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
2022-05-25叶圣陶
因为我是苏州人,望道先生要我谈谈苏州的说书。我从七八岁的时候起,私塾里放了学,常常跟着父亲去“听书”。到13岁进了学校才间断,这几年间听的“书”真不少。“小书”如《珍珠塔》《描金凤》《三笑》《文武香球》,“大书”如《三国志》《水浒》《英烈》《金台传》,都不止听一遍,最多的听了三四遍。但是现在差不多忘记干净了,不要说“书”里的情节,就是几个主要人物的姓名也说不齐全了。
“小书”说的是才子佳人,“大书”说的是历史故事跟江湖好汉,这是大概的区别。“小书”在表白里夹着唱词,唱的时候说书人弹着三弦;如果是双档(两个人登台),另外一个就弹琵琶或者打铜丝琴。“大书”没有唱词,完全是表白。说“大书”的那把黑纸扇比较说“小书”的更为有用,几乎是一切“道具”的代替品,诸葛亮不离手的鹅毛扇、赵子龙手里的长枪、李逵手里的板斧、胡大海手托的千斤石,都是那把黑纸扇。
“大书”比较“小书”尤其着重表演。说书人坐在椅子上,前面是一张半桌,偶然站起来,也不很容易回旋,可是像演员上了戏台一样,交战、打擂台,都要把双方的姿态做给人家看。说到这等情节自然很吃力,所以这等情節也就是“大书”的关键。譬如听《水浒》,前十天半个月就传说“明天该是景阳冈打虎了”,但是过了十天半个月,还只说到武松醉醺醺跑上冈子去。
说“大书”的又有一声“咆头”,算是了不得的“力作”。那是非常之长的喊叫,舌头打着滚,声音从阔大转到尖锐,又从尖锐转到奔放,有本领的说书人喊起来,大概占到一两分钟的时间:算是勇夫发威时候的吼声。张飞喝断灞陵桥就是这么一声“咆头”。听众听到了“咆头”,散出书场来还觉得津津有味。
书场设在茶馆里。除了苏州城里,各乡镇的茶馆也有书场。也不止苏州一地,大概整个吴方言区域全是这批说书人的说教地。听众是士绅、商人,以及小部分的工人、农民。从前女人不上茶馆听书,现在可不同了。听书的人在书场里欣赏说书人的艺术,同时得到种种的人生经验——公子小姐的恋爱方式,君师主义的社会观,因果报应的伦理观,江湖好汉的大块分金、大碗吃肉,超自然力的宰制人间、无法抵抗……也说不尽这许多,总之,那些人生经验是非现代的。
现在,书场又设到无线电播音室里去了。听众不用上茶馆,只要旋转那“开关”,就可以听到叮叮咚咚的弦索声或者海瑞、华太师等人的一声长嗽。非现代的人生经验利用了现代的利器来传播,这真是时代的讽刺。
(选自《叶圣陶经典作品选》,北京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有删改)
赏读
《说书》是叶圣陶先生描述自己对于说书这个行当的认知和了解的一篇文章。作者行笔稳健,用几个典型的语言场景描写,有效描绘出说书的两种分类,即“大书”“小书”,让人一下子就有了化抽象为具象的感觉,体会到了它们的差别。
文章使用很多作品中大家耳熟能详的人物与场景,如《三国演义》《水浒》。这不仅体现了作者深厚的文化功力,同时也使读者逐步从文字阅读走向形象阅读,仿佛身临其境。作者在文中用了很多修辞手法来加强读者的画面感,让读者瞬间就明白了作者想表达的意思。时代不同了,但说书仍旧存在,传统文化的内在生命力,永远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