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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基山

2022-05-23丘伟平

参花(上) 2022年4期
关键词:马道

他们恋爱时,每次见面都不容易,因为两人中间隔着一条长江。

这个城市不大,长江穿城而过。

虽然共饮一江水,但他俩分住两岸,那时还没有桥。江畔的磨基山面南背北,是这个城市的风水。山脚下有个渡口,方卉天天坐渡船上班,从此岸到彼岸,日复一日,但她从来没有在渡船上遇见过杜一新。

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描写一对异国情侣在西贡的渡船上一见钟情,然后过了一段风花雪月的生活。这么浪漫的故事是否也会发生在这个小城,春江水暖,谁知道呢?说小城故事多,只是饱暖之后的一种遐想,成不成要看各人造化。每天上班行色匆匆,疲惫如刍狗,哪还有多余的精力去消耗?

两人是在扫墓时认识的。

这个陵园曾经是古战场,方卉父亲的墓和杜一新母亲的墓相邻。两个墓中人并排躺得规规矩矩,等着未婚儿女每年一次的探望。本来是各扫各的墓,但连续两年他们都碰在了一起,方卉烧纸时还找杜一新借了打火机。他发现这姑娘长得不错,背影尤其耐看。方卉还打火机时,问他:“这你母亲?”当时她并不知道这就是自己素未谋面的婆婆。两人言来语去聊了起来,既有同病相怜的悲戚,又像是惺惺相惜的患难之交。两墓旁边守灵的柏树已有连理之势,这是祖宗对联姻的明确首肯。英年逝去的父母做了月下老人,陵园里的邻居成了亲家,即将抱上孙子的二老现在已是含笑九泉了。

给自己省去了诸多婆媳难处的顾虑,可见婆婆是深明大义的,方卉答应了杜一新的约会。两人见面竭尽才情说着各种话题,从南走到北,从白走到黑,孜孜不倦,即便不是相见恨晚,也算般配。之前扫墓是不约而同,确定恋爱关系后是执子之手一同前往,大有“家祭无忘告乃翁”之意,直接幽会于灵前了。杜一新问她:“第一次看见我是啥印象?”方卉说:“感觉你的样子像毕加索。”杜一新笑了:“只要不像果戈理就行。”方卉在大学读的是中文,眼下在一个私立学校教语文,她挺奇怪:“果戈理怎么了?”杜一新说:“他挺好的。”方卉就不明白了:“那你为什么那样说,搞得果戈理好像残疾人似的。”杜一新知道女人大多单纯,随便逗一下就会盘根问底,其实他就是开个玩笑,连果戈理是不是意识流作家,他都不确定,至于果哥长成什么样,对他来说更是一个谜。

他的烦恼是,每次见面方卉都要赶着回去,她得赶最后一班晚上八点的渡船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渡船的这种日常安排也成全了他们,让他们每次见面都意犹未尽,而盼着下一次再见。

渡船已历半个多世纪,终于结束了使命。

他们结婚时,大桥开始动工,儿子两岁时大桥竣工,桥头有国家领导人的亲笔题字。儿子上三年级了,站在桥上放眼望去,前面是长江上游,后面是长江中游,杜一新觉得自己的时间比别人走得快,滚滚长江东逝水呀,一晃快四十了。这个年龄,苏秦都挂六国相印了,咱还在为一个小家的生活起早贪黑。人到中年就是过河卒子,困境在于欲罢不能,只顾得上眼前的琐碎和苟且了。这十年说不上有声有色,但也已尽力,上有老,下有小,日子算是过得不疼不痒,车和房都还了贷款。房子现在已升华为划分阶层的标准,这是房地产业发展的最好一段光阴,他抓住了这个机会,从业务员做到了业务部经理,应该说有点小成,但也到瓶颈了。部门业绩最近下滑明显,他虽然依旧兢兢业业,但市场终究是一个成王败寇的地方,扯再多的犊子,最后也还得拿数据出来说话。

他收入最高的那年,恰好是方卉收入最低的一年。

她所在的私立学校对老师们下达了招生指标,没完成的就扣工资,方卉被扣得所剩无几,索性辞了职,在家闲散了几年,喜欢上了麻将,输赢虽然不大,但瘾不小,坐在烟雾缭绕的麻将馆里,以前那个辛勤的园丁已泯然众人矣。

方卉也曾是个文学女青年,想过写一部关于鄂西淑女的史诗,只是无从下手。平时脑子里很多似是而非的想法在搅和,一下笔就感觉不对,灵感不知哪儿去了。她想抓住它,但它比特务还狡猾,溜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她用了很多方法引蛇出洞,但蛇似乎不是隐居了,就是冬眠了。方卉心有不甘,难道就让这么多故事封印在脑海深处?难道就让一部史诗就此失传?她承担不起这个责任!只怪自己生活太平顺了。不用朝九晚五,更不用996,每天不是弄饭、吃饭、打麻将,就是看电视、玩微信,这些跟史诗哪沾得上边?杜拾遗说“文章憎命达”,欧阳文忠公说“诗穷而后工”,真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太史公若不受宫刑,怕是也写不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想到这里,方卉由衷地莞尔一笑。

现在别说写史诗了,就连阅读都快出现障碍,她觉得那些名著都长得无法卒读。目光在铅字上爬得磕磕绊绊,字里行间的艰难跋涉,让她看完每本书的难度都不亚于攻克座山雕率领一伙亡命徒盘踞的威虎山。罗素说:“一切伟大的著作都有令人生厌的章节”,她看到这句话颇有知音之感,到底是哲學家,说到人心坎去了。她还发现很多大师的作品虚伪、矫揉造作,而且故作高深,明明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的事,非要写一大堆,让她不胜其烦。杜一新有天看见她桌上放着两本尼采和安妮宝贝的书,问这俩人咋还混到一起去了呢。她说我就是随便翻翻,没看完。看来能让她坚持读完的书,还没人写出来。杜一新婚后对老婆的话多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准确地说她是缺少天赋,而不是缺少兴趣,或许两者其实是一回事。

方卉不想跟他无谓地争论这些专业问题,而她对麻将的兴趣可以说接触之后就乐此不疲,这比名著有趣多了,闲人云“何以解忧,唯有麻将”,诚不欺我也。

当然,无忧可解的时候,方卉也照常在麻将馆里玩。

杜一新最近对她打麻将颇有微词,让她多抓抓儿子的学习,儿子成绩已经班里倒数,不能再放松了。

这天晚上,他给麻将馆的方卉打了个电话,她看了一下来电号码,直接挂掉,打完了一圈才站起来。六十多岁的麻将馆老板娘陈大妈正提着壶,游走在各桌之间给大家续茶水,见方卉站起来,问:“电话又催了?”方卉嗯了一声走了出来。

麻将馆在一条窄巷里,杜一新提醒过她早点回来,那巷子发生过两起劫案,一次是劫财,一次是劫色。月色入巷,方卉的拖鞋吧嗒吧嗒地响着,一轮月亮尾随着她。但她好像听到还有另外的声音,扭头去看,一个身着斗篷外套的男子,看不清是谁,面目都藏在阴影里,不知什么时候跟在她的后面。她心头一紧,赶紧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出了小巷。街上灯火通明,那男子依然走在她后面,但她已不再惶恐,这男人应该只是同路吧,是自己想多了,搞得好像洪洞县里无好人似的。忽听到一道尖锐的刹车声,她看见一辆交警车逼停了一辆轿车。两个交警走下来,敲轿车的窗:“查酒驾。”车窗摇下来,里面一个金发女郎用生硬的中文说:“我是外国人。”方卉判断她是法国人。各国人说中文,都有其特色,好比中国人说英语,一开口你就能知道他系广东人,还是阿拉上海人。一个交警向金发女郎敬了个礼:“对不起,不管你是哪里人,到了我们这里都得遵守交通规则,请配合一下。”

方卉注意到那个斗篷男子已经走到前面去了。

看完查酒驾,回到家,杜一新面无表情地问她:“输了多少?”方卉例行公事道:“没多少。”杜一新无奈而默然地盯着电视,远不是初婚时“有妻如此,夫复何求”的表情了。婚后几年,杜一新的话越来越少,而方卉则相反。男人的沉默好像一堵墙,而女人的絮叨则像是覆盖在这堵墙上的涂鸦。

父子俩今天都穿着一样的衣服,保持着相同的姿势,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外人会感觉有点滑稽。方卉见无人理她,拿起遥控器换了个台,杜一新对她这种自作主张的行为很不满:“你换台是不是也先征求一下我们父子的意见?”

方卉对儿子没好气地喝道:“就知道看电视,作业做完没有?拿来我检查。”

小伟从沙发上蹭下来,拿来家庭作业,递给方卉。她随便翻了两页,在作业上签了字,小伟收拾作业本向屋里走,她冲着儿子的背影训斥:“整天闷头闷脑的,不知道在想什么。”老师跟她反映,小伟上课倒是专心得好像在教堂里听传道,但向他提问却茫然得不知道老师在讲什么。方卉为此经常批评儿子,儿子像被牛虻折腾不止的小马一样疲于应对。

杜一新也不知道儿子在想什么,但他相信儿子不笨,未来可期。

他现在担忧的是部门的业绩,当副手把销售报表交给他的时候,他都没去翻,他知道不太可观。买得起房子的中产早就买了,买不起房的寒士,即便是刚需,也只能望房兴叹。看来这世上只有吃饭和呼吸是刚需,其他的都不能算。

杜一新所在公司的旁边,有一个古玩市场。

这天下午,社会青年马道喜正在市场里游逛着,东瞄西看,这家店进,那家店出。他走进一个店时,店主郑老板正在给一对新人介绍:“我这青花瓷是元代青花,景德镇烧制,胎体厚重,造型饱满,你看看这底釉……”那女人一脸的福相,说:“这瓶倒挺精致,放在客厅里肯定好看。”男人问:“老板,这瓶什么价?”郑老板说:“十八万。”女人笑道:“这么贵?”郑老板也笑了:“官窑烧制的元青花瓷市场价少说也要百萬起步,我这是民窑的,价格算是低的。你们如果不收藏,只是装饰一下客厅,可以看看别的品种。”说着拿出另一个瓷瓶给他们看。

马道喜在店里四处走动着。

忽听门外一个声音喊:“有人要跳楼了。”

两个新人放下瓷瓶,匆匆走了出去。市场里生意冷淡,有些店主就出去看热闹,郑老板也厕身其中,想看个究竟,关注社会新闻一向是他的爱好。

原来是个民工在找施工方讨要工钱。

派出所的曹队长接到110电话赶来劝说:“你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我帮你解决。”队长语气不紧不慢的,像兄弟在拉家常。民工站在楼顶边缘,一副随时准备跳的样子。曹队长和几个警察站在不远处,不敢过于靠近。

此时,这边的写字楼里,杜一新正在和副手徐百文商讨怎么冲刺业绩。

行情鼎盛之时主顾盈门,冷落之日施主们都难觅芳踪。

杜一新急于有所突破:“百文,你制定一个计划,激励一下大伙,让大家打起精神来。”徐百文脸上浮出苦笑:“一新,你不是不知道,现在的问题就是市场疲软,咱们的潜力挖得差不多了。”杜一新说:“潜力总还是有的,就看你怎么挖了。”徐百文分析目前的困境:“有些公司资金链已断裂,老板有的跑路,有的跳楼。”正说到这儿,他突然看见杜一新背后的窗户外,有一个人凌空跳下楼去。

他骇然张大了嘴,一下说不出话来。

杜一新见他神色有异:“怎么了?”徐百文指了指窗外:“有人跳楼了。”两人涌到窗口去看,徐百文说:“说不定是个老板。”街上看热闹的人群熙熙攘攘,但没有发生什么惨案,民工落在了警方紧急调来的气垫上。

现在只要有钱赚,社会上做什么都是一窝蜂,炒房炒股炒藏獒,但最后都弄得一地鸡毛,一片废墟。

古玩市场的业主们感叹着返回市场。

郑老板进店坐下来喝了一口茶,咂摸着茶的滋味。忽然他的眼神定住了,哎哟了一声,原来那个元代青花瓷瓶不见了。他奔出市场,找正准备收队的曹队长报案。青花瓷是郑老板花好几万收来的,至少得赚个十万八万才肯出手,谁知道出去看个热闹,不到十分钟,不光利润没了,连本儿都蚀了。

这个青花瓷现在马道喜的手里。

他趁大家看热闹的当口,把瓷瓶弄到了手,裹在衣服里,跑回住地,准备坚壁起来。

他住的这一片街区叫墨池巷,是条清朝就已有的古巷,晚清时这里出了一个姓仇的进士,他投身国务,宦海沉浮了几十载,历经数朝,最后叶落归根,终老于墨池巷。这个巷名就是他亲笔题写在巷口牌匾上的,显得古香古色,蓬荜生辉。这里以前没出过仇进士这样的名流,方圆百里的读书人都以他为榜样。他的言谈举止,因为模仿的人多,成了当地民俗。随着原住户不断外迁,文化气息淡薄了许多。最近十几年房地产崛起,墨池巷进入拆迁范围,最后期限到来之前,因为租金便宜,聚集了大量外来打工者和社会闲散人员。原来的阳春白雪之地,现在都是下里巴人了,从业者五花八门,三教九流,还有空手套白狼的,虽时有打架闹事者被警车带走,但都事出有因,不是无理取闹。

马道喜从奉节来这里打工,开始进了一家拉丝厂,三班倒,上了几个月,他想,这样昼夜颠倒地拉来拉去,何日是个头?多少次他梦见自己是穷人,吓醒后发现这不是梦。两手空空从奉节过来,没有勇气再两手空空回去,他相信自己的两只手不会一直干粗活,虽不奢望它们像鲁班一样巧夺天工,像华佗一样让人起死回生,但凭手艺赚个衣食无忧,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不信邪的马道喜换了几次工作,还摆过地摊,但不是入不敷出,就是亏掉本钱。他现在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急于找到可供驰骋的草原。宿醉街头几次后,他的路子开始走偏,但从来没有失过手,他依旧认为自己是手艺人,这是老天爷赏饭吃的行当,他做得挺顺,这让他对自己的手艺有了一定的底气。随着经济状况得到改善,他交了一个同乡女友,若这次青花瓷脱手,恍惚间就将一跃成为行业巨擘,奔向小康了,马道喜已经掩饰不住对未来的憧憬。

刚进巷子,他就见福生牵着狗走过来。

福生不知道是河南哪个旮旯来的,只知道是在黄河边上。我们大部分人都生活在长江和黄河边上,它们因此被称为母亲和摇篮,国家只要把这两块地方治理好了,就等于打通了任督二脉。现在长江流域要比黄河流域富裕,所以马道喜自认文明程度比福生要高。福生面相凶狠,现在带着几个小弟在给一些老板收欠账,估计赚了些钱,近来混得挺威风。福生常在马道喜面前炫耀,有时是身边的辣妹又换了一个,有时是更新了一套潮牌服装。这不算什么稀奇事,正常人总得攀比点什么,炫耀点什么,否则就是不正常。这些都是人的本性,只不过我们反感别人也那样做。福生的风格直接,但他也能用朴实无华的词汇,表达不同于等闲之辈的感觉,有时他会舞刀问马道喜,咱这动作够不够劲道,像不像将门之后?有时是挥舞一把小斧子,问像不像王亚樵。马道喜发自肺腑地瞧不起这个大老粗,这么没技术含量,炫耀个屁啊。有几次路过饭馆看见福生和哥们儿在大吃大喝,马道喜的脑子里就会莫名地冒出不记得哪出戏里的一句唱词,看他起高楼,看他宴宾客……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互相之间不无客套,但都觉得对方没前途。马道喜其实对福生有点偏见,收账是需要靠凶气的,要靠气焰嚣张来镇住对方,正适合福生这类人,他一看就是手很黑的那种,欠钱的就不再是大爷,只能想法子还钱。每个人适合的位子是不同的,好比黄山顶上耸立一棵迎客松挺带劲,若耸立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可能就煞风景了。福生牵的那条狗叫“福到”,马道喜问过福生,这是你家亲戚?福生狞笑道,我把它当兄弟。虽然这么说,可以肯定二者没有桃园结义过,但是兄弟俩形影不离,福生出现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福到会唱摇滚,怒吼声高八度,足以让那些老赖们头皮发麻。福生得手过很多次,以为这个生意可以长久做下去,但有关部门已经发出扫黑除恶的预警,他并不知道冥冥中离自己的人生转折点只有一步之遥。当然这并非坏事,人栽跟头要趁早,这样才能给东山再起留出足够的时间。

福生看到马道喜的衣服里鼓鼓囊囊,问他:“藏的啥玩意儿?”

马道喜脚不停步道:“好东西,走私的。”

回到出租屋,他脑门上孵出了大颗汗珠,女友宋俪问:“这瓶子哪来的?”

“古玩市场淘的。”他兴奋地欣赏着瓷瓶,好像面对的是幽会的女人:“我们发财了,俪俪。”

宋俪以为这个瓶子顶多也就几百块:“这能发什么财?”

“知道这是什么吗?青花瓷!”马道喜像一个刚完成一幅杰作的大工匠。

“周杰伦唱的那个青花瓷?”

“什么周杰伦?让他一边玩双节棍去。这是元代青花瓷,以前皇宫里用的,少说也值十几万。”

古玩的价值就在于人世的沧桑和岁月的打磨,这瓶得辗转多少帝王将相、后宫嫔妃、文人墨客、商贾藏家、黑道白道之手,才落到我的手里?马道喜想想都后怕,失之毫厘,就谬以千里啊。上天给人发财的机会,也许就只有一次,你应该勇敢地把握住它,否则就只能认命。我也想做个正经人,但生活不允许啊。这个社会很现实,哭穷只会成为别人的笑话,只会让人憎恶你。成事第一条就是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先把眼泪哭干,然后再回来面对一切厄运。不把那些错觉幻灭掉,你会一直陷在痛苦中不能自拔。动画片里有个片段“命运对勇士低语:‘你无法抵御风暴。勇士低语回应:‘我就是风暴。”所以你只有蔑视命运,才能战胜命运,改变命运。而今的马道喜只想活在现实里,只想当下活得滋润点,未来是个什么东西?百年之后,皇帝和乞丐的骸骨有区别吗!

宋俪对男友很是担忧。

因为所处的环境鱼龙混杂,他说自己在打短工,虽没固定工作,但收入并不少,她以为他在倒腾什么废旧物品,或者打打擦边球什么的,但当她听说瓷瓶值十几万,也不禁问道:

“这么值钱的东西,你怎么弄来的?”

“刚才不跟你说了吗,古玩市场淘的。”

“咱可别干那事。”宋俪提醒和警告他。

“怎么会?行了,快弄饭去,多加两个下酒菜。”马道喜不耐烦道。

“怎么又喝?”宋俪颇为不悦。

“人生在世,不就图个‘酒色二字吗?”马道喜直抒胸臆。当然如果还能加上“财气”二字,他会觉得人生更惬意。

杜一新累了一天回到家,看见只有儿子小伟在屋里做作业。

这孩子不错,虽然成绩欠佳,但学习态度可嘉。

他拿出手机给方卉打电话,她只简单地回了一句:“我手机快没电了,回来再说。”然后就关了机,她抬头问老板娘陈大妈:

“怎么样,够意思吧?”

“小方,年底我搞个十佳牌友评选,设有奖金,你应该能入围候选人。”大妈笑逐颜开。方卉笑道:“老板娘,你可以再规范一点,搞个积分什么的,逢年过节给牌友们发点礼品,你这麻将馆就做成一个企业了,我们就等于是正式工。”有人說:“你别小看这个麻将馆,只要有我们,这可是旱涝保收的生意,利润比很多公司都强,你可别把自己当普通人。”“好,就听你的,我不把自己当普通人。来,喝茶,喝茶。”大妈笑得合不拢腿,迈开肥胖的步伐,给大伙杯里续水。

正在欢声笑语间,小伟走进来,扯方卉的胳膊:“爸爸让我叫你回去。”

方卉哄他:“你先回去,我打几把就回。”但小伟有使命在身,扯着方卉胳膊不放:“我要你和我现在就一起回去。”方卉不好像在家里一样发火,耐心解释:“你看,这里又没多的人。我一走,就三缺一,这三个叔叔阿姨就打不成了。”同桌一壮男对小伟逗趣道:“小伟,你妈说得对,这就是团队精神。”但小伟仍锲而不舍地扯方卉的胳膊。这孩子认死理,方卉为难地对同桌道:“你们看这?”一女人就咋呼开了:“这不行啊,今天就你一个赢,我们三家输。”方卉一听也火了:“你这什么话,我输的时候从来没二话,你们要走就走,我拦过吗?”

陈大妈连忙过来打圆场:“小方,如果家里没啥急事,就再打几把,啊?”说着又去哄小伟:“到陈奶奶这边来,我有好吃的给你吃。”但小伟不为所动,一根筋地扯着方卉的胳膊不放。大妈只好硬着头皮劝方卉:“小方,你看这样行吗,再打一个小时,不管输赢大家都散场?”方卉看看身边的小伟,犹豫不决。

忽听有人大叫一声:“自摸!”

那边八十多岁的牌友老王头因为自摸,一激动竟倒在地上,没了动静。

身边的桌凳被他带翻,牌友一下都吓傻了,没人敢上去扶。愣了一会儿,有个胆子大的过去探他的鼻息,骇然道:“死了。”

众人啊的一声惊呼。

人命关天,死了人,麻将馆自然脱不了干系。

打个小麻将还死人,陈大妈哪见过这阵势,一下慌了:“这可怎么好哦。”她走到老王头身边,埋头到他的胸口听了听,给他做起了人工呼吸,又用厚实的双掌抵在他胸口用力按压。众人都紧张地盯着她,过了一会儿,老王头啊了一声,活了过来。陈大妈一下瘫坐在地,显然受惊非小。曾有报道,已经确认死亡的病人复活,吓得急诊科医生断气,然后众人又去抢救医生。

老王头捡回条命,却一下坐起,对同桌嚷道:“给钱,给钱。”

众人松了一口气,大笑:“这老王头,简直是要钱不要命啊。”

喧闹声中,方卉带着孩子走出了麻将馆。

没走多远,麻将馆老板老钱迎面走来,笑容可掬地跟她打招呼:“小方,这么早就回去了?”“这不,儿子找来了。”“明儿早点儿来啊。”“老钱,刚才麻将馆里差点儿出大事。”“怎么了?”“你们隔壁家老王差点儿死了。”“怎么回事?”“老王头自摸了,一激动,就倒在了地上。”“后来呢?”“幸亏你们家老陈反应快,给老王做了人工呼吸,才把他抢救过来。”

老钱听到这,怒气冲冲快步而去。

他进了麻将馆,二话不说,就抽了陈大妈一嘴巴。大妈猝不及防,怒道:“老东西,你疯了?”牌友的目光都集中过来。老钱颤声骂道:“你是不是和老王头亲嘴了?”大妈怒问:“又是哪个在瞎嚼舌头啊?”老钱实话实说:“刚才我在门外碰见小方,她告诉我的。”大妈恨恨地说:“她这不是无事生非吗?老王头刚才休克倒在地上,我给他做人工呼吸,把他抢救过来了,大家都看见的。”老钱质问:“那就是承认了?”大妈跺脚道:“承认什么啊,那不是救人吗?”牌友纷纷帮腔:“是啊,老钱,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纯洁的。”老王头也发表严正声明:“小钱,多亏你媳妇给我做人工呼吸,不然我早断气了,谢谢她啊。”有的牌友看戏不怕台高:“是啊,老钱,你想开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钱怒道:“你们在场这么多人为什么不救?”一个牌友批评他:“老钱,你这就是抬杠了,这不是你的麻将馆吗?老王头要有个三长两短,你这麻将馆可就摊上大事了。”众人都随声附和,就是啊。老王头有三个儿子,五个孙子,虽然没啥文化,但都出落得五大三粗,这要是闻讯赶来,麻将馆不闹出血光之灾,至少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老钱没法以理服人,只得怒骂大妈:“他们是看热闹,你也不嫌丢人!”大妈?他:“救人丢啥人啊?”老钱痛心疾首道:“我们都是从封建社会过来的人!”大妈招呼牌友:“大家继续,别理这个神经病。”老钱见无人体会他的痛苦,拂袖而出。

方卉回到家跟杜一新说起麻将馆发生的趣事,可谓眉飞色舞。

杜一新看着这个小市民,心里一阵悲哀。

原来那个清丽可人的女孩,经过十年婚姻的洗礼,变得这么庸俗了吗?

其实要说也不是方卉变了多少,而是多年的婚姻摩擦让人有点儿疲劳了。家花不如野花香,那是因为距离产生美,家花一旦放出去成了野花,肯定也格外香,你眼里的庸俗在他人眼里可能反成泼辣新鲜,所谓“汝之蜜糖,彼之砒霜”。同样的道理,野花一旦熬成家花,一样真水无香,所以香不香取决于野不野。

杜一新突然拿出一个提案:“我把爸接过来一起住吧。”

“把你爸接过来干什么?”方卉很愕然,她的语气已经一票否决。

他俩的父母都去世了一个,杜一新曾经想过两家亲上加亲,让在世的两个老人结合,但后来觉得还是不妥,丈母娘变成后妈,这事儿可能弄巧成拙。方卉也旗帜鲜明地反对,凭啥咱母女要伺候你们父子啊,想得美,门儿都没有。方卉的妈现在已另立门户,找了个国企退休干部,而老杜仍然是鳏夫。

“把我爸接过来,对他也有个照应。”

方卉当然不愿自己一人照顾杜家祖孙三代:“你爸有自己的安排,不需要你操心。”据她所知,老杜每天晚饭后都出去看老太太们跳广场舞,想在里面找个老伴儿,日子过得挺有规划和章法,如果找到合意的,不就双宿双飞了吗?

“我妈走了十几年,他一直一个人过,不想给我添麻烦。”

“那不挺好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你爸未必习惯和我们在一起。”方卉自私得像世上的每个人,她的想法不过分,意思也挺明白,我不习惯跟他一起,咱们分开过,谁也不用嫌弃谁。

合得来就在一起,合不来就分开。

解决世上一切矛盾的唯一办法就是自治,这放之四海而皆准。而世上唯一的矛盾是,合不来还绑在一起,分不开,这就是痛苦之源。

近两年,老杜晚饭后喜欢出去溜达,看老太太们跳广场舞。

那些老太基本上是新中国成立前出生的,刚过更年期的寥寥无几。看她们跳得那么欢快,估计其中孀居的不多。女人的生活能力比男人强,很多女人在老公去世后,变得更年轻了。而离婚后,男人一般都瘦了,女人都胖了。老杜没法根据胖瘦和表情,判断哪个女人是单身,如果上去贸然攀谈,又觉得举止不够稳健,所以一副瞻前顾后不得要领的样子。

跳舞的人里也有成对的男女,但显然不是夫妻,因为过于亲昵。老杜挺羡慕那些细皮嫩肉的男人能够混迹其中,如鱼得水,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他也曾想过学跳舞,却自知手脚笨拙,一时半会儿学不会,就没敢上去献丑。

广场舞不到九点就散了,老杜没风景可看,也打道回府。

老杜住的这條街不算热闹,晚上没多少人,他靠街边慢慢走着。此时马道喜从街另一边走过来,今晚他是出来瞎逛的,也碰碰运气。这时老杜的后面来了一辆车,不知司机是不是喝多了,竟一下把他撞倒在地,当即就不省人事。那辆车没有迟疑,疾驶而去,反应如此迅速,司机显然没有喝酒。

马道喜正好目击了这个过程,看到车辆肇事逃离的一幕,吃了一惊。他走近老杜,呼唤道:“喂,老头儿。”老杜没反应,一动不动。马道喜看了看四周,远处几个小青年在打闹,没人注意这边,他去翻老杜的兜,里面有几百块钱,这是老杜给自己准备的相亲活动经费。马道喜把钱揣进兜里,站起来离开,走了几米,又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躺在冰凉地上的老杜,担心他伤重死了,于是掏出手机打了120,然后迅速离开事故现场。

杜一新第二天才接到医院的电话。

老杜颅内出血,肋骨断了六根,虽然做了手术,但人在重症监护室里,还没有苏醒,医生说,不保证他能醒过来。

“那醒不过来,重症监护室是不是特贵?”方卉很是担忧。

“每天三千多块。”杜一新是独子,责无旁贷。

“这可咋办啊?”方卉叹气道。

杜一新瞪大了眼睛:“该咋办就咋办,总不能放弃治疗吧?”

方卉看他目光不善,气道:“你瞪着我干什么?真是莫名其妙。”

杜一新去找派出所的曹队长了解案情,曹队长告诉他:“交通肇事逃逸属于刑事案件,我们在和交警大队联合办案,出警勘察了现场,那里监控探头老化,画面看不清楚。”

杜一新心里涌起莫名的钝感。

肇事者逃逸,监控探头又坏了,这年头不是存心坑我吗?好事从来都青黄不接,坏事总是联袂而至。他问谁叫的救护车,曹队长工作做得很细致:“我们调查了打120的手机机主,他是路过的,看见你父亲躺在那里,就帮忙打了电话。医生说再晚一点,你父亲的命就没了,颅内出血可是争分夺秒的。”

杜一新找曹队长要了那个号码,出了派出所就拨了一个。

“喂,哪个?”马道喜问道。

“我是那个车祸受害者的儿子,听警官说,是你打的120?”

“是我打的,怎么了?”

“我想请你吃个饭,当面感谢一下。”

“没必要。我就是打了个电话,没什么好感谢的。”

“你这个电话救了我父亲一命。”杜一新诚恳地说。

“老爷子现在的情况怎么样?”马道喜语气缓和了些。

“已经苏醒过来,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候。”

“那就行了呗。”

“我想明天请你吃个饭。”杜一新再次提议。

“说了不吃饭,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啰唆!”马道喜做贼心虚,对跟陌生人见面特别戒备,他突然不耐烦起来,啪地挂了电话。

请人吃饭都吃了闭门羹,杜一新郁闷地来到医院。

同学寇意轩得知了他父亲出事,一下班就赶过来探望。

他是杜一新关系最好的中学同学,以前经常去杜家玩,老杜特别喜欢这孩子,夸他文质彬彬,有礼貌。他现在市博物馆工作,对瓷器颇有研究。他的性格不紧不慢,三十多了,还单身着,老杜曾给他介绍过一个对象,是同事的女儿,但后来不了了之。他对个人婚事不怎么上心,对瓷器的兴趣倒是持久而热烈,如果哪个女孩变成一个瓷器,倒是容易培养出感情来。

杜一新并没把父亲的事告诉寇意轩,只是在医院里碰到过一个同学,结果不到一天,寇意轩就知道了。现在是个透明社会,丁点大的事情,老百姓都是奔走相告,不辞辛劳又没有加班费。

寇意轩问了一下老杜的境况,站了一会儿,就告辞了。

送走了寇意轩,杜一新回到病房,方卉说:“你这个同学挺有意思,空着双手来看你爸。”杜一新觉得这不重要:“那要怎么看?买一网兜水果副食?我爸现在是能吃还是能喝?他听说我爸住院了,一下班就赶过来看望,这你也不满意?”

方卉不打麻将的时候,就喜欢找碴,杜一新对此颇有体会。

晚上她又拿一张卷子来给他看:“你看看你儿子的数学。”杜一新看分数是64分,“这怎么了?”方卉训斥儿子:“现在就考64,高考还不得46啊?班里还有比你考得低的吗?”儿子嗫嚅道:“本来有一个,上学期转学了。”方卉埋怨杜一新:“你以前大小也是个学霸,怎么就没传下来呢?”“我没说过我是学霸。”“你不是说,你们班高等数学四十几个人补考,就你一个人及格吗?”杜一新无奈道:“那叫什么学霸,本来就是没学好才补考的啊。”方卉提出请个家教补一下。杜一新反对,最近公司效益不好,父亲住院又花了一笔,手里没什么钱了,再说小学有什么好补的。老杜住院每天要花不少钱,为了儿子的前途,却舍不得投入,方卉气不打一处来。

两人又吵了起来,杜一新指责她的脾气不好。

这基本上成了一个定式,一个循环,解不开也不用解。

恋爱那会儿,方卉跟他说自己脾气不好,到时少不了吵架。而杜一新表白道,脾气不好不要紧,跟我在一起,我保证你没脾气。但结婚后就不那么如意了,油盐柴米让他忘了初心和誓言,尤其业绩下滑后,浪漫就更可望而不可即。他认为吵闹是一个家的正常现象,相敬如宾反是感情疏离缺失的表现,只有在吵架时两人才畅所欲言,无话不谈,真文明起来反而无话可说,大眼瞪小眼。婚姻就是一次卧底,你要跟敌人睡在一起,最后才能发现真相。

以前吵架,方卉希望把道理阐释通透,所以即便骂人,也字字珠玑,后来发现沟通效果不理想,于是天然去雕饰,方言俚语一起上,夹枪带棍,总算占了上风。杜一新顶嘴次数显著下降,就是明证。

今天她看时间已不早,来不及再跟他斤斤计较,她像先知一样预言道:“你儿子完蛋了。”扔下这句话就直奔麻将馆,毕竟已好多天没过瘾了。

陈大妈见了她语气有点怪异:“哟,稀客啊,好多天都没来了。”

“这段儿家里有点事。”方卉没品出大妈话里有什么异常。

“不对吧。”大媽乜斜着眼道。

“什么不对?”

“怕是心中有愧,不敢来吧?”

“哎,你把话说清楚,我有什么愧呀?”方卉已闻出火药味。

“你把我家都快拆散了,还这么理直气壮?”大妈切入正题。

“开玩笑吧,我拆了你什么家?”方卉不知道她从何说起。

“老钱说我晚节不保,非要跟我离婚,你说是不是你多嘴闹的?”大妈有理有节地控诉方卉。

方卉很是吃惊:“就这么点儿事,离哪门子婚啊,老钱心眼儿也太小了吧?”

大妈怒道:“你走,你走,我这里以后不欢迎你。”

既然老板娘下了逐客令,方卉只得悻悻回家。

杜一新见她这么快就形单影只把家还,脸色还难看,有点儿纳闷儿:“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一想到以后没有麻将可打,家里这一百多平方米加上走廊的公摊面积就是她的社交圈子,她就无名火起:“你说陈大妈无不无聊?那事我跟你讲过,老王头在麻将馆休克了,她上去给老王头做人工呼吸,老钱说她晚节不保,非要跟她离婚。她怪到我头上,你说可不可笑?”杜一新问:“她为什么怪到你头上?”方卉道:“那天晚上我从麻将馆出来,碰到老钱,告诉了他这事。”

杜一新批评她:“在外面乱说是非,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这时电视上出现了男女主角接吻的镜头,小伟在专注地看着。

现在的社会环境催人早熟,看来儿子已经对某些敏感内容感兴趣了。杜一新为了分散儿子的注意力,说:“去,给爸爸倒杯水来。”小伟站起来去给他倒了一杯水。他回头对方卉说:“这年头,就是实话不能说,实话最伤人。”方卉也知道已经闯了祸,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他温馨提示:“你这么多年跟社会脱节,不适应社会了。”这时电视上又出现了男女主角接吻的镜头,他连忙又对儿子说:“快去,给爸爸倒杯水。”儿子说:“你那杯水还是满的,没喝呢。”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快去。”儿子不情愿道:“爸,你自己去嘛,我都给你倒两回了。”方卉拿起遥控器换成体育台:“这不就行了,真是笨死。”话音刚落,电视里出现了NBA明星夺冠后与妻子热烈拥抱接吻的镜头,杜一新骂道:“现在的电视,怎么都一个调调?”

方卉直截了当命令儿子:“好了,不早了,睡觉去。”“把那个节目看完再睡嘛。”小伟央求她。方卉生气道:“你知道他们在干吗吗?”小伟点头:“知道。”杜一新问他:“小小年纪,你从哪里知道的?”小伟说:“我见过呀。”杜一新追问道:“你在哪儿见过?”

儿子给他们讲了一件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事情……

古玩店业主老郑去找曹队长,了解瓷瓶盗窃案的进展情况。

曹队长说已经初步锁定了嫌疑人,说着打开现场录像说:“你们古玩市场的监控录像是比较完善的。你看这个人,当时外面发生跳楼事件,他先是从你的店里出来,你也出来了,不久他折返进店,马上又出来了,你看,瓷瓶应该就藏在他的衣服里,别人都向这个方向走,而他却向相反的方向走了,基本可以确定他就是作案人。”

老郑欣慰道:“那你们现在就可以抓人了啊。”

“没你想得那么简单。”曹队长点了一支烟,“我们市流动人口多,排查需要做很多工作。”

此时,作案人马道喜正在街上溜达。

一个瞎子正在街边拉着二胡名曲《二泉映月》,面前放着一个盒子,偶尔有路人扔几块钱进去。

扒手刘利民在旁观察了一阵子,看周围没人注意他,抓起盒子里的钱塞进口袋,就准备走开。

“放回去。”马道喜早已注意到他,拦住了他的去路。

“吃错药了吧你?”因为烟酒过度,刘利民的声音粗糙,像生了锈一样。瞎子的《二泉映月》仍在拉着,如泣如诉,闻之断肠。“盗亦有道,懂吗?”马道喜训斥道。这时有人在向他们这边张望,刘利民怕脱不了身,只得把钱放回盒里,迅速离开。

几天后,马道喜在一条胡同里被几个人截住。

马道喜知道来者不善:“找我好几天了吧?”刘利民欣然道:“终于把你逮着了。”馬道喜无所谓一样:“你想怎么搞,我奉陪。”刘利民给他介绍:“冤有头,债有主,今天让你吃亏在明处,以后你可以来报仇。我叫刘利民,他叫高三,这个是他的兄弟高二,你叫什么?”马道喜说:“我叫大一。”刘利民感觉这个名字有点怪:“大一?”高三突然道:“民哥,他这是调戏我们兄弟。”刘利民问:“怎么说?”高三道:“我兄弟叫高二,我叫高三,他就说他叫大一,这不明摆着想压我们兄弟一头吗?”刘利民顿悟过来:“上!”

三个人冲上来,劈头盖脸对马道喜一通胖揍。

马道喜全力与三人厮打,但几回合后就首尾不能相顾,被偷袭击倒在地,他只能用手护头挨打。刘利民用脚猛踩,一边骂:“老子叫你盗亦有道,老子叫你盗亦有道!”巷口有人看到一群流氓打架,掉头就走。马道喜哎哟哟地叫着,但刘利民觉得他的叫声有失酣畅,不如想象的那般洪亮,于是加大了拳脚的力度,几路摆拳加飞腿下来,直打到痛快了,才收住拳脚,招呼两个歹徒同去。

他挨揍的时候,太阳就落了。

他一动不动躺在那里,像具尸体。路过的人也以为出了人命,纳闷儿这副残骸为什么没有相关机构收走?不知过了多久,天擦黑了,他从昏迷中醒过来,还以为自己做了个梦,但躯干和两颊、后脑勺的全面疼痛,提醒他这不仅是现实,还可能有后遗症。他挣扎着往起爬,半天不能动弹,又养精蓄锐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爬起来,回到了出租屋。

宋俪慌忙找药给他涂抹,怎么会弄成这样啊。

这时电视上在播本市新闻,《市民热线》节目女主持人报道:“市民杜先生告诉我们一件在他身上发生的事,事儿虽看起来不大,但挺感人。”电视上杜一新在接受采访,他说:“本月八号晚上,我父亲遭遇车祸,肇事者逃逸,至今没有查到。这年头,老人倒地都没人敢扶,更何况凶手也已经逃走,但有位路过的好心人,却不避嫌疑,为我当时已经颅内大出血的父亲拨打了120,将我父亲的生命从死神那里夺了回来。”

新闻引起了马道喜注意,他强忍身体的疼痛,侧过身来看电视。

杜一新继续道:“事后我打电话给他,想请他吃饭,当面感谢他,可他拒绝了,他说这不算啥,举手之劳。”原来电视台《市民热线》女主持是杜一新同学,听说他父亲的事后,觉得是个不错的新闻,于是采访了他。电视上杜一新说:“在这里,我向这位救了我父亲一命的好心人鞠一个躬,表达我诚挚的谢意。”说着他鞠了一个躬。女主持人最后评论道:“从杜先生身上发生的这件事,我们可以看到,随着精神文明的建设,我们市民的精神面貌得到了很大改观。本市正在举行十大模范市民的评选,我们已提议这位好心人成为候选人。”

生平第一次成为新闻人物,马道喜感觉怪怪的。

杜一新现在有了一个想法。

这天睡前,他用冷静有余而亲切不足的语气对老婆说:“你还是应该去找个班上,否则太空虚无聊了,打个麻将弄得自己家不和谐,别人家也不稳定。”

方卉说:“不是你让我辞职做全职太太的吗?”

古人说:“男怕有钱,女怕有闲”,太安逸闲适难免弄出什么风流韵事来,另外他最近业绩下滑,收入锐减,已出现财力不支迹象,这跟肾功能不全一样令人担忧。他耐心解释道:“那个时候公司效益好,现在不行了。再说你有个班上,也不至于跟社会太脱节。以前上班的时候,多机灵的一个小姑娘啊。你看看现在,就只会吵架。”方卉不满地打了他一下:“都怪我啊?”他说:“对,一个巴掌拍不响。”

过了十几天,杜一新托了很多关系,欠了很多人情,终于给她找了个文职工作,虽然工资不高。方卉问他:“真去啊?”“那可不?”“公司文员?大材小用了吧,我可是正牌中文系毕业。”“别再提你那个中文系了,一个字也没有发表过。”杜一新不无嘲讽地说。

为了新工作,方卉专门去买了一套职业装,穿上身后和麻将馆里那个牌友判若两人。本已退休,不料又成了职场新人,她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新公司是做广告的,业务还不错,她的顶头上司是办公室赵主任,四十出头,挺热情的一个人,另外办公室还有个年轻的妈妈小张。中午的时候,赵主任对方卉说:“你刚来,还不熟悉周边环境,我给你点份外卖。”很快一个外卖小哥就送过来了。方卉要付钱,赵主任说:“下次你请我。”吃完饭,赵主任又起身收拾饭盒,方卉连忙道:“哎呀,我来。”赵主任说:“没事。”说着就把饭盒收拾走了。赵主任回来后,拿了桌上一份材料,递给方卉:“这是孙总要参加一个论坛会议的发言稿,你下午把它整理出来。”方卉说:“好的。”

下班的时候,天下起了雨,方卉看了看窗外,有点犹豫。

赵主任见状道:“我这里有把伞,你拿去用。”方卉问:“那你呢?”赵主任说:“我开车,淋不着。”方卉接过伞走出来,走了一段儿,一辆车从后面开过来,赵主任打开车门对方卉喊:“快上车。”方卉一看是主任,就上了车。赵主任问她:“你上班路上要用多长时间?”方卉说:“三十分钟左右。”赵主任笑道:“跟我差不多,不过我是开车三十分钟。”

赵主任把方卉送到她那个小区外。

杜一新以前经常加班,最近生意萧条,无班可加,见方卉回来,问她:“第一天上班感觉怎么样?”“公司的人挺好的。”“看来你还挺能适应。”方卉不谦虚地说:“基本素质都在嘛。”杜一新见她拿把伞,问:“这雨天的,你哪里弄的一把伞?”方卉说:“这是我们办公室赵主任的伞,今天我搭他的便车回来的。”杜一新跷着二郎腿,津津有味地看着综艺节目,随口夸奖道:“这个领导不错啊,挺照顾下属。”

“饭做了吗?”方卉沉下脸来。

“我这不等你回来吗?”杜一新看出她有追责的意思。方卉数落道:“你先回来就先弄饭,我现在跟你一样也上班,没闲着。”

“好,我来。”杜一新说着向厨房走去。

两个业务主管从售楼部回来。

杜一新对副手说:“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早上起来右眼老跳,这是什么兆头?”

“你梦见什么了?”徐百文问。

“我梦见自己用机关枪扫死了鬼子一个联队,子弹打光了,又徒手格杀鬼子一百多人,最后筋疲力尽,从上甘岭上跳了下来。”

“上甘岭是抗美援朝,跟小鬼子没关系,你应该是从狼牙山上跳下来。”徐百文给他纠正一个常识错误。

“我自己做的夢还不比你清楚?你说这个梦意味着什么吧。”

“这说明你睡眠不太好。”

两人正聊着,公司的姜总来电话把杜一新叫过去,就最近糟糕的业绩给他敲警钟。杜一新表示,有信心把业绩做上去,请姜总放心,强将手下无弱兵。

马道喜到卫生间去解手。

卫生间返味,住了这么长时间,他依旧不习惯。还有客厅里失去弹性的沙发,本色已不可考的家具,厨房里长芽的土豆,都在提醒他,要赶紧出手那个元代青花瓷。

先不管那么多了,他蹲下来,一边玩着手机游戏,电话却响了,他接听:“喂,哪个?”电话那边的人说:“你好,我是市电视台《市民热线》节目的主持人马玲。上次节目播出之后,反响热烈,很多观众让我们一定要找到你这位好心人。”他问:“你想让我上你的节目?”女主持人说:“是啊,我想在您方便的时候,给您做个专访。”“我现在就方便。”女主持人道:“我们今天日程已经排满,约明天下午怎么样?”马道喜有意作弄她:“明天我就没时间了。”

“那我们保持联系,这几天选一个我们都方便的时候见面。”

“那随你,你想怎么方便,就怎么方便吧。”马道喜挂了电话。

他从卫生间出来,饭菜已经端上桌。

他皱起眉头:“怎么就两个菜?”宋俪为难地说:“快没钱了啊,我还有五天才发工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当服务员的工资微薄,他干的又是特殊工种,旱涝无常。他发狠道:“等那个瓶子脱手,我带你上大馆子,吃香的喝辣的。”宋俪的眼神复杂:“那么贵重的东西,肯定不是捡来的,咱把它退回去吧。”他训斥道:“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老天爷给你机会,你不抓住,那会遭雷劈的。”他大概是想表达“天与弗取,反受其咎”的意思,但在他的词库里没有这么斯文的词。他放下碗,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宋俪问:“怎么了?”马道喜骂了一声:“妈的,上次牙齿被他们打松了两颗。”

宋俪苦着脸,看到她发愁,马道喜安慰道:“等做完这一单,我就金盆洗手,咱们踏实过日子。”她松了口气:“你想通了就好。”

孙总对论坛发言稿不满意,看出五六处错误。

赵主任说这份文件是他负责的,主动把责任揽了过去。方卉对此挺过意不去,明明是自己工作失误,主任还帮自己背锅。从那以后,她态度认真了不少。小张的儿子在幼儿园里没人接,老师打电话过来催,她请假先走了。赵主任又帮她完成没做完的工作。方卉感叹,摊上这么好的领导,真是运气啊。

两人加完班,方卉又坐赵主任的便车回来。

路上赵主任问她:“你加班这么晚回去,老公不怪你吧?”方卉说:“不会。他很支持我的工作。”赵主任点头道:“那倒是挺难得的。”方卉反问他:“你夫人一定也很支持你的工作吧?”话一出口,她就觉得有点唐突,自己好像在打听啥私事似的。赵主任说:“我现在是一个人生活。”方卉抱歉道:“啊,对不起。”赵主任笑了一下。

到地方下车后,走了一段,方卉回头看,却见赵主任的车子掉头向另一个方向驶去,看来他并不和自己一个方向。她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反正有点复杂。

回到家,杜一新问她:“怎么这么晚回来?”“加班啊。”“公司就你加班?”“我们主任也加班。”杜一新问:“你又坐他便车回来的?你都坐几回了?成你专车了?他是不是在打你主意啊?”

方卉驳斥道:“少胡说八道,我都半老徐娘了。”

“那可不一定。你现在也算得上是风韵犹存。”杜一新了解男人。

方卉笑起来:“想不到你还会夸人,你行。”

“我不是想夸你,是提醒你,那家伙可能没安好心。”

方卉不理他:“我肚子饿着呢,吃饭去了。”吃着饭,她想起一件大事,对杜一新说:“后天我姥姥百岁生日,我妈让我们都过去。”

到了这天,杜一新买了点东西,让儿子拎在手里。

方卉觉得东西有点轻飘:“这点东西是不是不够啊?”杜一新说:“不少了。你姥姥牙都没了,吃得了那些吗?”这时迎面走来两个时尚女孩,他的目光被吸引住了,有点走神。方卉批评他:“别老盯着人家小姑娘的胸脯看,那样不礼貌,知道吗?”杜一新埋怨她:“孩子面前,你说这些干啥?”儿子已到了对很多事无师自通的年龄,父母说话应该含蓄些了,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方卉的母亲和姥姥都健在,继父是个国企退休干部,条件不错,还有烹调手艺,今天专门下厨为岳母百岁大寿做了一桌菜。杜一新进门对姥姥祝寿,道:“祝姥姥长命百岁,寿比南山。”方卉当场就数落他:“说话想清楚再说,别张嘴就来。”

沉闷地吃完寿宴,出来的时候,杜一新黑着脸埋着头朝前走。

方卉和儿子快步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前面不远处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手捂胸口,痛苦地顺着墙坐到了地上。他走上前问老汉:“大叔,你哪里不舒服,需要帮忙吗?”老汉只是捂着胸口痛苦地呻吟。方卉拉住杜一新:“这事需要你管吗?到时赖到你身上,你说得清吗?”这事如果放在以前,杜一新肯定不想多管闲事,但自从他父亲发生那事以后,想法有了变化,他说:“我爸这次要没人管,不就早没了吗?”方卉只好道:“那你给他打个120就行了。”杜一新抬头看了看前面:“120说不定要半个小时,前面拐个弯就是医院,我送他去吧。”他把那老汉扶起来。

方卉恼火地甩手道:“你去吧,我不管了。”说着带儿子走了。

杜一新让老汉趴到自己背上,背起他迅速向医院奔去。

老人进了急诊室,他等在室外没有离开。过了一个多小时,医生走了出来,对他说:“没事了,你送来得很及时。”他舒了一口气。老人起身去上卫生间,他准备离开,医生对他说:“你去办手续,把费交了。”他说:“一会儿他回来了,自己去办。”医生问:“你不是他儿子吗?”他说:“我不是他儿子,是路上看见他发病,把他送过来的。”

这医生吩咐手下:“你去卫生间看看,怎么半天不回来?”

年轻医生出去一会儿,急急跑回来:“周大夫,卫生间没人。”周医生问:“全都找了吗?”年轻医生说:“都找遍了,肯定是跑了,跟上次一样。”周医生扯住杜一新:“那你不能走,跟我去交费。”他说:“我跟他不认识,真是路上遇到的。”周医生说:“这可不好说。我们医院给你们病患提供急诊便利,你们不能这么坑我们医院!这个月都碰上三回了,医院的损失谁来赔?你别想走,我不会放你走的。”他生气道:“你这不是讹人吗?”周医生说:“医院让你交治疗费,这是讹人吗?”他让年轻医生去叫保卫科的人来。

最后杜一新在保卫科工作人员的大力协助下,如数交了费。如果抗拒,至少得在派出所待上一夜说明情况。

他回到家,方卉问:“那老头怎么样了?”他苦笑:“那老头活得好好的,我倒是心脏病快气发作了。”方卉问他怎么回事,他把事情叙述了一遍,道:“你说可笑不可笑,平生就做了这么一件好事,最后就落了这么一个结果。”方卉听完就火了:“我让你别管,你非要管,白白丢三千多块钱,这你舒坦了?”他说:“我爸发生了那事,我想也做一件好事,哪知道會搞成这样?”方卉骂道:“你本来是个傻子,还被医院当成了骗子。”说着走进卧室,重重地关上了门。

他在沙发上将就了一夜,醒来一看手表:“哎呀,糟了。”

匆忙洗漱后赶到公司。

因为公司业绩有些停滞,业务部气氛也就比较低迷,士气疲软。当姜总走进来巡视的时候,一个女员工在涂指甲,姜总走到她跟前,咳嗽了一声,她才连忙停下来。一个男员工戴着耳机在听歌,姜总拔下他的耳机,只听里面传出“我的爱赤裸裸……”。副主管徐百文眼尖,拿出一本专业书聚精会神地看起来。姜总走过来,伸手翻看书的封面,脸无表情地走开。

姜总走进杜一新的办公室。

此时他坐在椅子上,仰着头,嘴巴张着在睡觉。他平时是个斯文人,但因为昨晚没有休息好,睡姿也就没那么讲究了。姜总在他的办公室踱了两圈,他还是没醒。姜总向坐在大厅里的徐百文招手,徐百文连忙小跑过来。

姜总:“把他叫醒。”

徐百文把他推醒,他一看老板就在面前,连忙站起来。姜总对他说:“你上班睡觉,注意别着凉。”说完面无表情地出去了。他疑惑地问徐百文:“怎么回事?”徐百文说:“姜总的意思可能是,你明天上班记得带条毯子来。”说完也出去了。

他感觉更迷惑了,这个世界真是越来越混沌。

马道喜在卫生间洗澡时,他放在房间里的手机响了。

宋俪走过去接听:“喂,哪位?”对方说:“我是电视台《市民热线》的主持人马玲,上次说好要来做专访的。”宋俪问:“我是他女友,你们做什么专访?”女主持人说:“他没有告诉你吗?是这样,他救了一个遭遇车祸的老人的生命,我们电视台想报道一下,你们现在在哪里呀?”宋俪赶紧说了自己所在的地址。

当马道喜看见电视节目组突然来到他家时,大吃一惊。

他本无心接受采访,而且他还看见了一个不速之客。

杜一新抢步上前,握住他的手:“你好,我就是那个车祸受害老人的儿子,我们之前通过电话的,我真的希望当面向你说一声谢谢,今天终于实现了。”

女主持人指挥摄影师拍下现场的镜头。

他从来没见过这一幕,有点不知所措,他把手抽了出来:“真的,我就是打了个电话,算不了什么。”女主持人采访道:“你拯救了一条生命,还这么谦逊。我们已经提名你为十大模范市民候选人,你现在在我们网站上有很高的支持率,请问你当时是怎么想的?”他吭哧半天道:“我路过的时候,看老头躺在地上,没人管,挺可怜的,就打了个电话,我也没花钱。”女主持人说:“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现在的人都怕摊上事儿,看见老人倒地都不敢扶,怕被讹上,你不担心这个吗?”他比画了一下屋里,虽不能说家徒四壁,但也没什么值钱东西:“我没想过这个。他就是想讹我,我也没什么可讹的,你们看。”女主持人说:“物质上您可能不算富裕,但您拥有宝贵的精神财富,我们希望有更多的人向您学习。”

他谦逊表态:“我也不是一个完人,也有不足的地方。如果要学习,我们都向雷锋同志学习吧。”

“谢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您说得太好了。”

电视台第二天晚上就播出了这次采访。

宋俪看到电视上的报道,兴奋地说:“喜子,你上电视了,你现在是大家学习的模范市民了。”他突然感受到了树大招风的压力。

宋俪提议出去看场电影,庆祝一下。

两人坐在电影院里的时候,赵主任和方卉也来了,就坐到他们前一排的位子。

快下班的时候,赵主任对方卉说,朋友有两张电影票,因为临时有事,把票给了他,所以邀她一起去看美国大片《速度与激情7》。方卉早就听说这个片子,她有点犹豫去不去,但主任平时关照她不少,而且她拒绝人一向不如别人那么训练有素,最后也就来了。其实,赵主任那两张票是他自己买的,当然他不会明说。

电影开映前,方卉给杜一新发了一条短信:“今天加班。”最近一段时间,因为夫妻关系弄得挺紧张,杜一新想缓和一下,所以马上回了一条:“弄了几个好菜,等你。”宋俪正坐在方卉后面,看见了他们互发的短信内容,她悄悄对马道喜耳语道:“这女的在外面有男人。”

电影散了场,观众都向外走。

宋俪对马道喜说:“我想跟那男的说句话。”马道喜不悦道:“那关你什么事?”宋俪说:“我最恨抢别人老公的女人了。”马道喜拦不住她,只得在远处站着等她。赵主任正走着,感觉有人扯他衣服,回头看是个女孩。

宋俪搭话道:“这位大哥,我想跟你说个事。”

方卉没有察觉赵主任已停下来在跟人讲话,兀自在向前走。

赵主任有点意外:“你有什么事?”

“我告诉你,你老婆有外遇。”宋俪郑重其事说道。

“你怎么这么说?”

“看电影的时候,我坐在你们后面,你老婆给一个男的发短信,内容我都看见了,他们关系肯定不一般。”

方卉走了一段,回头看才发现赵主任正在跟别人说话,宋俪连忙走开。

方卉问赵主任:“那个人谁啊?”

“一个熟人,过来打个招呼。”赵主任轻描淡写地说。

马道喜不喜欢宋俪在外面惹麻烦,搞不好又会闹出什么事来,自己阻止扒手刘利民拿瞎子艺人的钱,不就被狠狠揍了一顿吗,牙齿打松了两颗,腮帮子还肿了起来,好多天都不消。

宋俪让他去医院看看,但他身上没钱了,她东拼西凑了几百块给他。

来到医院,门诊大厅里熙熙攘攘,比赶集还热闹。

他排在队尾,没想到在队伍里看见一个不愿看到的人。刘利民也在排队,他前面还有一个农村老大娘。真是狭路相逢,他扭头去看别处。过了一会儿,忽听老大娘叫道:“哎呀,我的钱不见了,老伴儿的救命钱啊。”她一下坐在地上哭起来:“不活了,不活了。”有人安慰她:“大姐,你再好好找找。”众人七嘴八舌,馬道喜看刘利民已快步走向大门,他今天本不想惹事,但最后还是没有忍住。他走过去,对老大娘使了个眼色,努了努嘴,眼光扫向已走到大厅门口的刘利民。

老大娘颤抖着站起来,有汉子对刘利民喊道:“那个穿黑衣服的,站住!”

刘利民一听,拔腿就跑出了大厅。

几个见义勇为的汉子见状跟着冲了出去,马道喜则继续排队就诊。

晚饭的时候,宋俪问他:“牙齿好点没有?”他说:“哪有那么快?医生说,吃了药至少也要两三天才能缓解。”

这时电视上在播新闻,主持人说:“现在播放本市新闻,今天上午盗窃嫌疑人刘某某在市第一人民医院进行扒窃,一个农村老大娘的五千元救命钱被他盗走后,痛不欲生。”

马道喜对宋俪说:“当时我就在现场。”

主持人继续报道:“现场有人发现了盗窃者,几个见义勇为的人追到了医院外面,最后一直追到江边,当时围观的人多达百人。为了逃避法律制裁,负隅顽抗的盗窃者跳进了江里,出人意料的是,盗窃者不会游泳,结果在众目睽睽之下溺水身亡。现场围观的上百人,没有一个人下水救人。”

马道喜目瞪口呆道:“狗日的,真是恶有恶报。”

主持人说:“我们闻讯赶到现场的时候,盗窃者的尸体已经被打捞上来。我们采访了在场的围观者对这件事的看法。”主持人采访围观者:“这么多人围观,见死不救,请问你对这事有什么看法?”

围观者甲:“救人得专业的人来,我怕人没救上来,他还把我拖下去,那损失就大了。”

围观者乙:“现在好人落水,都没人敢救,何况坏人落水?”

主持人:“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为什么就不能救上来再说别的呢?”

围观者乙:“请问主持人,你救过人吗?”

主持人愣了一下:“呃,没有。”

马道喜对宋俪说:“真是大快人心,我牙疼瞬间就觉得好多了,拿酒来。”宋俪嗔道:“牙齿发炎,喝什么酒?”

正说着,传来敲门声。

宋俪起身开门:“你们这是?”曹队长和三个刑警走进来。马道喜一看是警察,当即站了起来。曹队长问他:“你叫马道喜?”他点头:“是我。”一个警察过来给他戴上手铐。原来那天曹队长看了电视上关于马道喜的报道,感觉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后来突然想起那个古玩市场盗窃案,于是重新调看了录像,确定马道喜就是嫌疑人。

宋俪扑过来,护住他:“你们这是干什么?凭什么抓人?”曹队长对马道喜说:“你涉嫌古玩市场盗窃案,现在决定对你刑事拘留。”马道喜对宋俪道:“这里没你的事,让开。”他对曹队长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曹队长问:“瓷瓶呢?”

马道喜走过去,打开柜门,青花瓷就放在柜里。

出来的时候,短小精悍的邻居堵在门口探听虚实,看到警察把马道喜押出来,他已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如果有凤凰传奇《最炫民族风》伴奏,他就要翩翩起舞了。邻居是个卖早点的,主营油条豆浆,别看他瘦得像个猴,家里养了只猫,胖得像猪,平时散养着,房前屋后窜来窜去,有天就窜不见了,他来敲马道喜家的门,问猫是不是跑到他家来了。马道喜一听大为光火,你说老子偷你的猫?邻居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问问猫在不在你家。马道喜当胸给他两拳。邻居虽摇摇欲坠,但还是尽力稳住阵脚,屹立不倒,两人对峙着。宋俪及时赶出来,把他俩拉开,从而避免了一场流血事件。

邻居挨打并不冤枉。

情商就是分寸感,知道哪些话不该说,哪些事不该做。邻居上来就以怀疑的态度来问马道喜,好像窝藏了他家的猫,这就该打。两人从此有了过节,马道喜骂他这辈子只能炸油条、卖豆浆,而身材矮小的邻居自知在近身肉搏方面处于劣势,于是就此闭了嘴,心里却盼着马道喜早点倒霉。他现在如愿以偿,亲眼看见了马道喜被警方活捉的一天,这足以让他开心半个月。他这样想不算特别,没有人在心理上是完全健康的,而且人的悲欢也不相通,你的痛苦就是别人的欢乐,你的哀号在别人听来只觉得吵闹,鲁迅先生就曾深刻地指出过这一点。

审讯的时候,马道喜痛快地承认了自己犯的事儿,当然对以往的行径有所保留。曹队长对没有证据的事,也只能既往不咎。

之后,他们宛若同行一样,进行了推心置腹的交流。

“我起点低,想成为普通人都得拼尽全力,就得干自己不愿干的事。”

“有谁逼你了吗?”

“形势逼人啊。我靠打工,能买得起房,能娶得起媳妇?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有个首富说:‘小富靠勤,大富靠德,他是胡说八道,他難道是靠做慈善发的财?他这是颠倒黑白,往自己脸上贴金。胡雪岩说,发财首先要去心中四贼。哪四贼?就是‘礼义廉耻!”马道喜在地摊上买过一本怎么发财的书,潦草地看过几页,记住了些人名,但有的事情张冠李戴,记混了。

“胡雪岩说过这话吗?”曹队长敏锐地提出了质疑。

“不管是谁说的,有道理就行。马道喜说出了掏心窝子的话。

“我看你这人本质不坏,但已经走偏了,年轻轻的,做点什么不好,进去浪费这么多年,你觉得值吗?”面对这个失足青年,因为一念之差毁了自己大好前途,甚至一生,曹队长那张风吹雨淋多年的脸庞,掠过一丝惋惜之色。

马道喜笑了:“曹队长,说实话,我也不想跟你们打交道,一次都不想。本来计划这次瓷瓶出手就收山转行,没承想被你抓来!为什么想做个好人也这么难呢?”

“你犯了案,我们不能不抓,不是不让你做好人。”曹队长纠正他。

马道喜这类人已经不相信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那些都是老黄历,昨夜星辰指引不了今天的道路。因为所受教育程度低,他们如果不愿听凭命运的摆布,就普遍有“富贵险中求”的意识。他们看到,凡是发财的都是不安分的,从无例外,说明这就是财富的奥秘。所以他们看准机会,大都会冒险一搏,当然一旦失手就是万丈深渊,因为他们除了身家性命,没有任何别的博弈筹码。

他虽也知道其中风险,多次想阻止自己,但都没有成功。至少要搏一次大的,成了就金盆洗手,衣锦还乡,余生鲜衣怒马,这个念头像《一千零一夜》中那个瓶子里冒出来的青烟最后化成魔鬼一样,盘踞了他的脑海。

只是时运不济,马道喜唏嘘不已,唯一的好处是捧上了铁饭碗。

宋俪这天下班回来,一进巷子就碰到几个毛手毛脚的瘪三和一条野狗。

这些人无所事事,放浪形骸,一切都在嘻哈之间,但却精力充沛,吃起软饭来还沾沾自喜,成天就想着怎么拈花惹草,招蜂引蝶,身边的女人大都穿得比较露,有的直接就走光了。街上一些花枝招展的女孩,因为瘪三请她们吃顿饭就委身相从,宋俪是瞧不起的,人穷了很多东西都保不住,志气、风骨、贞操,但你自己不珍惜,别人就会践踏。

被这些下三滥看成是一个好勾搭的随便女孩,让宋俪很是生气,她骂了他们几句,那伙人看光天化日之下占不了什么便宜,只得知难而退,夜幕降临后,他们还会四处冶游,去寻找别的目标。

福到在不远处担忧地看着宋俪,眼神一样的凄楚,同病相怜似的。

它的气色不佳,有好多天没人见它笑过了,因为主人福生前几天出了事,他砍伤一个欠债人后潜逃被公安机关通缉,现在亡命天涯。福到现在已是一条无主之犬,没了主人,它几乎自闭了,有气无力地趴在角落一动不动,可能这几天都是有一顿没一顿的,以往眼里的灵气也湮灭了。作为一条流浪狗,福到无家可归,身世飘零,谁都可以驱赶它,捉弄它,或者把它当作野狗捕杀,它都只能认命。宋俪替福到发愁,狗是跟人做伴的,现在却落单了,她从它发愣的眼睛里,看出有点慌,但她没法收留它,自己没有养过狗,而且她目前的处境也是漂泊无助,六神无主,男友突然被抓,她在这个城市没有亲人和朋友,自顾不暇。半夜醒来的时候,她还在想福到日后的生活该怎么过呀,窗外的月亮反常的惨白加重了她的忧虑,而福到此时正在巷子里的一个墙角,头枕着偷袭进巷的微风,轻轻地呼吸着进入了梦乡,它梦见公安机关密切监控了车站码头,而它机智勇敢的主人雇了条船逃进了一条长江支流,从此逍遥法外。哪怕主人是个坏人,福到也照样忠实于他。宋俪则被男友身陷囹圄的现实困扰着,这段时间她经常失眠,孤寂哀伤从白天清醒的时候渗透进了她的梦里,让她愁肠百结。两只萤火虫飞进屋里,一明一暗的,在衣架间上下盘旋。她看见一只飞近,突然出手将它抄在掌中。这年月,城里的萤火虫已经稀缺得如同祥瑞,宋俪很久没有看见过了,它们是从哪里来的,是遛弯还是出远门呢?她摊开手,发现这是一只雌虫,身子还在哆嗦。另外一只雄虫则不肯离去,围着她上下翻飞,翅膀震动空气发出嗡嗡哀鸣,似乎在恳求。她对两只虫子说,我不会伤害你们,请你们给高墙内的喜子捎个信,让他少安毋躁,争取从轻发落,我会筹钱给他打官司。她把雌虫轻轻往空中一抛,它翻身跃回空中,重新咀嚼着自由的可贵,两个忧郁的萤光小灯笼一闪一闪,饱含着谢意,盘桓一圈后,消失在夜空的寂静里。宋俪看了看时间,还是上半夜,长夜漫漫无从打发,等迷糊睡去,再醒来天已经麻麻亮,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喊话声。巷里有个不明来历的疯子,每天都会在巷子里早晚两次大声喊叫,黎明时分喊:“市里宣布给每个人加一级工资”,这是每天的开场白,傍晚他喊的是:“只盼日头它落西山沟,让你亲个够哇”,疯子的男高音沿着七弯八拐的巷道,足以覆盖这里的数百户人家,他风雨无阻的嘹亮喊声已经成为墨池巷的暮鼓晨钟。

一个疯子都这么乐天知命,我更没有理由泄气。宋俪受了疯子的鼓舞,想起一人,好像一个落水者抓住了船舷。她用马道喜留下的手机,给杜一新打了个电话,告诉他,马道喜出事了,看是否能帮帮他。

杜一新去找曹队长了解了一下情况。

曹队长让他给马道喜找个好律师,经过咨询,律师的费用张口就要五万。

宋俪哪里拿得出来,就没有再往下谈。走出来律师事务所,两人痛感钱到用时方恨少。杜一新说:“你是知道的,我爸在住院,钱花得差不多了,不然——”宋俪忙道:“杜哥,你别误会,我没说要借钱。”两人都沉默了,他们都知道钱要用在刀刃上,关键是没钱。

杜一新觉得非常抱歉,照说别人帮过自己,现在正是“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时候,奈何有心无力,或许还被人误认为不肯出力帮忙。

没办法,业绩堪忧,不光受友人误会,还得挨老板批。

公司召集业务部的骨干训话,姜总口才很好,会很多修辞手法,比喻、夸张、排比、拟人、反复、对偶都运用得颇熟练,有时还设问、反问。他独当一面地坐在会议主席台上,作了重要讲话:“你们是管理人员,应该比一线销售员更有紧迫感,但上次我到你们业务部来,看到什么?有人上班时间睡觉,有人听非非之音(靡靡之音)。”

骨干们听到这个词,都面无表情,只有杜一新的嘴角动了一下,似笑非笑。

姜总雷达一样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了这个细微变化,察觉出其中有嘲讽的意味,他问:“杜一新,我说错什么了吗?”杜一新不敢含糊:“姜总的批评是完全正确的,我也在反思这段时间的工作。”姜总阴沉着脸:“那你刚才笑什么?”杜一新辩白道:“我没有笑。我在想形势虽然严峻,但我们还是可以乐观一点。”姜总敲响警钟:“我不需要口号,我需要的是业绩。”言下之意很清楚,再不做出业绩来,就莫怪我不挽留。

开完会,回到办公室,冷汗未干的杜一新对徐百文说:“真想换种活法啊。”“你想换种什么活法?”“人人平等,没有森严的上下级关系,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笑就怎么笑。”“你说的这种关系,只有天堂里有,但那个地方,你又不肯去。”杜一新无语了。徐百文提醒他:“还是好好想想对策吧,领导已经很不高兴了。”

领导高不高兴,取决于顾客高不高兴,这才是当务之急。

第二天,杜一新早上出门的时候,太阳阴森森地挂在半空,只感觉凉意袭人,晨曦照着他苍白的左脸,街上的行人愁容满面,步履匆匆,他觉得众生皆苦。到了公司,副手徐百文正坐在杜一新的办公室里看一份资料。杜一新是个单独的办公室,徐百文和其他业务员都在大厅办公。他俩关系融洽,但作为副手不应擅自使用上司的办公室,这是规矩。他把公文包往办公桌上一放,道:“你这个家伙,怎么进来的?”徐百文说:“办公室梅主任那里有钥匙。”梅主任今年四十五岁,说话委婉动听,且风姿绰约,像个御姐,杜一新平时对她印象一直颇好,今天却有点恼火:“这个梅主任!以后我没来,不要进我办公室,有事等我来了再说。好了,出去干活。”說着,他拍了徐百文的肩膀一下。

徐百文慢慢把身体靠到椅背上,缓缓道:“这是我的办公室。”

他愣了:“什么意思?”徐百文手指指大厅里自己原来那张办公桌:“你的办公桌在那儿。”杜一新拔高了音量:“徐百文,这到底怎么回事?”徐百文轻声道:“没来得及跟你说。公司把我们的职务作了个调整。”他用手比画了一下:“对调了一下。”“友邦”惊诧道:“什么时候对调的?”徐百文说:“我也是早上才知道,比你早一个小时。”杜一新有点发蒙:“这是搞的哪一出啊?”徐百文说:“公司的决定。好了,干活吧。”

他一直把徐百文当党羽,不料竟成苦主,如今这年头真讽刺。

昨天姜总在他的重要讲话中念了个错字,别人都忍住了,而唯有自己的嘴角似笑非笑地动了一下,于是十年的努力就毁于一旦。想起来真是追悔莫及,只因表情管理不到位,细节就决定了成败。“缺了谁都一样运转”是诸多公司的理念,你有没有道理,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奔几了,你都必须明白道理掌握在谁的手里,不然你的职业生涯随时都会从头再来。他有心去董事长办公室问个缘由,但忍住了。公司章程里虽然没有规定不能质问董事长,但公司肯定不会容忍“凡事都爱讲理”这种陋习。很多事你只有之前就想通,事发了才不会那么痛苦,这就是《黄帝内经》上所说的“通则不痛”。

他拿起公文包,悻悻地来到大厅的办公桌坐下。

这次教训如此深刻,足以像钢印一样烙在他的余生里,他对这个世界的悲观又深了一层。

他现在整个人都是蒙的,梦游一样刚坐下,手机却响了起来,他掏出来接听:“喂。”手机那边的女人说:“你是杜小伟的爸爸吧?我是他的班主任方老师。”他一下坐直了身子:“方老师你好!”方老师说:“你赶紧到学校来一趟。”他有点慌:“出什么事了?”方老师道:“你来了再说。”说着就挂了电话。

他站起来,准备向外走,走到门口似乎突然想起来一个事,他到徐百文的办公室打招呼:“我有事请一个上午的假。”徐百文问:“请什么假?”他说:“小伟的班主任来电话,要我马上到学校去一趟。”徐百文点头批准:“你写个请假条给我。”

办完请假手续,他赶到学校,忐忑地来到方老师办公室。

方老师没有请他就座的意思:“杜小伟的家庭作业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们把关了吗?检查了吗?”

他说:“检查了啊,他作业怎么了?”

方老师把杜小伟的作文本递给他:“你自己看。”他翻开作文本,题目是《我的老师》,他轻声念道:“我们的班主任是方老师,她是一位认真负责,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老师,对我们的学习非常耐心细致……”杜一新抬起头,抱歉地说:“方老师,小伟确实是写得很枯燥,没什么新意。我小时候就这么写我的老师,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还这么写。”

方老师面无表情道:“写得枯燥我会让你来吗?后面一页,最后一段。”

他翻到后面一页,最后一段,念道:“我们方老师什么都好,但有一点,我爸爸说她的生活作风有问题,希望方老师以后注意点。”

他眼睛的余光,看到方老师正在观察他的表情。

自从学会直立行走以来,他还没有这么窘迫过,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急中生智道:“哎哟,我的天哪,方老师,我怎么会这么说呢?这是那天电视里有一个老师姓方,是个男老师,离了三次婚,我说他的生活作风有问题,这怎么还写到作文里去了呢,简直文不对题。”

“你不是说作业检查过了吗?”方老师脸若冰霜,尖锐的目光仿佛一记直拳打过来。

“方老师,我和他妈平时都挺忙,有时候检查作业可能就没那么细致。”他慌忙低下头,不敢接招。

方老师教育这个不称职的家长道:“你告诉杜小伟,写作文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有中心思想,不能东扯西拉,知道吗?”

“方老师说得对,我知道了。”杜一新连连点头。

晚饭的时候,杜一新把儿子的作文拿给方卉:“这是你检查的作业?”方卉翻开作业看了一下,骇然道:“哎呀,妈呀,闯大祸了。”“你知道我今天被叫到学校去有多难堪吗?”“这不能怪孩子,他还小,不懂事。”“那应该怪你检查作业马虎,把关不严。”方卉据理力争:“还怪上我了?方老师生活作风有问题,不是你说的吗?那天我还叫你不要当着孩子面乱说,你不听,祸从口出了吧?”

杜一新一看说下去势必又要翻陈年旧账,连忙止损道:“行了,吃饭。”

早上起来,杜一新洗漱完毕,准备去上班,看方卉还在睡:“你怎么还不起来?”

“公司开董事会,放我们半天假。”方卉说。

杜一新穿戴整齐来到公司,他端着杯子走进自己原来的办公室,问徐百文:“百文,坐这里办公,感觉怎么样?”徐百文如实答道:“完全不一样。单独一个办公室,那是当领导的感觉。”杜一新自嘲:“我算是又回到群众中去了。”徐百文的手比画了一下:“不着急,说不定哪天我们又对调过来了。”杜一新笑道:“我这心情真忐忑得很,一会儿是你的上级,一会儿又成你的下级,真锻炼人的心理素质。”

“我们都要能上能下。把你杯子拿过来,尝尝我的咖啡。”徐百文说。

杜一新尝了一口他给的咖啡:“哎,不错啊。”说着端杯走出办公室,迎面跟一个急匆匆的女职员撞上,他的白衬衣被咖啡泼污了一大块。女职员连声道:“哎呀,对不起。”说着拿桌上卫生纸给他擦拭。

“没事,我自己来。”杜一新说。

这时姜总来业务部巡查,看上次会议后有没有气象一新。

员工们都在认真办公,姜总的脸色稍显和善之色。他走到杜一新的面前停了下来,杜一新含笑打招呼:“姜总。”姜总的眉头却皱起来:“怎么搞的?”杜一新注意到他的目光注视自己的衬衣,忙解释道:“刚才同事的咖啡不小心泼到我衣服上了。”姜总严肃道:“你这样会影响公司形象,赶快换了。”

既然是上班,就應该一副衣锦还乡的样子,这是白领的基本职业素养。

杜一新只得回家更衣。

方卉上午在家本来准备好好睡一觉,手机却响了,她接听:“喂。”赵主任提议:“中午一起吃个饭。”“你请客啊?”“那当然。等一下我过来接你。”

方卉起来,还没有收拾完,赵主任就来了。

“挺宽敞的嘛。”赵主任进屋环视了一下。

“没多大。你坐会儿,我还没收拾完呢。”

赵主任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等了一会儿,看方卉还没动静,他走进卧室催促道:“怎么那么磨蹭啊。”方卉有点意外:“你怎么进来了?”赵主任笑道:“上次看电影,人家还误会我们是两口子,以为我又结婚了。”

“你说是朋友送给你的两张票,不看就浪费了,你这么说我才去的。”

“你动作快点。”赵主任大大方方往床上一躺。

“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啊。”方卉回头看了一眼赵主任,不知说他啥好了。化完妆,方卉站起来道:“我完事了。”他却不起来,挠头道:“怎么感觉有点迷糊呢?可能躺会儿就好了。”

方卉不喜欢卧室里的暧昧气氛,向室外走去:“行,你睡吧,我不管你了。”

她刚走出房间,杜一新正好开门进来,她吓得尖叫一声:“哎呀,老公,你怎么回来了?”她平时不喊老公的,都是直呼其名。杜一新没有察觉什么异样,把白衬衫扯了一下:“喏,咖啡弄到衣服上了,回来换一件。”她慌忙道:“你快脱下来,我给你找件干净的换上。”

“我自己来。你给我做件事。”

“什么事?”

“冰箱里有两个菜,你炒一下,给爸送去。”

“不是有护工给他打饭吗?”

“医院的饭没营养,你今天不是放半天假吗,正好给爸改善一下伙食。”方卉勉为其难道:“那好。我还是先给你找件干净衣服换上。”说着走进卧室,找了件干净衣服出来:“你把那件脱下来。”杜一新换了衣服。方卉催他快走:“穿上这件,人挺精神的,好了,你现在可以去上班了。”杜一新点上一支烟:“上楼跑急了,胸口有点儿闷,我坐会儿,抽根烟。你快去弄菜,早点给爸送去。”

方卉忐忑地走进厨房,心绪不宁地炒起菜来。

杜一新坐在客厅里抽烟。

方卉弄完菜,装进保温杯,提出来,道:“我过会儿再去。”“等什么呀,现在不就是中午吃饭时间吗?”杜一新把方卉往门外推:“路上小心点啊。”方卉很无奈道:“一起走吧,我去送饭,你去上班。”“我有点头昏,想睡会儿觉,下午再去公司。”杜一新说着关上了门。

方卉心急火燎地来到医院。

老杜已经能半躺着吃饭了,他边吃边问:“一新怎么没有跟你一起来呀?”方卉说:“他没时间,他还要上班。”“小伟还好吗?”“小伟挺好,数学好,作文也好。”“他现在学习搞上去了吗?”“搞上去了。”“那就好。”

“爸,你快点吃,下午我也要上班。”方卉催促道。

老杜吃完,方卉收拾保温杯,风风火火出了病房,急急忙忙回到家,见杜一新和儿子正在吃饭。

杜一新有点奇怪她雷厉风行的高效率:“这么快就回来了?”

方卉没有答话,走进卧室,又到卫生间寻找什么。杜一新招呼她:“到处转什么呀,还不过来吃饭?”她拿出手机拨打赵主任的电话,回音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拨了几次,都是关机。

下午方卉一到公司,就问小张:“主任来了没有?”小张说:“没来。”方卉拨打电话,回音仍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晚上回来,方卉神不守舍,杜一新问她:“你今天怎么有点发呆啊,有心事?”她恍惚道:“没有,就是没心情。”她走进卧室,又拨打电话,回音如故。

一连五天,方卉既看不到赵主任的人,也打不通他的電话。

晚上睡觉的时候,方卉忍不住对杜一新说:

“有件很奇怪的事儿。”“什么事啊?”“一个同事突然失踪,人找不到,电话也打不通,五天没有音讯,你说怪不怪?”“这世上其实没什么怪事,只有你不知道的原因。任何事情都有来龙去脉,都有因果关系,没有什么是无缘无故的。”“反正我觉得没有比这更怪的事了。”“可能是他得罪了什么人,被收拾了吧?”杜一新笑道。方卉觉得他的笑容很诡异:“你说得好恐怖。”“睡吧,他的事不用你操心。”杜一新面无表情,昏昏欲睡。方卉预感到出了大事,异常恐惧,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了。

第六天,赵主任终于出现了。

方卉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啊?赵主任说了一件欲哭无泪的事儿。那天方卉出门送饭,杜一新说头昏,要睡一会儿,随时都会进卧室。赵主任一听就急了,赶忙爬到阳台那边去了。邻居女人到阳台浇花,突然看见赵主任,吓得叫了一声:“有强盗。”她家男人跑出来,操起一根棍棒就抡。赵主任看楼下,高不可测,若一脚踩空肯定粉身碎骨,急忙喊:“别打,别打,我不动,你们打110报警好了,我们等警察来。”不一会儿,警察就来把赵主任押上了警车。

警方给他定了一个非法侵入他人住宅,拘留五天,罚款两百。

赵主任这几天在里面度日如年。

他说:“后天星期六是我生日,正好冲冲晦气。我请几个朋友聚个餐,你也是嘉宾。”方卉问:“公司这边就我一个?”他说:“你作为公司的代表。”

这天方卉收拾好了准备出门时,听到儿子在咳嗽,她看生日聚餐时间快到了,就对儿子说:“多喝点水。”说着倒了杯水放在他床头:“我有事出去一下,爸爸一会儿回来给你做饭吃。”

方卉赶到餐厅,赵主任已经在等候。

她发现只有自己一个客人,问道:“你不是说请了几个朋友吗,人呢?”赵主任笑道:“可能都在路上吧。”“什么叫可能?别就只我们两个吧?”“他们不来也没什么,那我们现在就开饭。”他招呼服务员上菜。

方卉感觉挺温暖的,公司的同事都相处得不错,互相尊重和帮助,不像职场电视剧里的那些女主角,总是被一个小人耍得团团转。虽然工资不高,但她觉得比在麻将馆里输钱强多了,主要还是心情好。

他俩进餐的时候,杜一新从医院回到家,此刻他的心情是轻松的,因为医生告诉他,老杜恢复得不错,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他一进家门,就听到儿子的咳嗽声,摸儿子的额头,烫手。他拉儿子起来去医院,小伟已经起不来,虚弱地说:“爸,我要死了。”他咬牙道:“只要爸爸在,你就不会死。”他背起儿子,手忙脚乱地出了门,外面的天阴沉沉的,风像耳光一样抽在父子脸上,赶到医院,一诊断是急性肺炎。

他的心情,简直无以复加的坏。

这辈子运气不佳,从来没有因祸得福过,有点收获也是十亩地里一棵苗,全凭下苦力栽培。夫妻之情在淡漠,在疏离,只有厄运始终不离不弃,跟忠诚的卫士一样,他在想,这卫士要到什么时候才会背叛自己,绝情而去?爱人不能够永远,厄运可以。这样的现实,他哭笑不得。

办好了住院手续,他给方卉打电话:“你在哪儿呢?”

方卉说:“公司的同事过生日,我们在一起吃饭。”

“你知道小伟病了吗?”

“我出来的时候,感觉他有点感冒,我让他多喝点水。”

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怒吼道:“我回到家,他在发高烧,我带他到医院,医生诊断是急性肺炎,脑袋都快烧坏了。”

“啊,这么严重?你别着急,我马上过来。”方卉很是吃惊,她对赵主任抱歉道:“我得走了。我儿子得了急病,送到医院去了。”

赵主任开车送她过去,走了一段路,方卉不住地向外张望。

赵主任问:“看啥呢?”方卉道:“以前我在这里住过四五年,最近两年没来过了。”赵主任指着前面一个地方漫不经心道:“上个月八号晚上,大约九点钟,我一个朋友也是过生日,我开车回来,有个老头碰瓷,就是在这儿。”那天赵主任开着车,一边还在接听电话,没留神一下撞在一个老人身上,他慌了,不敢停留,急忙开车跑了。方卉好奇道:“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是上个月八号?”赵主任说:“三月八号妇女节嘛,这日子好记呀。”他笑着描述了当时的情形和老头的体貌轮廓。

方卉赶到医院,见儿子在病床上输液,杜一新守在旁边。

她歉疚地问儿子:“好点儿没有?”小伟用一连串的咳嗽回答了她。杜一新不满道:“如果不是我早回来,不知要烧成什么样呢。”方卉对儿子说:“小伟,幸好你有一个负责任的好爸爸。”杜一新和颜悦色了些。方卉又对杜一新道:“要说我今天这顿饭也没白吃。”“怎么呢?”“我也许知道你爸那个车祸的肇事者是谁了。”“谁呀?”“等我落实了再告诉你。”

第二天一直在下雨,雨声唰唰的,时大时小,像诗人的长吁短叹。

下班时,赵主任招呼方卉一起走。

她叫住他:“你等会儿,我找你说点儿事。”赵主任挺意外:“什么事?”方卉正色道:“昨天你说上个月八号晚上你参加完朋友生日,开车回来在杨岔路有一个老头碰瓷,你手指的那个地方,还记得吗?”

“记得啊。”

“我认识你说的这个碰瓷老头。”

赵主任诧异道:“我都不认识,你怎么会认识?”

“那个碰瓷老头就是我公公。”

“怎么会是你公公呢?”

方卉道:“那天晚上就是你说的那个时间,他散步回来,就是在你手指的地方,被你开车撞倒后,一个路过的好心人打了急救电话,把他送进医院,颅内大出血,全身六处骨折,手术做了十八个小时,手术后在病床上昏迷了四天,现在都还在医院里躺着。赵冠翔,你自己凭良心说,他是碰瓷吗?”

赵主任现在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了,呆了片刻道:“哎呀,方卉,没想到撞的是你家里的人,当时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以为把人撞死了,吓得我赶紧跑了。”

平时这么乐于助人的顶头上司,真碰上了事儿需要承担责任时却肇事逃逸,这是方卉没有想到的。实在是自己太单纯,把人想得太好了。成熟是什么?就是多經世事,增广阅历,这样能帮助你打消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人的成长其实就是三观不断崩塌的过程,四十岁和二十岁时对事物的认识肯定是不同的,如果相同只说明你虚度了你的花样年华。

“赵冠翔,人命关天,你就这么一跑了之?”方卉气愤地问他。

他以央求的语气解释:“当时我喝了一点酒,又在接电话,就出了事。”

“那你是原谅自己了?”

他急忙声明:“我也很自责。方卉,你开个价吧,只要我拿得出来。”

“现在不光是赔钱的问题,你肇事逃逸,公安机关也在找你。”

“那你一定要我坐牢才甘心?”

“这事不可能私了,我老公肯定会报警,你应该敢作敢当。”

他默然片刻:“那你给我三天时间处理一下手头的事。”

一个年轻护士给小伟扎针输液,连扎两针都没扎进血管,小伟被扎得龇牙咧嘴。方卉感同身受,看得心疼,准备上前跟护士理论,被杜一新拉住了。正在邻床扎针的一位中年护士见此情形,连忙过来,一针就稳稳扎进了血管,她问小伟:“小朋友,疼不疼?”小伟摇摇头。

中年护士像个身材粗壮的男人,声音也浑厚,中气十足,但心灵手巧。管床的冷医生则是男人女相,说话软语轻柔,无意间会翘起兰花指,最后还抿嘴一笑,给小病人们莫大的安抚。

人的形形色色丰富了这个社会,好比物种的多样性不仅无损于原始森林的壮丽,反而形成了有机的统一。

这时寇意轩拎着一兜水果走进来,给正在哲学思考的杜一新接上了地气。

寇意轩把水果递给方卉:“让小伟多吃点水果,润肺的。”方卉道:“谢谢啊。”寇意轩对杜一新说:“你爸还没出院,儿子又进来了,够你受的,小伟好点了吗?”杜一新说:“好多了,准备明天就不住了。我爸过几天也出院了。”寇意轩点头:“那挺好挺好。”

待了几分钟,寇意轩就告辞,杜一新送他出来,两人边走边谈。

寇意轩看他脸色不好:“你要注意休息啊。”杜一新无可奈何道:“哪儿休息得好啊,家里家外一团糟,都头疼。”寇意轩想安慰他一下,却无从说起,唯有默然。

这时杜一新手机响,是宋俪打来的,告诉他,马道喜那个案子过几天公安机关就侦察终结,要移送检察院了。杜一新问她有什么打算,宋俪说准备回老家,卖掉老屋,还有一头牛、两头猪,凑够钱给律师,帮马道喜打官司。

“你把什么都卖了,以后不过了?”杜一新不赞成她这样。

“我可以在城里打工啊。”

“俪俪,我想办法给你凑两万块钱,你拿去急用,先别卖屋。”

“杜哥,我知道你也想帮喜子,但你爸和儿子现在都躺在医院里,我不能要你的钱。”

“以后你们有了钱再还我啊。”

“算了。杜哥保重,我回老家去了。”宋俪挂了电话。

杜一新长叹了一口气。

这么憨厚老实的女孩,现在恐怕只有农村才有,城里女孩古灵精怪的,现实得很,看你收入不高,又没啥潜力,一块吃喝几次也就拜拜了,话不投机的直接拉黑。

寇意轩问:“怎么回事啊?”

杜一新说:“打120电话救我爸的那个小伙子,因为以前的一件事被抓了,可能要判几年刑。”“他犯了什么事?”“他盗取古玩市场的一个价值十八万块钱的元代青花瓷瓶。”“什么时候的事?”“偷瓷瓶是一个多月前的事,被抓大约半个月左右。”

“那个古玩市场的瓷瓶情况我了解,今天你算是碰对人了。”寇意轩拍了拍杜一新的肩膀。

“那又怎么样?”杜一新看着他。

寇意轩笑了笑:“也许我能帮你点忙。”

过了几天,曹队长通知古玩店的郑老板来派出所。

郑老板问:“案子结了?”曹队长把瓷瓶归还给他,道:“是啊。市博物馆的瓷器专家寇意轩向我们提出这个元代青花瓷瓶的年代问题。我们委托鉴定机构对瓷瓶进行了鉴定,认定是个现代仿品。”

郑老板脸上没有惊讶之色,他早就知道底细。

虽然他花了好几万块钱,但在古玩界看走眼交学费的时候屡见不鲜,聊以自慰的是,也偶有捡漏的时候,在这一行混,全靠各人的道行深浅。

从压抑到抑郁,只有一步之遥。

这段时间发生的一连串的事,让杜一新的胸口像压了一座磨基山。

他住的是江景房,这几乎是他唯一感到欣慰的地方。不远处就是号称天下第四楼的镇江阁,牛鞭一样坚挺着,只是不知道牛郎和织女是否幸福如故。郁闷的时候推开窗,就与对岸的磨基山面面相觑。磨基山俯瞰着这座城市,千百年来脚下小民的辛酸苦辣都尽收眼底,谁都不容易啊。

今天天气不错,他想去登磨基山,好久没有活动筋骨了,不知尚能登否?

磨基山沉默地耸立在夷陵长江大桥的尽头,一条小路爬上山顶。沿途野草的清香和虫鸟的鸣叫,让他感到野趣横生,平时忙着挣钱,哪有闲情逸致来此游山玩水?山腰有座小亭供游人歇脚,这里是采风、踏青者的必经之处,却是他久违之地。至少五年了吧,当时小伟还在上幼儿园,曾经带他来玩过一次,之后就再没来过。时间以四季为足,行走如风,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白了头发,还胖了身材,他爬得气喘吁吁,中间不得不停了两次,回头看见江上有几只黑耳鸢在展翅嬉戏,动作舒展而优美,跟水上芭蕾似的。据说有些鸟在空中交配,他想,成为一只鸟寄情于山水之间也挺好。

终于上到了山顶,耳目为之一新,心胸为之一阔。

大地广袤而沉静,天空苍茫而深邃。蓝天润肺活血,白云清热安神。潮起潮落虽然无比仓促,但有青山绿水为伴,不亦乐乎?此等风水福地,若百年之后归隐于此,不亦快哉。或者志士就义,高僧圆寂,真人羽化登仙,此地也不失为上选。登高一望,遗世独立,人竟浮想联翩了。胡思乱想有时是种折磨,有时也是种享受。

站在山顶看城市,就像医生看心电图一样,一目了然。

高楼大厦连甍接栋,鳞次栉比,没买房的时候,觉得广厦千万间,竟没有一间是自己立足之地,真是“悲凉之雾,遍被华林”了。而买了房子,就有了躲避风雨和休养生息的栖身之所,才有了奔头,这才是个家。他做这一行,对厕身于有产阶级有格外的执念,也算是职业病了。

生活还是有希望的,虽然面临着各种困难,但他相信咬咬牙都会过去。能以苦为乐,把忍受当挑战,才是至乐。你要有瀑布一样绝处逢生的勇气,化绝望为希望的意志,以及扭转乾坤的努力,才能涅槃重生。

这个城市也在崛起,逆水而上,离磨基山不到五十公里的地方,一个大坝如猛龙过江,将长江一分为二,其气魄好比摩西分开红海,这就是举世闻名的三峡工程。

他像树一样站在山上,看到的风景和心境,跟在山脚下已是大不相同。

赵冠翔投案后进了看守所,马道喜一眼就认出了他。

“哎,你怎么进来了?”

赵冠翔没想到这种地方还会碰到熟人,一惊:“你认识我?”“你忘了,我们在电影院里见过?”赵冠翔说没有印象了。马道喜提醒道:“看的是美国大片《速度与激情7》,看完了,我女朋友还跑去告诉你,说你老婆有外遇,还记得吗?”赵冠翔恍然点头道:“哦,是有这么回事。”他那样子仿佛高山流水遇知音了。

正准备叙旧和交流案情,一个狱警在铁门外喊:“马道喜。”

马道喜啪地一个立正,清脆地回答:“到。”狱警递给他一份材料:“处罚通知书。”这份通知书载明,他所盗瓷瓶系现代仿品,估价未达到刑事犯罪的标准,决定对他进行治安拘留十五天的处罚。

看完通知书,他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监室里没人过去安慰他,几个惯犯见怪不怪地看着他:我们都是过来人,遥想当年也有过这么一回。

刚进来的时候,他以为至少要在牢里待上十年,这下有更多的时间回首往事和好好想想怎么度过人生的沼泽期了。过去了就是个坎,过不去就是个劫。你以为你在游戏人生,其實人生也在游戏你。很多时候,人只有遭遇挫败,甚至是到了行将就木之时才去悔悟。没有归案时,他一直提心吊胆,预感到终有一天会身陷牢狱,这也许是摆脱不了的宿命,但真到了这一天,他的心里反而踏实了,一如沉船后风平浪静的海面。但这次案件的峰回路转,让他不会再辜负命运的安排,若时光倒流回来,他相信自己将选择另一种活法。

拘留期限满了,他走出看守所时,看到宋俪在等他。

相对无言,两人执手离开,渐行渐远,汇入滚滚人流之中。

作者简介:丘伟平,湖北省宜昌市人,著有《生死书:汉唐之间的英雄史诗》。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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