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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国的大一统治理与战时体制转型

2022-05-26

关键词:吕不韦秦国史记

熊 永

(南京大学 历史学院, 南京 210023)

商鞅改革之后,东方诸国不断合纵抗秦。 此前学界对战国时代合纵连横的研究,较多从均势体系理论①梅然:《战国时代的均势政治》,《国际政治研究》2002 年第3 期。、战国制衡模型②漆海霞:《战国的终结与制衡的失效——对战国时期合纵连横的反思》,《当代亚太》2015 年第5 期;刘俊智:《“反均势逻辑”与国际体系的嬗变——“竞相扩张”与战国体系的终结》,《外交评论》2019 年第5 期;等等。、东西方竞争模式比较等视野展开讨论③许田波:《战争与国家形成:春秋战国与近代早期欧洲之比较》,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25-26 页。,成果丰富,多有启发价值。 若转换视角,从秦的战时体制转型与大一统建设的具体路径切入,或能有所发覆④晁天义:《“大一统”含义流变的历史阐释》,《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 年第3 期。。 事实上,秦成功确立的只是短时间内行之有效的武力统一模式,而非经久维持超大规模国家治理的大一统体制。 早期中华王朝的大一统建设具有复杂性。 对比统一之前“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已困矣”的军事胜利与战后“一夫作难而七庙堕,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的巨大历史反差⑤贾谊:《新书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0 年,第3 页。,可知秦在“离战国而王天下”的时代变轨中,未能及时改制易法,完成战时体制转型。

一、破局与困境:秦昭王破除合纵与秦国认同危机

战国各个国家南北纵向合作,抵挡西边秦国的东向发展,是为合纵,“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 连横虽说是“事一强以攻众弱”,但对于秦国而言,却是突破封锁,寻找东进契机。 合纵攻秦始于秦惠王,在秦昭王时代形成进攻高潮。 东方国家先后在秦昭王十一年(前296年)、十四年(前293 年)①《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 年,第210、212 页。、十九至二十年(前288—前287 年)②何建章注释:《战国策注释》,北京:中华书局,1990 年,第772 页。、三十三年(前274 年)、四十八至五十年(前259—前257 年)以及五十一年(前256 年)③《史记》,第2328、2337、218 页。频繁合纵攻秦,给秦国造成了巨大压力。

(一)破局:秦国破除合纵的大国战略

《过秦论》却对东方合纵攻秦不以为然:“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而不敢进。 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已困矣。 于是从散约败,争割地而赂秦……疆国请服,弱国入朝。”④贾谊:《新书校注》,第1-2 页。这自是有东方国家不能精诚合作的因素,“诸侯之不可一,犹连鸡之不能俱上于栖亦明矣”⑤何建章注释:《战国策注释》,第85 页。。 但论其关键,则是秦国先后对魏、楚、齐这些主导合纵的大国进行优先战略布局所致。

魏国首先感受到秦国东进压力。 魏相公孙衍在前318 年便组织第一次合纵攻秦。 在随后数次合纵中,魏国也都积极介入。 这些行动虽多是无疾而终,但秦国惠文、昭襄两王却能高瞻远瞩,对魏国进行持久的战略布局。 具体分为两个方向:

第一,“一带一道”战略突破。 秦惠文、昭襄两王意图彻底解决秦魏之间“河西地”的历史遗留问题,构建秦魏以河为界的地理屏障带,夺取被魏国视为阻遏秦人桥头堡的国宝之地,“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⑥《史记》,第205-206、2166 页。此后,秦国越过黄河,攻取曲沃、陕以及安邑等要地,正式打通东进的战略要道汾水通道⑦熊永:《排外抑或招徕:秦国惠昭之世的移民政策转向新探》,《史学月刊》2021 年第7 期。。 基于秦魏间严重缺乏政治信任,秦国在通道两侧推行排外政策,是为“出其人”,迁入本土秦人加以充实。 魏国因此彻底失去“表里山河”的形胜地带。

第二,截断三晋。 秦拦腰截断三晋,“故得安邑以善事之,亦必无患矣。 秦有安邑,韩氏必无上党矣。 取天下之肠胃,与出兵而罹其不反也,孰利?”魏国势力向东收缩,令三晋乃至东方国家攻秦的地理优势尽失,以致后来赵武灵王不得不向西北方向展拓胡地,重新开辟高原通道攻秦,“父欲令子主治国,而身胡服将士大夫西北略胡地,而欲从云中、九原直南袭秦”⑧《史记》,第2328-2329、1812-1813 页。。 但这种骑兵奔袭的方式,并不适合诸夏腹地国家。

经此,秦国成功打开东进通道、切割三晋,关中得以被山河拱卫。 数代秦王长期谋划布局的战略效益开始显现。 《史记》说秦正告韩、魏曰:“我起乎少曲,一日而断大行。 ……我离两周而触郑,五日而国举”,“我举安邑,塞女戟,韩氏太原卷。 ……陆攻则击河内,水攻则灭大梁”⑨《史记》,第2272-2273 页。。 此言或并非恫吓,韩、魏两国亦“以为然”,导致两国在后来的历次合纵中,皆是如鲠在喉,顾虑重重,难以持久。

“从合则楚王,横成则秦帝”○10何建章注释:《战国策注释》,第508 页。,楚国一度成为决定合纵形势的大国。 秦国的制楚方针是:首先,占据巴、蜀,蚕食楚国汉中地,建设多元化的南进、东出通道,完成两面掣楚的布局。 其次,以巴、蜀内部政制改革支持外部制楚事业展开。 最后,秦国由西向东蚕食楚地,造成楚国政治重心东移,让其与齐国产生地缘利益纠葛。

具体来说,秦国在前318 年第一次破除合纵之后,采取司马错建议,策略性地融入诸夏秩序,暂停东出,向西展拓巴、蜀。 秦惠文王先期为笼络巴蜀,排除楚国因素,在其地进行较为舒缓的政治改革,实行邦郡并行制度,“公子通封于蜀”①《史记》,第207 页。,“以张若为蜀国守。 戎伯尚强,乃移秦民万家实之”②孙楷:《秦会要订补》,北京:中华书局,1959 年,第262 页。。 秦一并广赐民爵,塑造身份认同。 “及秦惠王并巴中,以巴氏为蛮夷君长,世尚秦女,其民爵比不更,有罪得以爵除。”③《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 年,第2841 页。

秦昭王时代,东方六国开始频繁合纵,楚国的立场日益重要。 秦不容蜀地政局再现动荡,为此,昭王二十二年(前285 年),秦在蜀地进行了彻底的制度改革:一是废除邦国,实行纯粹的郡制,“疑蜀侯绾反,王复诛之。 但置蜀守”④常璩:《华阳国志校注》,济南:齐鲁书社,2010 年,第30 页。。 二是向蜀郡郡守放开民事、司法领域的权限⑤《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 年,第1677 页;游逸飞:《从军区到地方政府——简牍及金文所见战国秦之郡制演变》,《台大历史学报》第56 期,2015 年12 月,第12 页。。 秦以蜀郡作为制度调适的“特区”,欲以政制改革支持外部事业展开。 此后,“蜀地之甲,乘船浮于汶,乘夏水而下江,五日而至郢。 汉中之甲,乘船出于巴,乘夏水而下汉,四日而至五渚”。 楚国政治重心因此不断被迫东移,原本的东方边地渐趋成为腹地,遂与齐国产生地缘利益纠葛。 秦昭王十九至二十年,齐、韩、赵、魏、燕五国伐秦,秦昭王取消帝号后将“合纵”东引攻齐。 而齐在吞并宋国之后,竟“南割楚之淮北”,一度使楚国恐惧并参与到秦国的合纵制齐阵营中。 及至前278 年,白起攻陷郢都,楚国东迁于陈后,楚国朝廷一致认为,“淮北地边齐,其事急,请以为郡便”⑥《史记》,第2272、1900、2394 页。。

秦国的对齐政策也相当成功。 秦、齐并不接壤,然而齐国却是影响合纵形势的东方大国。宏观来看,秦国采取的是“离岸制齐”“合纵东引”的域外战略方针。 国外方面,秦国成功策动齐国与周边国家进行地缘博弈,利用燕国与齐国的历史纠葛以及宋国、淮北的经济、地理因素,促使环宋诸国与临淮的楚国对齐国的强大保持警惕。 国内方面,秦昭王时代出现势头强劲的贵族化回潮现象,宣太后与四贵干政。 然而秦利用这股封建潮流,多将封邑置于边境附近,甚至置于本土之外,如在东方占据飞地陶邑,赐予魏冄,“乃封魏冄于穰,复益封陶,号曰穰侯”⑦《史记》,第2325 页。。此举收效有二:一是国内矛盾成功转移,东进事业未受大的干扰,国内政治大体稳定;二是布局离岸据点,有利于秦国积极介入域外事务。

此外,秦昭王宣称意欲染指宋国:“吾爱宋与爱新城、阳晋同。”秦因此与东方诸国有了共同的利益诉求。 所以,当“齐南割楚之淮北,西侵三晋,欲以并周室,为天子。 泗上诸侯邹鲁之君皆称臣,诸侯恐惧”之时,秦国得以迅速拉近与三晋、楚、燕的合作关系,渲染齐国威胁,进而挤压其生存和战略空间,并将“合纵东引”。 “燕、秦、楚、三晋合谋,各出锐师以伐,败我济西。王解而却。 燕将乐毅遂入临淄,尽取齐之宝藏器。 湣王出亡,之卫。”⑧《史记》,第1899、1900 页。齐国自此一蹶不振,鲜再参与合纵。

《韩非子》评论秦国介入东方竞争而尺土未增,“昭襄王即位,穰侯越韩魏而东攻齐,五年而秦不益一尺之地,乃成其陶邑之封”⑨梁启雄:《韩子浅解》,北京:中华书局,2009 年,第408-409 页。。 范雎亦“讥穰侯之伐齐,乃越三晋以攻齐也”。 与之相反,司马迁则认为:“而秦所以东益地,弱诸侯,尝称帝于天下,天下皆西乡稽首者,穰侯之功也。”两相比较,司马迁的认识更为深刻。 正是基于秦国“离岸制齐”“合纵东引”战略的成功实施,齐国势衰之后,范雎的“远交”策略才有成功的可能。 秦国也才能腾出手来,大规模歼灭邻国有生力量。 最后,在秦昭王推动的“去贵族化”政治改革中,又借机收回陶地设郡,“穰侯卒于陶,而因葬焉。 秦复收陶为郡”①《史记》,第2329、2330、2329 页。。

综上所述,再来审视合纵中的“自溃”现象:合纵集团往往在未与秦国有军事接触前,便已从内部溃散。 贾谊称这种现象是“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已困矣”。 流行的看法认为,东方国家各怀异心、秦国强大的军事力量以及成功的游说活动是导致合纵失败的原因。 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但不尽然,合纵失败的根源或是在数代秦王的苦心经营下,秦已经形成掣制合纵国家的战略优势。

(二)困境:秦国崛起过程中的认同危机

上引《过秦论》在谈完秦国成功破除合纵后,继续写道:“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挈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 一夫作难而七庙堕,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②贾谊:《新书校注》,第3 页。对比秦国破除合纵与统一后的境况反差,贾谊发出了“何也”的历史追问。 其核心关切是:秦国能够实现军事征服,何以不能建立大一统王朝? 这一问,随之成为历代学者孜孜探求的政治课题,秦王朝也成为后世施政者的历史镜鉴。

事实上,在秦国多次成功破除合纵的昭王时代,秦“帝天下”的政治意图就已经受到东方国家的强烈抵制。 秦昭王十九年,昭王谋求称“西帝”,并尊齐为“东帝”。 但与之意图背道而驰的是,东方诸侯立即合纵攻秦,迫使其放弃帝号。 长平之战后,“议帝”之事复起。 当时有东方诸侯国的将领认为,秦已具备称帝的实力:“秦所为急围赵者,前与齐湣王争彊为帝,已而复归帝;今齐已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贪邯郸,其意欲复求为帝。 赵诚发使尊秦昭王为帝,秦必喜,罢兵去。”③《史记》,第2459-2460 页。然而,东方知识精英却排拒这个绥靖方案。 客居赵国的鲁仲连说:“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权使其士,虏使其民。 彼即肆然而为帝,过而为政于天下,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④《史记》,第2461 页。鲁仲连指秦是“上首功之国”,这是一家之罪,由此造成严重的国家认同危机。 在东方社会看来,即便秦有“为帝”的军事实力,其依然不具有“为政于天下”的政治资格。

还应注意,秦昭王时代这种对秦国的不认同,不仅存在于东方知识阶层。 在新秦地上,也出现了较大的社会险象。 前面提到,秦国惠、昭两王时期,曾主动推行“出其人”的政策,意思是只占领土地,赶出原住民。 但到秦昭王后期,则变成了新黔首“不乐为秦”,主动外流。 《史记·白起王翦列传》记载秦昭王四十七年(前260 年),“前秦已拔上党,上党民不乐为秦而归赵。 赵卒反覆,非尽杀之,恐为乱”。 但及至秦昭王五十二年(前253 年),这个问题依旧未有缓解,“周君、王赧卒,周民遂东亡”⑤《史记》,第2335、169 页。。

无独有偶,荀子也意识到这个问题。 范雎问他“入秦何见”? 他说:“佚而治,约而详,不烦而功,治之至也。 秦类之矣。 虽然,则有其諰矣。 兼是数具者而尽有之,然而县之以王者之功名,则倜倜然其不及远矣。 是何也? 则其殆无儒邪! 故曰:粹而王,驳而霸,无一焉而亡。 此亦秦之所短也。”①王先谦集解:《荀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8 年,第303-304 页。在荀子看来,秦国的国家治理已经达到一定水平,但仍与霸诸侯、王天下的外部战略相距甚远。 他认为这是秦国没有儒者造成的。 荀子这番话,一来“可证秦至昭王时,尚未受齐鲁东方文化之感染”②钱穆:《秦汉史》,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 年,第8 页。;二来,他还隐约提出警告,秦国应该主动增强而非排拒对东方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认同,否则,其“帝天下”的“王者之功”不可图。 秦昭王开口便问荀子:“儒无益于人之国?”可见他对这种国家认同危机认识不足。 对此,陆威仪也注意到这样一个现象:“战国中期以前,一些历史文献,比如《左传》《国语》《论语》《墨子》和《孟子》很少提及秦国,即使提及,也很少涉及秦国文化的不同方面。”但到了战国晚期,“迅速出现的一些新的论述,把秦国和非华夏的蛮族相关联,把蛮族文化和秦国的政治改革相关联。 ……认为相对于中原诸国,它是一种来自异域和更加落后的文化——它来源于和蛮族的混合,并吸收了蛮族的传统”③陆威仪:《早期中华帝国:秦与汉》,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 年,第40 页。。 在这种历史书写下,秦就是“不识礼义德行”的夷④何建章注释:《战国策注释》,第907 页。,“秦伯卒,何以不名,秦者,夷也”⑤何休注、徐彦疏:《春秋公羊传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年,第277 页。,进而被塑造成有“吞天下之心”的“虎狼”,并最终被贴上了“天下之仇雠也”的标签⑥何建章注释:《战国策注释》,第508 页。。

这一系列问题揭开了秦国崛起模式与秦“帝天下”之间的结构性矛盾。 秦国过分侧重武力钳制,在国家认同建设上明显缺位。 从这个意义上说,前引“议帝”事件中鲁仲连“不忍为之民”的慷慨陈词、荀子在秦国所见、“虎狼之秦”的政治污名化以及东方庶民避秦流亡的事例,属于同一问题范畴,都意在促使秦国统治阶层认真思考向东方进取过程中的改革深化与国家认同问题。

(三)纾困:重塑东方社会的秦国认同

秦能频繁破解合纵却不能得到东方国家认同的反差现象,引起秦廷内外关注。 约成书于秦昭王晚期的《商君书·徕民》,已经尝试解决这个问题:“今三晋不胜秦四世矣。 自魏襄以来,野战不胜,守城必拔,小大之战,三晋之所亡于秦者,不可胜数也。 若此而不服,秦能取其地而不能夺其民也。”⑦蒋礼鸿:《商君书锥指》,北京:中华书局,1986 年,第90 页。《徕民》篇明确指出了秦存在的国家认同危机,即数代秦王“能取其地”的军事胜利与“不能夺其民”的国家认同建设之间,出现了结构性错位。 《徕民》篇将原因归咎于秦国存在严重的“爱爵而重复”的体制弊端:“此其所以弱不夺三晋之民者,爱爵而重复也。”⑧蒋礼鸿:《商君书锥指》,第89 页。

此论其实意在解决前引鲁仲连指出的问题。 鲁仲连指秦是“上首功之国”,为东方国家所不齿,秦昭王也因此失去“为帝”资格。 而“上首功”则系于秦国的军功爵制。 因此,《徕民》篇建议秦王应该普遍赐予爵复,以不依赖军功就能得到朝廷优待的方式,招徕关东流民:“王行此,十年之内,诸侯将无异民,而王何为爱爵而重复乎? ……今晋有民而秦爱其复,此爱非其有以失其有也,岂异东郭敞之爱非其有以亡其徒乎?”⑨蒋礼鸿:《商君书锥指》,第93-95 页。从“王行此,十年之内,诸侯将无异民”来看,这是一种侧重统一人心的新方案,着意解决新黔首“不乐为秦”、主动亡流的社会问题,进而从制度根源上解决东方社会否定秦国的舆情危机,将秦的统一事业由政治军事领域推向国家认同建设领域。

我们应当重视这个国家统合范畴中的新命题,“这是因为走向统一的中国历史的确需要一套具有足够说服力的历史理论和意识形态”①晁天义:《“大一统”含义流变的历史阐释》,《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 年第3 期。。 国家统合是指“消弭构成国家的各部门——包括区域、民族、阶级——之间的差异而形成一个向心力高、凝聚力强的政治共同体(political community)。 ‘国家统合’虽为政治统合的一个层次,但亦牵涉经济、文化乃至心理等方面。……一个国家能否统合得视其幅员之宽狭、国民同质性的高低及统治阶层的背景与政策而定”②萧启庆:《内北国而外中国:蒙元史研究》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第18 页 。。 将此论延伸,笔者认为,秦昭王以后的秦国,其实面临统一和统合两大问题。 秦昭王时代秦国能够屡次破除合纵,说明统一是迟早的事情。 但“统合”则高于“统一”,属于大一统的范畴,是即将步入超大规模国家的秦必须要考虑的问题,其实质是秦国如何消弭六国故域的分离意识,《徕民》篇所提出的方案详见表1。

表1 《徕民》篇所见秦国体制转型与国家认同重塑方案

《徕民》篇提出以打开爵复体制的方式解决国家认同问题,具有历史前瞻性。 西嶋定生认为,秦汉帝国的形成与稳定是以一种普遍赐予民众爵位的秩序结构来实现的。 据他统计,汉王朝普赐民爵的次数高达90 次,“在这个意义上表现为是一种秩序更新,王者改制的思想也与此相关联”③西嶋定生:《中国古代帝国的形成与构造——二十等爵制研究》,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2 年,第332、327 页。。 从当时秦国已经显现的统一态势以及其面临的严重舆情危机来看,改造传统爵复制度等于是推动战时体制提前转型,即东方民众因由普遍得到爵复施惠而对秦产生国家认同的新型制度模式。

《徕民》篇也提出一种新型统治关系。 前面提及,秦在破除合纵的战时,一度采取盲目排外的军事政策,造成民力流失与民心丧失。 而《徕民》篇则主张秦国应“以故秦事敌,而使新民事本”④蒋礼鸿:《商君书锥指》,第92 页。。 “故秦—新民”显然是一种新的社会治理架构,它意在强调“故秦”与“新民”之间的政治关系,两者皆是秦国的编户民。

《徕民》篇虽然是在以秦、晋为例探讨体制调适问题,但从“王行此,十年之内,诸侯将无异民,而王何为爱爵而重复乎”以及“然则山东之民无不西者矣”⑤蒋礼鸿:《商君书锥指》,第93、91 页。来看,这可能是一种针对战后军功国家的转型设想。 《徕民》篇的作者希望,秦廷能够暂缓东进的脚步,放弃只“取其地”的僵硬军事征服策略,用十年时间休养生息,思考如何结束战时体制、如何治理即将来临的超大规模国家。

流行的看法认为,《徕民》篇中的移民计划确实被秦人实施⑥王子今:《秦兼并战争中的“出其人”政策——上古移民史的特例》,《文史哲》2015 年第4 期;仝卫敏:《〈商君书·徕民篇〉成书新探》,《史学史研究》2008 年第3 期。,“到战国末年,这里大部分已成为肥沃的良田。 由荒地变为已开垦的耕地,是战国时期秦国本土最重大的变化之一”⑦林剑鸣:《秦史稿》,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年,第277 页。。 秦简中已出现政府调和新黔首与新地吏之间紧张关系的律令,进而希冀新地人口不亡盗、不外流①于振波:《秦律令中的“新黔首”与“新地吏”》,《中国史研究》2009 年第3 期。。 在秦始皇陵西侧赵背户村秦墓出土的陶文中,见到了新黔首通过劳、役方式而获得爵位的情形②始皇陵秦俑坑考古发掘队:《秦始皇陵西侧赵背户村秦刑徒墓》,《文物》1982 年第3 期。,其中也不排除秦为安抚六国部分社会阶层,对其原有爵位进行了“某种置换”③朱锦程:《秦制新探》,湖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7 年,第75 页。,里耶秦简户籍档案中已经可见新秦地基层社会享有爵位的情形④相关讨论见陈絜:《里耶“户籍简”与战国末期的基层社会》,《历史研究》2009 年第5 期;黎明钊:《里耶秦简:户籍档案的探讨》,《中国史研究》2009 年第2 期。。 从这个角度来看,秦已经意识到大一统范畴中的国家认同重建问题。 然而,还有一些深层次的问题有待解决。

二、耕战与儒化:统一前“客并天下”的政治意义

秦昭王以后,大规模的合纵仅见庄襄王三年(前247 年)与秦王政六年(前241 年)两次,统一的形势愈发明显。 进一步转折的时机,出现在秦王政前十年(前246—前237 年)。 当时,吕不韦号称秦王仲父,广招宾客,“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 然而在秦国却爆发了逐客令事件:“会韩人郑国来间秦,以作注溉渠,已而觉。 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闲于秦耳,请一切逐客。’”⑤《史记》,第2510、2541 页。引人注意的是,当郑国间秦事件被发觉时,秦国宗室大臣竟然是“皆言……请一切逐客”。 但从其“大抵”的说辞来看,这种指责又未全部取得实证,可谓是一种近乎盲目的排外。

然而,秦国历来有引客的传统,在任用东方国家人员方面,秦比山东诸国有过之而无不及。宋人洪迈言秦“皆委国而听之不疑,卒之所以兼天下者,诸人之力也”⑥洪迈:《容斋随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年,第12 页。。 那么,秦国的宗亲、大臣为什么排拒吕不韦时代的引智行动呢? 这其中又有什么具体的利益牵连? 钱穆曾注意到这个现象,“当时秦廷与不韦之间,必有猜防冲突之情,而为史籍所未详者”⑦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 年,第562 页。。

这一切,要先从《史记·秦本纪》中的一段话中仔细揣摩:“孝文王元年,赦罪人,修先王功臣,褒厚亲戚,弛苑囿。 ……庄襄王元年,大赦罪人,修先王功臣,施德厚骨肉而布惠于民。”显然,秦孝文、庄襄两王继承了秦昭王时代军事优先的既定路线,在施政中十分重视与高级军功集团、宗亲外戚等传统军政力量的良好合作关系。 而在秦庄襄王死后形成的“委国事大臣”格局中,依然可见这种政治痕迹:“吕不韦为相,封十万户,号曰文信侯……蒙骜、王齮、麃公等为将军。 王年少,初即位,委国事大臣。”值得留意的是,庄襄王临终所托并非吕不韦一人。 至少在军队的控制上,吕不韦没有明显的优势。 在与吕不韦搭配的执政班底中,依然体现了“军国路线”优先、高级军事将领占有优势的政治原则。 然而吕不韦想要改变这种局面。 上引材料之中,还有这样一句话:“吕不韦为相,封十万户,号曰文信侯。 招致宾客游士,欲以并天下。”⑧《史记》,第219、223、223 页。

事实上,“招致宾客游士”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吕氏却想以之“并天下”,这背后的内涵就丰富了。 它其实释放了一个微妙、隐晦的政治信号,即吕不韦想撇开恪守秦国传统爵复体制的军政势力,在东方知识界寻求支持他改革的力量,由此开拓一条新路径,来完成秦“并天下”的事业。 这种做法严重违背了“委国事大臣”的权力分配原则,更不符合自秦昭王晚期以来“修先王功臣,褒厚亲戚”的既定路线。 而从逐客令事件来看,“是时不韦专国,亦客也,孰敢言逐客乎?本纪载于不韦免相后,得之矣”⑨梁玉绳:《史记志疑》,北京:中华书局,1981 年,第1317 页。。

《史记》将吕氏引客之举说成是模仿、攀比战国四君子的行为:“当是时,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赵有平原君,齐有孟尝君,皆下士喜宾客以相倾。 吕不韦以秦之彊,羞不如。”①《史记》,第2510 页。其说未能深究吕氏意图调整秦政这层深刻的历史背景,这是《史记》所论的片面处。 与之相反,钱穆却称其为“东方文化西渐”,可谓一语中的:

东方游士之西入秦者,又大多为功名之士,对其故土文化,本已抱不满之感,欲求别辟新局以就功业。 秦人之视文化,亦仅以为致国之富强之捷径。 于东土文化本身之佳美,及其意味之深邃处,则并未能认识接受而消融以为我有也。 ……其大规模的为东方文化西渐之鼓动者,厥为吕不韦。 ……吕不韦亦籍三晋,然其在秦所努力者,实欲将东方学术思想之全部,移植西土。 不仅如商鞅范睢诸人,只求在政治上有所见白而已。②钱穆:《秦汉史》,第9 页。

应该说,吕不韦的引智计划成效显著,荀子所言秦昭王时期“无儒”的窘状得以改善。 “荀子游秦当在四一年范睢为相以后,五二年蔡泽代范睢为相以前,或者与吕不韦的初入秦是约略同时的吧。 墨术入秦后已七八十年而秦尚‘无儒’,这是事实。 而在这无儒的秦国,仅仅十年之后,吕不韦却把大量的儒者输入了,这却也是事实。”③郭沫若:《吕不韦与秦王政的批判》,《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年,第404 页。

大量文化精英入秦,一部分去编纂《吕氏春秋》,影响秦国舆论。 《吕不韦列传》说吕氏特意将此书在咸阳推出公开讨论,便是这层用意,“布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 除此之外,还有一部分吕氏门客则补充到秦国的官僚系统中。 其中除了后来声名显赫的李斯之外,还存在一支不容小觑的政治力量:“十二年,文信侯不韦死,窃葬。 其舍人临者,晋人也逐出之;秦人六百石以上夺爵,迁;五百石以下不临,迁,勿夺爵。”④《史记》,第2510、231 页。

吕不韦不同于嫪毐,嫪毐经营的政治班底虽部分占有关键职位,如掌管宫廷武力的卫尉,但总的来说,规模不大,约在20 人左右,“卫尉竭、内史肆、佐弋竭、中大夫令齐等二十人皆枭首”⑤《史记》,第226 页。。但吕不韦的政治班底不同,从秦廷以“六百石以上”“五百石以下”的处理原则来看,其人数众多,既有“宦及智(知)于王,及六百石吏以上”的“显大夫”⑥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睡虎地秦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78 年,第233 页。,也有五百石以下的中低层官吏。

除了“五百石以下”“六百石以上”以外,吕氏门客还在制度顶层鼓吹封建制。 其逻辑脉络是:先明确封建秩序的重要性。 “故先王之法,立天子不使诸侯疑焉,立诸侯不使大夫疑焉,立适子不使庶孽疑焉。 疑生争,争生乱。 是故诸侯失位则天下乱,大夫无等则朝庭乱,妻妾不分则家室乱,适孽无别则宗族乱。”在这个基础上,即便君主十分贤能,也要懂得借助封建的“势”,“汤其无郼,武其无岐,贤虽十全,不能成功。 汤、武之贤而犹借知乎势,又况不及汤、武者乎? 故以大畜小吉,以小畜大灭,以重使轻从,以轻使重凶。 自此观之,夫欲定一世,安黔首之命,功名著乎槃盂,铭篆著乎壶鉴,其势不厌尊,其实不厌多。 多实尊势,贤士制之,以遇乱世,王犹尚少”。 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吕氏春秋》想要封建的对象,是能够“博义”的“贤人”,“众封建,非以私贤也,所以便势全威,所以博义。 义博利则无敌,无敌者安,故观于上世,其封建众者,其福长,其名彰”⑦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09 年,第464、462、461 页。。

这样的改革设想,大有深意。 可以这样总结,吕不韦的政治改革路线,是想以文官为主的职业化官僚去置换秦国军功受益层,且这是一种由中高层(六百石以上以及封建贤人的政治理念)到中低层(五百石以下)的系统性置换。

吕不韦的这种想法,其实并不超前。 《韩非子·定法》中就说:

商君之法曰:“斩一首者爵一级,欲为官者,为五十石之官,斩二首者爵二级,欲为官者,为百石之官。”官爵之迁与斩首之功相称也。 今有法曰:“斩首者令为医匠。”则屋不成而病不已。 夫匠者手巧也,而医者齐药也,而以斩首之功为之,则不当其能。 今治官者,智能也;今斩首者,勇力之所加也。 以勇力之所加而治智能之官,是以斩首之功为医匠也。 故曰:“二子之于法术皆未尽善也。”①梁启雄:《韩子浅解》,第409-410 页。

《初见秦》其实已经察觉到体制差异是秦国能够战胜东方六国的根源。 但《定法》也进一步指出,“斩首者”代表的军功集团可以打天下,却不能治天下。 因为治天下是一种“智能”,需要“智能之官”,也就是职业化官僚方可胜任。

此番言论的内涵,同样意在表明秦国军功体制阻碍了职业文官体制的成长。 无独有偶,针对上文提到的,因秦国“上首功”制度引发的新秦地人口流失与国家认同建设缺陷问题,吕氏文化集团竟然直接提出,应该让“贤主秀士”出面领导战争,进而作出改变,“世有贤主秀士,宜察此论也,则其兵为义矣”。 在“贤主秀士”的军事指挥下,战争的目的是消灭“不义”,“天子乃命将帅选士厉兵,简练桀俊;专任有功,以征不义;诘诛暴慢,以明好恶,巡彼远方”。 而其赐爵尊荣的对象也不是“斩首者”,“举其秀士而封侯之,选其贤良而尊显之,求其孤寡而振恤之,见其长老而敬礼之。 皆益其禄,加其级”。 如此一来,贤主秀士“以征不义”的军事行动与上古圣王的武力事业之间,就不存在断裂了,“古圣王有义兵而无有偃兵。 兵之所自来者上矣,与始有民俱”②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第162、156、173、157 页。。

将这些改革设想放入秦国耕战体制的语境中,问题就严重了。 何谓“贤主”? 何谓“秀士”?如果让“贤主秀士”领导秦国的“义战”,那么,不贤之主与秦国高级军功集团将何以存在呢? 如果赐爵“贤良”“秀士”,那秦国民间社会庞大规模的“斩首者”又何以安置呢?

由此来看,学界流行的看法将《吕氏春秋》视为“反秦”之书,有一定的道理。 “并孝公以来所行富强兼并,任法尚功之政而根本否认之也。 吾人既知《吕氏春秋》为反秦之书,则其重己贵民道体儒用之政治思想,乃针对商韩而发,毫不足异。 ……一切惨刻督责之术,在所不取。 故吕书之政治意义为立新王以反秦,其思想之内容则为申古学以排法。”③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年,第330 页。但也有学者质疑,《吕氏春秋》由吕不韦门客编纂,或未直接反映吕氏的政治主张。 其中方案推行与否,亦未可知④庞慧:《吕不韦与〈吕氏春秋〉》,《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 年第1 期。。

事实上,除了置换军功官僚的政治实践外,吕氏执政时期,秦国的国家战略也在逐渐调整:

第一,放缓对东方诸国的军事进攻。 在庄襄王统治的三年里,秦国连年对外用兵,军国主义仍盛。 庄襄王元年(前249 年)灭东周伐韩、初置三川郡。 二年(前248 年)秦攻赵,定太原。 三年秦攻魏,拔二城;攻赵,初置太原郡。 及至秦王政十年(前237 年)以前,吕相执政,秦国的军事事业明显放缓。 吕不韦所用军事将领,不过“委国事大臣”格局中的蒙骜、麃公。 所拓之地,不过取得了一些城池,初置了东郡。 等到秦王政三年(前244 年),王齮死。 七年(前240 年),将军蒙骜死。 “委国事大臣”政治军事两极格局中,军事一极式微,更鲜见大的军事活动与战绩。

第二,军事放缓的同时,在民生经济上,修建郑国渠,吸纳、安置民间庞大的庶籍军功受益层。此外,吕不韦一度尝试放开秦国的爵复系统。 秦王政四年(前243 年),发生了一起天下性的公共卫生事件: “十月庚寅,蝗虫从东方来,蔽天。 天下疫。 百姓内粟千石,拜爵一级。”①《史记》,第224 页。此次疫情发生在冬季岁首,起源地未知。 但从《史记》的记录来看,蝗灾起于东方社会,并造成了“天下”范围内的粮食危机。 当时民间社会的生活水准与卫生条件可能因粮荒大幅降低,疫情或因此迅速蔓延②王子今:《〈史记〉对“大疫”“天下疫”的记录》,《月读》2020 年第3 期。。 值得注意的是,此次公共卫生事件,成为秦国大范围内放开爵复系统的一次尝试。

第三,与“义兵制”相辅相成,此一时期,《史记》鲜少记录秦军斩首数字。 前已论及,“上首功”制度引发东方社会的强烈憎恶,造成人力资源流失。 但在吕不韦为相的13 年中,包括庄襄王继续东进的三年以及秦王政前十年,仅见一次斩首记录,即秦王政“二年,麃公将卒攻卷,斩首三万”③《史记》,第224 页。。 秦昭王时期秦军斩首计数的记载传统此时却鲜见于史籍。 且麃公作为“委国事大臣”中的高级军事将领,此役之后,再未出现。 秦国此后的军事事业,悉数交由蒙骜主持。

没有直接证据证明秦国当时废除了“上首功”之制,但其不再以宣扬获首记录恐慑东方、加深双方的对立,却也是事实。 此外,吕不韦本人在灭东周时,保持了一定的克制。 对此,吕思勉说:“案《书大传》:‘古者诸侯始受封,则有采地;其后子孙虽有罪黜,其采地不黜,使其子孙贤者守之,世世以祠其始受封之人。 此之谓兴灭国,继绝世。’《史记·秦本纪》庄襄王元年:‘东周君与诸侯谋秦,秦使相国吕不韦诛之。 尽入其国。 秦不绝其祀;以阳人地赐周君,奉其祭祀。’即兴灭国继绝世之义也。”④吕思勉:《经子解题》,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 年,第180 页。

现在来看,《吕氏春秋》中的改革设想,针对的对象是战时体制孕育的军功受益层。 由此可见两个相辅相成的制度改革路径:其一,上层封建系统的置换理念。 《吕氏春秋》鼓吹封建贤人的背后,隐伏的其实是吕不韦推动职业化官僚体制建设的政治实践。 其二,在下层推行“义兵”理念,弱化民间社会崇尚军功的杀伐风气。

三、秦王政的选择与上层政治改革

《徕民》篇与吕不韦的改革设想,一前一后,由浅入深,从调适爵复制度向置换军功集团进而推动职业化官僚体制建设逐步深化。 他们的目的,皆是促使秦国融入东方价值体系,改革战时体制。 从短期来看,秦要经历一段时期的军事停滞,实施起来会使各个既得利益集团受损,比如宗室客卿、高级军功将领、秦国民间“斩首者”等利益集团,甚至危及秦国稳定。 这就需要秦国的决策层有更为宽广、前瞻性的视角,包括注意那些非耕战的因素。

然而对于优先考虑社会稳定与东进的秦国来说,这似乎没有太大吸引力。 秦通过耕战体制下的军事成功,似乎反证了出现问题的是东方诸国,他们的局限性暴露了出来。 秦国政坛有一大部分人会认为,秦昭王时代褒厚功臣、耕战优先的政治军事路线并未被执行,导致东进事业被迫放缓。 因此,朝中有相当一部分军政力量排拒东方知识精英的改革设想。

这样一来,在改弦易辙的秦王政前十年,秦廷中就存在吕不韦集团、秦国将领宗室这两类性质矛盾的臣僚。 政治上的大转折有时并非一蹴而就,反而在形势变化的时候,双方的矛盾有可能激化起来,质变为不可两立的守制与改制之争。

事实上,反对吕不韦调整政策的不光是守制势力。 在吕不韦的门客中,也隐有不同的声音出现,其中李斯最负盛名。 李斯出于荀门,荀子为当时大儒。 《吕不韦列传》记载吕氏招徕文化精英时,特意夹杂一句“是时诸侯多辩士,如荀卿之徒,著书布天下”,由此可见吕不韦招客之政治喜好。 李斯可能由此被青睐,“至秦,会庄襄王卒,李斯乃求为秦相文信侯吕不韦舍人;不韦贤之,任以为郎”。 依靠吕不韦的这层关系,李斯得以直接入见秦王政。 但在建言时,他却说了这样一番话:“夫以秦之彊,大王之贤,由灶上骚除,足以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此万世之一时也。 今怠而不急就,诸侯复彊,相聚约从,虽有黄帝之贤,不能并也……”①《史记》,第2510、2540、2540-2541 页。仔细品味李斯的话,其中不乏深意。 李斯所言之“虽有黄帝之贤,不能并也”,其实暗讽的正是吕不韦,因为吕不韦“尝得学黄帝之所以诲颛顼矣”②吕不韦主编:《吕氏春秋集释》卷十二《季冬纪·序意》,第273-274 页。。 而其所批判的“怠而不急就”的军事路线,恰恰也是吕不韦调整政策的核心。 所以,李斯是在以“成帝业”之名敦促秦王政阻止吕不韦的政治改革路线。

从“秦王乃拜斯为长史”“秦王拜斯为客卿”的记载来看,李斯的话,秦王政是听进去了。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说秦王政喜好韩非之学,尤其称赞《孤愤》《五蠹》两章,“人或传其书至秦。秦王见孤愤、五蠹之书,曰:‘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③《史记》,第2540-2541、2155 页。《五蠹》篇中居于“邦之蠹”首位的,恰恰是“称先王之道以籍仁义”的“学者”,也是吕氏推动“东方文化西渐”的主要力量。 而《孤愤》篇排斥强臣政治的主旨则更具深意:“万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信,此人主之所公患也。 且人臣有大罪,人主有大失,臣主之利与相异者也。 何以明之哉?”④王先慎:《韩非子集解》,第84 页。

此外,我们还应留意,从“人或传其书至秦”以及后来“有告嫪毐实非宦者”的记载来看,秦廷中确实存在一股强大的倒吕势力。 加之吕氏门客中亦不乏政见相异者,秦王政也有集权的政治思想倾向。 这几股势力一旦合流,可使我们推知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带有政争的性质。 到了一定时机,秦王政也会表明他的政治立场。

秦王政七至八年(前240—前239 年),也就是秦王政即将加冠亲政前的两三年,当时天象异变,彗星频现,先是吕氏仰赖的老将蒙骜死去⑤吕不韦执政期间,“委国事大臣”中的三大高级军功将领,王齮未有出战记录,麃公仅有一次出战,其余战事均有蒙骜主持。吕氏亦未提拔其他将领。,随后庄襄王的生母,也即秦王政的祖母夏太后薨逝。 亲吕的宫廷军政势力更显凋零,各种势力因此蠢蠢欲动。 “七年,彗星先出东方,见北方,五月见西方。 将军骜死。 ……彗星复见西方十六日。 夏太后死。 八年,王弟长安君成蟜将军击赵,反,死屯留……九年,彗星见,或竟天。”倒吕力量显然把握住了这个绝佳的时机,制定了两个剪除吕氏集团的方案。 第一个方案十分阴辣,即质疑王者血统,传言“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与居,知有身。 子楚从不韦饮,见而说之,因起为寿,请之……乃遂献其姬。 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时,生子政。 子楚遂立姬为夫人”⑥《史记》,第224-226、2508 页。。 第二个方案即是嫪毐事件。 这两个方案的差别在于,前者欲将秦王政与吕不韦捆绑在一起,一并除掉。 后者则将秦王政从中撇清,仅累及吕氏势力。 《史记》没有看到这一层,将整件事写成桃色、争忿以及阴谋,而不究及朝中两种政见的不同,似乎有失历史的深度。

已经到了形势极为严峻的时刻,秦王政不得不在九年(前238 年)亲政前明确表态,嫪毐事件爆发。 鹤间和幸将《史记·秦始皇本纪》和《吕不韦列传》中对嫪毐事件的记载进行对照,发现存在很大矛盾。 司马迁可能基于自己的理解而造成了文本错乱。 事实上,在双方的较量中,是秦王政率先对嫪毐采取行动⑦鹤间和幸:《始皇帝:秦始皇和他生活的时代》,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 年,第45-55 页。。

嫪毐一党被清洗时,当初引嫪毐入宫的吕不韦同受“具得情实,事连相国”的处罚。 但有学者注意到,他们门下政治力量的结局却各不相同。 《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嫪案中,“及其舍人,轻者为鬼薪。 及夺爵迁蜀四千余家,家房陵”,但秦稍后又“复嫪毐舍人迁蜀者”①《史记》,第226-231 页,此为“秦廷忌吕氏舍人而宽嫪氏舍人之明证”②钱穆:《先秦诸子系年》,第563 页。。

前已论及,吕不韦在中高层(六百石以上)以及中低层(五百石以下)的官僚系统中进行职业化官僚系统建设,去置换非职业化的军功受益层。 等到嫪毐事件爆发,吕不韦被清洗时,这些官员亦受牵连,“六百石以上夺爵,迁;五百石以下不临,迁,勿夺爵”③《史记》,第231 页。。

接下来,军功置换计划遭到强烈抵抗,外化的表现就是逐客令事件。 如前所述,郑国间秦只是由头。 秦宗室、大臣“请一切逐客”的盲目排外背后,其实隐伏的是秦国军功高层意欲叫停吕不韦调整路线、重返军国耕战路线的深刻内涵。 所以,吕氏罢相并不能使事件彻底平息。 秦王政在及时抽身,与吕、嫪划清界限后,还需要彻底否定吕不韦以往的政治路线。 上引《吕不韦列传》写道,吕氏罢相后两年,秦王赐书曰:“君何功于秦? 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 君何亲于秦? 号称仲父。”④《史记》,第2513 页。吕不韦在调整秦政时期,进行了一系列政治经济文化建设。 若说无功,便是让秦国的军事事业停滞了下来。 因此,这里“功”实则是指军功。 而“君何功于秦”的严厉质问,则隐含着秦国统治阶层对其过往施政理念的彻底否定。 吕不韦正是洞悉其中底蕴,才在深感绝望之际饮鸩而死。

吕不韦死后,秦国重返军国耕战路线。 与吕不韦时代压制军功将领、仅重用蒙骜不同,秦国优秀将领得以在灭吕之后强势复出,其中有擅使计策、持久作战的王翦、王贲父子,也有如李信、蒙恬那般敢于突击的青壮派将领。 《史记·白起王翦列传》就写道:“秦始皇二十六年,尽并天下,王氏、蒙氏功为多,名施于后世。”⑤《史记》,第2341 页。此外,桓齮、杨端和、内史腾、羌瘣、辛胜等人也都战绩卓著。

始皇二十六年(前221 年),秦终于统一六国。 天下甫一之际,丞相王绾等便奏请封建始皇诸子为王。 “丞相绾等言:‘诸侯初破,燕、齐、荆地远,不为置王,毋以填之。 请立诸子,唯上幸许。’”对于这个建议,李斯反驳说:“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后属疏远,相攻击如仇雠……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 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 置诸侯不便。”李斯十分尖锐地指出周代分封制对社会长久稳定的潜在破坏。 因此,他建议秦始皇推行郡县制。 始皇帝当即表示赞同:“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 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⑥《史记》,第238-239、239、239 页。

笔者曾指出,统一当年王绾等“请立诸子”与李斯针锋相对地提出“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方案背后的曲妙:“王绾等人提议时,只是请求封建始皇诸子。 但李斯的回应,却变成了诸子以及功臣。 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细节。 流行的看法认为‘李斯只是根据西周分封子弟同姓造成诸侯混战局面的教训,反对分立诸子为王’,从而忽略了其所答的真正意指。 事实上,秦王朝的这次封建郡县之争,是在以封建皇子之名商讨对高级军功集团的战后安置问题。”⑦熊永:《封建郡县之争与秦始皇嗣君选择》,《历史研究》2020 年第1 期。现在看来,这其实是将吕不韦时代没有解决的宗室、功臣置换问题,再一次提了出来。 始皇既决意废除封建这一安置高级军功集团的传统政治框架,就要找到另外一种代替方案,妥善处理这个问题,也就是上文李斯提出的解决方法:“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①《史记》,第239 页。往深一层看,对诸子功臣“以公赋税”的处理,实则隐藏着秦廷将高级军功集团纳入国家行政体制、进而消解其封建主张的深刻意图。 这比吕不韦以文化精英置换军功集团的方案更显包容,也稍具可行性。

以“公赋税”回馈诸子功臣,等于是要以设置一个高端禄秩层级的方式,将高级军功集团安置到郡县体制内。 这背后实则牵涉秦国意欲将国家体制由爵本位向官本位过渡的重大问题。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先秦禄秩层级最高只限于千石。 《商君书·境内》云:“千石之令,短兵百人;八百之令,短兵八十人;七百之令,短兵七十人;六百之令,短兵六十人;国封尉,短兵千人。”②蒋礼鸿:《商君书锥指》,第115-116 页。又《韩非子·定法》云:“商君之法曰:‘斩一首者爵一级,欲为官者为五十石之官;斩二首者爵二级,欲为官者为百石之官。’官爵之迁与斩首之功相称也。”③王先慎:《韩非子集解》,第399 页。除此之外,其它史料所见的战国秩级也未超越千石。 《史记·燕召公世家》云:“王因收印自三百石吏已上而效之子之。 子之南面行王事,而哙老不听政,顾为臣,国事皆决于子之。”④《史记》,第1556 页。《墨子·号令》曰:“不欲受赐而欲为吏者,许之二百石之吏,守佩授之印。”⑤孙诒让:《墨子间诂》,北京:中华书局,2001 年,第612 页。秦国的秩级稍显高些,有六百石以上,“宦及智(知)于王,及六百石吏以上,皆为‘显大夫’”⑥陈伟主编:《秦简牍合集:释文注释修订本》第1 辑,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255 页。。 “十二年,文信侯不韦死,窃葬。 其舍人临者,晋人也逐出之;秦人六百石以上夺爵,迁;五百石以下不临,迁,勿夺爵。 自今以来,操国事不道如嫪毐、不韦者籍其门,视此。”⑦《史记》,第231 页。

阎步克先生结合秦、燕两国的这种情况,将秦统一之前的秩级分为九级:千石、八百石、七百石、六百石、五百石、三百石、二百石、百石、五十石。 这些禄秩集中在底端,而非高端。 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秩律》则出现了两千石。 及至汉成帝阳朔二年(前23 年)以后,高端秩级进一步细化、上升。 战国秦汉禄秩变化的大趋势,“首先体现于高端秩级的陆续增加之上。 例如先秦所见最高为千石,在《秩律》中最高秩已是二千石了,后来又出现了中二千石,丞相、御史大夫也变成了没有秩名的秩级”⑧阎步克:《从爵本位到官本位:秦汉官僚品位结构研究(增补本)》,北京:三联书店,2017 年,第292 页。。 对于禄秩的这种高端伸展,阎步克先生评价说:

禄秩序列的高端不断向上延展,其背景就是战国秦汉间“吏”群体的扶摇直上。……禄秩的性质可以确定为“吏禄”,也就是说,它是面向“吏”的,是针对专业吏员的等级管理手段。 具体说,禄秩的纵向伸展,包括着一个高端由简而繁、底端由繁而简的变迁趋势,这样禄秩序列的中心,就由此上移了。 禄秩序列的重心上移,意味着禄秩管理手段所针对的官员层次在向上伸展。⑨阎步克:《从爵本位到官本位:秦汉官僚品位结构研究(增补本)》,第323 页。

学界流行的观点是将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秩律》视为高端秩级出现的起点○10阎步克:《从〈秩律〉论战国秦汉间禄秩序列的纵向伸展》,《历史研究》2003 年第5 期。。 其实并非如此。 高端秩级产生的背后,实则隐伏着功臣集团安置这一重大的历史问题。 学界以往没有充分注意到这条线索,从而忽视了秩级在秦代由低端向高端伸展的可能。

不难理解,始皇帝不再封建的深刻用意,是想将高级政治集团也一并纳入食禄于国的禄秩体制内。 李斯针对“诸子功臣”提出的“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的安置方案,就是洞悉时局变化的底蕴之策。 因此,高端秩级的产生绝非汉初才有的事情,它是秦帝国安置高级政治集团的替代性方案,也是集权体制在政治高层建设下的产物①岳麓秦简中已有“二千石”之称,可供参考。 陈松长主编:《岳麓书院藏秦简》第4 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5 年,第249-252 页。。

四、结 语

以东方合纵抗秦为切入点,讨论秦国战时体制转型与大一统建设,涉及的政策走向、政治博弈或明或暗,颇为复杂。 从秦昭王至始皇帝,秦始终面临统一与统合两大难题。 可以拎出这样一条关键的线索:东方合纵抗秦时期,秦国结合自身现实实力与阶段性的东出需要,优先对魏(一带一道)、楚(巴蜀制度特区)、齐(域外制衡)等区域大国进行战略布局。 其通过地理层面上的战略通道建设、大规模消灭东方有生力量的武力钳制,一度慑恐东方诸国,不断破除合纵,纾困时艰。然而秦在践行耕战路线、获得极大军事成功的同时,却造成严重的国家认同危机,成为秦“帝天下”的重大阻碍。 鉴于此,《商君书·徕民》以塑造秦国国家认同的名义,提出改造传统军功爵制的设想。 这其实是一种提前结束战时体制的建议。 这一方案以时弊为鉴,对秦国传统的商鞅体制进行反省,认为危机与时变都已出现,及时改弦更张很有必要。

而从秦孝公引入军事强国之士、《徕民》篇建议招徕耕战之民,到吕不韦侧重广纳东方文化之民,实为秦国政治文化又一大变。 其背后的深刻底蕴是,《徕民》篇中初现的路线差异,到吕不韦时代进一步加大。 吕不韦的职业官僚系统建设与“上层封建系统置换理念”具有历史前瞻性。但秦国在尚未统一的战时环境下并未取用这些改革设想,造成秦国错失转型良机,危机一再延宕,为战后国内矛盾的急遽爆发埋下伏笔。

现在看来,秦始皇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些问题,他可能也不希望秦国军政集团裹挟国家大一统建设;但他在李斯“今怠而不急就……虽有黄帝之贤,不能并也”的提醒下,选择先军事统一,再进行政治改革。 所以,秦始皇选择与倒吕的军政势力合作,以嫪毐事件为契机,清洗吕氏集团,然后提拔大批优秀军事将领,重返秦昭王路线,完成灭国统一的事业。 他在统一当年,及时废分封行郡县,欲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的方式,推动高端秩级向上延伸,意图收纳秦王朝高级军政集团,实现由秦国军功爵本位向秦王朝郡县官本位的重大历史转向。

综此,《徕民》篇提出改造传统军功爵制,意图从基层社会入手,重塑东方民众的秦国认同。吕不韦“客并天下”实际是想从制度上层入手,置换军功集团,重建秦国文化模式,另辟他径实现大一统。 这种思路具有历史前瞻性。 秦始皇欲以单一、纯粹的郡县制结束传统耕战体制,但他以新式郡县安置庞大军功集团的做法,又显示出改革不彻底的一面。 秦国的大一统建设始终与战时体制的转型问题纠缠不清。 秦国统一有战时体制之功,而后秦王朝速亡,亦是战时体制未成功转型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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