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角麒麟

魏炜

平江出玉。有玉，就有雕玉人。三十里堡的王三成，就是出众的一位。他雕出来的兽，温润可手，活灵活现，捧在手里说不出的舒坦，就不愿放下。他雕出来的菩萨，慈眉善目，像是在跟你轻声说话，让你心澈澄明。他收了两个徒弟，一个是憨厚老实的孙小四，一个是机灵手巧的白家宝。

这天，师徒三人正在铺子里忙碌，县衙的宋师爷忽然登门造访，对王三成说：“三成，停下手里的活儿，快收拾收拾，跟我进城去。县太爷要见你哩。”王三成一愣，似乎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反问道：“大老爷见我？”宋师爷点了点头，说道：“别耽误了，快动身吧，毛驴就在门外等着了。”

王三成哪敢再说啥，赶紧洗了手脸，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出了门，果然看到备好的毛驴，就骑到驴屁股上，跟着宋师爷进了城。王三成心里还不踏实，一路上都在问宋师爷，大老爷怎会找他？宋师爷只是笑：“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是好事。”啥好事又不肯说，吊胃口呀。

宋师爷是县太爷罗远明带过来的。他对玉有奇好，在城里的玉器店中见过了王三成雕的玉器，十分喜爱，又打听着找到了王三成的铺子。两人聊玉，相谈甚欢，但王三成深知官民有别，也不做太深的交往。

进了后衙，罗远明便衣相见。寒暄已毕，罗远明拿出一块玉来。这块玉足有尺把见方，通体碧绿，像汪着一泓水，找不出一点瑕疵。罗远明见他眼睛发亮，不觉一笑，说道：“如此好玉，也得找好师傅，才能雕出好东西来。不然，可真就是暴殄天物啦。”王三成忙着问道：“大老爷想雕个啥？”

罗远明一字一顿地说道：“麒——麟——”

王三成的脸色瞬间变了，目光也变得黯然。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那大老爷就得另找别人啦。”罗远明微微一怔，问他为什么。王三成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才说，他学完了手艺出徒之时，师傅对他说，他这辈子独独有一样东西不能雕，就是麒麟。他若雕了麒麟，麒麟的角就会自断。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从没雕过麒麟。

罗远明也是一惊，接着就哑然失笑：“你师傅跟你这么一说，你就信啦？”

王三成忙着说道：“师命难违，我自然是信的。”

罗远明忽然沉下脸，冷冰冰地问道：“那你可知道这尊麒麟是给谁雕的吗？”王三成摇了摇头。罗远明說道：“皇上。”

王三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磕了三个响头：“大老爷，那我更不敢雕啦。要是雕的麒麟断了角，皇上怪罪下来，我可吃罪不起呀！”罗远明也有些犹豫。要真送给皇上一个断角麒麟，皇上一生气，不光是王三成吃罪不起，他也吃罪不起。更何况，这块玉是难得的好玉，要是让王三成给雕坏了，他实在心疼。

一旁的宋师爷看透了他的心思，凑到他耳边悄声说道：“大人，不如再给他一块杂玉，让他雕个麒麟，看那角是不是真断了。”

罗远明即刻明白了他的用意，点了点头，说道：“王三成，你师傅的话是否可信，要雕完了才知道。本官这就让宋师爷给你寻块玉，你先去雕个麒麟，若是角断了，那就算了，若是角没断，就来雕这尊麒麟。到那时，你若再推三阻四，就别怪本官不客气啦。”

王三成忙着点头应了：“小民不敢。只是师傅留下了话，不敢不遵从。”

宋师爷就去寻了一块杂玉，让王三成回去雕。

王三成回到铺子里，先摆弄着那块杂玉，依着形状，已想好了怎么雕。这么重大的事，当然得亲手来，不敢让徒弟插手。小四仍在埋头干着自己的活儿。家宝看师傅要雕个新鲜物件，就凑过来看着。王三成也让小四放下手头的活儿，凑到他跟前来，然后开始讲：“这麒麟，乃是传说中的祥兽，所以在雕的时候，这些地方就要特别注意。”

小四掰着手指头记着，不觉惊呼道：“六样。师傅，六样东西，怎么雕到一个上面啊？”

王三成就笑了：“所以在雕之前，一定要全想到了。不然，雕错一点儿，这料就废了。”

家宝连连点头：“师傅，我都记住了。狮头、鹿角、虎眼、麋身、龙鳞、牛尾。选料的时候，就要先把鹿角留出来。因为鹿角大，用料也多，身子就要小些。”王三成说：“是这样。”

五天的工夫，他把麒麟雕成了，也打磨好了。宋师爷过来看，就见麒麟摆在案上，很显温顺可手，拿过来摸了又摸。再看两对角，也好好的。他笑呵呵地说道：“一块杂玉，都被你雕成了上品，这功夫天下无双啦。你师傅的话，大可不信。我拿回去给县太爷看。你给他雕麒麟，他少不了你的银子！”

宋师爷把玉麒麟装到锦盒里，抱着就出了门。

刚过晌，宋师爷就又来了。他脸色煞白，眼神中充满了诡异。他把王三成拉到一旁，小声说道：“麒麟的角，断了！”王三成悚然一惊：“还真断啦？”宋师爷点了点头，似乎还没醒过味儿来。

当时他骑着毛驴，小心翼翼地抱着锦盒，回到县衙，当着罗远明的面，慢慢地打开锦盒。就见麒麟的两只角，全都断了。而他在王三成的铺子里，特别仔细地看过麒麟的角，都是完好的。怎么就断了呢？他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王三成气恼地说：“师傅不让我雕，你非让我雕，看看，应验了吧。亏得不是送给皇上的，不然，我全家都得跟着倒霉。这麒麟，我是再也不雕了。”

宋师爷忙着说，他跟县太爷琢磨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解铃还需系铃人。他们就想，找师傅问清是怎么回事儿，心里也落个明白呀，不能老是这么稀里糊涂的。王三成看了他一眼，苦笑着说，师傅已去世多年，这可怎么问呀。宋师爷又凝眉看了看他，一拍脑门，兴奋地说道：“有了！”

王三成脱口问道：“咋？”

宋师爷说，既然师傅不让他雕麒麟角，那就不雕角，别的地方都雕好，把角留给别人雕，那也不算违了师傅的话。王三成还有些迟疑：“行吗？若真出了事，你们莫要找我。”

宋师爷拍着胸脯说：“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吧。不光你怕出事，我们更怕出事。稍有异象，我们就把麒麟留住，不送就是。”王三成无话可说，跟着宋师爷去了县城。

来到后衙，宋师爷让他稍等，自己进了书房，却见罗远明还在愁眉不展地看着那尊玉麒麟出神。宋师爷小声对他说道：“大人放宽心，雕玉麒麟的事有着落了。”罗远明忙着问他是什么办法。宋师爷就讲了。罗远明听了，一拍掌，道：“甚妙，甚妙！麒麟最难雕的，就是神态。你看这尊玉麒麟，神态优美，目光和顺，正是本官想要的样子。王师傅深得精髓，非一般人可比。由他来雕下整个身子和脸部，只留角让别人雕，那也是不二之选了。”

他忙着请进了王三成。

王三成凑到书案前看着那尊断角麒麟。罗远明问：“你看这麒麟角会是怎么断的呢？”王三成拿起麒麟和角的断处仔细看了看，说道：“像是磕断的。大老爷，平江玉脆，这麒麟角又很大，这角中本就受着很大的力，稍有磕碰，就会碎裂。也许就是我技艺不精，师傅才不肯让我雕的。”

罗远明又看了看麒麟角断处，点点头说：“有理。”

宋师爷忙着辩白：“我从你的铺子里拿过玉麒麟，一直抱在怀里，哪有磕碰了？定是另有玄机，你还不曾破解罢了！”

王三成心下暗笑：你承认另有玄机就好了。罗远明一摆手，说道：“这个怎么断的，咱们就不计较了，还是说雕玉麒麟的事吧。王师傅，麻烦你把玉麒麟的身子和脸都雕出来，余下的角，我再请人雕，可否？”

王三成还有些犹豫：“就是不知道这算不算违了我师傅的话？”宋师爷白了他一眼，说道：“这哪叫违呀？麒麟所以为麒麟，那是因为它集狮头、鹿角、虎眼、麋身、龙鳞、牛尾于一体，你没雕角，那能叫麒麟吗？那顶多算个啥都不像！你没雕麒麟，你师傅的话能算数吗？”

王三成一想，似乎也是这么个理儿，就点头应了。罗远明搬出那块玉，又拿出三十两银子，一道给了他。

王三成回到铺子里，就专心致志地雕起来。他是个玉痴，一干起活儿来，就忘乎所以。接连干了半个多月，一尊玉麒麟已雕出了形，只差鹿角了。他又用细沙，把雕成的部分反复打磨。打磨完后，已是玲珑剔透，摸上去更是润手。宋师爷过来看了，非常满意，用红布包好，再小心翼翼地装进锦盒，这才走了。

王三成长舒了一口气，跌坐在凳子上，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一样，顿时没了气力。

家宝忙着端过一杯茶来，温热可口，王三成一气喝下。家宝关切地问道：“师傅，你怎么累成这样啊？”王三成苦笑：“心老悬着，可不就觉得累嘛。你们也要记着，干活儿啊，不光是用手艺，更要用心。”

家寶点了点头。王三成从口袋里掏出几两银子，分给了家宝和小四。他这些日子累透了，最近不接活儿了，要好好歇歇。也给两个徒弟放了假，让他们回家去，过个十天半月的再回来吧。

小四说：“师傅，我留下来伺候你吧。”王三成摆摆手：“不用啦，不用啦，师傅又不老，用不到你们伺候。”两个孩子不再多说啥，收拾了东西，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十天后，小四回来了。又过了五天，家宝才回来。

王三成看了看家宝，撂下了脸，冷冷地说一句“你跟我来”，转身就去了后院。家宝和小四对视了一眼。小四没见师傅的脸色这么难看过，不无担心地小声问道：“你惹啥祸啦？”家宝低着头，没说话，跟着师傅去了后院。

进了堂屋，王三成关上屋门，坐到太师椅上。家宝低着头站到他面前。王三成问道：“这几天，你去做什么了？”家宝小声说：“雕麒麟角。”王三成气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麒麟角，你也敢雕？”家宝依然小声说：“雕完了。”

王三成瞪着他。好一会儿，他才问道：“雕成啥样了？”家宝说：“就是你想的那样。”王三成气得一拍桌子：“你咋知道我想的啥样？”家宝也不多说，跑到灶膛去寻了根细炭条出来，在地上画出了麒麟角的样子。王三成不觉大惊。果真就是他想要雕成的样子。他问道：“你怎知道我想要雕成这个样子？”

家宝说：“师傅捧着麒麟看，眼光盯着头顶上的玉，我看出就是这个形状。”王三成看着他，不觉笑骂道：“你个贼娃，连师傅的眼光都看入眼了。”家宝也笑了：“不是入眼了，是入心了。师傅说，雕东西不光要用手艺，还要用心。”王三成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又问道：“宋师爷拿到麒麟，说啥了？”家宝说：“他说我已经学到师傅的精髓了。”

宋师爷拿到了只缺角的麒麟，找县里几位玉雕师傅接着雕，那几位玉雕师傅都不敢接这活儿。宋师爷一想也是。玉麒麟的角是最见功夫的，他们看王三成都没敢雕，哪敢接手？宋师爷也怕他们心慌气短，再给雕坏了，那就更麻烦了。他见家宝很是机灵，也见过他雕的东西，倒也得了王三成几分真传，就找上了他。家宝见有银子好赚，更是跟师傅合雕一件东西，就爽快地答应了。这半个月，他就精心地雕了这一对角。

王三成摆摆手，让家宝出去。他两手捂住了脸，痛苦地自语道：“完了，这回真完了。”却听家宝说道：“师傅，你放心吧，麒麟角还会断的。”

王三成悚然一惊，定定地看着他。家宝狡黠地眨眨眼，小声说道：“我知道麒麟角是怎么断的。”王三成惊奇地问道：“怎么断的？”

家宝又是狡黠地一笑，走到王三成身侧，嘴巴凑到他的耳朵边上，小声说道：“是盒盖压的。”

王三成装玉麒麟的锦盒，设计得相当巧妙。盒盖一端紧，一端松，盖到锦盒上，就会让锦盒扭曲变形，盒中的玉麒麟，就被别上了劲儿，外面稍稍一动，麒麟的角就会断掉。而从三十里堡到县城，三十里路呢，骑在驴屁股上，又很颠簸，麒麟角必断无疑。麒麟角一断，不再别着劲了，再怎么看，也看不出问题来的。

王三成没承想这个秘密让家宝看破了，愣了愣神，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家宝说道：“师傅，我也是那么做的锦盒。我相信，麒麟角还会断。我没师傅手艺好，就是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断。”王三成问道：“你为什么要跟师傅学这个？”家宝得意地说道：“师傅是好人，师傅做的事，也一定不是坏事。”

王三成点了点头，把家宝拉进怀里，这才忧心忡忡地说，平江有玉，老百姓却因此遭了祸。那些官老爷一来，就瞄上了这玉。不是想捣腾着发笔横财，就是想讨好上面升官发财。他们想出各种名目，征调百姓们去山里挖玉。可怜的百姓们，服不完的役，连自家的田地都荒芜了，越过越穷。他若再雕成了玉麒麟，只怕朝中大臣们一再索要，罗远明定然答应，平江百姓就更没有活路了。

家宝使劲点了点头，说道：“师傅，我懂。”

王三成看着家宝，心里一阵难过：才是多大的孩子呀，竟要这么懂事。小小年纪，不光要学手艺，还得体味百姓的疾苦。可就是这世道，不该承受的，也得承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