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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人启事

2022-05-26刘国欣

青年作家 2022年2期
关键词:母亲

刘国欣

一、上坟

走在乡间小径上,想到父亲优盘里的寻人启事,想到如果我也贴一张出去,是不是父亲就可能还会有消息?我想起高考的那年夏天,父亲的死亡,以及父亲的遗物,这一切似乎已经过了很久,像是过了很多年。

那是春节后的一天,典型的正月的雾霾天,潮湿灰暗,年前下了暴雨让乡村泥泞不堪,但是,过年那天终于停了,我就乘了火车,去了我童年总是一次次去的村庄。

此刻,我走在我父亲童年生活的村庄,去往他的墓地,那里还埋葬着前些年去世的爷爷、早逝的祖母和她的一个小儿子。位于大巴山脉的一个山谷,村庄还保持着中国典型的大山里村庄的那种面貌,小小的村庄,从山上到山下分散地住着一些农户,房间里住的多是老弱病残,年轻人出去打工了。现在正是过年时节,村里人比埋葬父亲的骨灰时候多了不少,但我没有在这个村庄固定生活过,因此大多不认识,也就无处可去。其实我可以去不远镇子上的伯父或姑姑家的,但我和他们并不熟悉。——熟悉他们的是父亲,已经去世了,一想到这点我就觉得悲怆,感觉自己是个孤儿了。我感到寒冷,在通往父亲墓地的小径上,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微微颤抖,于是不由自主地将手伸入了裤兜。这里,这个村庄,如果没有父亲,不会再和我有什么联系了,父亲在我出生之后就已经精心为我制造了一个新的身份,属于城市而不是农村,一切都和这里不同。这里,埋下父亲的这片土地,似乎是我黑暗的前身,现在,我的目光不得不回到这里穿梭,回想父亲,或者回想我自己的源头。毕竟,三年之内,身为儿子为死去的父亲上坟是一种习俗,我应该坚持。

这一带似乎很荒芜,春节刚过,山村还属于冬天,一切显得静寂又荒寒,这让父亲在我心中的形象也变得捉摸不定,不断变化,一会儿是慈祥的父亲,一会儿又显得陌生,一会儿不断高声说着话,一会儿又沉默如近旁的村庄。但这就是父亲,开始是索要,后来是祈求,再后来则是现在的万事方休。

我很高兴母亲没有来。新寡似乎让她的悲戚之色增了一种戏剧性,她显得呆滞而僵硬。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她说话变得结结巴巴,表情迷茫而温顺,那么快由一个正常的家庭主妇切入悲伤寡妇的角色,让我还没有来得及适应过来。虽然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可是我还是觉得自己无法与母亲一起面对父亲的墓地。也许正因为如此,母亲听从了我的劝说,没有跟着同行。

在一条小径上,一个男人正在抽旱烟,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烟了。远远地,我认出他的姿势,爷爷也是这样卷烟的,我小时候父亲也这样卷烟。他把一撮烟叶用手指捏碎,平铺在一张纸上。我能闻得到他正在吸烟的手指的味道,老年男性吸烟的姿势,和父亲一样,歪着脑袋。他身边坐着两个看起来比他老的老年男人,正在大声讨论着农村补贴和农业政策、扶贫计划,他们用方言说着一些名字,而我并不熟悉。在他们注意上我之后,我已经走开了,很明显,他们知道我是为父亲来上坟的,他们的声音高亢地聊天,喊出了我爷爷的名字。此刻,在父亲的村庄,我感觉到一种亲密的感动。

父亲死后,返乡成了一种旅行,不再是归家。即便不是因着要给父亲上坟,我也喜欢这样清寂的悲伤和欢喜,似乎生命本身就是既悲伤又让人欢喜的。我迈着大步走在早春的日色中,感到自己仿佛在经历着一次冒险之旅。

我走在父亲村庄的小径上,不由自主地问着自己一句话:“这是个怎样奇怪的小村?”这些年,他们过着狂飙式的生活,似乎和我父亲一样,村庄被放弃,成为一个坟墓,彻底的死亡才是回归,却已经不再进行单纯的土葬了。那些死在外面的,就如我父亲,最终以一个骨灰盒的形式,运回了这里,如他所愿,埋在了祖父母的脚下。

山谷里,风把薄雪吹散,冷风钻入我的领口,我甚至听得见附近千尘河流动的声音,季节在这里行进得很快又很慢,又是冬天又是春天。我看不见这条河,但由于小时候每年过年回村拜年的记忆,我总想着这河的流水。环顾四周,一切都那么冷冷清清,只有一条河流可以带出生气。千尘河是从山上一路流往山下的,似乎是一种自主的流亡。每一年,回到这里,我都能闻到它的气息。我的父亲在这个叫做千尘村的小村落度过了他的青少年时期,他人生的第一份职业是在属于这个村落的县城的中学谋得的,在千尘河的下游,也是在那里,他认识了我母亲,孕育了我。

我叫希程子,父亲希腊,母亲程岩佳,顾名思义,希与程的儿子,我是他们的成果。我们曾经一起创造出一个幸福的家庭,我的整个童年时代,他们体面、优雅,受人尊敬,让我觉得我们的家庭是那么幸福,无忧无虑。我的未能有幸出生的妹妹,他们取了这样的名字,希程果。多么有爱呀。那时候已经不是这样了,但她确实作为一个胚胎存在过。好在作为一个胚胎,她不可能知道这些,也就不会有任何忧虑。谢天谢地。偶尔,这对夫妻也会叫我果儿,在父亲的笔名里,他叫他自己也会叫程果。就如此。反正,我是他们的儿子,唯一存活的儿子,唯一在世喘气的果实。父亲死去的第一个年头,遵照母亲的嘱咐,我来给他上坟,来确定一种血缘的亲密或安慰。我母亲似乎在向什么人证明,父亲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坟,她在确认着这种身份。——我但愿这是我的敏感。然而,确实如此,父亲去世后的这几个月比父亲后来活着的这几年似乎更加明晰地存在于我母亲的生活中,她会时时说起父亲,和我,和我的女朋友(已分手),和亲戚朋友们,如同一种物品,她展示着她的使用权,包括在博客和微博,以及微信朋友圈,她一次次悼念,晒出他们早就泛黄的翻拍的结婚照,晒出父亲最后时光的照片,当然也晒出一家三口的合影。——赢得了太多的安慰和赞叹。——父亲以死的方式,又一次印证了我们是一个健康幸福的家庭,就如平日的采访报道一样。母亲也许需要这样的明证。然而,一切都不是那么一回事,我们都知道,但心照不宣。

我走在这条乡间小径上,时间仿佛凝固了,仿佛人生中的所有时刻全部浓缩在这一刻,这个特殊的下午,一切不再有后续,不再有未来。确实,对于父亲,一切已成定局。他在土地之下,喘着气或者说着话,都无法改变活着的情况了。

二、遗物

我还记得那一幕。我手里握着父亲的骨灰盒,母亲在家属休息室等着,也就是在那里,透过一道蓝灰色门帘,父亲被升起,落入火炉。骨灰是我捡起来的,母亲说她已经没有力气,而且这样的事子女做最合适。她也许恨他,但看得出,她不舍得他死去。

在这个三口之家共同的生活中,恶意早就不断攀升,但是有人离开还是让人感觉到了打击。最后的一些年,父亲用郁郁寡欢来消耗着自己的生命,而他们的婚姻,也在以相互折磨来度过剩余的时光。然而,母亲的悲伤面容还是偶尔能袭击到我,她在父亲死去之后开始急速老下来,仿佛没有了对手,她不再需要坚持,一下子就显出了真正的挫败面容。

父亲生病的消息,是由母亲告诉我的,在我高考完要去入学的前一天晚上。母亲当时正在厨房杀一条鱼,我看见时,那条案板上的鲅鱼已经不跳了。准备给父亲补营养?我并不知道。我夜里和高中的同学分别,各道祝福回家之后,母亲一边刮鱼鳞,一边告诉了我父亲生病的消息——萎缩——不只胃,还有腿,肌肉型萎缩,人会逐渐收缩。

父亲当时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像一个客人,或一条案板上沉默的鱼。我被我这个新颖的比喻吓到了,当时实际情况就如此。很久以前,就听到父亲抱怨说腿疼,感觉右腿在不断变细。

从那天开始,父亲经常这样默默不语,每天都像在失去什么,无论是他还是我们,他一坐就是半天,陷入自己的忧伤,以及由忧伤而制造的沉默,至少在那一年的好长一段时间是如此。但是,我母亲很快就怀孕了,他们说是无意怀上的,四十多岁,B超说是女胎,老来要得女,看得出喜悦——最后婴儿夭折在了母亲的肚子里。但在我高考之前,父亲消失了三个多月,妈妈告诉我,他出去进行社会实践搜集素材和资料了。我天天盼望着父亲回来,一百多天。我已经忘记了那些时光我是怎么过的了,也许恐惧大于安心,但太过年轻,我也有我的很多事,恐惧并没有多少表征。

父亲去世后,他的一生从他的那些遗物里不断涌出来,比如穿过的衣服、写过的笔记本,甚至剃过胡子的剃刀,我恍然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里。父亲死后,我开始整理父亲的电脑,发现父亲优盘里的照片,由此想起了我高考的那一年。这时候,父亲不必再在这个家庭里万事小心,不必再担心某一个电话,某一条短信,某个口袋里的一张车票,或者某张银行小票、某份邮件。所有这些他曾经非常烦恼的问题不再是烦恼。他将这一切在他死后,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摊开在我面前。

单独的文件夹——宝宝,在电脑上显现。一个女人的照片,不是我的母亲,而是母亲的耻辱,她和我父亲,就这样一起出现在我视野里。一度,她让我们整个家庭蒙受灾难。他们的关系在我们的世界,是丑闻也是谎言,是欺骗也是不入流,是坏、是恶、是灾难……他们的关系当然也被社会排斥,摒弃在健康生活的社会之外。不过,他们曾经让我和母亲害怕,一整个晚上又一整个晚上失眠,让我和母亲相互拥抱着安慰,却不敢流下泪水。

我在卧室窗帘后面的拐角处,打开电脑,一张又一张看完了这些照片。那个女人的面容,我父亲的面容,不断重叠又分开。仿佛这样,我才能确定那一年发生的一切是真的,而不是我的想象。一帧照片里,她坐在父亲身边,很年轻,很美,围着一条玫红色的披肩,不知道她施行了什么魔法,她的双手放在跷着腿的膝盖上,一条腿向着我父亲的方向,但那披肩却没有滑落。我觉得她很美,也许是映照着我父亲的衰老,我才会有这样的感觉。她那看起来一米六二三的个头,让她在父亲身体的陪衬下,显得像个还没有发育全的孩子,像是他的女儿。那时候父亲已经不再年轻,四十七八岁,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而她,显得快乐又悲伤。和她后来日渐衰老却变得非常优雅的照片不一样,在这张还显得像孩子的照片上,她有的只是年轻的美丽,还缺乏岁月赋予的优雅从容,缺少那么一点成熟女子的韵味。

不得不说,这个女人的照片我以前就见过,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我在父亲和母亲处都见过,在纸质和网络上都见过;陌生是因为居然有这么多不同年龄不同表情不同服装不同季节的照片,让我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嫉妒情绪。我从来没有问过父亲,当然也不敢问母亲,我知道他们都可能发脾气。关于这个女人,母亲解释:“你父亲的那个……”在此之前,我没有也不可能如此详细安静地翻阅这个女人的照片,尽管我也有过一些好奇,想要更多地了解父亲的生活,但是这一切应该沉默。

发生这样的事情的家庭通常都是沉默的。难道不是吗?

随着时间流逝,一切都过去了,可是这段人为夭折的爱情,和自然死亡的生活不一样,它似乎一直潜伏在那里,就为了等待着日后进行突然袭击,就为了等待着我今日的回访?准确地说,在父亲那里,她就像伤口感染,一直没有治愈。她躺在父亲的血液里,在他体内烧着她,最后她将他烧成了一片骨灰——不得不说,我知道,她也深受其害,一直没有恢复过来。父亲去世后,网络的照片上,我搜索过她,时胖时瘦,瘦时憔悴,胖时肿胀,已经开始显出中年女人的苍老,简历里,却仍然是一个人,未婚。也许,与父亲的那场恋情,父亲最后脱身回归家庭,对她也是一种致命袭击。

照片里,他和她。我立刻就认出了那个女人。父亲穿着我穿过的那件蓝色半袖,像个长大了的孩子穿着还小一号的衣服。我首先认出这件衣服,才开始端详父亲的。穿着这件蓝色半袖衣服的父亲在我的印象里和照片上完全是两个样子。父亲对一张又一张照片都做了时间和地点的标注,能看得出父亲的用心,一种爱意的蔓延。这是父亲的爱情博物馆,一个私人的隐秘的纯真博物馆,一个可能被他毁掉却被他保留下来的博物馆,一个不该为我所见的博物馆。

所有的孩子都会认为自己是因爱而生的,我也是。可是,我的高考呢?父亲缺位的那几个月,让我知道我的成长仅仅是一种生物性自然运作的结果,而不是爱的渴望和浇灌。想到这里,我不得不重重地咽下一口唾沫。

母亲比我明白,她负担太多,她比我更受够了。她比我更知道父亲不值得外人那么尊敬,并不是外界所知道的那样光鲜无辜。不过,这是我们的家史、我们的秘密,不管别人知道多少,我们都要表现得一本正经……

我闭上眼睛,不知道是恨还是嫉妒,想让自己克服已经点开这个不该点开的文件夹的恐惧。父亲对我和母亲以及我们的合照从来没有这样,没有标注过时间和日期。在我的印象里,他并不是个爱拍照片的人。他总是很抗拒很扭捏地站在那里,说照相是一种绑架。现在,一个小小的文件夹,却是爱情存在的明证,显示了一切。

母亲在厨房里洗着碗,杯盏作响。她肯定不能看到这些,我小心地点击着,心里还这样想着,尽管我知道这样的镜头在她脑海里不知道想过多少次,但是亲眼所见会是毁灭。我的父亲已经去世,母亲还在生着病,而高考的那一年已经过去很久,我们早就恢复了截断的生活。不该让母亲看到这些,这是一个儿子的责任,我想着要不要点下删除键。

我很愤怒,这不该是我的父亲,不是我印象里的父亲,这是另一个男人,和我父亲完全不一样的男人。因为,无论怎样说,人不可能什么都拥有,不可能既在场又不在场,既忠实又不忠实,既热恋着情人,又爱着妻子和儿子。不管怎样,我父亲不能同时既自由地做着一个女人的情人,又自由地扮演着模范家庭的角色,他只能是一方面的囚徒。显然,不可能是情人的囚徒,那么,家庭则是他的牢狱?然而,是这样吗?我和母亲难道是他要逃脱的灾难?他曾经确实下过这样的审判,以行动的方式。

当父亲去世以后,我检阅了他的一切遗物,打开了这个优盘,我也打开了父亲的电脑。电脑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他的一些稿子,照片是被清除了的。但是,这个优盘揭露了一切,好几年了,也可以说好多年了,我记忆里那一年支离破碎的高考岁月。

——遗物令人颤抖,不管是留恋还是厌恶。

像所有体贴丈夫的女人,我高考那年,暮春将要结束快到夏天的一天下午,母亲在翻寻衣兜杂物准备给父亲洗衣服的时候,发现了车票和便签,写给别人而不是她的。她第一次发现,她的丈夫还属于别人,他需要这样的人世美满,也可以说是虚荣。她是那个可以被失去的人。她瞬间明白了两张车票的意味深长。粉红的两张票,像是一种宣誓,我母亲感觉到了背叛。

在那个下午,父亲离开了母亲,还有我们的猫咪(后来被邻居毒死了),住到了他的情人家里,一百零四天,他们在一起。在那个夏天里,我参加了高考,勉强考上了本市的一所二本院校,进了戏剧影视文学专业。那一年,我的高考没有父亲,我的生日也没有父亲;那一年,我的青春期结束了。虽然,进了大学,似乎才真正进了青春期。但此前的一切,因为这件事,童年和青春,完全变了。我二十岁,首先是等待,等待夜晚,等待楼梯的脚步声,等待父亲开门。无眠的夜晚,三个多月,从初夏到盛夏。我想如果我死掉了,父亲这时候会不会回到家来,他会怎么样呢……以后的很多年,我总是这样设想,以至于现在父亲死掉了,我还在想,如果我死在了父亲的前头,父亲会如何?是不是像我抱着他一样抱着我的骨灰盒?在没有那个女人之前,我从来没有怀疑,自己是因爱而生的。在那之后,我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因爱而生,但我知道,我不是因为爱而成长起来的,仅仅是出于生命本身的顺其自然而存活。不过我也不能否认,父亲有过一段时期好爸爸的形象,伴随着一系列美好的记忆,母亲在她的育儿记录里都收集着。比如,父亲会固定地在小学六年里每周送我去弹钢琴;再比如为了让我有一个单间好好学习,父亲将自己的工作室从书房改到了客厅;还有那样温暖的系列,即使那一年,父亲在我生日之前仍然回到了我身边一小会儿。而我是在几年之后,那个女人发来的怨责短信里,知道我和她同一天生日。

然而,即使父亲后来回来了,实际上却仍然过着一种心在外面的生活。他不再是父亲,而是一个不得不回到七楼那间房子的客人。家中的宁静,走路蹭地的摩擦,以及偶尔的咳嗽和喘息,都会让三个人紧张。我和母亲似乎都在等待,有什么东西应该到来,但我们又都害怕。那样的深层恐惧,现在都还留着,以至于从火葬场抱出父亲骨灰盒的时候,我突然生起那样的想法:再也没有人可以抢走父亲了。由此,我也理解了一些人的爱情,死去的爱人比活着的更显得爱情完整,死亡完成了爱情最后的仪式。也许,这一点,母亲和我有类似的庆幸,至少,她在仪式上拥有父亲完整的骨灰盒,有一个可以哭泣的墓地。这样说也许是残酷的,但是,对于一个认为自己是因爱而生但成长期间开始怀疑这点的儿子来说,有一个死去的父亲总比有一个时时刻刻很可能被别的女人带走的父亲好。

鸟群在大巴山上徘徊,像是父亲对我的呼应。

下葬的时候,伯父们把父亲的骨灰盒放进一口简单的松木棺材里,说这样可以尽快让他入土为安,腐化转世。

临终前父亲已经什么都吃不下了,不能走路,胳膊上输着液体,嘴巴大张着,克制着不要叫出来。

母亲在最后的葬礼上并没有怎么哭泣,我也没有。不过,夜里我为母亲那副茫然无措的样子落泪了,我们俩早就成了合作的难民,在我高考的那一年,就绑在了一起。父亲最后的死亡,像一种彻底的抛弃,对妻子和儿子,但实际这样的抛弃动作,在父亲那次离家出走时我和母亲就已经体验过了。所谓回光返照,大约就是他最后的归来——这样说自己的父亲让我难过,但真实的体验就是如此。无论你多么盼望一个人,当你体验了失去他的滋味,破镜无法重圆,第二次死亡不过是对第一次体验失去的再次重复。因此,我知道,我和母亲都可以抗过父亲的死亡,虽然这会艰难一点,过程充满眼泪,但这就是生活。

他像一个普通的村民,就那样被葬下了,一锹又一锹的土落在棺材上,发出音乐一般的敲击声。

生命垂危之际,父亲一共也没有说几句话,他的心早就闭上了。母亲对我说起父亲在夜里的呻吟,她问过他哪里疼,但她说他就是不说。母亲的声音仍然充满着惊慌,在父亲下葬的时候,和我以及伯父在坟头说到这些。两个伯父一致认为:“他在农村长大,很能抗疼。”没有人知道,我父母之间的隔阂,还有我和父亲的隔阂。我一直试图原谅父亲的,也问过自己,父亲做错了什么需要原谅?但我曾经那样痛苦地等待过父亲的归来,如此刻骨铭心,以至于父亲的真正归来,失去了意义。太迟了,当时迟了,现在更迟了。

三、河上的尸骸

那些日子,经常重复这样的对话。

开始几天,我感到自己的等待,就问我的母亲:“爸爸哪里去了?”

“下乡。”

是的,下乡。“可是太久了。”

“你为什么那么烦闷?”母亲问。

我说爸爸到底哪里去了。

“我怎么知道。”母亲说。

“你不是可以打电话吗?”

“你也可以。”母亲将她的手机推给我。

“以前爸爸也常常出门呀。为什么这次没有告诉我?我已经好几天不见他了。”

“我也不知道。”

这是最初的对话。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寻找着父亲,甚至打开了他们的卧室,巡查每一个角落。

父亲没有给我留下一句话,没有说什么,就如此,溜出了我们的生活。而我,最开始却在认真地等待。

那时候我是不会给父亲打电话的,都是妈妈打,妈妈是我们的联络人,我是一个高三的孩子,所有高三的男孩子都知道,这一时期与父亲的关系几乎剑拔弩张,彼此讥讽看不惯,我和父亲也是如此。随着学业越来越紧,我们越来越不大讲话,电话联系更是不可能的。

开始我气狠狠的,觉得最好的惩罚就是父亲回来直接拒绝和他说话,看他能承受多久。

然而很快我就开始想念他,我猜测他何时回来,或是否回来。你在哪里呢?有时我喃喃自问。只有在母亲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这样说。他应该打个电话回来,毕竟我要高考了,或者哪怕给我写封信,因为快递满街跑,他的邮件都是我一摞摞抱回来的。他哪怕什么都不写,来个信封也行。爸爸没有QQ,但有邮箱,他给我发一封邮件也可以。但是没有,他什么都不说。

从前我很少感到害怕,从来没有想过死亡。爷爷在我小时候就去世了,奶奶在爸爸很小时就去世了,家里人其他都好好的,我一点都不害怕,一点都没有想过死亡。就连爷爷的死也是新鲜的,因为我从来没有和他生活过,他在村子里,只是个在过年才可以见到的长着胡子的老头,会给我压岁钱。他死的时候是夏天,山村里的夏天很凉快,我和一群小孩子到沟畔上摘野果子吃,并不觉得害怕。

可是,父亲不回来,让我越想越怕,我有时想他也许死掉了,顺着河流像那些猪一样,漂下来——那段时间锦江上经常飘着死猪,从上游漂下来的,有时卡在河床上。

我该做什么?

有时我问妈妈我可以做点什么。妈妈让我好好学习。我看着她,甚至能听得见她的呜咽。她的喘息越来越艰难,小姨照顾着她。她本来就有哮喘病,空气过敏时会发作,现在变成了心因性哮喘,小姨说的。未结婚的小姨由周末来一次到后来我快高考了每晚住到家里来,经常和我谈话,让我多体谅母亲,不要总是和妈妈说起爸爸,她还说在爸爸那里说不定妻儿是累赘。

我知道妈妈也在盼望爸爸归来,各人有各人的方式,她的表达方式和我不一样。

出于愤怒,我经常去踢球,但是妈妈似乎也感觉不到,我们都被对父亲的失望瘫痪了生活的意志,那时候我第一次懂得了失眠。一个整月又一个整月不归来的父亲,像是一个死去一月又一月的父亲,丧钟在我们心上哀鸣不止。

我不知道要过多久父亲才会回来,晚上睡觉和早上醒来都成了一场祈祷,我希望父亲尽快归来。楼顶花园荒芜得不成样子,西红柿没有人掐枝,仙人掌长成了一拢,耗子经常来。祈祷是那么不切实际,父亲也许早就忘记了我们。

为什么妻子和儿子会成为一个男人的累赘?我在心里画着问号;深夜里睡不着,不断拿手机看电影,要么听歌曲,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青春过得这么苦。都怨父亲,但我又有点怨不起来。河流变了弯道,河流变了弯道……

打篮球的时候有人说锦江上发大水冲下来的不只有肿胀的猪,还有一个肿胀的人,在河道一端被渔网拦截住了,是个中年人。难道是父亲?我在心里想。打篮球的同学说在等待尸检,他们开玩笑说我们在河边的学校看起来没有什么风景,实际上天天都有故事。

母亲也听说了河中的尸体,无人认领,她和我说起。我希望她给我一个明确答复,但她什么也不讲。难道她也在想着父亲死去?

那天晚上,我在电视上看到了那样的画面,尸体被树枝缠绕着,已经变了形,好几个警察穿着蓝色水靴站在水旁。画面转动得太快,我只看见了死者被撕裂的腿,一块一块像是冰箱里冻过的肉,他的一条胳膊出现在视频里。那只胳膊像是一种指引,让我想去辨别是不是我的父亲。我想我的父亲也许喝了酒,走在回家的路上,却掉入了河里。

我从来没有见过死人,包括爷爷的死。这一次,我却仿佛看见的是父亲的尸体,我的心充满悲伤。可是没有人去认领那具我认为是我父亲的尸体,母亲根本不会去。

我想着我的父亲,如果他作为无名死者被人找了来,我们该怎么办?会不会被认为是叛逆期的儿子与护犊子的母亲一起谋害了他?电视里,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面向死者弯下身去,用垂询的目光打量着他,脸上表情凝重,毫无笑意。谁也不认识他。无人认领的一具尸体,我想象,他是我的父亲。

据报道,这个人身高一米七二三,四五十岁,缺一颗上牙齿……我一一对照着父亲的特征,就是不知道他是否少一颗牙齿。报道推测是外地人,希望尽快有人去认领。尸体上满是泥浆,泡了几天了,早已经面目全非。认领电话标的是市区的一家殡仪馆,该尸体自然进了太平间。

我常常想起我的父亲,似乎我是一个不孝的儿子,任着他在太平间里独自腐化。他是如何落入河里的,又如何一路漂游?我不敢想象却又认真想象着,悲伤无边。父亲曾经说过,水死是非常可怕的,人会受很大的罪。他说市内九眼桥捞上来的那些死人,都非常可怖,比跳楼更让人难以忍受;他说水死的时候人的胃会膨胀,整个肚子会膨胀……我猜测他不会喜欢这样的死亡,于是想着他是怎么掉进去的。被谋害,还是不小心?

我问母亲,问如果那个尸体没有人去认领会怎么办。

母亲想了一会儿对我说:“应该过一段时间会被焚烧吧,无主尸体如果全部留下来,没有地方会出费用的,政府也不会负担那么长时间。太多无家可归死去的人了……”

我不再追问她。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许久睡不着,想象着父亲被火葬场的人烧掉了,无名无姓,骨灰被丢弃,我们再也不会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如果不是这样,那父亲为什么不回来?他的手机已经是打不通了的。

母亲沉默着,在另一个房间里叹着气。父亲走后不久,我们形成了这样的习惯,母亲和我晚上都开着门,我们听着彼此的呼吸。

“他应该很快回来了。一个大项目,相当于写一部大部头的东西,确实很耗人。”母亲这样说,像是安慰我。也许是一种模糊的本能阻止她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因为一旦说出来就意味着一个结果,尊严的挑战,首先对她,其次对我。于是,她采取了这种模糊策略。那一段时间,母亲周旋于两种生活之间,与一个叫做丈夫的人作斗争,却不得不在他的儿子面前勾勒一幅温馨的家庭生活图。

那天晚上,很晚了,母亲走到我房间里,就着月色躺在我的床角边,抚摸着我的被子,非常非常慢。我看不清楚她的脸,也许平静也许咬着牙。她的手在夏凉被上滑动,发出轻微的嘶嘶声。我们没有说话。我假装睡着了,就这样,在静寂中,我和母亲一起躺着。

“也许他就要回来了。”过了很久,母亲喃喃自语道,“他总会回来的。你毕竟在高考。”她的手又在我的被角摸了几下。我发出了鼾声。她试图伸手抱我,把手放在了我脖子边。但我没有做个体贴的儿子,我根本无法转身拥抱我的母亲,装睡是我当时的本能。我无法安慰母亲,就像母亲安慰不了我一样,我们却都在因同一个人伤心。

那一夜,我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离开的。她也许需要她儿子的安慰,也许需要抱团取暖,也许想去安慰她的儿子,因为她肯定想过,儿子一定是埋怨的,母亲的唠叨赶走了父亲。

最后一次语文考试的作文,是给人写一封信,给家人或朋友或老师,或陌生人。我设想给父亲写信,奢望他在我高考之前回来。我接着往下写,我说我想他,母亲也想他。我写我的恐惧,对高考的恐惧,怕生活发生什么变化的恐惧……

我试图用一些书本上的句子对他进行引诱,比如“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越是热闹越要写我感受到的悲伤。我告诉他我开始理解一些以前并不理解的书,我说我怕没有父亲,我说我……

时间,生命里对时间所有的感受,似乎就在那几个月,那个春末夏初,急不可耐地等待高考,同时等待父亲。太漫长又太乏味的等待。没有人知道,连我也是多年之后才忽然意识到,那时候我多么怀念父亲在家的日子,多么渴望父亲回到家中。

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以后看到小说或者其他文本里出现“长时间”这个词,我的心都揪着疼一下。我长时间地思念父亲,那时候,却不知道怎么表达。母亲不是那样的母亲,拨通电话让孩子召唤父亲,但是她也不是没有这渴望。骄傲制止着她,她想让自己的儿子安心学习,认真备考。

有时候我觉得父亲是死了,而母亲怕耽误我不告诉我。那时候我怕这些词“不在”“结束”“没有”……我怕突然而起的电话声,尽管又很渴望。我怕母亲夜里的哭泣,怕半夜醒来发现她蹲坐在马桶上,而灯关着。母亲着了魔,我也是。

我根本不愿意相信父亲抛弃了我们,而将我们母子遗忘在一间房子里。尽管,在母亲的电话里,我听见她对父亲咆哮:“你配做什么父亲,你连你儿子高考都不关心,只想着自己风流快活。”当我走到母亲面前,希望说什么安慰她,她却会很快挂掉电话。

她继续去楼下的菜市场买肉买菜买鸡蛋,继续为我煲营养汤,让我准备应考。

母亲不知道,她在把我逼疯。她待在卫生间的时间越长,我越渴望那里面梳妆台上的那面大镜子,我克制不住想在镜子里确认自己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如此悲伤,同时我又担心我的悲伤被反映在脸上。

我沉默着,认认真真地在下晚自习之后回家休息,认认真真地早上自己听着闹钟爬起来,狼吞虎咽吃下母亲为我准备的食物。

母亲有时也会诉说,她无可奈何,我也无可奈何。

我记下了夜里突然而至的猫叫的次数,记下了楼顶花园橘子树结起了几颗小果子,记下了很多小的场景和事件,也记下了母亲独自的叹息声,我一次又一次数着。我开始写日记,这是父母要求了多年的。父亲不在了的时光,我开始认真做起了这件事。

父亲走后,楼顶花园荒芜着,母亲固执地不去管那些眼看着要干死在盖着绿色铁皮底下的一盆盆仙人掌,母亲固执地不去打掐西红柿苗的旁条,母亲固执地去把楼顶花园一次次锁上……也许,这是母亲作为一个妻子的计谋,她将这一切当做惩罚,有机会到时领着父亲去看。我相信她内心是这样的。我把发生的这一切记下来,关于母亲,关于我,关于荒芜的楼顶花园。我在心里咆哮着,想着怎样让父亲愧疚,让他承认他是个失败的父亲,一个颓唐的不负责任的丈夫。但我又在暗暗地祈祷:给个信儿吧,我们等你,家在等你。

在绝望里,母亲不再登上楼顶望父亲归来,不再在夕阳里收取晾晒出去的衣物。整整两个月,母亲忘记了洗被单和床单以及枕巾,这是生命里最长的一次,母亲忘记了她儿子的细小生活。

前面已经说过了,与此同时,一直未嫁人在医院工作的小姨开始住进了家里,我是在一次放学之后发现的。父亲走了,母亲和小姨在一起,舅舅们也经常来商讨,安慰母亲,外公外婆有时也会住下来。

爸爸会回来的。小姨偶尔安慰我。

当小姨安慰我的时候,母亲的表情总是木木的。她已经哭过了,抱着自己的妹妹,但在我面前,还是坚强的母亲,只是经常喘不上气来。

有一次,他们说:你爸爸也许不再回来了。

府南河上漂着的那群死猪,是从上游漂下来的,锦江上游,人们经常开玩笑说连鱼也喝上了。已经过了好一阵子了,小姨当着我的面对妈妈说:“你就当他像死猪漂在锦江上。”小姨说话的口气很随便。

我知道,小姨曾经有过一次恋爱,母亲断断续续给我讲过的,她流过产,被摘除了子宫。那是一幅可怕的景象——是因为恋人骤然死亡,她接受不了,不是情变。她爱的人自杀了。就如此。或许是抑郁。她什么都不知道,只看到了他被装进黑色殓尸袋里的样子。

从前和母亲在一起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候,现在却成了常态,她不说话,很长时间不说话,坐在窗户旁,木讷地看着窗外,似乎陷入了自己的幻想。这种沉默就像一种咒骂和谴责,是一种惩罚。我怕母亲那个样子。我们大家集体陷入对父亲的埋怨之中,自私的父亲,他还不如去死掉。这是我第一次生出这样的想法。他也许还会有别的孩子,一个可以代替我的孩子,一想到这点我就很愤怒。对小姨我也是愤怒的,我压制着对她的反感,我不喜欢她说父亲死掉了,像猪一样漂在锦江上,所以看见她我就会回到自己的小卧室。

我感到恐惧,第一次想象如果父亲死掉了怎么办?第一次在想象里假设一个人的死也许也是最后的死,后来的死倒像是演习。在幻想里,我想象了父亲的死,这一切变得似乎可以承受——以至于后来父亲真正的死亡,倒像是一种迟到的排练。

为了不去想父亲,我开始了恋爱。高三最后一学期里的半学期。那个女孩子,和我一个班,叫倩倩。她喜欢听我弹琴,在学校的期中考试之后音乐表演时走近的,那场演出是为即将到来的高考减压而举办的。而倩倩,成了我的减压物。她不知道。她以后也不会知道。

我们在晚自习后约会。我骑着车子穿过长长的府南河,我们拉手,我们接吻。我试着想象是不是父亲也有这么一个女孩子——直到后来得到印证。课堂上,我的目光也追着倩倩,然后由着手指滑向身体的下部。倩倩聚精会神地在前排的座位上听着课,偶尔会对我回头,似乎有点紧张,耳朵都红了。

以前父亲认为我不开窍,那么多的女孩子,她们送我明星照片,赠我她们装裱好的艺术照,我只喜欢篮球和哥们,父亲就在那里嘲笑我。

我想和父亲分享这个秘密。不是母亲。不能和母亲说,她会担心的。

我在送倩倩回家的晚自习后,钻着小巷赶着往家走,听着夜的寂静和喧嚣,想着父亲在我身边,我会怎样说,怎样对抗。高三并不是不可以恋爱,这是人之所求。我可以感觉到父亲的愤怒,以及突然而至的理解。他会是这样的。难道不是吗?这是我们男人的秘密。他总是对母亲说这句话,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带我去上钢琴课回来我要吃冰激凌吃火锅玩各种母亲不允许的事情时,他会和我达成一致的计谋,他会对母亲进行这样的解释:男人的秘密。

我应该对他讲倩倩的事情,讲我忽然而至的爱情,在弹学校的钢琴的时候抬头看见她清澈的眼神,简单而倔强,讲她对我笑……父亲知道她不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女孩子,却也应该很快在我的讲述里会明白,她是我想认真交往的第一个女孩。

四、归来

那年,父亲在八月份前回来了,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整个五月,六月,接着的七月,他不在场。他回来是七月二十四。从四月十日到七月二十四,他就像游魂一样游走在别的世界。

我已经考完试了。高考,六月七八号。

父亲回来了。通常状态又回到了饭桌,母亲平静地给他添饭,他也平静地在母亲发病的时候去找药瓶……

“是因为我的高考吗?还是因为母亲的自毁?”我问我自己,却不敢问他,自尊让我克制,但我停止不住思考这个问题。父亲舍不得我们母子?以前我们常常一起散步,一起看球赛,一起回老家,一起……只要当我们中间有人发现有什么事情很特别,就会提醒彼此注意,比如说发现了一只长尾巴的鸟,比如发现我们经常喂养的流浪猫跟着我们,再比如发现天空晚霞处的那轮看起来滚烫烫的太阳……我们彼此分享,形成一个圆环。是不是父亲也会不舍得?那么,他何以如此?实际情况是怎样的,我一直不知道,但父亲回来了。

他是在我不在房子里的时候回来的,当时我在哪里我已经说不清,但是我回到房子里的时候发现他在家里了。我不知道他是否敲过门?敲门之后小姨开的还是母亲开的?那时候母亲发病了小姨在陪着,舅舅和外公外婆也经常来——他们认为父亲是在对母亲进行文明的谋杀,他希望她死掉,然后再娶,成全他自己的爱情……也可能是他们叫回了父亲。到底达成什么协议我一点都不知道。总之,父亲回来了。母亲与父亲近乎分居了一百零四天之后,又开始在一张桌子上吃晚饭。

我回家的时候,母亲在用抹布抹着桌子,积累着愁苦,但又是欣慰的。当着我的面,母亲说:“你回来了?”她是不是这样问过父亲,我并不知道。

母亲也许比我更清楚,什么叫身在曹营心在汉,但是她相信习惯的强大。二十年的结发夫妻,即使是坟墓,也是要合葬的坟墓,一个人不该轻易弃坟而去,而且,有人挖坟是不应该的。形式的完整有时就是内容,这是母亲说过的原话。小时候她总是一边收拾房子一边对我的作文进行指点。

在父亲回家后,最初的那些日子,他也试图找一些话题来谈的,比如一次轻微的地震,再比如新闻节目上毕节市区饥饿地蜷缩在垃圾桶里的孩子,还有明星的绯闻——王菲的离婚……这些他从电视上看来的报道,都可以拿到餐桌上。我和母亲在那里吃着饭,他一个人说着,营造着很久以前的家庭气氛。母亲不配合,我也就不知道说什么。我们都知道,父亲在试图让一切回到原来的常态。他在梳理了他的莽撞和出格之后,也许承认现实有点尴尬,也承认是自己咎由自取,所以需要改变。他小心翼翼地开始修复自己所犯的错误,怀着一颗投降的心,有时会去清洗碗筷,小心翼翼地不让瓷质的碗与不锈钢筷子发出声音;一些时候,他也会去擦洗洗涤槽和卫生间,用拖把拖干净整个房间,跪下来将那些碎头发用卫生纸粘起来,还会清洗入门的地毯,轻轻擦拭柜子……房子比以前干净了很多,绝对舒适,超常整齐。不过,明显可以看得出,他的动作充满无力的宿命,并不是讨好,至少不纯然是,他的动作带着某种自我惩罚的意味。

打扫卫生时,他总是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认认真真仔仔细细一丝不苟,哪怕角落里一根不明显的短头发,他也会用手指沾着唾沫粘起来,然后拿打火机烧掉。他穿着寻常在家里穿的旧衣服,那鞋子也是我替换下不穿的鞋子。有时他穿帆布球鞋——一个劳工形象的人,就如此伫立在我们的生活里。就是这感觉。也许,父亲会认为自己是西绪弗斯,做这一切是在推石头上山。

干完活后,他仍然不从自己伪装的角色里爬出来,而是躺在沙发上,发出沉沉鼾声,或者闭目养神。这是免于交流的好处,因为房间里虽然三个人,但实在也没有什么话可说。

事实上,这种非常态变成了新常态,母亲不在他干活的时候应承他,母亲不在饭桌上应承他,一直持续到后来,甚至直到他死亡。我后来对来家吃饭的女朋友嘉瑞的解释是如此:“我们家从小吃饭的时候不说话。”女朋友用了几年的时间才接受的,但她仍然觉得怪异。我从来没有其他解释。

母亲当然也会像以前一样命令父亲做一些事情,但语气狠狠的,像对待一个囚犯。对于家庭,父亲确实是个逃兵,我也就无法苛责母亲。他曾经让我们处于困境,尤其对于我的学业,用母亲的话说:“造成了一辈子的伤害”——后来我考了两次研究生都没有考上(我工作后读了在职研究生),母亲也把这归罪在父亲身上,认为是父亲导致我高考没有考好,上了一个差学校,因此研究生学校看出身,才从来不录取我。

父亲重新回家做补救,是母亲的请求,但实际上母亲在另一方面却认为,一切都于事无补了。她也许并不想随意便宜了别的女人,所以要拖着他,要让他以为我好的名义做家庭的囚犯。

有一次,母亲向父亲指出:“女人不是向你送钱,就是向你送人,或等着给你收尸。”父亲却请求道:“不要再提了。”这事似乎就这么过去了。但是其实一直没有被忽略,母亲偶尔说:“你从来没有放下,你的腿就是明证。”当此时,我也只能说:“妈妈,不要再说了。”“是。你们是联盟,从来就不体谅我的感受……”她开始斥责我和父亲。我看见父亲疲惫地垂下了头。人生苦短欲望长,对于他应该就是这感受,他似乎抱歉连累了我,连抬头看我一眼都不敢。

母亲的惩罚一直不会结束,这是她的策略,一想到这点,父亲的悲伤就倾注在我的大脑内,以至于有时我都暗暗希望第二天起来,发现父亲的箱子不见了,父亲又一次离家出走了。母亲当然不会赶他走,母亲会一直惩罚他,直到他死亡,她会将他的悔恨泡在悔恨里泡出腐烂的味道——生活呀。那时候我就有了这预感。

在细细回想他们之间的故事时,我开始悲悯起父亲。对于一个结过婚做了父亲的男人,如果要想负责任,似乎永远也脱离不了一种固化的生活了,怎样都是错,一切都会显得像咎由自取。

我在锦江边见过一次父亲,他独自一人。那是他回家之后的那个年末。我从远处看着他。他坐在河边,目光向着水面,两只腿伸得长长的,似乎要躺下来,两只手却在乱抓着身边的野草,像在抓一朵云,因为并没有草叶掉下来……我不知道他是否哭过——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哭泣,但是我感觉他很伤心地坐在那里。

我不敢让他看见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如果看见,我们都会觉得难堪,这个时候,他只是个看上去非常失意的中年人,颓唐又沮丧,不像是我的父亲,不像是一个要干涉别人生活的人,即使那个人是他的儿子。他在怀念那个女人还是怀念哪段生活?我一无所知。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忧伤里,以至于看起来苍老得骇人,如同被一条看不见的线牵引的木偶,他在房间的生活机械而无趣,在河边的生活也像是机械而无趣。在房间里,无论是我还是我的母亲,他都不会抬头看的,只忙着赎罪,陷入一些琐事的包围里,似乎他已经放弃了一切,只是在慢慢等死。这条河边,不同于家里,他像是完全敞开了自己,一切就那么不管不顾了。

河畔的人很少,平地上有一些人在散步,附近的广场坝子中央有很多女人在跳舞。放眼望,一群白鹭在视野里飞,空气里飘着好闻的木芙蓉花的气息,有点甜腻,却又湿润——此刻我写下这些,觉得像是又看到了父亲,河边的父亲,不像是我父亲又长着我父亲脸孔的人,他那么悲伤。

我们一家人在这条河边散过步,很多次,千千万万次,那时候我还小。父亲会谈起他的村庄,他在村庄里和爷爷养过的牛、割过的草,他说要是当时有这么多绿草就可以了,他指着脚下的土地。父亲谈起他出生的一九六六年,谈起他上大学的一九八九年,谈起他的毕业分配,由于那几年政治特殊,原籍回原地,作为村子里考上大学的第一个人,他被分配回了自己的县城,当了教师,因为他读的是师范专业。父亲还谈过他养过的叫做大黄的牛,谈论它的死亡与他的悲伤……那时候我还小,知道贫穷会影响人的生活,不知道国家政策的变动会烙印在一个人的身上。

和父母在河边散步,春夏秋冬,有花有叶有草,有白鹭与麻雀,画眉与黄鹂,偶尔有老鹰。父亲拥有很多知识,那时候他是一个万能的父亲,能分辨出老鸟和新鸟的叫声,能知道雨后小鸟整理翅膀的声音,他还知道斧头砍伐树木时枝干轻轻颤抖,还懂得雀鸟何时筑巢,云朵的飞升与团聚将暗示什么,他告诉我要晓看天色暮看云,以知晴雨。“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他会说出这个句子,以及一些药物的名字,比如独活,还有远志,另外有当归,有厚朴……他说名字起得越丑越糟,可能对人越有效,比如癞蛤蟆草……我能想起来的实在太少了。他说得比这更多、更详细、更淋漓、更有感情、更有连续性,像一种修辞手法,为了向他的儿子展现他的知识渊博或者家教,他于这些细微里,让我感受大自然馈赠的一切都是礼物,世界不是斗争,而是缠绵的联结。

父亲,三十多岁的父亲,四十初出头的父亲,和我们走在路上、走过河边。我们一家拜访河岸的景色,然后回到房子,总有说不完的话,似乎沉默也是一种交谈——回想起来却觉得那么短暂,我像是怎么也描述不了了。描述是为了希望,而希望的线路早就中断,我像是在舔舐伤口,又像是想通过书写确认这一切是真的,我曾经有这么一个父亲,我的家庭曾经相亲相爱无话不谈,父母相爱而我因爱而生……

你应该记住这些名字。父亲说。母亲笑着,说孩子懒。我们走在河畔,父亲告诉我青蛙的卵线,告诉我蝌蚪是怎样来的,他指着那些密密麻麻的黑色缎带,向我解释;他还会指着人迹罕至地带的鸟窝,向我说出鸟儿为什么将巢筑在高空或矮树枝上,告诉我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鸟不会在睡着的时候掉下来,人却为什么能从床上掉下;蜥蜴可以断尾再长出来,手和脚趾为什么不可以;蛇一切两半,还可以跳动逃跑,人为什么不可以……如果不是父亲,谁给我的这些答案呢?母亲是在城市生长起来的,她知道的和我一样有限。只有父亲是无穷的,父亲懂得那么多,而且总是那么坚定。可是为什么忽然间变了呢?

父亲会说出很多,他能够用形象的语言精准地描述整个世界,每一种描述都体现了他对世界的看法、他的温度和判断、他的图像、他的观察。尽管有一些东西是冲突的,但是他可以很好地自圆其说,让我信服。首先是他个人让我觉得闪光,其次是我们这个家庭的组合,我们是个人也是集体的,我们是一个同心圆,我们懂得抓住彼此的半径抵达永恒和无限。可是,亲爱的爸爸,为什么忽然就变了呢?

没有产生阴影的那些年,父亲说着话,和我的母亲,和我。他们让我好好学习,他们说我现在考大学是自由的,想去哪里工作去哪里工作,想学什么专业学什么专业。他们还说我不好好学习是不应该的。我抱怨着我的腿走累了,或者抱怨着我肚子疼,也或者要求他们带我去吃肯德基……父亲无奈地在夜色中看着我,说时代不一样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我耸着肩膀跑远,接着又像一条狗一样返身寻找他们。我愿意一次次回返找他们。“一起经常散步的夫妻,应该是相爱的。”我在他们前面走,在他们身后走,回忆起来,还这样认为。

父亲回来后,再也没有和我们一起去那条河边散过步。也许有那样的机会,他们,我的父亲和母亲,而没有我。

我一点也不恨父亲,也许是因为我的想象里一次又一次彻底失去过他,比起他永远死亡,我愿意接受一个有瑕疵的父亲,我早就做过假设了。就是那些日子,就是这条河漂着从上游漂下来一只又一只死猪的日子,在我高考的那一年,远远地在放学的路上就可以看到的日子,那时候,我怕父亲也这样从上游漂下来,曾经不只一次在心里祈祷他活着。是不是这样,我才对他最后的归来其实并无真正的恨意?

我向父亲的方向走了几步,发现父亲低着头,嘴唇在蠕动,不知在说些什么。离得太远,我只能看得见他的唇动。有过那么几次,他不由自主地喊出“宝宝”,在梦里。醒来的时候,我避着妈妈和他开玩笑,我说宝宝不是我也不是妈妈。

他在梦里的呼喊那么欢快激越,那不是我所熟悉的父亲,那是父亲离家前那段时光里的事情。我以为是他梦到了初恋时光,或小时候,也或者其他事情,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从来不会想到快要五十岁的父亲,他在梦里走向他的爱情。

我向父亲走着,想听见他低声的呼唤,难道是“宝宝”?有那么一瞬我想叫他,想和他说话,想像所有儿子扶着年老的父亲那样去扶着他。可是我停住了,缓步地后退,然后急切地离开了。他的头发蓬乱,被风吹着,他显得那样绝望,好像人生的一切都失去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绝望的父亲,一次都没有。河边的父亲,如此颓丧的父亲,也许是他真正的样子。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即使父亲去世后我也没有见过他这样的样子。他去世之后由于脸浮肿了很多,使他比平时显得壮实和精神。我退开离去,在心里却想把手伸到他的头顶,替他整理一堆乱发——不过很快,我强迫自己放下这个念头。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似乎失去了什么,也许可以这样说,我觉得我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我们三口之家通往日常生活的桥梁,虽然我们仍然在一起生活,可是我们无法再相亲相爱。那个女人呢,她在哪里?每次当我想到她,总觉得有什么在颤动。她在父亲心里一定种下了什么,愧疚还是爱情?我不知道。

她现在在哪里……几年过去了,他还在渴望她?

有那么一刻。我想如果可以把父亲还给她,或者当做本来就是她的,给她,我愿意,不管哪种方式都可以。这想法让我疼痛。一直以来,母亲觉得她爱我,而我更爱父亲。我觉得我这样想连着母亲我也是背叛了的,当然也背叛了自己。我为父亲如此活着为难,他已经习惯了在家庭里伪装自己的心情。(是不是他最终的死亡,变成了一种解脱,他不必再扮演贤夫慈父?)

在房间里,父亲总会突然陷入他的沉默,像个影子一样飘进由屏风挡起来的他的书房。父亲还会去楼顶花园干活、施肥,但已经不怎么开口了。后来,变成了母亲主动来缓和关系,缓和家庭的这种冰箱气氛。母亲让我去帮他,而我却总是敷衍,我不想看见父亲,却总是犹豫着走近他。偶尔父亲也会同意我做些什么,但大多时候他不说话,至多就是谈谈西红柿或者辣椒的长势。

父亲再也没有和我一起出去散过步,连回老家烧纸都是他自己去的,不再带我。似乎对于父母来说,从上大学开始,我就成了另外一个人。相对于父亲,我是一个成长起来的大男人了;对于母亲,我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倾听者,不再与她合谋,但是听着她讲话,因为她自己的男人已经不再有这机会,或者说她自己的男人早就不再有这耐心。有时我听她讲述,邻居或商店,也或者,和我在一起的那些女孩子。关于父亲,她不再多说。

我不大常和他们住在那间房子里了,大三开始,我就断断续续在外面租房住,直到他们给我买了更大的房子,用以恋爱和结婚。

母亲有时也会尽量找一些话题,看得出她在努力。她总是委曲求全的。她喜欢表现那种风度,得体有力,慢慢调整家庭的健康步伐——然而,那种致命的灰尘感一直没有消除,父亲已经是没了心的,所以整个家里充满了尘埃。

她会这样说:“你一下给土豆去一下皮。”或者,母亲会这样说,“楼顶的土层有点被风吹薄了,你装一些土。”也会以我的名义说,“程子的那件衣服还是新的,他嫌小,拿了回来……”

父亲点头,总是点头,偶尔也会回应说一句。(以前他说话非常大声。他会笑着或者故意恼了说他不要做这些事,不要穿儿子的衣服,不要臭婆娘安排。以前他会和母亲打趣。)我感觉奇怪的是,父亲和母亲还睡在一张床上,但他们似乎失去了联系。这样说也不准确,但我就是这感觉,他和我至少失去了联系。有时他从卧室出来,会和我在浴室或厨房碰到,但是我们似乎都怕碰到彼此的身体,我们都躲着不去接触彼此的身体,至少父亲是躲着我的。随着父亲对我躲闪,我也开始躲着父亲,尽量少喝水,尽量早早洗澡。他就像一个犯了错的人,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抓捕者。以前,父母的房间我是随便进的,如果我需要什么,不需要敲门,我就可以冲进去。现在,正面碰上父亲从他们的卧室出来,也让我觉得有点不适,我几乎不敢走进那间房子。甚至是现在……我已经很久没有走进那间房子了。

以前父亲会到我的房间来——返家后的父亲再也不来了。

他们的婚姻像一出戏,我们的家庭是戏台,整个生活,仿佛伯格曼的剧作,没有谁比我更能理解这个导演的作品,因为我读在职研究生时候的毕业论文就是围绕他展开论述,他一直是我思考生命的一个媒介。我们沉默不语,但是有时房间里飘着音乐,是我制造的,或者母亲制造的,我们都想喧闹一点,就像要掩饰什么。我也弹琴,晚饭后会谈一会儿,亲戚来了会弹一会儿。我们尽量生活得像从前,尤其有亲戚或其他人的时候,而从前是什么时候,相信大家都知道,父亲出走之前,外公外婆小姨舅舅都是见证过的,我们曾经充满欢快。

房间里什么都没有改变,除了每天要丢弃垃圾外,除了死了那几只猫之外,母亲保持了一切原样,母亲甚至还会邀请一些流浪猫来顶楼吃食……这些日常生活让我们知道我们生活在惯有的安全里,但似乎又像酝酿着什么风暴。

以前我会和父亲一起看球赛,我们坐在客厅里。现在,我在家的时候,只有吃饭时我们在一起,不然客厅空荡荡的,我们在各自的房间里,我在卧室,母亲在厨房,父亲在那个给我用来考试的用屏风隔开来的书房里,我不知道父母有没有感觉到,我们是自己把自己圈着围栏养起来的家畜。我们似乎在一起,我们又不在一起。这也是我大三开始搬出去租房住的原因,回头想起,我更加坚定了这一想法,并不是因为我当时交了女朋友嘉瑞想和她住一起,至少不简单是那样,但她是一个很好的借口,从家里搬出去,从父母窒息的关系里逃出去。

在从前,父亲没有离开家和那个女人住了一百零四天之前,我们有太多的话,我们在客厅里坐着,他们看着我写作业,或者我们一起看电视。我们看球赛,父亲和我都会骂娘,母亲会削了水果给我们吃,会坐在我们之间或者坐在我身边,也或者父亲身边,她也会评论那些球员,尽管她看不懂。

回来后的父亲,则像是一个房客,即使我们还会一起吃饭,即使他还和母亲睡一张床……对我来说,父亲就是这样的一位客人,我和母亲接受这一点,而且假装习惯了他像以前一样存在。

然而,有时候我会梦到他再度出走,母亲惶恐不安,而我在咒骂……但是我没有和母亲说起这些,就像母亲需要保护一样,父亲也需要保护,对这样一位房客母亲肯定也和我有着一样的态度。

父亲还会经常回乡,母亲则不太经常陪他回去了。每次回来他都显得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欢欣,但依旧对一切似乎心不在焉。

父亲自从离家出走归来之后,再也没有训斥过我,他不再要求我做这做那,不再要求我在饭桌上吃完这个菜或那个菜,不再说我长身体需要健康饮食。他也不再把我从饭桌上赶回卧室,相反,他自己像是被我们赶回房间一样,每次很快吃完饭就匆匆离开。我再也没有和他顶过嘴,因为我们没有机会再有任何冲突。父亲像个理屈词穷的人,永远地缝上了自己的嘴巴。与此同时,我荒谬地去美容机构垫高了自己的鼻子,同时对宽大的左耳进行了修正。我以为父亲会像小时候一样反对,但他并没有说什么,一句都没有。我小时候总觉得自己太丑了,首先是耳朵,再次是鼻子,当然,单眼皮也是不完美的……医生一度判断我是躯体障碍患者,加小儿多动症,但我父亲对我并没有太过纵容。我是说在我高考之前。他出走又回来之后,我似乎再也没有被当做小时候那样教训过,没有被他再管这管那。

我和父亲再也没有相互对视过。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我想了想,可以确定,我们没有自主自由地对视过,父亲会躲开我的眼神,而我也会不好意思。父亲似乎是害羞的,也或者是绝望或恐惧,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和母亲仿佛也如此。反正,父亲一副听任摆布任打任骂的样子,母亲无论说什么都像是扔一块石头在深湖里。父亲,我亲爱的曾经抛弃我们母子跑出去和人同居的父亲,就像一部外国小说里变为甲壳虫的那个人,他似乎在等着人踩死他。即使他咳嗽,也压抑着声音努力不让我们听到。

开始我以为这只是暂时的,没有想到,后来的那些年就是这样过来的,直到我彻底离开家,偶尔回去看看他们,仍然如此。

五、最后的最后

那一年,我的父亲回到了家里,在我高考过后的一个多月。再后来他就生病了。作为父亲他出走过,作为丈夫他放弃过,作为情人他离开过。他像个失败者一样回到他曾经放弃的家中生活,这一切不该说出来,我该保持沉默。

有一次,唯一那么一次,我听见父母在卧室里争论——那个人。父亲很大声地说:“不要再提。”“我可以不提,你能不想?”母亲挖苦道:“她在博客里说鹰吃呕吐物,狗吃排泄物,我吃屎。”我听见父亲大声说:“你不要去看。”我接着听见母亲的哀号,她说人怎么可以这样不要脸。然后父亲就推开了门,他看也没有看门外的我,就那样从我身边经过,打开门,出去了。

怎么了?我问母亲。

没什么。母亲的回答轻轻的。

那时候父亲已经生病,不久就卧床了,一条腿自动蚀下去了,根本无法行走,单靠另一条是艰难的。他把一切给了母亲,他的时间,他的余生。可是他留下了他的痛苦、他的相思,他让他自己的痛苦笼罩着他,独自承受,不与她分担;而她也清楚地知道,她分担不了,否则她会发疯的。让一个妻子分享丈夫失去情人的痛苦,这个世界是混乱的,但是她不得不承受着丈夫的这份痛苦。她把这当做了宿命,认为这是她欠父亲的,她说多年老妻如老母,一个女人,不应该将妻子的角色过成母亲的角色,但她这样过了,慢慢过的,因为父亲是个心理意义上缺失母爱的人,他从小就失去了自己的母亲。这是我在她的记事簿上不小心看到的,我装作从来没有看到过。母亲翻看心理学的书籍,用这些来释放内心的疑惑。

父亲生病以后,常常躺在床上,屏风将客厅一分为二,平时他当作书房的单人床放在靠窗的那一面,成了他的病床,他躺在那里,一条腿永远侧着,怕压住,那条正在萎缩下去的右腿受着如此的保护,以一种被孤立的方式存在。可以说,父亲生病之后,我的父母就分居了,母亲独自躺在属于夫妻双人床的大床上。无论是我还是父亲,经过她卧室的时候,都是静悄悄的,我们心照不宣装作是为了让她有个很好的睡眠,尽量不说话。

现在,一些时候,我还像是那个总在盼望父亲回来的高三学生,听见门吱呀的声音,会突然升起一种渴望,我等待着父亲的一声招呼,或者一个眼神,像一个孩子。我不知道母亲是不是也如此,她总是突然间坐起来,走向门口。对于她,结婚也许是一个错误。有时母亲会说他们结婚结得太迅速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流行裸婚,她大学一毕业就嫁给了父亲,父亲连房子都是租的,就给她送了一个小台灯。那是个对于年轻人来说有着无限可能但实际经济却非常困难的时代,我母亲就那样很快和我父亲结了婚,接着匆匆有了我。那时候我父亲也是尝试做一个好父亲的,甚至很多年他确实如此。我其实并不能准确分析这些,因为从父亲的一些言行里,我知道父亲对于我的出生并不满意,他觉得我的出生限制了他的发展,他无法想象自己居然成为了一个父亲。出生于一九六六年的父亲,在大巴山的大山里成长到青年,一直以来,身体和精神都是贫瘠的,让他不断攫取着世界。孩子是牵绊,他那时候并不想在大山县城的中学里发展,然而很快就有了我,甚至在结婚前就已经怀上了我。是不是我成了他不得不负起的一个责任?那么,是不是我没有出生前他就想离开母亲,或者生下我之后他一直想离开,然后才有了那次叛逃,以及最后的归来?

我上大学之后一次次逃离家,现在想起来,并不纯然是因为父亲,而是整个家庭氛围的麻木,他们共同的药物制造出来的气味,那种苦涩的植物干尸的味道,渗透在房间的每个角落。一直以来,母亲为哮喘病折磨,先是先天性哮喘,接着心因性哮喘,她一次次吞下不同颗粒和不同气味的药物,房间里到处都是,就像一道醒目的伤口,一直大张着。父亲因此而逃离吗?后来,他也成了药物依赖者,又活了一些时日。

书本上有那样的故事,一个男人离开了老婆和孩子,在家对面的一座高楼上租住下来,观察着妻儿的生活,但他就是不想回家,这样过了二十年……我父亲是不是受过这个故事的诱惑?我不知道。现在的我只是和女朋友同居着,不想结婚,也不想生孩子。一些女孩子离开了我,一些在靠近。我称她们为——我的女朋友……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活成了和父亲一样的人。可我并不觉得想哭泣,虽然我应该哭泣,毕竟失去父亲的人应该哭泣。可是,父亲在世时候就将我的眼泪用光了,高考的那一年。对,就如此。

有的人终身渴望着一种生活,从没有间断,这种生活可能短暂地在爱情里实现过,可能从来没有。有时我很羡慕父亲,有时我又觉得他是被这种渴望毁灭了。没有实现的愿望也许是真正的实现,而靠近愿望会发现梦想成真得可怖,我自己经历了爱情的幻灭之后,才有了这样的想法,那已经是又过了好几年的事情了,父亲去世之后,我经历了与恋人嘉瑞的分手、母亲的眼泪,以及其他一些琐碎的事情,像是一切都在破碎里圆满……

坐在父亲墓边,我突然看见了那一年,父亲对家庭生活的力不从心与突然而至的爱情。也许,他仅仅只是需要一个出口,就如人活着,很多时候渴望一个出口,有时是爱情,有时是疾病,死亡又何尝不是。

我一直没有写出,但事无不可对人言,那个锦江边的下午,我真正看到的一幕。很多男人会做那样的事情,我也会,即使是自己的父亲,我也不该隐瞒。真的发生了一些事情,或者可以简单地说,发生了一些重复的肢体伸展,泡沫式无力的动作。

在那个斜坡的角落,我看见了父亲,并且马上确认出他。鉴于当时所处的环境,真的太让我难以置信了。

我看着他,又不想确定是他,他被自己的儿子逮到了。在沉闷清寂的河边,他抖动着如一只颇大的蛆虫。也许,这是社会边缘人群的一部分行为,这是一类特殊人的角色。不该是我的父亲呀。

我从来没有看过那样的父亲,我想到母亲在生活里因为厌恶而发出的尖叫,想到她对父亲的咒骂和威胁,以及那种从面容到肩膀都可以看出的轻蔑,想到她追求的庄重和体面背后的——

好几分钟后,我看见父亲缩成一团,手放在皮带的位置。那具无辜的身体让我觉得堕落不堪,也让我觉得想落泪。要在这样一个地方自我安抚,必须有很大的动力才行。我仿佛闻见了那种原始的坟墓般腐烂的味道,加上几缕若有若无的木芙蓉香,这让我想起我的来路,散发着那种气味,曾经汹涌而出,我也是成千上万之中的一个,幸运的是,跑过了我的兄弟姐妹,赢得了自己的出生。那天河边的味道,应该和此刻父亲墓畔的味道一样,一种森林深处的气息,石楠花香……

不过,父亲不会想到这样做会让儿子有多难。尽管天一点也不冷,可是让我直打寒战,我被隔离在一些事情之外,永远无法说出。

我还应该写下,在父亲的优盘里,发现了一些似是信件的文档,没有其他,没有母亲,也没有我,只有似是而非的一些句子,明显是写给那个人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把我们忘却了。其中一封没有称呼的文档是这样写的:

“分手”这个词和“分开”“分离”“分别”“破裂”“破碎”“中断”“告别”“剧终”等太相近了,我仔仔细细想了很多相似的词,它们对我来说就是一回事,可以描述我现在的状态、描述我的心。如果记忆也可以分割,我是不是被你分出去的一部分?

父亲的优盘里,还有一张寻人启事,年轻女子的照片,下面写着宝宝二字。出生年月、性别、身高、体重、头发、走失原因、悬赏金额,还有联系方式。现在,我闭着眼睛不需要任何回想都可以想起最后一条——联系方式:如果有任何方式,可以让我见到宝宝,或不再想她,请联系……

这个寻人启事也在那个叫做宝宝的文件夹里储存着,是一张照片的模式。不知道父亲有没有真的去张贴过这张寻人启事,不知道有没有人联系过他。如果我现在张贴关于寻找父亲的寻人启事出去,不知道会不会有父亲的消息。

坐在父亲的坟前想起这些,人生就像一场梦境,仿佛我自己可以编写。然而,真的有什么,彻底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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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母亲打电话
母亲树 五章
母亲的“禅”
母亲
母亲点亮了我的一生
给母亲的信
母亲
摔倒的母亲
悲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