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鸡(短篇小说)
2022-05-22杨林鸿
杨林鸿
郝善良养了五年的白公鸡不见了。
白公鸡去哪了?被人偷走了还是被黄鼠狼给叼走了?白公鸡连一声叫声都没有发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真是匪夷所思。白公雞的消失,让郝善良茶饭不思、精神恍惚。
白公鸡对郝善良来说,非同小可。
白公鸡是郝善良在儿子郝小宝六岁那年,给儿子买的生日礼物。
郝小宝看到小纸箱里装着六只肉嘟嘟、毛茸茸的小鸡,乐不可支。老婆由惜春则鄙夷地瞪了郝善良一眼,她看见郝善良手里没有生日蛋糕,立马拉下了脸子,数落起郝善良,让你干啥去了?怎么光买了几只破鸡仔,给儿子买的生日蛋糕呢?郝善良嘿嘿一笑,说,知道你得挑我的错,生日蛋糕现做,一会儿给送家里来。由惜春哼了一声,扭身进厨房择菜了。
六只小鸡渐渐长大,都是公鸡,逢年过节宰了五只,给郝小宝做了补养品,唯独这只纯白的、没有杂毛的公鸡留下了。
白公鸡跟郝善良形影不离,打小就像个跟脚虫,围着郝善良转,郝善良去哪,白公鸡就跟到哪。
白公鸡不吃饲料,跟郝善良吃一样的饭。郝善良吃啥,白公鸡就吃啥。不给吃,白公鸡就啄郝善良的脚面。吃了郝善良喂的饭粒或者馒头,白公鸡会耸耸翅膀、点点脑袋,以示感谢。
白公鸡长得身强体壮,羽毛油光发亮,鸡冠子红彤彤、肉嘟嘟;走起路来,头高高地昂着,迈着方步,不慌不忙,样子十分豪横;黎明时分打鸣,声音是那样浑厚、有力,声震四方。谁见了,都说这不是只一般的公鸡。
郝善良感觉累的时候,喜欢喝一杯小酒解乏。郝善良喝酒,下酒肴一般是炸花生米。嚼几粒花生米,抿一口小酒,郝善良感觉非常知足。白公鸡看郝善良吃得那么香,便用尖喙轻轻地啄郝善良脚面。郝善良心领神会,知道白公鸡要吃花生米。郝善良担心白公鸡被花生仁卡住嗓子,就把花生米嚼碎了,放在手心里喂。白公鸡吃了几粒带酒的碎花生,竟然也醉了,红色的鸡冠子愈发红艳,走起路来东一脚西一脚摇晃,把郝善良逗得哈哈笑个不停。最后他抱着白公鸡,在沙发上睡着了。
由惜春见不得郝善良喝点酒就忘乎所以的样子,一手掐腰,一手拎着郝善良的耳朵,骂道,别睡了,喝点猫尿就装醉啊!郝善良头晕乎乎的,坐起身,左手揉着被拽疼的耳朵,右手抱着白公鸡。
由惜春阴着脸戏谑道,你咋跟一只鸡这么亲?跟你爹也没这么亲啊!说着要抢白公鸡。没想到白公鸡双目圆睁,用尖喙啄了由惜春一嘴,这一下,可真不轻,由惜春白皙的手背上立刻就冒出了血珠子。由惜春厉声骂道,奶奶个头。由惜春不冲白公鸡骂,知道白公鸡听不懂,她冲着郝善良骂,它是你亲爹啊?以后你就跟鸡过去吧!
郝善良嘿嘿一笑,自嘲说,鸡比俺爹亲。
郝善良不知道由惜春为什么总爱骂他爹。也许,是由惜春的爹死得早的缘故。其实,郝善良的爹也死得早,在郝善良很小的时候,爹就在一场车祸中去世了。爹在郝善良的记忆中,是模糊的。后来娘改了嫁,远走高飞,郝善良就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爷爷奶奶年岁大了,担心郝善良受人欺侮,但凡出点事,即使不是郝善良的错,爷爷奶奶也常给人家赔不是。这样的家庭环境让郝善良养成了软柿子一样的性格,遭人欺负从不反抗。郝善良的性格就像他的名字,善良中带着一些懦弱。由惜春则随她娘,性格泼辣,说话做事都要占上风。刚结婚的时候,由惜春对郝善良说,我也知道这样强势不好,我爹死得早,家里就我娘和几个妹妹,不强势就会受邻里的气。慢慢地,郝善良也习惯了由惜春的呵斥和呼来喝去。
听到郝善良说鸡比他爹还亲,由惜春眉毛一挑,厉声道,你长公鸡毛了?!
郝善良立时收敛了笑容,委顿下来,酒好像也醒了,头耷拉在胸前,不再说话。
和郝善良亲密无间的白公鸡看不惯这一幕,常常在由惜春呵斥郝善良时,双目圆睁,两翅呼扇几下,脖子上的羽毛顿时挓挲起来,一副要战斗的姿势。
这天,白公鸡趁由惜春骂兴正浓,挣脱出郝善良的怀抱,出其不意地扑了上去。白公鸡个头高大,两只爪子粗壮有力,再加上翅膀的帮衬,跳起来,能达到一人高。白公鸡扑扇着翅膀向由惜春面部袭来,幸亏由惜春躲得快一些,不然鸡爪子会把由惜春挠个满脸花。
由惜春咬牙切齿地说,郝善良,看我哪天宰了白公鸡。听由惜春说出这样的狠话,郝善良吼道,谁敢动白公鸡一根鸡毛,我宰了他。这是郝善良的底线。郝善良这一声吼,吼出了一身硬气,由惜春反倒不知所措了,嘤嘤哭了起来。郝善良知道自己把话说过头了,就又来劝慰由惜春。由惜春则瞅准机会,一把抓住郝善良的胳膊,摇晃着郝善良,嘤嘤哭泣变成了大声哭嚎加诉苦,郝善良,你喝点酒就撒酒疯,你摸摸心口,我哪点对不住你?给你生孩子、养孩子,给你一个家,你还要宰了我?!你宰,你宰,你要是不宰,你就是这只鸡养的。
由惜春满脸委屈,泪水横飞,双手指甲深深掐进了郝善良的胳膊里。
由惜春又占了上风。由惜春不占上风,这场骂架是没完的。郝善良只能不语,默默忍受着由惜春尖利的嘶吼。由惜春骂累了,哭累了,掐累了,才松了手。活动活动有些酸麻的手指,看到手指甲里都是郝善良的血迹,由惜春冷着脸说,看你以后还教唆白公鸡跟我对着干!郝善良胳膊、身上都有由惜春的指甲印。
给郝善良解围的往往是他的手机铃声。郝善良的手机一响,说明有人找他干活了。郝善良学过电器维修,就在一些电器品牌售后门店注册了维修工,有活了,售后就给他派活,郝善良就靠这门手艺挣钱养家。
郝善良怕由惜春趁他不在家把白公鸡给宰了,出门总是带着白公鸡。白公鸡很听话,坐摩托车也好,跟着走路也好,寸步不离郝善良。
这么一只善解人意、经常替郝善良打抱不平的白公鸡,却突然不见了,怎么能不让郝善良着急上火?
白公鸡失踪那天,郝善良一直在家,没出门,也没睡午觉,中间只是去厕所方便了一下,时间也很短。往常,郝善良一走出厕所,白公鸡就会及时出现在郝善良的视线里,那天却没有。郝善良也没多想,就是觉得院子里少了什么。看了一圈,猛然发现,刚才还在院子里踱方步的白公鸡不见了,只有几只母鸡在树阴下和花草旁悠哉地刨食吃。
郝善良打开院门往外看,街上空无一人,也没白公鸡的影子。他又心急火燎地进屋去找,依旧没有。郝善良咕咕咕呼唤着,角落旮旯到处都翻了个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郝善良。这天,本来凉风习习,郝善良却大汗淋漓,他的内心十分焦躁不安,许多种猜测一下子都涌向他的大脑。被黄鼠狼拖走了?不可能啊!大白天的,黄鼠狼也不出来呀;被狗给叼跑了?这个推论也不能成立,白公鸡曾经和一只狗斗过架,白公鸡爪子、尖喙一起上,差点把狗眼给啄瞎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人给白公鸡下了药,鸡吃了带麻醉药的食物,被偷鸡贼偷走了。
郝善良越想越生气,越想越难过,越想心里越堵得慌。郝善良顺手在院子里拿起一把菜刀。
那把菜刀经常用来给鸡剁菜,已经生锈卷刃。菜刀是农村信用社代办员揽储时给的,说是存一万块钱,除了利息外,再赠送一把刀。看着不少人都为了多得一把刀去找代办员存款,郝善良没有抵挡住诱惑,从农业银行取出了仅有的一万块钱,给了农村信用社的代办员。郝善良得了一把菜刀,还有一张存折。代办员说了,这样存钱,你多得一把刀,而且利息一点也不少。好像郝善良得了多大的便宜一样。菜刀看起来不错,银光闪闪,非常锋利,可是,用了不到一个月,就开始生锈。郝善良拎着菜刀去找代办员,结果,代办员家大门紧闭,一把铁锁布满了灰尘,好长时间没有打开过的样子。为了一把菜刀,好多人的存款到期了都无法取出,说是必须找到代办员本人才能取出。郝善良也因为这件事,被由惜春骂了个狗血喷头。
郝善良拎着那把生锈卷刃的破菜刀,村里村外地转,眼睛恨不能变成探照灯,一下子把白公鸡照见。郝善良一边四下寻找,一边嘴里咕咕咕叫着,那样子就跟中了魔一般。
转到代办员家院子时,郝善良还特意走到紧闭的大门前,咣咣踹了两脚铁门。脸贴在门缝处,往院子里打量着。院子里荒草萋萋,没有鸡,也没有其他动物。
知了在树枝上叫着,让人心烦,村子上空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味道,让郝善良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这种味道来自叶小辫家的垃圾山。叶小辫靠捡拾垃圾发家,自己后来又开了废品回收公司,村里不愿意外出打工的人,就在叶小辫公司里帮他把垃圾挑拣分类,每天能挣几十块钱。
郝善良找鸡,事不大,传播速度却很快,犹如一阵小旋风,瞬间刮遍了全村。叶小辫也听说了。叶小辫剔着牙,站在自己家饭店门前,等郝善良走到跟前,说,善良,咋了?郝善良雙目通红,就跟哭过一样。郝善良声音低沉地说,找鸡,我那只白公鸡不见了。叶小辫哦了一声,从嘴里吐出一根肉丝,说,那是活物,找那玩意儿费劲了。郝善良说,死要见尸,哪怕是羽毛,我也认得。叶小辫一愣,笑着说,你到我家后院看看,有你的白公鸡吗?叶小辫这话倒是提醒了郝善良。叶小辫有个癖好,爱吃鸡肾,每天必吃,还得是白公鸡的肾。
叶小辫有了钱之后,就十分在意自己的身体,在垃圾回收公司旁边,又开了一家特色炖鸡馆。叶小辫不知听谁说的,鸡肾对身体好,他每天都要弄几个鸡肾吃。
叶小辫饭店后院里,圈养着十几只脏兮兮的白公鸡。郝善良一打眼就知道,这里面没有他养的那只白公鸡。叶小辫指指厕所边的粪坑,说,那里是鸡毛,你看看有吧。郝善良真的就走过去了,鸡毛、鸡肠子、鸡杂碎散落在粪坑里,散发着阵阵恶臭。郝善良胃部突然抽搐了一下,有东西往嗓子眼涌。郝善良匆匆跑出了饭店后院,叶小辫在他后面嘎嘎笑着,喊道,你可是都看过了,我这里没有你的白公鸡。
找鸡的过程,令人煎熬。有好事者,问东问西的,打听一些跟公鸡无关的事情,这让郝善良非常难堪。郝善良既希望遇到人,能打听一下,问问对方有没有见到他的白公鸡;又不愿意见到人,知道他们只会说几句同情的话,其他任何忙也帮不上。
找鸡的路上,郝善良又遇到了风烛残年的王大壮。王大壮似乎就是为了专门等郝善良才站在那里的,他拄着拐杖,极力控制着摇晃不已的身子。王大壮在村里当过二十年的会计,说话做事,比支书都管用。那年,村里丢了一捆电缆,不知道王大壮为啥非怀疑上了郝善良的爷爷,带着村部的人去搜郝善良爷爷家的房子。郝善良的爷爷挡在门口,不让搜,王大壮挥手就给了郝善良爷爷一巴掌。一伙人在郝善良爷爷家翻了个遍,什么也没找到。
郝善良看到王大壮就会想到这一幕。郝善良不想和王大壮费口舌,想绕过去,王大壮却用拐杖指着郝善良喊道,善良呐,过来。
郝善良只好来到王大壮跟前。王大壮伸出一只干瘪的手,似乎想跟郝善良握手,但郝善良往后闪了一下身子,躲开了。
王大壮用胸腔干咳了两声,大口喘着气说,善良呐,我那年也是为公,不是故意打你爷爷。王大壮不干会计后,几乎每次见到郝善良都会这么没头没脑地忏悔一番,以取得郝善良的谅解。
郝善良说,就这事?
王大壮说,你家的白公鸡是不是给狗叼走了?
郝善良说,不可能。语气不容置疑。
王大壮又说,也许是黄鼠狼呢。
郝善良说,不可能。语气依然不容置疑。
王大壮就又说,你拎着一把刀干啥?
郝善良说,我找到宰我白公鸡的人,要劈了他。郝善良说这话时,两眼通红,透出一股杀气。他还将菜刀举起来,做了一个砍杀的动作。
王大壮腿一抖,觉得膝盖软了一下,差点跪倒在地上。
郝善良手中的菜刀,像一张废旧的铁皮,一看就知道这是代办员赠的刀。刀面锈迹斑斑,刀刃已经有了豁口,但村里依旧人心惶惶,都生怕不小心会挨上一刀。
郝善良一整天都没有找到白公鸡,连白公鸡的一根白毛都没找到。
可是郝善良并没有气馁。第二天,郝善良起了个大早,继续找他的白公鸡。没了白公鸡的陪伴,郝善良像变了一个人,两眼无神,神色黯然,就连头发都凌乱不堪起来。
在榆林村,散养鸡丢失是常有的事。有的鸡可能回家晚了,栖错了窝,第二天就会跑回家的;有的鸡半夜被黄鼠狼拖走吃掉也是常有的;有的鸡还会被偷鸡贼喂药塞进麻袋里。但郝善良这只白公鸡丢得太蹊跷,悄没声儿就不见了,他至今都不愿意相信,白公鸡怎么就奇怪地消失了。
邻居麦苗听到郝善良出门的响动,也出了门,怀里抱着一只白公鸡。麦苗是要借此感谢郝善良的。男人外出打工,一年回来一趟,家里有什么体力活需要干的,麦苗都是来找由惜春,由惜春再指使郝善良去帮忙。其实,由惜春不愿意让郝善良去帮忙,她担心麦苗会引诱郝善良,但是,每次麦苗来找由惜春从不空手,不是拿件小孩的衣服,就是拿几个水果或者蔬菜之类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为了好张嘴求人。由惜春贪小便宜,不好推辞,就派郝善良去。有时,由惜春不放心,怕孤男寡女在一起出事,就跟着去,在一旁做个帮手。麦苗是个聪明人,什么都能看明白,郝善良去帮忙的时候,麦苗就是本本分分地打个下手,或者倒上一杯水,给干完活的郝善良喝。
麦苗抱着一只白公鸡出来,让郝善良感到一阵惊喜。郝善良走近前一看,大为失望。麦苗说,善良哥,给你这只白公鸡吧,别再找了;又说,我这只白公鸡也是一身纯色的白羽毛,也很懂事听话。郝善良看了一眼麦苗,说,不是公鸡的事。麦苗幽幽地说,不是公鸡的事是啥事?看你,才一天,眼珠就掉坑里去了。郝善良说,都怪我自己,弄丢了白公鸡,丢了白公鸡等于丢了我的魂儿。魂儿都没有了,我还活个什么劲啊。说着,嘴角一扯一扯地想哭。
麦苗说,鸡的生命也是有限的,总归是要走的,你这样为了一只鸡,把正经事都丢下了,值得吗?郝善良心里一动。郝善良知道麦苗是为他好,麦苗的话让郝善良感觉到,麦苗真是一个体贴人的好女人。郝善良感激地用手去抚摸了一下公鸡光滑的羽毛。公鸡大概不想让生人摸它,就挣了一下,麦苗抱着公鸡的双臂往前伸了伸,胸部就碰到了郝善良的手。郝善良的手触碰到麦苗柔软的胸部后,脸一下子涨红起来。郝善良看到麦苗的脸也红通通的。麦苗没再说话,扭身进了自家院子。
由惜春恰好看到了这一幕,就扯着嗓子喊道,郝善良,麦苗给你白公鸡你咋不要,是不是要她把白身子也给你?
郝善良听到这样的话,头立时就大了,他觉得头发根都立了起来。侮辱他郝善良可以,不可以侮辱麦苗。
郝善良怒目圆睁,真想用刀砍了由惜春。郝善良狠劲挥了一下菜刀,菜刀尽管卷了刃,却依旧发出了很锋利的声响。
由惜春惊叫道,郝善良,你想干啥?想杀人不成?
郝善良发狠的目光就像飞出的石头,遇到由惜春的目光后,啪嗒一声掉了下来,滚落在由惜春的腳下。要杀人的想法也就是在脑子里一闪而过,郝善良是下不去手的。但是,他想,白公鸡要是在,肯定会替他打抱不平的,会扑上去啄她、挠她。白公鸡不见了,郝善良也就没有了公鸡毛。
郝善良拎着菜刀,神情恍惚地往前走去,没有理会由惜春的喊叫。
郝善良又在村里村外转了一晌,依旧没有结果。
郝善良拖着疲惫的双腿,来到叶小辫的炖鸡馆。叶小辫正坐在店里靠窗位置的一张桌子上,自斟自饮。叶小辫看到郝善良进来,大声招呼着,善良,找到白公鸡了吗?不等郝善良回答,接着又说,来,坐这儿,咱俩喝一杯。郝善良拒绝了,找了一个靠角落的桌子坐下。他要了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瓶二锅头。郝善良酒量不行,但这会儿,郝善良就是想喝酒。郝善良喝酒的目的不是要用酒精来麻醉自己,郝善良要趁醉意来破解白公鸡失踪之谜。
白公鸡失踪之谜没有破解,一瓶酒已经见了底。醉意找上了头,郝善良头晕脑涨,双眼布满血丝。
郝善良走出炖鸡馆的时候,身子摇摇晃晃,但郝善良没有忘记手里拿着的那把破菜刀。叶小辫正在饭店门前,嘴里啧啧着,逗弄挂在树枝上的画眉。那画眉在笼子里蹦来蹦去,就是不出声。郝善良出来的时候,看到叶小辫逗不出画眉的声,就笑了,借着酒劲走上前,向笼子里的画眉挥舞起了菜刀。不知是赶巧了,还是什么原因,那画眉张嘴鸣叫起来。叶小辫扭头看一眼郝善良,哈哈一笑说,善良,还是菜刀管事啊。郝善良脚步踉跄着,说,甭来那些没用的,谁弄死我的白公鸡,我就弄死谁。
叶小辫看着走路东倒西歪的郝善良,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这小子喝多了。
郝善良真喝多了。郝善良一边走,嘴里还一边嘟哝着,谁弄死我的白公鸡,我就弄死谁。郝善良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眼睛也迷离着。不管遇到谁都是那句话,谁弄死我的白公鸡,我就弄死谁。
在王大壮家门前,好多人围着王大壮在唧唧喳喳说着什么。王大壮拄着拐杖,在人群中间,颤巍巍地说,等郝善良来了,我劝劝他。话没说完,就见郝善良已经来到了他跟前。众人纷纷躲避到一边,只剩下郝善良和王大壮站在那里。王大壮表情凝重,声音低沉,说,善良呐,好好回家睡觉,不要再找鸡了。郝善良乜斜着眼,双脚来回倒腾着,好像总是站不稳,他说,谁弄死我的白公鸡,我就弄死谁。王大壮用拐杖捣着地说,善良呐,听叔一劝,一只鸡再贵重也是鸡,回家好好过日子才是正道。郝善良哈哈大笑道,我不好好过日子了吗?你们不告诉我真相,我怎么能安心?郝善良说着,就继续往前走了,边走边大声喊道,你们不说,我自己问鸡去。
这时,众人又聚拢到王大壮身边,议论纷纷。有的说郝善良喝醉了,在说胡话;有的说郝善良脑子受刺激了,可能疯了。
郝善良酒喝得真有些多,以前郝善良没有喝过这么多酒。今天,郝善良只是想借酒来探清事实真相而已。既然问人问不出个所以然,郝善良决定找鸡去问。这是弄清白公鸡失踪之谜的最后一个渠道。郝善良想,盗贼也好,黄鼠狼也罢,躲避人,是不会躲避鸡的。
问鸡对郝善良来说,真是无奈之举。
郝善良就真的变成了一只鸡,一只雄壮的白公鸡。郝善良挨家挨户跳进院子里,和每家的鸡们见面,仔细打听那只白公鸡的下落。打听的过程,让他体会到了作为一只鸡的不易。原来,他的那只白公鸡,竟然是村里所有母鸡仰慕的对象,鸡们都见过那只白公鸡,也都以见过那只白公鸡为荣。
白公鸡失踪的消息,鸡们也都知道,只是它们和郝善良一样,不知道白公鸡是如何失踪的,是生是死,是给狗叼走了还是被黄鼠狼拖走了。鸡们不知道,也劝郝善良不要再问。郝善良不明白,为什么在鸡的小社会里大家也这样遮遮掩掩。
郝善良又问与白公鸡关系最好的芦花鸡。芦花鸡似乎没有悲伤。芦花鸡说,我们鸡族把生死看得很淡,我们这么弱小,我们生存的原则就是及时行乐。不像白公鸡,它压抑自己,为了一个人的尊严活着,这样注定是会招惹灾祸的。芦花鸡的一席话让郝善良冷汗频出。
郝善良猛地想到,麦苗家的鸡也许会说真话。于是,郝善良呼扇着翅膀,飞过墙头,来到麦苗家。
麦苗正在给鸡拌饲料,突然发现多了一只白公鸡。麦苗多聪明的人,家里多了什么,少了什么,她一点也不糊涂,她什么都明白。呀,咋多了一只鸡?麦苗呀了一声之后,一下子就想到了郝善良要找的那只白公鸡。麦苗不知道白公鸡是郝善良变的,她悄悄抱起了白公鸡。麦苗把白公鸡抱在怀里,白公鸡竟然说话了。麦苗,我是郝善良。郝善良说。麦苗惊讶得张着嘴,麦苗并没有因为听白公鸡说它是郝善良,就把它扔下去,反而抱得更紧了。郝善良感觉到了麦苗身体的柔软。麦苗抚摸着白公鸡的身子,说,你为啥要变成公鸡啊,难不成你是要借此来找我?说着,用脸去蹭白公鸡的脸。郝善良说,我是来找鸡的,我的鸡丢了,我找不到它,我活着就是行尸走肉。麦苗一双眼睛盯着白公鸡的眼睛。郝善良感受到了来自麦苗深情的目光。麦苗哽咽着,眼里蓄满泪水,很快,泪水就开了闸一般涌出来,哗哗流过脸庞,滴到白公鸡的脖子上、鸡冠上。郝善良说,麦苗,你为啥要哭?麦苗说,你活着的时候,我们没有这么亲近过,死了你还能变成鸡来看我,这让我感动。郝善良说,我死了吗?我这不是好好的。麦苗说,你没有回家看看?你家里都搭上灵棚了,你的身体在棺材里,你现在是你的灵魂。我知道,由惜春把你看得紧,但她看不住你的灵魂。你的灵魂能来,我也知足了。麦苗絮絮叨叨地说着,说得郝善良也掉下泪来。郝善良没想到麦苗这么爱他。白公鸡依偎在麦苗的怀抱里,用脑袋使劲贴着麦苗的胸脯。
郝善良说,麦苗,谢谢你。因为这世上有你,我知足了,我先告辞了,我的魂永远属于你。说着,白公鸡挣脱了麦苗的搂抱,飞回了自家的院子。
郝善良看到自家院子里真的搭起了灵棚,自己躺在灵床上。他的儿子郝小宝趴在灵前呜呜地哭,两只眼睛都是红肿的。他去啄儿子的手,儿子没理他,他又啄,儿子看他一眼。他发现,儿子的眼珠子一亮,脸上的悲伤一扫而光,一下把他搂在了身边。这让郝善良十分感动,儿子没白养。郝善良觉得有时候不应该因为自己心情不好去呵斥儿子,郝善良心里对儿子充满了愧疚。
棺木一侧,几个女人在陪着由惜春说话。由惜春脸色苍白,不知道是灵堂光线的映衬还是心情所致。郝善良又跑到由惜春身边,去啄由惜春的脚面,由惜春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一脚把他踢飞了,踢得他胸脯子疼。
一群人把由惜春围在中间,叨叨咕咕、嘁嘁喳喳。周围声音嘈杂,听不清楚他们说什么。
叶小辫竟然也来了,他坐在屋里的沙发上,和几个男人谈笑风生。叶小辫还把皮鞋脱了,双腿盘在沙发上,就跟在自己家一样。郝善良冲着皮鞋拉了一泡屎。
按照榆林村的习俗,出殡前,要宰一只白公鸡祭奠亡者。恰好,变成白公鸡的郝善良就被叶小辫给逮了个正着。
叶小辫要亲自对白公鸡行刑,左手反提着白公鸡的翅膀,右手拎着郝善良存款得来的那把锈迹斑斑、已经卷了刃的菜刀。郝善良内心悲哀极了,难道存款得来的刀就是用来杀掉自己的吗?郝善良感觉到冰凉的菜刀架在了脖子上,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声音充满恐惧与绝望。不少人在围观这场杀戮,大概是濒临死亡的叫声和鮮血可以给人带来刺激。围观的人面带微笑,眼睛都齐刷刷地盯着叶小辫和他手中抓着的郝善良。没有人制止。郝善良流出了眼泪。人们惊奇于一只将死的鸡,竟然也会流泪。看看,它流泪了。人们在指点着变成白公鸡的郝善良。郝善良感觉到菜刀在脖子上划来划去,菜刀太钝了,脖子上的皮肤随着菜刀的滑动,渐渐有血渗出。
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喊,放开他,放开他,他是我爹。儿子郝小宝冲进人群,一把夺过叶小辫手中的白公鸡。叶小辫哼了一声说,这破菜刀。
郝小宝一定是疯了,儿子心疼爹,心疼疯了。周围的人窃窃私语。
白公鸡在郝小宝怀里大口喘着气,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头耷拉在郝小宝的胳膊上,浑身是汗,湿漉漉的。
由惜春把郝小宝搂在怀里,嘤嘤啜泣着,说,小宝,你爸在灵床上躺着呢,这只是一只鸡。
郝善良找鸡,一晚上没有回家。第二天,由惜春又满村子找郝善良,结果在叶小辫家的炖鸡馆后院发现了郝善良。
郝善良在叶小辫家的鸡笼子里躺着,手里握着那把破菜刀,脖子上有两道明显的划痕,渗出的血已经干涸结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