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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 锋

2022-05-26许晓敏

青年作家 2022年3期
关键词:云盘

许晓敏

到云盘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月亮和太阳同时挂在了天上,我从南边的平原上过来,还没遇到过这么刚烈的晚风,像一把把软刀子刮在脸上,身体条件反射,抖得跟个筛子似的。这其中还有一种让我战栗的亲切感,要是王超见了,肯定要说我是个怂货,他还不知道我连和他一起挑染的金毛,都自己在家剃平了,不然可能连兄弟都没得做了。

我从背包里拿了件外套穿上,父亲冯学东给我打视频电话,他已经有些老年痴呆了,看了我半分钟,才叫出我的名字。

我蹲坐在路边等他继续讲话。

“冯天,你什么时候回来?”他因为抽烟,嗓子像生锈的机器,用力卡出了后面这个疑问句,每个字都让我熟悉得毛骨悚然。

“我很快就回去了。”我说。

冯学东的眼睛定定地看了几秒钟,涣散之后就断掉了。

我站在路边,胃升腾起一阵阵气流,像冷水喷头一样对准发热的位置没命地冲刷,只能弯曲着身子,干呕几下来缓解疼痛,这种感觉不同于皮肤上的伤口,看得见摸得着,更像是有人在肚子里打群架,打得热火朝天,你死我活,最后千疮百孔的是我这个胃。狠狠地唾了一口在地上,我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只喝了葡萄糖水和吃基本的维生素片,胃痛已经跟随我整整十年了,疼痛的时长一次比一次持久,好了伤疤忘了痛就是我的求生法则,目前我和它之间的较量不相上下。

从包里搜出一包烟,包装很滑,在手里旋转把玩了几下又揣进去,这是得病后的违禁品,现在的我还缺少冲动把它撕开来一根,背包里还有一瓶淘宝上买的捷克苦艾酒,据说是世界上最烈的酒之一,有致幻的效果,如果真的痛得要命了,我就打开一口干完,临行前我已经打算好了。

王超算准了我是不敢喝,还让我原封不动地带回去给他尝尝,得了吧你,这一口下去,就像石灰水一样,把你的胃穿了一层洞,普通人的胃壁有这么厚,你的只有这么厚。他拿出一本书比画给我看,一半厚就是他的胃,两三页纸就是我的。

尽瞎说,我笑着一把推开他。

太阳已经不见了,云盘的温度越来越低,风时不时狂乱地来一阵儿,我的胃冻得更难受,得赶快找个住的地方。眼前是一条石板铺成的路,有小汽车那么宽,两边关门闭户,很少有本地人在路上走,他们走得极慢,不同于城里人的疾行,山上人做饭冒出的炊烟,都静止在半空中,像一条白色的管道,袅袅的,只攀升了一半。

一个年轻女孩,背着一个竹背篓,两条带子搭在胳膊上,用手挽着,从我眼前滑过,那是一种天真却又警惕的打量,我鬼使神差地冲她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她脸色大变,惊慌失措地跑了,长裙上绣着牡丹的花边卷起了地上的落叶。

穿得真是花里胡哨的,我嘀咕了一句。

云盘是一个荒废的旅游小镇,长在半山腰上,四面也都是大山,早上据说有云雾会降下来,刚好落在云盘上,这时候可以看到像大片棉花一样的云朵,刚好铺满整个小镇的主路,早先有开发商出资来这里搞旅游,却又半途而废走了,隔了一百多公里才有别的景点,没有集聚,吸引不来游客,况且这里生育率很低,许多青壮年已经在附近发展更好的商业地区落户安家了,留下的大多数是老弱病残。

我来这里前,已经从网上只言片语中了解了这个小镇,来这里只是为了找一张我母亲的照片,她生下我不久就消失了,父亲说她本来就不属于他,她生下我只是为了报恩。我身边的朋友父母要么是相亲介绍,要么是自由恋爱,我第一次听到报恩的时候,简直嗤之以鼻。直到我想知道更多关于她的事情的时候,父亲已经病了,说话经常颠三倒四,我只能自己来这里找一找。我想知道她的样子,因为我长得从来都不像我的父亲,甚至不觉得自己是他的亲生儿子。

整个镇上只有一家坐落在路口的家庭小旅馆,住在那里的,都是一些夜间行车去更远的地方、不得不留宿在这里的人。老板是一个中年男人,发际线已经在头顶上,看起来很精明。我要了一间走廊尽头的房间,先订了两晚,房间里只有一盏灯,厕所是玻璃隔开的,有三壶保温瓶的水就放在门口,我揭开木塞,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温温的,山里的水回味有甘甜,和老板说的一样。

我摸出手机,玩最常玩的神庙逃亡,跑得越来越远,但还没有到神庙,结束几局之后,肚子不争气地饿了,才感觉得吃点暖和的东西了。扯开窗帘,外面已经蒙蒙亮了,这里的天气真是怪哉,通红的太阳已经升起了一大半,到处都是红红的一片,跟浇了西红柿汁一样,感觉今天会是个热辣辣的天。我顺着街道往里面走,才找到唯一一家卖早点的,老板就在门口放了一个炉子,熬着一大锅土豆泥,写着1元1碗,免费续加,招牌是纸箱皮上用红油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字。

“老板,来一碗。”我坐在最靠路边的位置。

“加葱加辣?”老板问。

“加葱不加辣。”我说。

一碗土豆泥很快就摆在面前,上面肉眼可数的八粒葱,我拿了汤勺拌了拌,土豆甘甜绵软,味道还是挺不错的,隔桌的男人加了一层红油辣椒,吃得大汗淋漓,嘴唇都辣成了两条肥香肠,我拿出手机悄悄地拍了一张照,发给王超看。

“老板,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是我一个亲戚,以前住在这里。”

“谁啊?”

“叫苏枝,苏州的苏,枝条的枝。”

“我不是很清楚哦,我本来也不是这里土生土长的,是跟着我老公来这边买房子做生意。”她歉意地说。

“你要打听人啊?”男人突然说话了。

他用袖子抹了抹嘴,继续说,“山上有个给人看相的老虔婆,你找她问问,她活了九十多岁,啥都见过。”说完用手指指了指山的南边,一间孤零零的房子。我光看着就两腿都发怵,北边是住户稍微密集一点的缓坡,南边就是直直的切面,不知道该怎么上去。

老板笑了,说:“要上那边,得去前面王光棍家租马驮你才行,外地人没有脚力,站不稳。”

王光棍就住在上山的口上,一个人坐在门口抽叶子烟,脸上一层灰垢,没洗干净的样子,中年人穿着一身学生校服,确实很好找。

一匹马蔫蔫地在房子旁边站着吃草。

我说:“今天能上山吗?”

“可以,当然可以。”他一下子就振奋了,把马绳解开。马欢快地抖了抖前蹄,王光棍扶住我上了马,马味太重,一股浓烈的骚味,熏得我快吐了,咬紧牙关憋着。

“等会儿你要抓紧马鞍,之前有个人就从马背上滑下来喽,差点没摔成憨子,老虔婆灵验,你是找对人了,她算命凶得很,连带把我都养活了,最近好久都没生意了,等会儿你多给点嘛。”王光棍喋喋不休地说着话,我晕晕乎乎的,只晓得嗯嗯回答他。

这山路岂止是陡,简直就要骇死人,我们几乎是180度上山,王光棍人瘦精精的,脚底板稳得不像话,每一步都像秤砣落在地上。他在前面牵绳,我整个人都趴在了马背上,死死地拉着马鞍,身体还是抵不过惯性往下坠,我曾经那么渴望死了,但现在却怕得要命,眼睛眯成一条缝,窥探下面的高度,整个云盘都在我的脚下,每一步,都有石头往下滚落的声音。

王光棍拍我的时候,我已经吓得六神无主了,膝盖软得快化掉了,好半天才缓过来,有力气下了马背,我们已经站在老虔婆的院子里。

“走,先去喝口水。”他拉了马去喝水坛里的雨水,给我接了一瓢冷水。

我双手接过,每根手指酸得不像话,抿了一小口,透彻心扉的凉意,像电击一样在五脏六腑滚了个遍。

“又凉又甜,越往山上这水越好喝,哎,我得下山了,你把钱给我吧,二十块。”他说。

有苦说不出口,我从书包里拿出了钱给他。

王光棍潇潇洒洒地牵着马走了。

山上的天有明晃晃的光,但却没有温度。

老虔婆的房子是火砖砌成的,所有的门都是木头上糊了一层油纸做的,我还没见过这么旧的房子,中间的折叠木门大大地敞开着,我蹑手蹑脚地走近看看,生怕惊动了老虔婆,想着要不要先敲个门,早先的胆量已经用得所剩无几。

还没走到门口,身后就冒出了一个声音,说:“找谁啊?”声如洪钟。

“我找一个婆婆。”我老老实实地说,连头都不敢回。

“找我啊,先进去找个地方坐着吧,我还得收拾收拾呢。”

我转身看了看,老虔婆已经背着背篓进了旁边的房间。

我走进中间的屋子,里面空空荡荡的,一阵冷风先就扑了一脸,有一扇门上的油纸完全破开了,挂了一层毯子,根本挡不住峭壁里挤进来的风。她供奉了木雕的一个神仙,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女人,地上有三个稻草编织的蒲团,估计是参拜时候用的。

我找了旁边一个薄垫子坐下。老虔婆很快就进来了,她径直走了进去,从衣服兜里掏出一把小刀,飞快地削了两颗土豆,丢进正在沸腾的药罐里,我这才注意到,旁边是有个炉子的。

“老婆子肚子饿得很,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吧。”她说。

我们俩都无言地坐着,老虔婆想起什么似的,起身走到了神像那里,敲了一下木鱼,拜了拜,从神像下面柜子里拿出两个碗和两把勺子。

她从药罐里给自己舀了满满一碗肉,很肥很腻的肥肉,我的碗里是刚刚丢进去的两颗土豆。

“吃吧。”她一张嘴,就是一大勺,牙齿都快掉光了,上下都还剩两颗,吃肉就跟囫囵吞枣一样。

我吃了一口土豆,浸满了肉汁,有淡淡的香料味,没什么盐味,说不上好吃还是不好吃,为了赶上她进食的速度,我也很快吃完了。

“说吧,你来找我问什么?年纪轻轻的,总不能就来求姻缘富贵吧。”

“我想打听一个人,叫苏枝,苏州的苏,枝条的枝。”

她的瞳孔出现了些许敌意的辉光,转瞬即逝,硬邦邦地说:“这个人很早就不在了,你是她的什么人?”说话的语速很慢,我能自动在脑子里联想到她的下一个字。

“我是她儿子,但我从没见过她,我一生下来她就走了。”面对她突然像鹰隼一样审视的目光,我编不了任何谎话。

我的母亲到底和她有什么样的关系?

“她竟然有儿子?”她怀疑地说,仿佛不是在问我,而是在自言自语。

“我父亲告诉我,她以前生活在这里,从小就在这里长大。”

“你母亲可不是什么好人,她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土匪,干出这种抛夫弃子的勾当也很正常。”她看着我的目光柔和多了,多了几分同情。

“她做了什么?”

“她做的事情可多了,我们先收拾好,这天也快黑了,天一黑我就得准备睡了,我身上的阳气可不能被月亮吸走了,我闭上眼睛慢慢地跟你讲。”

老虔婆领着我去了旁边的房间,往桶里倒了一些热水,让我洗脸洗脚。

洗完,她拿出一条毯子铺在了神像旁边,让我躺在她旁边。

“她是一个外地人生的,就生在她养父养母的干草堆里,一出生就见不得人,肯定是被骗了身子,没男人要的女人生的,所以她生下来就和男人有仇。她只能跟着养父姓,名是从养母的名里面拿了一个字。她和村里其他女孩一起长大,喝同样的水,吃同样的饭,却长得像头牛一样壮实,个子不高,身体却很健硕,有用不完的大力气,一个人就能推磨盘,养父养母一开始是很高兴的,养个能干活的养女,竟比亲生儿子还强。”

“她却越来越出格,同镇上一个男孩谈恋爱,别人不愿意结婚,她竟把别人拦在路上打得鼻青脸肿,这可是闻所未闻啊。自古男人是天,女人是地,自古天压着地,哪有地反了天,她简直丢尽了人,这镇上没人敢娶她,这还不算,但凡有男人说几句她的不是,她挥着拳头就过去了,养父养母有苦难言,连带着亲儿子也娶不到妻,她毁了很多人,真是个活生生的土匪。”

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弱,竟已经睡过去了,渐渐地,鼾声如雷。

我想继续听听,可是身上力气花完了,也很快就睡过去了。

“我早上会有很多事情要做,你先帮我把药草晒上吧,我昨天在山上挖回来的,这可值大价钱,有识货的,都会上山来跟我收。”

“我儿子就住在山下,他每天都要上山,给我送一块肉,我会给钱的,我们没有母子情分,只是清清楚楚干干净净地明算账,他上一次山就能赚到一包烟钱,你知道吗?人情是最浅的,如果我用母子之情去要求他,他每天给我送,他也会送,但他会不高兴,不高兴就要出事儿,脚底不稳,可能会要了他的命。王光棍的脚底就稳,因为他高兴,他需要钱。”

我从房间里拿出了药材,没有一种是我认识的,铺在院子里的垫子上。

她挥舞着大扫帚,健步如飞地扫地、洒水、抹屋子地板。

“下午就要起风了,全都得收起来,山顶上的时间特别紧迫,所以山下的人过得不好,吵架慢慢吵,饭慢慢吃,三天过得像一天,不值。”

她絮絮叨叨,一直没停过,把我看成她的亲人一样。

我们坐在门口吃早饭,和昨天一模一样,只是加了一些米,煮成了肉粥,还有她刚刚抓了一把的药草,味道很冲,却很解腻。

“你来找你的母亲,是为了知道她干过的那些事吗?”

“不,我想知道的只是她的样子,如果可以找到她的一张照片,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没有照片,你看,我的房子里空空荡荡,一间屋子挂满了药草,一间屋子是厕所,还有中间的就是我的神堂,我已经老了,需要的东西越来越少。”

“她的养父养母叫什么?”

“苏运来和方枝红。”

“你得下山了,你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外人会坏这个房子的运气,我见你年纪小才留你过夜,年纪大的可不敢留,我帮你看看命吧,你这可是短命之相。”她长满老茧的手,在我的脸上摸了一转就断言说。

“病死吗?”我的心里早就有准备。

“不,你将死于自刎,和你的母亲一样,好了,现在你该下山了。”她转身进了屋子。

我叫住她,让她给我指了下我母亲之前住的地方。

我从不相信鬼神之说,她的话并没有掀起我心中的波澜,何况自刎是一件可以被控制的事情,她一定是恨屋及乌才这样说的。

上山,我至少得到了两个有用的信息,一个是我的母亲有养父养母,另一个是她还有一个哥哥,只要找到任何一个人,说不定就知道母亲长什么样子了。

我走到老虔婆指路的地方,云盘镇上苏枝从小长大的地方。

只剩下断壁残垣,青草丛生,问了住在旁边的人,早就不识得,云盘土生土长的人越来越少了,我又断了寻找母亲照片的线索。

我想起有一天,王超失恋了,女朋友因为他整天上网,大吵了一架,决定甩掉他这个血吸虫,他借酒浇愁,并让我帮他录制饮酒过度的视频,传到朋友圈,只对他的前任女友看,他很熟练地使用这些伎俩,让女孩心疼他。我不知道他只对XX可见,到底有多少人,他也许是真的喝醉了,就开始讲故事了。

他母亲刘芝在垃圾桶里捡了一只怀孕的母猫,她想生下的猫崽可以卖钱,刘芝经常夜间出门,在马路上碰运气,捡了纸皮、毛巾、旧沙发、烂电扇,然后去垃圾回收点换钱,经常也就是几角几块,乐此不疲,据我所知,刘芝在一个单位上班,并不缺钱,就是无聊和空虚折腾的。

这只母猫孤零零地被锁在车库里,从没发出过任何声音,剩饭剩菜喂着,很快就生下了三只猫崽,第二天刘芝再去检查猫崽的时候,发现都被母猫咬死了,血淋淋地躺在地上,母猫一见到门打开,一溜烟就跑出去了。听说这母猫产子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次生下来都知道养不活,与其在人间受苦,不如早点咬死。

刘芝以为她做了极大的错事,让王超把猫崽都埋了,再也不上街捡东西了。

我听得哭了,从未想过动物之中也有这样深沉的母爱。

王超以为我为他分手哭了,搂着我眼泪汪汪,那是他哭得最煽情的一次,他说一次性追回了三个女朋友,没回头的都是因为已经有其他男朋友了,我真是他的好哥们儿。

屋檐上的风呼呼地刮着,燕子的巢已经空了,仔细听的话,会听到耳边一阵阵空响,就像有人在捣,轻轻地捣,整个云盘就是一个石臼。

“苏枝,你生下来的时候,就跟筷子一样长,你知道吗?那么瘦弱,跟个没气儿的小猫一样,现在一下就长这么长了。”方枝红端着面碗,指着靠墙的锄头说。

苏枝端着一个更大的碗,埋头呼哧呼哧地吃,鼻涕都流到碗里了,她仰着头就呼进去了。

“可不能这样吃了,你会越来越像一个男人。”方枝红有板有眼地说。

苏枝不理她,吃完就把碗放在门口,去推那个石磨,每天都得磨一麻袋玉米面,家里的毛驴已经卖了还债。

方枝红除了洗衣服,什么事情都做不了,说话也神神道道的,苏枝记不清楚,她的脑筋什么时候开始搭错了,把喂猪的食子倒进了饭碗里,在饭桌上放得整整齐齐的,等他们一起吃晚饭,她就知道这个婆娘拐了,脑壳已经彻底不清楚了。

这些都和苏运来有关系,他之前是个穷凶极恶的男人,喜欢打女人,不只是他,这个村子里的男人都喜欢打女人,女人不能说一句违背男人意愿的话,就得三从四德,逆来顺受。方枝红现在就跟个小孩儿似的,苏运来就收敛了许多,他只要一抬手,方枝红就跑得远远的,抱着头瑟瑟发抖。

苏枝很厌倦,她的眼睛像牛一样鼓起来了,每天的些许烦躁,让她身上的肌肉膨胀起来了,她每天晚上睡前都在床前祷告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被男人打。

苏运来不知道她心里这些小九九,每天照例在抽屉里拿钱出去喝酒打牌,只有到农忙的时候,他才会搭把手。苏枝把发了芽的土豆切开搬到地里去种,苏运来挖坑,方枝红插土豆块,苏枝丢肥料和掩土。苏运来难得的耐心,教方枝红如何挨着插土豆,方枝红傻傻地笑了笑,还是插一个坑,空一个坑,苏运来气得跳脚,甩手就给了方枝红一巴掌,方枝红哇哇大哭,跑回家了。

苏枝不说话,继续种土豆,苏运来想说些什么,还是闭嘴了。

他怎么知道自己娶的这个婆娘,经不起打,这么快就疯了,他想过丢了她,也仔仔细细谋划过,灌她喝酒,不省人事的时候,丢得远远的,但他不敢这么做。他们的儿子苏军还在一个穷乡僻壤里打工,赚大钱回家孝顺他俩。苏军虽然是个大男人,但从小就黏母亲,奶水吃到了差不多六岁,如果知道方枝红不见了,肯定会不管不顾地出去找,他的摇钱树就没了。

闲下来的时候,苏枝就去山脚下的公路旁摆摊,卖土豆、卖扁豆干或者玉米面,跟空钩钓鱼一样,运气好的时候就能卖一些,运气不好,一整天,公路上连个鬼影都没有,更别说人了。当然,她有运气特别好的时候,夜间的卡车会压死一些动物,一只青蛙、一条蛇、一只山鼠、一只野兔,她捡可以吃的回家,烧菜给苏运来吃。许多年后,苏运来是镇上第一个得高血压的老年人,他觉得苏枝捡来那些动物,处心积虑地让他早点去死,因为她每次做饭的时候,都要对宰的动物,神神道道地说好一会儿话,他恨得牙痒痒,却已经找不到苏枝了。

苏枝年龄也越来越大了,她喜欢上了村里开摩托的杜健,这个唯一脱离土地的年轻人,靠着摆摩的为生,戴着拉风的头盔,奔驰在路上。苏枝每次都和他搭话,在这个民风闭塞的小镇,她无疑就像美女蛇一样勾人,杜健很快就和她眉来眼去。但这段草率的关系,毁在了杜健母亲手里,她很快就嗅到了这种苗头,把变故扼杀在摇篮里。

没有人想让儿子娶一个骨子里流淌着奸夫淫妇血液的女孩,这种不贞会留在基因里,况且杜家在云盘居住的历史源远流长,是真正的大家族。

杜健定亲了,是街道上的一个女孩,老实本分,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苏枝很生气,愤怒地在案板上砍坏了家里的一把菜刀,她一口气跑到街上,把杜健按倒在地上,暴揍一顿,杜健的脸被打得鼻青脸肿,半个月都不敢出门。

街上没有人敢掺和,谁也不知道苏枝和杜健之间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等杜健从家里出来,每个坐摩的出去办事儿的人,回来总能讲个不一样的版本,有的说亲嘴了,有的说摸胸了。

苏枝当天还从杜健的裤兜里摸出了五块钱,当作自己的青春损失费,她去酒馆里打了粮食酒,坐在门口就开始喝,像喝冷水一样,不需要下酒菜,喝完一口,只要停下来想几秒钟,就能继续给自己灌酒,全喝完,脸都不曾红一下,面色铁青地回家了。

她第一次尝到酒的味道就一发不可收拾,之前她不明白这到底有什么魔力,让苏运来每天都上街抿一壶,现在她知道了,这玩意儿上头,喝过之后睡觉再起来,浑身上下都带劲儿,什么烦恼都忘了。

苏运来也发现苏枝交的钱变少了,甚至在吃饭的时候,她还坦然地给自己倒一小杯白酒,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没想到苏枝会和他一起酗酒,云盘没有女人喝酒。

他想说苏枝的不是,却感觉很不习惯,甚至有了危机感,苏枝已经变成大姑娘了,随时可能变成别人家的儿媳妇。虽然杜健家没看上她,但她一身力气,云盘还有很多像苏家这样的外来户,家里都需要壮实的劳动力,苏枝既可以生儿育女,还能够推磨卖货,等于一个女人加一个男人,谁娶了她,就相当于娶了两个人。

苏运来睡不着了,他冥思苦想,读书时候学加减法都不曾这么用功过。直到他在小卖部接通了苏军的电话,他抱怨工友都出门找女人,不知道会不会有传染病,苏运来才恍然大悟过来,苏枝可以嫁给苏军,这样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继续留在苏家了。想到此,他不禁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感到很得意,不过,一切还要等苏军从外地回来才能规规矩矩地办,为此,苏运来每天克扣了自己一两酒,少花一点钱,到时候封个红包给苏枝和苏军。苏枝没有觉察到他的心思,朝山缝中若隐若现的道路看了看,想着那些司机留下的关于云盘之外的事。

云盘的路,起起伏伏,头就似转盘上的指针摇摆,随惯性滑动着眼里困厄的光,碰触着油密的草、瘦绿的树、垂首的狗,却也惊动不了它们。这里的活物,有着被风揪行的秩序。我走在暮色四合中,累了,便将身体曝在灰白色大石上,垂吊着一双腿休息。一阵风刮过,雨季即将来临的霉潮味席卷而来,万物刍狗。

我回到旅馆,补交了住宿费,老板很高兴,顺口问了一句,你到云盘来做什么?

我来找个人,是我一个亲戚,以前住在这里,想打听一些关于她的事儿。

老板说,那你可以问问云盘姓杜的人,比如隔壁小卖部的店主。

我不知道云盘还是有神话背景的地方,直到店主让我去找村里唯一的学前班老师杜有义。他是杜家最有学问的后人,住在一个学校里,这是整个云盘仅有的一所学前教育学校,有点像幼儿园,这里上学的孩子年龄都比较大,教学生认字和算数。我到的时候,他坐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桌子上积压着许多学生的课本和练习册。对于我的来访,杜有义把我看作他的同龄人,尤其是听到我读到了大专,他觉得我是一个知识分子。

我问杜有义认识一个叫苏枝的女人吗?

他为我泡了一杯苦荞茶,将自己抽了半截的烟掐灭了,说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一个人。他从书柜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旧报纸,指着小方格里对云盘原住民的报道,告诉我,在云盘居住的杜氏家族有着源远流长的历史。他计划编写一本有神话色彩的家族传说,只是还没完成,所以也不方便给我看,如果我感兴趣,他倒是愿意先跟我讲讲那个传说。

我喝了一口热茶,表示洗耳恭听。

他说,山顶上有一个绿湖,湖上有许多水蜘蛛,吸取天地精华、日月灵气,她们靠吸食山上其他动物的鲜血为生,被慈悲的佛关进了山洞,永生永世劳作织网,为天上的神仙做衣。

杜仲是女娲造人之后,诞生在云盘这片土地上的唯一一个男小人,他需要继续繁衍下去,却苦于找不到一个女小人,而且他也不想迁居去别处。云盘的泥塑了他的身,也是他的魂地,他就日日求佛祖给他一个妻。佛把其中一个蜘蛛精化为人,并交给了杜仲一把神鞭,告诉他每天需要抽打几下他的女人,她就会守住人的本性,否则会变为妖精,如此他不仅没有后人,还会被自己的女人吃掉。

杜仲一一照做了,他和这个女人生下了杜家的后代,杜姓子孙也让云盘越来越繁荣。

我当然是不信这些鬼扯的神话,我对女娲补天,盘古开天地这些远古神话,早就耳熟能详,认为这就是杜有义编造的。

他也从我眼里看出了不信任,也不愿意继续跟我说下去。

杜有义建议我爬上山的北面,上面有一小面石窟,原来就是山洞的遗址,前人请来的先生雕刻,那个小人儿就是杜家先祖杜仲,旁边还有一个八条腿的女人,就是蜘蛛精杜氏。

云盘男人压着女人的传统也来源于这段神话。

我又看到了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她手里拿着两本书,穿着一条新的红色纱裙,杜有义冲她招招手,对我说,她是杜家旁支,叫杜丽。

杜丽见了我,仿佛老鼠见了猫,眼神躲躲闪闪,把杜有义拉到一旁,低声跟他说了几句话。

杜有义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也说了一句,然后走过来跟我说:“我让杜丽带你去看雕像。”

我偷瞄着她,她用余光警惕地打量着杜有义渐渐离开的背影,直到在转角消失不见,才对我说:“你得离开这里。”

“我不能走,我还没找到我母亲的照片。”

“你的母亲,是苏枝吗?”

“是苏枝。”我有片刻讶异于自己对她无所顾忌的坦言。

“苏枝,苏枝是一个很厉害的女人,光听她的故事,就该知道每个女人都该成为她那样的。”

苏军还没回来的时候,云盘就下起了几十年难得一遇的雨,不知在云里酝酿了多久,没日没夜地下着,白天是蒙蒙细雨,晚上是瓢泼大雨,苏枝感觉屋顶都要被雨水滴穿了。方枝红拿着洗脸盆在屋檐边接水,她说天上这么多水,肯定会有鱼生出来,水多了,自然就有鱼。她的手指不停地搅动着,一圈圈波纹盯着看,真的像有透明的鱼在游动。

苏枝把干谷草用麻绳捆起来,背在背上,搭了梯子,爬上屋顶,把干谷草厚厚地铺开,再放几个砖头压着,如果雨水真的把瓦片冲开,滴进房间里就完了,都是泥做的地,每一脚下去都会打滑。

一个星期之后,雨歇了,天上的太阳没精打采,路被雨打得千疮百孔。苏运来终于可以出门打酒了,苏枝忙着去山里割猪草,就听说隔壁山上的五个青年,到了云盘落草为寇。他们手里拿着刀,趁夜打劫一些老弱病残的住户,抢些米面油,如果有值钱的金银也会拿走,他们像游魂一样,蒙着面混迹在这里,谁也没见过真面目,抢劫的时候也不说话,听不出口音。

这是件很稀奇的事情,因为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是个福地,老一辈的人都这么说,住在云盘的人,都是腾云驾雾地活着。

醉醺醺的苏运来很快就被盯上了,他和其中一个青年擦身而过,坊间正说着他日子过得潇洒,婆娘傻了,养女整天干活儿,他日日饮酒,清醒的时候屈指可数,这确实是个完美的作案对象。

当晚,五个青年没有拿刀,就闯进了苏运来家里。

苏枝看到这些有瘦有胖的青年站在面前的时候,已经是午夜,她只好坐在床边上。

他们无声无息地就开了门,第一眼就看到睡在大堂的她。

她的愤怒恰好积蓄到了一个点上。因为每到入夜时刻,她都会祈祷,这次被打断了。

苏枝握紧了拳头,狠狠地朝他们脸上砸去,她最先打眼睛,屋子里很黑,苏枝熟悉每个家具的位置,他们什么也看不见,胡乱地挥舞着拳头,月光下的苏枝,身形和一个男人没什么区别,所以他们可能会砸向自己的兄弟,即使这样,每个人依然咬紧嘴唇不出声。

最终他们仓皇地跑进了月色。

方枝红已经醒了,她打开灯,目瞪口呆地看着手上、衣服上都是血的苏枝,像一头牛一样喘着粗气。她傻了之后,第一次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去拿了一条毛巾,把苏枝的双手擦干净,苏枝觉得火辣辣地疼,才看见自己手背的皮都已经绽开了。

苏枝第一次从方枝红的眼睛上看到了干净又老练的笑意,这个恰到好处的弧度,让苏枝觉得她一直都是在装傻。

第二天,苏枝打走了五个青年的事情传遍了云盘,她成了谁都不敢招惹的悍妇,原本有心思提亲的人家,都偃旗息鼓了。

杜丽冗长地描述着,她的话并不比我记录的更加简洁明了,她也许是看过一些武侠书,苏枝在她眼里,就是一个威风凛凛的侠女。她还会使用“大喝一声、拍桌而起”这些拟声词,我觉得有点高兴。

我很想知道苏枝是否真的和苏军结婚了,她和我父亲冯学东是不是因为这段历史才分开的,我问杜丽,苏军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她摇摇头,说从来没人见过。

云盘的云开始积得越来越厚,杜丽说,可能要下雨了,运气不好的话要掉冰渣子。

我们已经走到雕像前了,杜仲只能大概看出一个轮廓,包括我最好奇的蜘蛛精,八条腿都只是用刀刻出的一条弧线,他们就像两个不相干的卡通人偶。

“这雕像是真的吗?”我问。

“原来是有一个,有的人说是佛像,但又不太像,佛的脸是圆的,这个像,仔细看有下巴,还有棱角,就说不是佛了,有人愿意花钱修,有人就会认,时间太早了,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也没人来烧香,只有我们杜家,到了过年,会顺路来拜祭一下。”杜丽甩了甩自己的裙角,她很在意自己的裙子有没有弄脏。

“真的下雨了。”我凝神屏息,不得不往后靠了靠,雨水溅到了脸上,凉飕飕的。

“这雨下得急,很快就会停。”她若有所思地说。

胃开始隐隐作痛,我才想起自己已经病入膏肓,眼前一片朦胧。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降雨,就像年轻的苏枝所见到的,我们走过了时间,看了同一场雨,我相信她也是在今天,和我一样,因为有人出生就伴随着洪流。

杜丽说:“我不是杜家的人,也不是云盘的人,我早晚会离开这里。”

我问:“你要去哪儿?”

她说:“和苏枝一样,去外面过自由的生活。”

那天晚上,千层万层的雨,厚得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外墙。我感觉又一次被抽空了,时时刻刻,都是一条待宰的鱼,躺在砧板上,睁大了眼睛,看着杀鱼人,用嵌满钉子的梳子,刮掉我的鳞片,很快我的肚子也要被剖开了,又一次毫无防备地被相似的感觉抓住,躁动不安地想去咬住任何人,在幻觉中,我脱力了,脚有些抽筋地疼。

旅馆里有下沉的潮气,我打了一个寒噤,血液一下子就冷却了,裹上被子,把自己蜷成了一只蛹,很快就进入了沉沉的睡眠,就像生病的时候住在医院里一样。周围阴气很重,有人潜伏在黑暗中,偷偷地注视着,更好入眠。

半夜,雨停了,走廊里有嘈杂的声音。我听到有人在挨着敲门,听不真切的本地方言,很快就有细碎的脚步声,敲门声越来越近,直到落在我的门上,“咚咚咚”,木制门的回响在整个房间里荡开。我起身打开了门,只露出一个缝隙,是一个中年女人在门外,嘴唇已经皲裂,脸黑黝黝的,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得更不清楚,身上有一股茉莉花香的味道。

“要不要出去玩啊,小伙子,我们的酒吧新开张,还有很多漂亮姑娘。”她的嘴唇只有薄薄的一条线,像是在用腹语同我说话。这里人说话都习惯第四声调,听着说不出的怪。

我答应了。

女人对我露出了友善的笑容。

酒吧里有一个很高很宽的坛子,上面有两个水龙头,我只需要付二十块钱,领一个玻璃杯,就可以免费畅饮,无限续杯,桌子放了炒豆子、炒花生、炒瓜子。女人是老板,和她壮硕的儿子一起管理酒吧,两人看着豪饮的顾客,脸上一副厌世者的表情。

几个年轻的姑娘也在其中,她们的皮肤很黑,脸上有浅浅的高原红,好像没洗干净一样。她们穿着短袖和长裙,花花绿绿地围在一起,身上有着浓烈的檀香味和体味的混合气息。

我感觉自己快窒息了,穿过酒吧走进院子,那里有一棵苹果树,苹果是我拳头的一半大小,我摘了一个尝了口味道,又酸又涩,反手扔到了草丛里。

“这苹果还没熟呢。”杜丽站在我旁边,穿着短袖和吊带,整个人耷拉着,驼着背。

“你怎么在这儿?”

“云盘到了晚上,只有这里可以玩,不信你看外面。”

我朝大路外面望了望,整个一条街都黑漆漆的,只有这里亮着灯。

“走,你该去上面看看。”

杜丽带着我走楼梯,上了二层木楼,直视山的脊背上,一朵云沉重又缓慢地行进着,越飘越高,越积越多。整个云盘被压得很低很低,错落的屋宇已经在深夜中偃旗息鼓,只余下坟茔般的轮廓,不时冒出几点冥火。

“你也看见那些火了吧,那些不是鬼火。伤害男人的女人,都不会被诅咒死去,反而会被自己的仇恨化成炽人,偃旗息鼓时藏在草丛里。她在等自己的孩子寻找自己的母亲,走进那片草丛,在最后的拥抱中,被她身上的火顷刻吞没,她和自己的孩子都将永不受在世之苦。”

“他们都说是鬼火,是假的,鬼燃不起火,只有仇恨才会燃火。也许,你的母亲苏枝也已经变成炽人了,她在等你。”

她说完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自己的唇。

我别过头,她在灯下,发散着过早的死亡气息,我才看清她的身上有几块淤青,幽幽发亮,她所盼望的也许永远都不会来了。

楼下多了一些年轻男人,越来越热闹,我从脚下木板的缝隙里看到姑娘们在唱歌,边唱边跳,唱的是《青春舞曲》。

我说:“你真的认识苏枝吗?”声音空空荡荡,无人应答。

是个难得的艳阳天,像母亲的鼻息,温热地烘着我的脸、肩膀、脖子。我睁眼,冯学东坐在我旁边,鬓角苍苍,他背负着微烫的阳光,自己的脸反而显得晦暗不明,见我醒来,就出了房门。

姑姑进来了说:“冯天,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商量吗?你怎么能吃安眠药,你爸爸怎么办。你怎么这么记仇,你爸爸养大你容易吗?”她说话又急又快,好像害怕我又睡过去了,听不到她说话了。

我并没有回应她,闭上眼,又见到了苏枝。

她终于存够钱,找到了杜健,想坐摩托车去旁边的镇上坐车,她谎称自己要去买一件好看的衣裳,杜健见她付了车费,就同意拉她去。

杜健的摩托车骑得很稳当,苏枝很想试骑。

“停车。”苏枝说。

杜健熄了火。

“你得教我怎么骑摩托车,我想试试。”

“这不行。”

“这怎么就不行了,我就试试,不行我就下来。”苏枝撩起袖子,露出坚实的胳膊。

“那好吧。”杜健咽了咽唾沫,把车子架好。

“你的脚放在这里,手放在这儿,你的另一只脚得踩那里。”

苏枝照着他说的试了试,车子果然发动了,开始摇摇晃晃地前进,苏枝加了油门,车子像箭一样射了出去,杜健在后面拼命地追赶,他才意识到这是一次有预谋的盗窃。

这只是一次小憩,我很快就被冯学东叫醒了,他煮了一碗粥放到床头柜上。

姑姑又一次进来想说什么,被冯学东拉出去了。

我坐在床上,夏天已经很近了,可以听到外面细弱的蝉鸣声,窗明几净,阳光晃动着绿枝,惹人眼晕,不像灰蒙蒙的云盘。

苏枝是否逃出了云盘?

姑姑和冯学东在外面低声絮语:“我早就说,冯天已经不清醒了,叫你不要硬碰硬,你什么都不管,遇到事情只知道打,这么多年,也没赚到什么钱,只管自己在外面耍得好,娃娃在屋头吃没吃饭你都不晓得,现在安逸了嘛,这么小,这胃病就这么严重了,还有什么厌食症,人都瘦变形了。”

我昏昏欲睡,还想看苏枝,离开云盘镇的苏枝,是如何遇见了年轻的冯学东。那个浑身充满力量的男人,做着小包工头的生意,管着一支散漫的装修队伍,经常骂骂咧咧的,也好面子,赚了钱就跟朋友在外面大吃大喝。没有人,没有人可以在家里和他说一句开心的话,冯学东在外面的每一次大笑,都只会加剧这间房子的冷漠和空虚。

外面越来越热了,我决定走出家门,到社会上去。

我和王超在小卖部买了一包酒鬼花生,打开那瓶苦艾酒,太阳出来了,暖融融的,我们俩各饮了一大口。这香气盎然的酒精液体,钻进了喉咙,钻到了胃,我依然好好的,没有顷刻倒下,腹痛如绞。

我迎着日头,眯了眼睛,等着阳光烫如炽人之躯,一点一点灼穿皮肤,恍惚中,对我露出亲切的微笑,而我必将迎合她要我消失的欲望,把眶里的眼泪烧干,肉身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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