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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习时代”的末路风景

2022-05-22刘昕东

杂文选刊 2022年4期
关键词:小班家长老师

刘昕东

晚上九点,范萱裹着大衣在一条冷僻的小路上疾走,这一带属于家居建材商业区,路两边是一排排建材商店,此时绝大多数都已关门。路径黑暗幽深,不闻一点儿人声,范萱边走边用手抚弄被风吹乱的卷发,不时回头紧张地张望——身后黑黝黝的同样毫无声息。

终于走到一家已关门的建材店前,范萱停下,再度四下张望,确认无人,抬手咚咚轻敲玻璃门。

玻璃门里本是一片寂静,但刚敲两下,门忽然开了一条缝,里面传来一个女性疲惫的声音,问:“是谁……”

范萱低声说:“有铝合金的阀门吗?”

暗号对上了,门后黑暗中伸出一只女人的手,一把抓住范萱的胳膊:“快进来。”

这只手将范萱引进门,又引着范萱在黑暗的屋子里向深处走,深处是另一扇门,范萱又敲门,门吱呀一声开了。这次的门后则是一片明晃晃的灯光,灯光下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性,正咧嘴冲着范萱笑。

这女性的身后是一条短小的走廊,范萱在她的陪同下沿着走廊向最里面的一扇房门走去,边走边问:“高老师,下课了吗?”

高老师点头间,已到了门前,推开门小声喊:“裴宇,你妈来接你啦。”

房间里是七八张课桌,但孩子只剩下三四个,都是十岁左右,在等家长来接。范萱的儿子裴宇已收拾完书包,一副垂头丧气的神态趿拉着鞋出来。范萱接过书包,问:“累了吧,回家妈妈给你做馄饨吃,吃了就睡。”

往外走时,高老师叮嘱着:“从这两节课看,裴宇的解题思路都很快,问题还是在计算上,不但差错多,还算得慢,课后留了三张题卡,明天早上必须让他做完再上学。”

转眼范萱和孩子已经出了建材店门口,孩子礼貌地转身行礼:“高老师再见,吴老师再见。”那扇门后依然漆黑,影影绰绰显出两个人的面孔,一个是高老师,另一个是负责看门的吴老师,两人正示意孩子快走。

这是几个月前,范萱每天的真实生活。自从双减政策落地后,各省市的学科类补习班如退潮一般关闭。范萱本来还为自己上小学五年级的儿子庆幸,终于可以让孩子抓住童年的尾巴轻松一下,可谁知事情没那么简单。

范萱其实一直反对孩子补课,怎奈在全民补课的大环境下身不由己。“所有孩子都补,提前把教学课程学完,学校老师上课讲得特别快,孩子跟不上只能也去补。”范萱说,面对各补课班老师贩卖的焦虑情绪,家长毫无抵抗能力:“那些老师总对我说,必须提前学完小学课程并熟悉初中课,否则上初中就跟不上,人生从此步步落后。”

自己不懂教育,补课老师又说得言之凿凿,举出的例子个个听得我胆战心惊,想来想去不能耽误孩子,只得像其他家长那样,每天放学就接上孩子奔波在各種补课班之间。几年下来,补课费成了家里最大的一项支出,自己和孩子都身心俱疲,至于成绩,只能“感觉上比不补课强一些。”

双减政策一落地,范萱高兴之余,听闻孩子的几个补课机构正陆续摘牌,赶紧去打听情况——这些机构都提前收取几十节甚至上百节课的费用,按理该退费,而当地这些补课班的说辞惊人一致,都是退费难,但可以偷偷把剩下的课补完。范萱一想也罢,这些补课班的老师也要生活,索性再补两个月。

从此范萱开了眼界,有的补课机构虽摘了牌,却锁着门暗中继续给孩子上课。有的另租场地,还有的名义上改成非学科类才艺班,上课时假装讲两句绘画,随后让孩子们拿出课本继续念着子曰、算着方程,还有的利用“托管班”模式,名义上是孩子放学后接过来照顾,实际上是昏天黑地地做题补课……这还只是针对那些二三十人的大班,那些一对一、一对三的小班,干脆是老师上门“家教”,硬生生将孩子家变成课堂。范萱的孩子原本参加了一对三的英语班,双减后,为将剩余的课上完,三个孩子的家就轮流成了教室,出于礼节,范萱还要为老师和孩子们准备水果点心,气得哭笑不得。

咬牙隐忍,原本想着把存在几家培训机构里的三万多元钱花光就可解脱,谁想在这过程中,孩子的学习成绩却急转直下,范萱心慌不已。恰在这时,补课机构的老师开始和家长私聊,逐个孩子指出问题,直言若如此放任,孩子将来上了初中也断难考上高中,更别提上大学。

范萱明知是威胁却毫无办法,因为几个月来她也陆续得知,孩子的同学在双减之后仍有相当数量的人暗中补课,这就形成了“起跑线效应”:只要有一部分家长还在暗中补课,就等于开了“外挂”,其他家长必须跟进,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万般无奈只能继续偷偷补课,谁想偏这个时候,补课班还涨价了!

涨价理由更诡异——双减政策之下,有关部门查得太严,像过去那样开几十人的大班已不现实,只能都转成几人的小班甚至一对一模式分散在各种民宅、空置的商铺公司里授课,老师竟然不够了!

于是,就出现了本文开头时,范萱如同间谍一般接送孩子的场景。面对补课老师的各种软硬兼施,她基本放弃反抗:谁又敢拿孩子的未来做尝试?老师紧俏不仅仅是价格上涨,要求也愈来愈奇葩。2021 年 10月上旬,范萱儿子正在上的一个一对五的补习班老师,突然打来电话说不能再教,原来这个小班里有三名学生突然不学了,一对五变成一对二。老师说:“要么是剩下两个孩子的家长负担离开的三个孩子的学费,要么是你们去再找三个孩子,保持一对五的费用,不然,我只能开别的小班了。”

范萱彻底崩溃,四处联络家长凑人数,怎奈每个小班的课程进度不同,侧重点也不一样,范萱张罗了几天不见成效,气得在家里号啕大哭。此时,范萱的丈夫忍无可忍,和几位家长联合向市主管部门反映情况,这些家长都是一个共同心思——超负荷补课确实坑害孩子,希望双减政策强硬执行到底,谁也不能补,孩子站在同一起跑线上才是真正公平。

“也不知是我们联名写信起到了效果,还是市里的双减力度逐渐加大,仅十多天后市里真的开始了全面清查。”范萱说,她所在的城市所有仍在经营的培训机构、托管班都被强令装上了摄像头,严格审核进出人员,尤其是老师是否是学科类教师;全市很多学校被要求学生回家后视频打卡,证明未在补习学科类内容;面向全市公开举报电话,严查各类不挂牌的黑补课班;责成各区抽调人员在周六周日展开巡查;开通专门举报电话,如果哪个公立学校老师在上课时突击讲课进度,一经查实严肃处理。

一番雷霆手段之后,各种黑补课班仓皇解散,所谓的小班补课也彻底取消,满天乌云终于驱散。

“可偏偏前两天,我又接到电话。”范萱说:“是原来一位补课班老师,对我说她办了一个自习室,可送孩子来自习,遇到不懂的题老师可单独讲解。我当时整个人都蒙了,这些人为何非要盯着孩子赚这种钱?究竟要怎样,才能让他们彻底放弃?”(文中人物均用化名)

【原载《当代工人》】

插图 / 假期生活 / 郝延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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