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故道 组章
2022-05-23江苏
张 静(江苏)
故黄河的关键词
城池,河碑,镇河牛,村落,桥梁,湿地,落日,水鸟。
这些词穿过不同朝代,穿过狼烟、战火、时间的枪林弹雨,仍与故黄河生死相依,须臾不可分割。
源头断了,历史和文明未曾断裂,故事和传说还跟着河水一波三折。
在方向众多的年代,是这些词指引路径,养活乡愁里的怀念。是这些词洒落在不同地方,让流浪的心灵捡拾记忆的片段。是这些词从邈远之地淌来,让一首歌在波澜里浮浮沉沉。是这词从过去奔向未来,蘸着疼痛写下月光里的思恋。
光阴老旧,唯有这些词永不生锈、腐烂、变质。
唯有这些词在敲击时响着清澈的回音,在漫卷的声浪中,灵魂凯旋,肉身还乡。
老人与落日
反剪自己,踽踽而行的暮年,跌撞在生命的地平线上。
锈迹斑斑的落日,像一颗年久失修的心脏。
飞来飞去鸣唱岁月之歌的无名鸟,把天和地呼唤得苍茫辽阔。
争取的车轮把一马平川的堤堰往死里追,活脱脱的故黄河蛇一样扭动磷光闪烁的身子,它伺机而动,趁其不备狠狠咬落日一口。
拐弯处尽是不宜捡拾的往事,热血、胆量和气魄,全丢在了朝阳升起的地方。
拐杖是时间馈赠的第三条腿,握着它才知道骨头有多硬,剩下的日子有多凉。
吃壮饭喝急酒说大话的当年多么痛快!
一条路就这样走到了黑。
拥挤的人世空空荡荡,被晚霞烫伤的思想,一半生疼,一半苦涩。
这道湾
故黄河把人间放慢了,慢得让那些来不及做的事,有了回旋的余地。
一位黄昏的老者,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正用记忆的针线,缝补年轻时的那场裂隙,这秘而不宣的修缮,只有唇齿相依的河水才能参悟。
故黄河拐了一道弯,他一辈子就在这湾里生,湾里活。湾外的世界,与他隔着距离,隔着陌生,隔着森林般的商业区。那些速度来得太猛烈,去一趟集市,要用整座夜晚的寂静才能消化完。
他喜欢用鞭子说话,喜欢与羊群并肩站在风中,一起咀嚼汁液丰沛的时光。
失去了这道湾,也就失去了生命。
大城市的孝心接不走他的固执,寡居的日子埋着依恋的孤独,他刚刚失去老伴,一抔黄土带走了厮守半生的骨头。
虚空在左,落寞在右,巨大的河湾,只他一人。
事物的深处
燕雀衔着风声追逐梦想的天空,也是白鹤用翅膀解释自由的苍穹。思恋的羽毛,落在永恒的故乡,巍巍大地,被时光的针线,缀成一片又一片芬芳的田野。
村村落落温暖的家园,有生火造饭的身影,也有顶着烈日出门劳作的腰杆。生活的颗粒,四季轮回检验沸腾的热血。河里打捞成绩,土里耕耘收获,终生未离开河畔的父辈们,他们的倔强、坚持和忍耐,常常让灯下的文字,羞愧难当。
语言太浅,挖不出种在生命里的深意。思想太轻,难以钩沉光阴的厚度。
与土坷垃一起守望岁月,与成熟的稻谷一起练习弯腰,与金黄的麦子一起淬炼光芒。
繁衍生息的力量,兴旺了一代又一代人。
土生土长的情感,被一草一木触碰。柔软的疼痛,电流般击透整座胸口。
行走河畔
河道拐弯,水又多了一截去路。
患热病的夏风,用与生俱来的轻,抚慰世间浑浊的重。
把234公里的寂静还给故道,把700年的沧桑还给光阴,把清澈见底的透明还给锈蚀的肉身。
这样的时刻,行走在堤堰的生命,在心里养一首无人认领的小诗。
小诗里的大孤独,大疼痛,大情怀。
低头饮水的石头,是大水过境后,人们捣衣也捣灵魂的那块硬骨头吗?
不卑不亢的芦苇,是坚韧的湿地,育植出来的茂密的执着吗?
多情的草木,是受难的旧时光,一次次重生的验证吗?
关于故黄河,一首掂不出重量的文字,能诠释什么。
一股激流涌动不止,灵感的浪花,消隐又复现,在思想的河床,跳荡着,扑打着。
一路向东
一路向东的故道,用旧了沿途的风物。
但阳光是新的,愿望是新的,汗水是新的,波浪是新的。
晾晒涟漪的河水,翻出甜蜜的桨声,像犁铧翻出根植于土层的希望。铮铮的汉子,驾驶铁牛一样的机械在田间奔跑,沮丧和烦恼、失败与挫折,统统都甩在身后。
这里,是祖先刀耕火种的福地,也是后辈继承文明的疆域。是自然界凋零的道场,也是万物复活的场所。是身体栖息的大本营,也是灵魂安居的避风港。
然而,这里是哪里?
有沉闷的春雷,辣人的秋风吗?有锁住寒气的树林,放牧寂静的亩田吗?
苏北的方言,是一株特殊的植物,只在它熟悉的土壤里落地生根,开花结果。
在河之滨
白发越来越多,叫人刻骨的相聚却越来越少。
孤独长驱直入,进进出出凌乱的巢窠。
流水误读了落花,一生只够用来挥霍一次。
我常常在岸边,阅读这生死汤汤的人世。
有些东西一开始,就是错误。比如爱,比如恨,比如爱恨之间模棱两可的猜想。
我常常在岸边,左右苍茫,那么多道路,不知往哪儿去。
河水还是那么锋利,荆棘还是那么汹涌。
你永远缺席的时辰,可能是这样的:满脸忧戚的人,驮着两岸之间最大的空虚,消磨悬崖般的午后。
自言自语的午后,近乎癫狂的午后,寂静捉拿心灵的午后,一口大钟轰然从内部敲响的午后。
车流如梭,梦魇一样消失又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