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旧的毛泽东
2022-05-22徐剑
徐剑
那天,党史工作者问王会悟,王奶奶,你第一次见到毛主席,是1920年5月,还是第二年召开党的第一次代表大会时?
王会悟怔然,迟疑了片刻说,记得是1920年5月。那时,她刚搬到渔阳里2号不久,毛泽东从北京而来,到陈先生府上拜访。那个初夏,他来过陈宅好多趟,与陈先生相谈甚欢。她对湖南口音的敏感,也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此后,与李达相伴二十载,湖南“骡子”的倔强性格与款款湘音,就一直在她的生命中不曾断过。
中共一大召开后,1922年底,李达应毛泽东之邀,到湖南长沙自修大学主持教务,王会悟带着才几个月大的女儿李心田,随夫而去,在清水塘与毛泽东和杨开慧同住一套平房,相处一个月,成了好友。当时杨开慧刚怀上毛岸英,毛泽东见王会悟特别会带孩子——她将女儿的衣服前边留得长,以避寒冷,后边留得短,以方便大小便,便风趣地说,你这衣服也是革命嘛!并关切地问王会悟,湖南的饭呷得惯吗?王会悟摇头说,太辣!毛泽东笑了,无湘不成军,无辣不吃饭。做湖南媳妇就得能吃辣,这是第一关。王会悟点头道,尽量适应。毛泽东又问王会悟,到了湖南后有什么打算,想做么子?王会悟说,孩子太小,自己带吧。毛泽东摇头,说,你是知识女性,要自我革命,不能当专职太太。听李达说,你的英文很好。王会悟点头,说,当年在教会学校读过书。毛泽东说,就留在自修大学教英文吧,我们需要培养懂外语的人才。于是,王会悟就留在长沙湖南自修大学教书。此后,长沙一别,便是20多载。
1945年8月,毛泽东赴重庆谈判。有一天,重庆妇女界举办欢迎毛主席大会,王会悟带二女儿李心怡出席欢迎仪式。会议期间,毛泽东问,王会悟同志在吗?王会悟激动不已,嗖地站了起来,答道,润之,我在,我在哟!毛泽东听说她就在会场里,笑着说,请不要走,留在这里。
散会后,王会悟与女儿被请到了主席下榻之处。落座之后,主席嘘寒问暖,问她和孩子们的近况,李达现在身处何处。也许就在这一刻,王会悟面露难色,吐露苦衷,说她与李达分手已经五载了。全面抗战八年,她带着女儿南逃后,流亡贵阳,匆匆一见后,李达返乡,一直蛰伏故里,已另娶新妇。抗战胜利后,她才举家搬到重庆。
毛泽东听了也黯然神伤。王会悟激动地握着毛泽东的手,泪流不已。主席安慰说,都会好起来的。王会悟拭去脸上的泪水,对毛泽东说,蒋介石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您千万别上他的当。毛泽东哈哈一笑,说,会悟还是老样子,20年了,说话还是直来直去,请放心吧。我们从上海那天起,选择了这条道路,就要走到天亮。
毛泽东与王会悟谈话期间,工作人员一直在催,说另外还有要人求见。毛泽东摆了摆手,说此时会悟就是要客。再待一会儿去,我们老朋友20多年不见,再叙叙旧。那天他们谈了很久。毛泽东是一个念旧的人,对老朋友,尤其是对中国革命做出过贡献的老朋友,他始终是心心念念、没齿不忘的。
自长沙一别,他与王会悟已经23年未见了,中共二大就是在李达、王会悟家里召开的,毛泽东本来是代表,却因为找不到李达家而误了会期。他曾对斯诺讲:
那年(1922年)的冬天,第二次党代表大会在上海召开,我本想参加可是忘记了开会的地点,又找不到任何同志,结果错过了这次大会。
毛泽东在延安叙述这段往事时,记忆有误,中共二大是夏天召开的,不是冬天,会议的地点就在王会悟家里,只是那时李达与王会悟已经搬出渔阳里2号的陈独秀家,另择一处,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
1918年10月,新民学会11人到北京,为赴法勤工俭学筹措川资。有人告诉毛泽东和蔡和森,清末铁路风潮中,修粤汉铁路时,曾向湖南集资200万元,另有粮盐税超额款128万元,长沙捐的四万元,都在北京银行里,由湘籍旅京人士熊希龄、范源濂把持。通过毛泽东老师杨昌济的帮助,毛、蔡终于找到熊希龄和范源濂,对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再振三湘,要先从人才培养起。熊、范颇受感动,遂从这两笔钱中拿出利息16000元,给这批湖南学子,但缺口还很大。于是,毛泽东、蔡和森再次找到杨昌济,说他们要到上海去送第一批赴法学子。
杨昌济此时已病入膏肓,他从床上坐起身来说,若去上海,就该找行严啊。他可是上海滩鼎鼎有名的大律师。找到行严,川资有望,不会是熊秉三这区区16000元。润之,研墨,我给章行严修书一封,你们到上海好去找他。
毛泽东、蔡和森站到章士钊面前,递上杨昌济的信,信中的一段话令章士钊悚然一惊,毛泽东、蔡和森亦愕然:
“我郑重语君,二子海内人才,前程远大,君不言救国则已,救国必先重二子。”
章士钊仰起头来,第一次凝视毛泽东,大脸庞,高鼻。彼时,会不会有惊为天人之感呢?!
真如杨昌济所托,章士钊问毛泽东、蔡和森,需要他做什么。二人回答,筹措川资,送湘籍子弟赴法勤工俭学。
好!容我一些日子。章士钊点头答应了。他当时在上海滩的十里洋场确实神通广大,很快就帮毛、蔡筹集了两万银元。毛泽东遂送走了第二批、第三批新民学会会员赴法。
这是笔巨款,毛泽东记了一辈子。它不仅资助了湘籍子弟勤工俭学,还有一部分用于湖南的革命运动。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章士钊给毛泽东写信,具体写了什么,一直未见到此信内容解密,但是毛泽东让工作人员买了两只鸡送过去。章士钊提着鸡,顿时啥都明白了。因为曹操没有成名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看好他,唯独桥玄觉得,将来安定天下者,非曹孟德莫属。桥玄还与孟德约定,百年以后,若经吾的墓地,一定要用鸡和酒来祭奠,否则老夫会诅咒你,骂汝忘我。毛泽东用了曹操的典故,感谢章士钊的赏识。这种默契,这种念旧,他们保持了一辈子。
章士钊女儿章含之,原是北京外国语大学的英语老师,后调到毛泽东身边做英文教师。1963年,章含之陪着毛泽东在寒风中散步。途中,毛泽东忽然问章含之:“行老有没有告诉过你,我还欠他一笔债没有还呢?”章含之以为毛泽东在开玩笑,说:“主席,父亲没有讲过,不知道有这么回事。”毛泽东很认真地说,也许行老忘了,这笔钱,我见到你,想起来了,这笔钱,早该还了。他要章含之回家转告行老:“我从现在开始还这笔欠了50年的债。一年还两千,10年还两万。”章含之将毛泽东的话传给了父亲。章士钊哈哈大笑,说确有其事,可润之还记着此事呀!当时这两万元的银元是募捐而来的,我自己也拿不出这笔巨款。而且当年将这钱交给毛泽东,也是按杨昌济的意思处理的,因此,自己不能收这笔厚馈。
毛泽东再次向章含之挑明,我是用自己的稿费,给行老一点儿生活补助啊。你家的那位老人家一生无钱,又爱管闲事,散去那么些钱帮过许多人。他这几年写給我的信,多半是替别人解决问题,我要是明说给他补助,依据行老的脾气,是不会收的,所以我说还债。你回去告诉行老,我毛泽东说的,欠的账无论如何是要还的。这笔钱从我稿费中付。
几天后,毛泽东果然派秘书徐业夫送去第一笔2000元。以后每年的正月初二,送上2000元,直至1972年,送够了两万元。1973年的春节到了,毛泽东问章含之,今年行老的钱送去没有?今年还没有送,章含之答道。
哦,为什么没送?毛泽东又问。
主席,你忘了,当初你交代10年分期偿还,还足两万,去年已经是最后一次了。主席当年借的两万块银元已经还清了。章含之笑着说。
怪我没说清,毛泽东也笑了,说这个钱是给行老的生活补助,哪能真10年就停呢?我交代秘书马上补送。
章含之说父亲是不会收的。当初很勉强说,只收10年,这怎能没完没了?
你回去告诉行老,毛泽东又说,从今年开始还利息,50年的利息,我也算不清应是多少,就这样还下去,只要行老健在,这个利息就要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