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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的赫利孔山”:谢默斯·希尼与井

2022-05-23程驰也

散文诗世界 2022年5期
关键词:意象诗歌

程驰也

【摘 要】 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的代表诗作《自我的赫利孔山》(Personal Helicon)始于童年的一次观察。从对水井的好奇到对水井深处之景的着迷,此诗融合童年的天真、自我发现与向成人过渡的历程,被视作理解希尼诗歌观念与创作情感的重要诗作,而它始终以原始的意象场所“井”为核心——它既为赫利孔山上的灵感之井,也是诗人记忆中爱尔兰乡间的一汪水泽。童年的“井”为诗人提供了认识自我、洞察世界的途径,也为其后续现实题材诗歌作出了注解——如丰富的声音在井的密闭空间中长久回荡。

【关键词】谢默斯·希尼;诗歌;意象;井

1966年,《一个自然主义者的死亡》(Death of a Naturalist)作为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的第一本诗集出版,在一定程度上树立了希尼作为这一代爱尔兰主要诗人的声誉。在其后期作品中,挽歌(elegy)为他提供了一个反思自身诗歌的使命感、审视诗歌的责任观并为后世给予重要诗歌记录的空间,这如同“纪念”与“交流”的挽歌传统早在希尼最初的诗集中便已显现,并在此后成为诠释其诗歌的线索。在1995年诺贝尔文学奖授奖典礼上,希尼选择以20世纪40年代的童年记忆作为开场白:“那是一种亲密的、遵循自然规律的,动物式的生存方式”。《一个自然主义者的死亡》中的重要篇目——《自我的赫利孔山》(Personal Helicon)同样始于诗人的童年印象。从对水井的好奇到对水井深处之景的着迷,此诗融合童年的天真、自我发现与向成人过渡的历程,被视作理解希尼诗歌观念与创作情感的重要诗作,而它始终以原始的意象场所“井”为核心——它既为赫利孔山上的灵感之井,也是诗人记忆中爱尔兰乡间的一汪水泽。童年的“井”为诗人提供了认识自我、洞察世界的途径,也为其后续现实题材诗歌作出了注解——如同丰富的声音在井的密闭空间中长久回荡。

一、从“对地域的爱”到“井”之意象

在13世纪后的爱尔兰,对地域的爱和从中流放的哀歌是另一种典型的凯尔特感性,这种“地域情感”奠定了希尼在诗歌中的文化身份与情感基调,即对北爱尔兰乡村童年生活的“持久恋情”1。故乡摩斯巴恩(Mossbawn)的土地传递给诗人对自然的真实感受,他以言语唤起北爱尔兰乡村的丰富意象——它们仿佛具备朴素的生命力,哺育了诗人的沉思与遐想,创造出独一无二的感官旅程。那些潮湿的绿色角落、水流纵横的荒地、长满柔软灯芯草的洼地,所有被水分润泽、被苔藓植被遮盖的土地,仿佛记忆图景中不可抹去的铭记——对于在天主教与乡村环境中成长的诗人而言,自然生活并非仅为悠闲的田园理想,而是一种更为真实的存在,“我已经被许配给了它们……一个新的世界打开了”2。

我的“清水之地”,

世界开始的小山

那里清泉涌出,流入

闪光的草地

安娜莪瑞什(Anahorish)为希尼的出生地及童年生活的场所,意为“清水之地”(place of clear water),清泉涌动之处为人类繁衍生息之地,也是神圣、光明的“世界开始的小山”,安娜莪瑞什之山的意象赋予“清水”以神性光辉,亦如作为诗题的“赫利孔山”(Helicon)——它预设了诗歌所指的对象,也寓居著“诗灵”,指引着诗人寻找赫利孔山山间“闪光的草地”。

在希腊神话中,赫利孔山为司诗女神穆斯的居住之处,附近有阿加尼(Aganippe)泉和希波克林(Hippocrene)泉,而泉水可启发诗人的灵感,如济慈于《夜莺颂》中借赫利孔山之灵泉等意象抒发对永恒欢乐的向往,赫西俄德在长诗《工作与时日》中描绘于此山和缪斯女神的相遇——“我把它献给了赫利孔山的文艺女神,因为正是她们在这山上首次指引我走上歌唱的道路。”希尼所接受的古典教育和对拉丁语的熟悉为其提供了诗歌隐喻的来源,他汲取前驱者对古希腊和罗马的热情,从经典作品中汲取灵感,将处境或记忆转化为更普遍的事物——关于北方、童年时期的爱尔兰乡村及其个人生活,也在1960年代后期间接延续了爱尔兰悠久的古典文学重写传统。

“井”意象在诗歌中并非典型,往往立足其回声和倒影,统归于镜类意象之中。由物质性或功能性角度,人们建造水井以储藏雨水或地下之泉。对希尼而言,赫利孔山上古老的灵感之泉首先为艺术之源的隐喻,并与其童年记忆中的“井”遥相呼应,开启了诗性智慧的启蒙。诗人于井深处“挖掘”人、自然与诗歌共同遵循的神圣法则,《自我的赫利孔山》阐明了井的具体形象由经验世界向艺术文本转化的过程,以及艺术创造、文化记忆与生活现实之间的联系。诗人借意象抒发情感,亦从中诠释诗歌之源,“井”由于其本质的始终如一而成为记忆的象征。

井的起源可追溯至凯尔特时代,凯尔特人以多种方式影响着爱尔兰原住民,包括其宗教信仰,换言之,在基督教以前,神圣的井水反映了凯尔特人的信念,即灵性来自地球本身。而在《圣经》中,“井”同样被赋以属灵象征,即神救恩的生命纯洁之水,好的水井(活水之井)被视作蒙神赐福的记号——“所以你们必从救恩的泉源欢然取水”(Therefore with joy shall ye draw water out of the wells of salvation)(以赛亚书12:3)。希尼曾引伊安·芬雷(Ian Finlay)的《凯尔特艺术介绍》,指出在高卢人或凯尔特神祇缩减成生活着的男女的肖像之前,神祇们一直隐藏在“石头或树木的活的母体中”,即内在于自然界——希尼由此联想到围绕着爱尔兰乡间美丽荆棘的所有禁忌和敬畏,以及仍在进行的“对古代圣泉的崇拜”3。古老、神秘而深沉的圣井遍布爱尔兰的田地与林间,融合古时异教和基督教的信条和仪式,成为长期以来的神圣中心与沉思的理想之地。在一定意义上,爱尔兰的历史可见于对圣井的朝圣中,如爱尔兰神话中的井与泉水被描绘为源于另一个平行世界——虔诚的人们相信取圣水饮用或沐浴,可被赋予诗意的灵感、智慧或疗愈的力量。希尼继承了爱尔兰乡间圣井的神秘叙事,发现自然与内在的呼应,融合童年时期对外界的感知,将这种发现转化为诗,如希尼在《树上的神》中所述:诗歌的力量总是比它生命的含义更加深邃。

二、《自我的赫利孔山》与“井”的存在

在早期自传性文章《摩斯巴恩》中,谢默斯·希尼明确了自身之于土地的“自然”身份,他以一个希腊词语作为起点:奥姆弗洛斯(omphalos),它意味着中心,即一块标记着世界中心位置的石头——“我要一遍遍地重复它……直至它粗重低沉的发音变成我家后门外某人抽水时水泵发出的乐音”4。在四十年代初的伦敦德里郡,诸多“伟大的历史事件”不曾扰乱其院中的节奏——希尼将童年记忆中的“水井”(wells)和“水泵”(old pumps)标志为“另一个世界的中心”,即诗人自身的世界。在此,“水井”和“水泵”实质上均为爱尔兰乡间之泉的变形,彼此并列依存——“井”由地面向下挖掘、深入,逐渐抵达“泉”之所在。这缄默之水意味着谢默斯·希尼与自然之间隐秘而必然的关联,童年时期在漫长春日黄昏中的迷失如初生的草木承接露水,诗人从中听见召唤,在想象中播下神秘的诗歌之词,其中溢满“松软泥土和树叶的气息”,那是童年最初的处所。

小时候,他们无法阻止我去看井

以及带桶的老抽水机 和绞绳。

作为对自然与童年心怀崇敬的诗人,希尼以“井”诉说重要的童年记忆,引导观者去凝视。诗歌在首句便发生了向童年的偏移,它将儿童与未知的“他们”并置,而后者无法对“我”接近井的行为施以阻止——“他们”来自成人世界,例如对天主教徒而言,某些以往的水井区依旧为恩惠之地,另些则存在被抛弃的叙事,包括它们危险而需加以回避之说5。井首先构成诗人重新进入童年的媒介,带桶的老抽水机和绞绳沿着井中的黑暗之径,传递出一种动态的观看的可能性。

我爱那深落的黑暗,那陷于井中的天空,

那水草、真菌和潮湿苔藓的气息。

井是泉水的存放之所,是诗人童年空间的重要组成部分,此时,井呈现为“深落的黑暗”(dark drop),语音层面的坠落感和视觉层面的色彩即意味着诗人“向下”观望,也暗示对往昔的回溯。从受限的天空到水草、真菌和潮湿苔藓,陷于井中的图景和气息构成独特而封闭的私密空间,这些质朴黑暗的感官意象显现出童年的“我”对自然的特殊迷恋——他的好奇与欢乐来自儿童视角的特殊性。

诸多自然意象象征着童年的纯真与身体的感知意识,而井中的黑暗指向生命的奥秘。“井”并非仅为由于生存而建造之“泉”的人工产物,或出于水崇拜而祭奠的对象,更作为诗人的精神情感空间,给予其富于想象与好奇的心理体验。于是诗人在童年探索旧井时所经历的新奇感被形象化,作为意象核心的“井”由于观看者的体验侵入,从视觉与嗅觉层面显示出其“可见性”。

一口砖厂中的井,在腐朽的木板下。

我深深地回味那深沉的轰鸣

当水桶于绳的末端骤然坠落。

如此深的井,你看不见倒影。

诗人所迷恋的“可见”的井在回忆中走向具体,即:“一口砖厂中的井”。这口井同样处于非浪漫的情境中,它为“腐朽的木板”遮蔽,意味着视觉的受限及由此引发的感知颠倒:观井者观看被遮掩的井中之景,它由“视觉”转变为“声音”——一种水桶骤然落下时的“深沉的轰鸣”,而“我”被这声音吸引。与前段中“深落的黑暗”(dark drop)相呼应,此时“井”的形象呈现为“骤然的坠落”(plummeted down),这是一口“看不见倒影”的井,不可望见或触及,却仍能以其声响使“我”深味水桶消失于黑暗中的丰富的撞击声。井的神秘与自然性体现于听觉,这骤降的“轰鸣”暗示井的存在本身,也意味着一种回声,更深入地唤起地域和历史的记忆。

一口干枯石渠下的浅井,

如养鱼池般存在丰富的生命。

当你从柔软的覆盖物下扯出深根,

一张洁白的脸徘徊井底。

此时,诗歌描绘的图景出现了更明亮的转折,相较于前段中砖厂的“深井”,诗人联想起一口生于干枯石渠下且铺满树叶的“浅井”——它在童年时期的诗人眼中映射奇异的光线,具有丰富的生命力。“fructified”意味着一种过度丰盛的生长,也呼应了同期诗作《摘黑莓》(Blackberry-Picking)中探討的“果实感”。透过童年之眼,这口“浅井”便是充满生机的鱼池(aquarium)。而在爱尔兰的圣井传说中,“鱼”为神圣的象征,如凯尔特神话中的英雄芬恩(Fionn mac Cumhaill)在少年时食用了圣井中的“智慧鲑鱼”(the salmon of knowledge)费坦(Fintan),人们同样在此寻找充满福祉的井中之鱼。诗人对“鱼”的想象是构成井底奇异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暗示着井的生命力和一种神谕。

枯渠下的浅井属于现实世界,其中“丰富的生命力”是想象的空间,暗指诗人的意识深处,它隐藏于外在的“覆盖物”之下,需越过其长长的根系向泉水处寻找。如叶芝在《垂钓者》中试图以钓钩探索水面下的奥秘,诗人在此又一次接近了这本诗集的核心词语:“挖掘”(digging),进而在井底看见盘旋于天空的倒影中的“脸”,使人联想在创世纪的开端,神的意志(the Spirit of God)徘徊于水面,喻示着创造性的精神——诗人于井的探索中寻找“起源”。

这一透过井口的观望,亦为诗人于“镜”中“观己”,井中的注视处于相对封闭的状况,且与现实环境存在抽离,因此“井”成为诗人自我审视、自我发现的感性空间,或作为童年存在的隐喻,以从中寻找另一种“认同感”。在对历史的亲近和对往昔的回溯下,井底照见的面容仿佛童年时的“我”——或对自身的深层认识。“我”陶醉于除去覆盖的植被去临水自鉴的过程,但这一井中的倒影仍为虚无的外形,是如幻影般消逝着的事物,仿佛诗人为解答“自我”身份而在诗歌中引进的或真实或不真实的“镜像”,它作为水中倒影客观存在着,也处于主观的变化中。

其他的井都有回声,传回你的呼唤

伴以清新的乐音。而有一口井

令人畏惧,从那羊齿草和高高的指顶花中

一只老鼠瞬间踏过我的倒影。

当诗人对井凝神观照,便转向了一种主动的自我观看,于是他看见(或听见)自身,并对古老的井寄予追求“回声”的热忱和渴盼,从中聆听它们深邃而个性的声响,嵌入自身的诗性言说中,转换为内蕴的声音——而这回响又源于“我”自身,源于“你的呼唤”。诗人(的声音)和“井”产生了一种内在的交流和融合,“回声”便是井对“我”的呼唤的回答。

井中可见潜在的自我的倒影,闪光的镜面映现不同幻像,既出于石头般坚硬拙朴的自然本质,又有井水作为“镜面”的脆弱。诗人于“回声”中收获洁净的乐声,也接受到了某种自我警觉与疏离——这一忽然的“畏惧”标志着诗中顿悟的时刻。“老鼠”如幽灵般的他者阻碍了注视的过程,拍打着“我的倒影”,它是对主体映像的恐吓和对“我”的虚化,也是自然界的隐秘真相,指向人与自然的根本,意味着由无忧的童年时期向成年阶段过渡。如在《格兰莫组诗》(Glanmore Sonnets)中,“黑老鼠”的出现触发了希尼的政治联想,它意味着主体对自我与外界的认识并非坦途,也指向通往新世界的觉醒。井的深处象征诗人自身的潜意识,并进一步引发诗人更复杂的自我思考:“倒影”所照见的是什么?

如今,再去窥探根的深处,以手指触碰泥泞

像睁大眼睛的纳西索斯,注视着泉水

有失成人的尊严。

沉默的“井”作为诗人的艺术模型,代表一种原初的本质,交织童年与现实、记忆与幻想,构成诗中潜藏的双重时空。在前几节诗行中,希尼唤起了与童年之井相关的触觉、气味和声音等层面的回忆,亦重塑其早期感官诗的特征(如头韵),而在最后诠释了这段过往经历对其作为“诗人”角色的影响。诗篇末节的“now”一词将过去转移至“现在”,对“如今”的诗人而言,“井”成为更深层问题的开端,促使其窥探“根的深处”,但此时对井中泉水的“窥探”和“注视”失去了童年的好奇与纯真,而更具客观性,彼时的井边体验所带来的愉悦已变为一种遥远的记忆,甚至“有失成人的尊严”——但诗人仍试图以诗歌去捕捉并诉说。

由于“水”和“井”的天然共通性,诗人在井中回望记忆,也于井水辨识自我。对水面的观望是人类自我形象确认的开端:古希腊神话中以水为镜的纳西索斯(Narcissus)终日沉溺于其水中倒影,抑郁而终化为水仙花,成为自恋情结的早期写照,这一神话意象的引入也对本诗作出了关键诠释。希尼迷恋已逝的童年,但并不排斥外部世界,而以其开启自我发现的途径。在一次访谈中,希尼曾讲述他喜爱的词语“婴儿”(infant)——它的拉丁文原意为“不说”(unspoken),并引华兹华斯之语作为印证:“不朽的暗示来自童年时期”,“嬰儿”的话语即诗的来源,那就是“不说出的部分”6,阿甘本亦曾将“幼年”拆解为“在幻想之中”(in-fancy),这也在一定程度上明确了诗人为何喜以童年生活为诗材,去捕捉诗中的声音、叙事与象征。借助童年的纯真之眼,诗人显露自身,真正站到自然面前,改写了既往“睁大眼睛”的凝视,以婴孩的目光将一切事物重新观看,而“写诗”(rhyme)便是希尼认识自我(see my self)的一种方式。

…… 我写诗

为了凝视自己,让黑暗发出回声。

当希尼将原始意象场所延伸至“写诗”时,他的自我“凝视”与黑暗中的“回声”正如童年时对井中“回声”的聆听和对井底“倒影”的寻找。如前段所述,不同于回音神艾蔻(Echo)对纳西索斯空洞的重复回应,当“水井”传回我的呼唤,它伴以“清新的乐音”——进而在互动中丰富了我的“声音”。于是,清新的乐音来自沉默的井与“我”的互动,二者在诗中以一种对现实、自然和艺术的隐喻奇妙地关联。

作为继叶芝之后最为重要的爱尔兰诗人,希尼对井的“回声”的注目也受到叶芝诗歌创作的影响,如后者之诗《人与回声》中“人”对“圣坛”的造访——其所在并非被阿波罗作出神谕的德尔斐,而是一个名为奥特的峡谷,“我”在此“向石头呼喊出一个秘密”,岩石对我报以回响,而回声传达的正是“人最殚精竭虑的终极认知……标明了思维的界限”7。希尼不仅从童年的自然记忆中感染到对古旧而生机之“井”深入探求的兴趣,也从井中水面领受了应如何细致观看:以一种内倾的态度凝视,并让“黑暗”发出回声,从自然世界和平凡宇宙中发现存在的意义。叶芝的《人与回声》以人类意识反抗神秘之物的险峻真容,并直面人类存在的自身限制为内容,正暗示着希尼所力图反复重审的:“人世间生命的旨归以及在实现过程中作为关键因素的诗歌的旨归”8。希尼尝试在观照环境的同时超越环境,而非局限于单纯摹写既定的时空场所,当诗人此刻的声音触碰到井的深处并返回其耳,它便被赋予了新的内容,这“黑暗”是诗人的过往岁月,也是生活中可临近或不可触及的一切。

三、“井”:童年空间与诗歌灵感

在“井”意象的昭示下,希尼于《自我的赫利孔山》中将记忆片段局部放大并予以定格。诗人由自我意识阐释自然,并在阐释中加深对自我的认识,唤醒了身心中一种“崭新的童年状态”,也寻获了对自我的观照和对其艺术理念的印证。

“井”意味着童年空间的入口:人们曾在童年时短暂地“拥有”过自然,却在成长历程中不可避免地将其失落,丰饶的井便指示出另一个维度的想象。在《梦想的诗学》中,巴什拉由现象学讲述童年的梦想,他认识到“童年是存在的深井”,将深不可测的童年视为一种原型,而这一原型与“井”意象息息相关——井是人类心灵最严肃的形象之一,那黝黑而遥远的井与井中之水为童年打上了印记——“它曾放映出一个惊讶的面孔”9,也使现在的“我”在对这映像的回忆中重返往昔。于是诗人坦然地立于古老而未知的空间前,在纯真的观看中寻找童年的乐园和事物的本性,也寻找着自己。

“井”意味着诗歌灵感的来源:它是希尼心中爱尔兰乡间泉水的等价物,如赫利孔山上的灵感之泉,给予希腊抒情诗的牧羊人以诗意的灵感。诗中“井”的存在并非单纯的符号或实物的复制品,更被提升至特定的象征,是诗人对其领会的事物的内在生命的可见化表达,代表着一种在界定自我和向外探寻过程中的“回声”。从童年记忆到诗的灵感,希尼亦于同期诗作《卜水者》中描绘卜水者对水源的寻找,他认为卜水者与诗人彼此相似——“井”同样传递出诗人与自然之间的神秘共情,以及更深层的灵性的互动,从而触及隐藏的事物,并“把感知或唤醒的东西显现”。

作为一种物质性而富于回忆的意象,“井”源自希尼童年时的视角与感受,而诗的奥秘亦出于其中——其中飘荡着恒久的“回声”。诗人倾听自然所给予的一切,亦将诗意从生活的琐碎与负重中提纯,将个人的体验上升为普遍的经验,《自我的赫利孔山》因此以“井”揭示出遐想与现实的融汇,和自我理想的起源。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

注:

1.吴德安·希尼的诗歌艺术[J].国外文学,2000(04):45-50.

2.(爱尔兰)谢默斯·希尼著;吴德安等译.希尼诗文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296.

3.(爱尔兰)谢默斯·希尼著;吴德安等译.希尼诗文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299.

4.(爱尔兰)谢默斯·希尼著;吴德安等译.希尼诗文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200.

5.沙莉丝特·雷,邵文实.神圣与爱尔兰圣井的身体政治[J].国际社会科学杂志(中文版),2013,30(01):25-42+3+6-7.

6.(爱尔兰)谢默斯·希尼著;吴德安等译.希尼诗文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88.

7.(爱尔兰)谢默斯·希尼著;吴德安等译.希尼诗文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338.

8.(爱尔兰)谢默斯·希尼著;吴德安等译.希尼诗文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337.

9. (法)加斯东·巴什拉著;刘自强译.梦想的诗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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