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脍”意江湖
2022-05-23周白之白
周白之白
年轻人是天生的浪漫派,肥马轻裘,豪情天纵,对一切华丽酷炫的事物欲罢不能。少年杜甫开口便咏凤凰,又知道自己不是凤凰。尝尽坎坷后他才突然发现,自己的人生其实更像另一种动物:“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凤凰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主儿,而凡尘江湖中的沙鸥是要吃鱼的。漂泊不定、时常为衣食忧心的生涯,与鱼脍狭路相逢,一抹鲜甜在舌尖爆裂,百般滋味从心头涌起。这次第,最难将息。
天宝十二年(公元753年),杜甫与挚友郑虔同游山林,野竹入云,疏篱花晚,席间的那道鱼脍真正是齿颊留香,杜甫挥笔写下了那首《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其中有:
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
翻疑柁楼底,晚饭越中行。
寥寥20个字,意象飞动,色彩跳跃,好一幅工笔山家清供图!
生鱼或生肉细切而食,古人谓之“脍”。古籍中关于这种吃法的记载俯拾皆是,《诗经》中招待宾朋须“炮鳖脍鲤”,《论语》中孔老夫子更是提倡“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足见这种吃法深得千古“吃货”之心。
纤细白亮如缕缕银丝的“银丝脍”,佐以水芹熬制,就是唐代的潮流美食“碧涧羹”。虽算不上十分丰盛,却也自成一番风味,最关键的是能给杜甫带来慰藉——此刻的他,实在太需要安慰了。
这年,是杜甫来到长安的第八年。35岁入长安求仕,本以为能“立登要路津”,可万万没想到,苦熬多年之后,已然42岁的杜甫,不仅仕途看不到任何起色,连填饱肚子都成了问题。
上面那道鲫鱼脍,虽然被杜甫写得好似高端,但其实没怎么花钱——关于食材的来源,杜甫在诗中其余部分交代得十分明白:“野老来看客,河鱼不取钱。”唐时风气,几乎人人都爱食鱼脍,但算不上高档的食物。所以如果有人对此饱含深情、念念不忘,那这个人可能正在饿肚子。
据说,富贵的标志之一,就是脸上常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淡淡的疲倦。这种欲望得到满足之后的倦怠感,杜甫亲眼看见过,震撼到无以复加,激愤到不吐不快,于是,就有了千古名篇《丽人行》中的几句话:
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
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
杜甫为我们描绘了一幅豪华绝伦的长安贵人游春图,其中,权贵们面对满桌珍馐迟迟无法下箸的慵懒矜持,让经常饿肚子的杜甫尤其难忘。盛于水晶盘中的“素鳞”,既然能与驼峰同列,自然非寻常鲫瓜子可比,怕至少也得是松江之鲈、黄河之鲤。可惜,名厨刀功再好,鱼脍切得再精细,在早已酒足饭饱的贵人们面前,终究是错付了。
驼峰鲈脍,贵者弃之如糟糠;朝齑暮盐,贫者求之焉可得?在写下《丽人行》两年后,杜甫前往陕西探亲,刚到家便心如刀割、五内俱裂:“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
贫富极端悬殊、世道颠倒不公的残酷现实,如此直白赤裸地怼到脸上,杜甫心底的激愤与控诉再也无法隐藏,那两句直击灵魂的诗句终于倾泻而出: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古往今来,到处都有运气不好的人,如老杜这般才华天纵却如此命途多舛者,可谓凤毛麟角。长安求仕十几载,托关系走门路,该做的不该做的,杜甫都尽力试过了。好容易得到一个从八品下的小官,却又不幸赶上动地而来的渔阳叛变。即便后来侥幸受到肃宗垂青,但很快又因言事被贬。
即便在这样满是苦涩的人生中,也会有片刻的欣慰不期而至,不请自来。譬如,一席足以治愈舟车疲倦的设脍之筵。
乾元元年(公元758年),在从华州赴洛阳的途中,路过阌乡(今河南灵宝县)的杜甫,受到当地官员姜七的热情招待。虽然时值严冬,又连日大风,“河冻未渔不易得”,但主人还是奉上了鱼脍。他在《阌乡姜七少府设脍戏赠长歌》中细细铺陈道:
饔人受鱼鲛人手,洗鱼磨刀鱼眼红。
无声细下飞碎雪,有骨已剁觜春葱。
偏劝腹腴愧年少,软炊香饭缘老翁。
落砧何曾白纸湿,放箸未觉金盘空。
这几句详细写了鱼脍的制法与食法。一是食材宜鲜,厨师从渔夫手中接过刚出水的鲜鱼,鱼眼犹红;二是刀工须快,巧匠快刀之下,纤薄洁白的鱼片如碎雪无声飞落;三是鱼脍可佐葱等配菜或佐料而食;四是脍不宜洗,以干洁不湿为上。
由杜甫的内行程度,足见他对鱼脍这道美食的偏爱。然而,杜甫也在《观打鱼歌》感叹过几句鱼脍之残忍:
鲂鱼肥美知第一,既饱欢娱亦萧瑟。
君不见朝来割素鬐,咫尺波涛永相失。
食鱼脍固然是一件美事,可等到食欲的潮水褪去,空虚便会油然而生。仅仅为了短暂的口舌之欢,就大行屠戮肢解,是否太过残忍?
你可以当这是老杜“贤者时间”的胡思乱想,但念及老杜作此诗时已52岁,是否也可以理解为这是老杜对自己为“致君尧舜”的理想而劳苦奔波一生的自嘲呢?生死富貴,孜孜以求,焉知一切非梦幻泡影?
大历二年(公元767年),55岁的老杜拖家带口,漂泊于夔州(今重庆奉节县)。此时,老杜还不知道,他颠沛流离的一生将在3年之后画上句号,但他至少很清楚一件事:他要和鱼脍说再见了。他写下《王十五前阁会》:
楚岸收新雨,春台引细风。
情人来石上,鲜脍出江中。
邻舍烦书札,肩舆强老翁。
病身虚俊味,何幸饫儿童。
对杜甫来说,跟鱼生的告别与和解,也是跟人生的告别与和解。江中的鲜鱼美味如昔,自己的一生却已然走向日暮途穷。好容易来世上一遭,谁不愿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痛快酣畅?可碰到运气不太好的时候,除了与世界握手言和,我们的选择其实不多。
去世前3年的杜甫,和所有人一样,绝对不可能意识到,早在不经意间,自己已然完成了人生的诸多告别:他早已永别了泰山的绝顶、成都的草堂、长安的街巷,许多年之前就已经与四川人李十二见过了最后一面……相比之下,这番与鱼脍的告别,又有什么可伤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