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女强人的儿子
2022-05-23淡豹
淡豹
“东北文艺复兴”和社会摇的全国流行,把沈阳变成了一个象征,也变成了一个谜。两位媒体人伊险峰和杨樱合作出一本《张医生和王医生》,用两位70后医生的生活写出了这座城市五十年以来的多重秘密。两位医生都是工人家庭子弟,是初中同学,自不同高中开始也走进了不同大学和各自的人生路,工作后都回归了位于沈阳的中国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于是我们看见了好钻研业务、孤芳自赏、用随波逐流来换取安全的张医生,也看见了先是不得志,中年后开始自我经营,努力盘算,四处走穴,在做手术开会中为自己赚取名气的王医生。
他们这半生,表面上没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都是普通人的小奋斗与小寂寞,用东北人特有的那种有时类似于闪躲的轻描淡写讲出来,有多少所得就有多少无奈。和书名提到的两位男性相比,更生动热烈的,是书里那些女人——不声不响四处打探机会,自己没文化,却告诉儿子考医学院就要考本硕连读七年制的王家妈妈曾蕴芝,还有一辈子为了生存而拼命的张家妈妈,“能人”杨淑霞,自命高智商又能干,“15岁在沈阳城买房”、一辈子上下左右腾挪,到老还得了沃尔玛包饺子大赛第一名,俨然人间喜剧。
近年的文艺作品里很少出现令人印象深刻的东北城市妇女——《乡村爱情》里的农村女性不算。池莉《生活秀》里汉正街上卖鸭脖子的麻辣老板娘来双扬,民国成都作家李劼人《死水微澜》里的餐馆老板蔡大嫂,都是能干又经典的角色,极具地方性,把方言都变得性感。杨淑霞是少有的令人一见即倾心的东北女性角色,她也像来双扬、蔡大嫂那样具备着蓬勃旺盛的生命力,不过她来自真实而非虚构,因此更不需要创作者添加上美貌和爱情才能变成大家心目中的标准女主角。没有长丹凤眼,也无需婚外恋,她是她生活的唯一主人。你从头到尾都不知这位老太太长什么样子,可忘不了她那种民间慈禧般的强势。她的“东北性”跟黑土地无关,而是东北城市、工人间特有的那种性格,把单位制和小市民性格结合在一起,灵活丰满,极有意思。
一边是你看着对匮乏的恐惧伴随这些东北女工的一生,再传递到她们孩子身上。另外一边你看见张家和王家两位在家中、在单位都“受领导”的父亲,他们的人生乐趣始终在于家庭和单位之外的片刻松快:在街头打扑克的一天又一天,去搜旧书的一天又一天,走街串巷收货卖货的一天又一天。
与所有这些男人的选择不同的,是里面年轻的几代女性,有一个算一个,都想离开沈阳。张家小妹张慧娟,放弃2004年就月薪过万的空管局稳定工作,学法语,31岁去蒙特利尔闯一闯,开了杂货店。张医生的妻子,一位隐形人,四十大几去了美国,不是为享福,而是宁愿闲居打工也要离开。王医生的女儿要通过高考离开,还有另一位,张医生王医生当年班长的女儿,做梦也想去南方。有能力通过教育离开沈阳却又愿意回去的女性只有一个,王医生的妻子李丽,上世纪90年代初从北京的中国政法大学毕业,成为回到沈阳工作的另类。我总觉得她没把全部的事情说出来,大学时也许发生了什么,或者始终有别的什么让她就想回到沈阳的姥姥姥爷身边。
在《巴黎评论 · 作家访谈》里,记者曾经问艾丽斯 · 门罗,她的丈夫是否给她讲过关于“地方”的轶事和回忆,对她的小说是否有用。她回答,“加里告诉我的事则进一步延伸了我的成长记忆——尽管一个城镇小子和农场姑娘之间的生活还是有巨大差异的。加里生命中最精彩的岁月大概是在七岁到十四岁之间,那时男生们在城镇里拉帮结派。他们并不是要干一些非法的勾当,但多多少少有些放纵不羁,就像城镇亚文化那样。而女生们则不在其列,我想女生从没参与进去过。女生们总是扎堆在一起,我们没有那种自由。因此我觉得从他那里听到的东西很有意思”。
这也是我对沈阳的感觉。书里从受访者到序言作者,都讲述了许多男孩子成长过程中在青少年群体内的那些斗争、受过的欺侮、尊严感与男子气概的养成、内心的创伤。似乎本應该离我很近,不过我感受到的是一种缺失,那些精彩中没有我的位置。于是长大后男孩子们回到他们曾感受过精彩的地方,女孩子想走得越远越好。回头看去,那些强悍丰满、为家庭而付出的上一代女性代表的并不是传统,而是一种至少要走到附近去,不停留在原地的努力。她们走不远,于是在离家乡一臂距离的地方,努力地向上走一走,成为车间主任,攒布头,回家训人如训狗,当一名声音响亮的强者。
一个女人能给儿子留下什么?可以给他一种无上的幸运:让他成为一名女强人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