹内的扭结是我宿命的天敌,它绞起的疼痛是看不见的齿轮,在一点点地咬噬我,我的脏器,我的血肉,我的灵魂。我听见医生的安慰,一会儿就好了,坚持一下,很快就不痛了。然后,突然我的脊椎一阵刺痛,紧跟着浑身一阵惊悚的战栗——这是为了不自然疼痛而人为制造的另一种疼痛。但它很快把我带到一个幻象世界,那是常人的世界,是我恍若从地狱出逃,刹那间摇身进入的天堂。回到产房,我总算安静下来,可是新生命并未如愿降临,在已经接近生产的迹象里,胎心率忽然开始往下掉,九十、六十、四十……医生说不行了,得马上手术。我拒绝签字。仪表线再次升起来,使我对顺产抱着希望。当仪表线再次下跌,医生又一次叫我签剖腹手术的字。不,你看,你看,又上来了。我指着升起的仪表线给她看。第三次,胎心率已经掉到三十,几乎现出一条平直线。医生从旁告诫,孩子脐带绕颈两周,越往下走,越呼吸困难,心率也就越微弱,你到底是要一个活着的孩子,还是要一个没有呼吸的孩子。我仍然不签字。我不想在腹部留有醒目的刀疤,我要尽可能地保留自己的完整。医生到门外找我先生签字去。她回来的时候格外气撞,督促着立即手术。一群人围拢过来。
七八个医护身着绿衣,戴着口罩晃在我的眼睛里,我在一阵急促的杂乱中被按在手术台上。医生拿着针扎我的颈上、锁骨和胸口问疼,不管她扎到哪里我都说疼,然后她也不管了,直接叫人拿了绿布把我整个蒙上,只露着两只眼睛,能直面看到顶上的灯。我的两只手被绑在手术台两边的面板上,不能动弹。我听见刀子从腹部划过的声响,咯吱咯吱,接着医生使劲儿按压、拉扯的声音灌入耳膜,然后是气球泄气时持续的声音。我头顶的两位医护紧盯我的眼睛,一直在数数字,从一到十,又从十到一。我在清醒中进入了浑身绵软无力的状态,虽然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充满抵抗,但是却哪儿都动不了。我终于渐渐地失去意识,沉重地闭上了双眼。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婴孩三声连续响亮的啼哭打破了手术室死寂的沉静,医生清着喉咙道:男孩儿,七斤八两,出生时间七点零八分。那一刻,我睁不开眼睛,只任着两行清泪灌入耳朵。曾经我是多么抵触新的生命,然而他还是来了。他赤条条地、什么都没有地来了,只带着他响亮的凄厉的啼哭。他来到我这里,就像我当年去到父母那里,什么都没有。我又能给他什么呢?护士捧着他让我亲亲。我努力睁开模糊的双眼,倾斜着头,没有看清楚地用嘴唇在他额前胡乱碰了一下。
四
我看见先生迎过来,他打开手机为移动中的我和担架上的孩子拍照。不,也许他只是拍我。我被人抬着,从手术室到电梯。先生在一旁手足无措,很快月嫂跟上来,不停地摸索着弄出声响,从头到尾地检查着一些必需品,缺这少那的,她吩咐着先生去买了。我躺着,隔壁床的帘子里隐约传出一些声音来,是产妇虚弱的哼叫。昨天她还是一位被家人搀扶着痛不欲生的孕妇,在大厅艰难地挪步,发着难以忍受的惨叫。今天凌晨她带着小生命从产房出来,被抬到大厅靠墙的床位,头上包着布巾,就躺在我隔壁,现在我们又成了“邻居”。我听见她的母亲说,你现在孩子也生了,一切都稳定下来,我和你爸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弟,他要娶媳妇儿,就得要买车买房,少说也得三四十万。你不帮他谁帮?你爸年纪大了挣不到钱,我的身体又不好……她是我的同乡,那是我熟悉的声音,连语调都熟到烂透。隔壁的女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只是躺着、听着,偶尔哼哼地发出一些难受的声响。我的眼泪不经意间溢成满满的两眶,终于盛不住了,就滚落下来。月嫂连忙拿了纸巾为我擦拭。她关心地掀开伤口看看说没有溢血,又告诫我这个时候千万别哭,莫伤了眼睛。隔壁产妇的母亲仍旧絮絮叨叨、叨叨絮絮,仿佛那是她无尽重复的、必须继续的工作。
月嫂把孩子抱到我的近处来。他睡着,浑身散布着淤青的圆晕。它们一叶一叶嵌在皮下,揉不开,按不消,仿佛大小不一的青荷散落在池水里。老人说,那是他不情愿到来的佐证。他也许早就了然我的心事,对我曾经的并不欢迎抱有成见,便用记号投入我庸俗的眼睛,使我在心里做着反转的检讨,以匹配他完美的到来。他熟睡着,双目紧闭,柔唇默合,面态娇俊,躺在梦幻蓝的摇车里,静若天穹中高挂的繁星,一寸一寸照亮我心里灰色的路途。他稳稳地睡着,呼吸均匀,脉搏平稳,像温顺的兔子在冬日的暖阳里安享岁月的柔情,却忽然嘴角微微上扬,发出一串长长的铜铃似的脆响。他用肆意畅快的笑声引发了整个楼层婴儿的啼哭,使得那些即便在酣睡中也能听到针尖儿落地的婴儿们响起的哭声混合在一起,像夏夜里嘹亮的蛙鸣,此起彼伏,蔚为壮观……
宇宙如此浩瀚,他偏偏选了我。他来了,那么弃前世、从有到无、化整为零地来了;那么赤条干净、柔弱而刚强、义无反顾地来了。他以赤子清纯、未知、全新的能量叩开新世界的大门,探索身处的一切。弱小的个体将日渐长大,他的思想也将从无到有,日趋成熟,以支撑他在人世的行走。期间,他每一步的成长,都需要恰到好处地引领。我庆幸他不类我——生于瓦砾之间而企盼温情,长于危境之中而质疑生命,行于薄冰之上而担忧步履,活于负重之下而忍辱向前。他是自由轻行地带着我的反省、努力和爱奔将过来。几乎刹那间,我瞧见了自己的来处:父亲四处漂泊,母亲躺在一个已故五保老人的茅屋里难产下我。她当初也曾笃信自己可以照顾好我吧。
我终于鼓起勇气把手机贴在耳朵上。
“喂……静儿吗……你在哪儿啊……你爸他……”母亲的声音颤抖而哽咽,成段状扑扑腾腾砸在我心上。我不记得离开他们多久了,模糊的视线里,是父亲佝偻而摇晃的背影慢慢远去,直到他消失在一扇窄窄的门里。门这边,大风四起,将母亲包裹成小小的一团,我的眼泪像被打湿的雨帘。
“怎么啦?”月嫂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