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外卖还是进工厂?对话新就业形态下的农民工问题
2022-05-25李竟涵赵新宁
文 李竟涵 赵新宁
十三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首场“代表通道”上,全国人大代表、85后农民工柴闪闪第一个接受采访。从小乡村到大城市,从转运员到技术工,柴闪闪是奔跑逐梦的新生代农民工代表。近年来,随着数字经济和平台经济兴起,灵活就业等新就业形态受到越来越多农民工的青睐。新就业形态给新生代农民工带来了什么?他们的权益如何保障?职业发展通道如何打通?本文邀请卓贤、屈小博、张成刚、张晓庆等业内专家和全国人大代表,就数字经济和灵活就业对新生代农民工的影响等进行探讨和分析。
新生代农民工与农村联系较弱,更偏好相对体面且要求职业技能的行业
问:历年全国两会,农民工相关话题都很受关注。近年来,新生代农民工日益成长为多类产业的主体。什么是新生代农民工?之前有人说“码农”也是新生代农民工,您认为是否恰当?
卓贤:所谓的新生代农民工,很多是“农三代”,就是90后、95后,甚至00后。他们与老一代农民工最大的不同在于,一是没有从事过农业,甚至他们中很多人的父母也没有从事过农业。二是没有在农村生活过,而是跟着“农二代”的父母作为随迁家属在城市生活。虽然这些新生代农民工在统计中还是归入农民工范畴,但他们与农村、农业的关系已经不那么强了。
屈小博:新生代农民工主要是从统计角度来界定的,指出生于20世纪80年代以后、年龄在16岁以上,离开户籍所在地以非农就业为主的农业户籍人口。他们的就业主要在劳动密集型行业,比如制造业、建筑业和消费服务业,近年来,从事信息传输、软件和信息技术服务业的新生代农民工占比大幅提高。有人将“码农”也称作新生代农民工,这样称谓其实不恰当,因为职业和工作任务的特征差异与统计意义上的新生代农民工不能等同,两者混同容易造成认识上的偏误。
问:与老一代农民工相比,新生代农民工在就业创业、职业选择和发展方向等方面,有哪些不同?他们当前的工作和生活现状如何?
张成刚:新生代农民工通常接受过初等及以上的教育,按照自身利益偏好做出就业创业、职业选择和发展的机会更多,在职业选择上往往更加偏好酒店、商贸、制造等相对体面且对职业技能有一定要求的行业。他们不再只看重薪资待遇,而是对工作环境、职业上升空间、个人特长、行业前景等进行全方位的考量和权衡。
工作方面,新生代农民工中已经出现了受教育水平与工资收入正向挂钩的情况。学历越高的群体,从事的工作相对更轻松,比如拥有中专或大专学历往往晋升更快、收入更高。生活方面,新生代农民工更希望能靠自己的努力在城市获得更好的发展机会,渴望在城市实现安家立业的理想,成为城市居民。但现实情况是,大多数新生代农民工融入城市还比较困难,目前来看,买不起房是阻碍新生代农民工市民化的最大壁垒。
张晓庆:新生代农民工现在的就业选择比过去增加了很多,可以在制造业技能岗位,可以在服务行业,相对都比较灵活。在各方面待遇上,也比以往有了很大的提升,还有一些农民工的子女也能在城市上学了。但是,就目前的状况而言,我国大部分地区农民工的保险待遇还普遍较低,这是下一步需要提升的。
新就业形态发挥了“就业稳定器”作用,也为新生代农民工创造更多发展机遇
问:对于年轻人送外卖和进工厂的不同职业选择,您认为应该如何看待?在当前就业市场中,灵活就业和制造业用工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
卓贤:我国已经进入到服务经济主导的阶段,制造业就业规模缩小和其占全部就业比重的下降,是发展阶段升级和技术进步共同作用的结果。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对物质产品的需求增长放缓,对服务产品的需求增长更快。而制造业自动化、数字化程度的提高,也降低了制造业的用工需求。
从另一个角度看,如果没有灵活就业领域的承接,从制造业流出的劳动力将面临较大的就业压力。比如一些年龄大于50岁的蓝领工人,无法满足建筑工地和工厂的就业强度要求,外卖、快递等灵活就业方式成为其为数不多的选择。另外,一些年轻人将灵活就业作为职业的第一站或跳板,这从年轻骑手的高流失率上也可见一斑。
张成刚:根据我们的研究,外卖骑手当中大概30%来自于制造业,但这并不表明外卖、快递等对制造业就业造成了冲击。2021年城镇非私营单位制造业就业人数是3805万,而外卖全行业日均活跃骑手不到200万人。外卖快递对制造业招工有一定影响,但不构成冲击。制造业招工难的现象,从2003年东部沿海用工荒就开始了,其原因主要是制造业工资较低、工作单调、劳动条件较差等,也与劳动力供给总量下降、青年劳动者供给偏好转变有关。解决制造业招工难问题主要是依靠制造业自身发展,通过产业升级,提升制造业生产率水平和工资水平,同时国家应加强高技术劳动者、复合型劳动者的供给,为制造业转型升级提供人才助力。
新型城镇化应从“人的城镇化”升级为“家庭的城镇化”
问:流动是农民工的基本生活特征。对新生代农民工来说,他们在城乡间的流动有哪些新的特征?这种流动对构建新型城乡关系有怎样的作用?
张成刚:近两年,新生代农民工流动半径缩减,跨省就业比例下降,省内、市内就业比例上升。从回流目的地看,中部地区农民工主要回流到本县域内,西部地区则主要回流到省内中心城市,如成都、西安和贵阳等。回流的新生代农民工的就业半径有扩大的新趋势,从乡镇延伸到县域。省外务工者多数在中心城市务工,回流后他们多数仍选择省内的中心城市,这样的流动使得新生代农民工离家更近,更方便照顾家庭。
卓贤:一方面,县域经济发展成为农民工回流的“引力”。交通基础设施完善、区域间产业转移和打赢脱贫攻坚战,推动了传统劳务输出地的县域产业发展,吸引了不少农民工主动返乡就业。另一方面,“举家城镇化”的高成本是农民工回流的主要原因。农民工回流集中出现在30岁和55岁两个年龄拐点,一个是农民工婚育高峰期,另一个则是农民工父母高龄失能期。另外,农民工子女还面临在流入地就读高中难的问题。中高龄农民工返乡,除了照料失能老人,不少还承担着照顾第三代的职责。
从积极的角度看,回到农村的人很多还是壮年,他们返乡创业往往是作为致富带头人,有的创办家庭农场,有的从事农产品加工等,给乡村带来了技术、资金等新的要素,注入新的活力。而一些在外积累了资金、技术和市场渠道的农民工返乡创业,还会通过乡邻关系召回更多在外务工的同乡。但客观看也存在一些问题,走出农村到城市务工的大多是年轻人,返乡的则普遍年龄更大,一进一出间难免会带来农村年龄结构的变化,使农村的老龄化程度更加严重。这个问题也是下一步需要引起重视并加以解决的。
问:为了让新生代农民工更好地融入城市,除了物质保障,还应该从哪些方面发力?采取怎样的措施?
卓贤:要实现企业用工需求和农民工就业的稳定性,新型城镇化应从“人的城镇化”进一步升级为“家庭的城镇化”,就是不仅考虑到农民工本人的需求,还要考虑到随迁家属的需求。一是建立住房类财政转移支付规模与农民工举家迁徙数量相挂钩的机制,将进城农民工家庭同等纳入住房保障体系,例如向农民工开放公租房和廉租房等。二是推进农民工随迁子女入学待遇同城化,扩大农民工子女高中阶段入学比重,并推进异地高考制度改革。三是推进农村养老服务业和农村养老基础设施建设,让农民工从照料老人的重务中解放出来,并根据农村劳动力季节性闲置的特点,探索“农村养老银行”等互助模式。还应完善不同地域、不同养老保险制度之间的衔接,最大限度地将已退休的农民工群体纳入城市社会福利体系中。
问:当前,新生代农民工的生活方式越来越表现出个体化的趋势,这种趋势对农村家庭结构转型、乡土文明的走向以及乡土社会的结构将带来怎样的影响?
卓贤:过去,农民工从农村来到城市务工,主要依靠的是他们的社会资本和社会网络,通过乡土社会的亲人、朋友、老乡找到工作,因此互相之间联系也比较紧密。现在,新生代农民工大多通过社交平台或招聘网络、劳务中介公司找工作,也通过这些平台满足自己在城市的一些生活需求,与其他农民工之间的联系也就变淡了。在我看来,新生代农民工更像是“原子化”的存在,他们的乡土意识相对比较薄弱,归属感也比较弱。
张成刚:适应个体化生活方式的新生代农民工可能逐渐疏离乡土亲属关系和乡土社会结构,只能转而在打工城市追求满足个体基本需求和身心欲望的消费生活方式。
未来应推动县域经济发展和乡村振兴同频共振,提升县域产业内生增长能力
问:目前,新生代农民工不只在传统制造业,在许多新兴产业和新兴业态中也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为适应这种转变,应采取哪些措施帮助他们打通职业上升通道,在生存基础上实现更好地发展?
卓贤:为了帮助新生代农民工更好地实现职业发展,有三个方面可以提升。一是全面提升生活性服务业的数字化水平。支持生活性服务业企业借助“互联网+生活服务”的模式改造传统业态,在生活物流、家政服务、养老护理等行业衍生出更多灵活用工的基础性岗位。二是利用新就业形态,挖掘农民工输出地的本地就业空间。支持休闲农业、生态农业、特色农产品深加工、涉农生产性服务业等新型农业生产和经营模式,借助直播带货等新型农产品互联网销售模式,提高本地就业容量。三是提升农民工在新就业形态中的技能。对农民工采取主动上门培训、视频培训等多种方式,提升其适应新就业形态的能力。各方主体还应持续地对在职劳动者进行培训,拓展农民工后续的职业发展空间,将新就业形态从“就业蓄水池”升级为“就业加油站”。
张成刚:在新兴产业和新兴业态中,应加快新职业构建与开发,以适应新兴产业和新兴业态发展。在鼓励新生代农民工不断进入新产业、新业态相关职业的同时,不断加快开发相关职业技能标准,由政府部门、行业协会、职业院校等相关机构共同推动,加快职业技能标准开发,加大培训资源开发力度,将相关职业从业的新生代农民工积极主动纳入职称改革和职业资格改革、职业技能等级认定制度改革中。
问:当前随着乡村的发展,有不少新生代农民工选择返乡创业。应采取怎样的措施让他们能更好地发挥自身的资源和知识优势,助推乡村全面振兴?
张成刚:政府应完善支持和促进返乡创业规划,引导返乡创业农民工顺应当地产业梯度转移和转型升级趋势,延长产业链条,促进创新发展。应加大政府支持力度,对引进项目、资金和技术的返乡创业人员给予优惠和奖励;对于返乡创业带动当地就业的,给予就业补助资金支持。加强对返乡创业人员的金融支持,将返乡创业纳入农村金融服务、中小微企业金融服务的重点支持领域。
卓贤:应推动县域经济发展和乡村振兴同频共振。提升县域产业内生增长能力,发展绿色食品、服装加工、旅游等劳动密集型产业,让就近就业的农民工留得下、稳得住、富得起。同时,继续深挖农业多种功能,提高农产品加工深度和附加值,补上技术、品牌、物流、营销等农业产业链短板,推动农业与乡村旅游、康养等产业融合发展,让返乡农民工更多分享产业增值收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