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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手临帖 从声诵言

2022-05-22何学森

人民周刊 2022年7期
关键词:师母研究生

何学森

从1990年第一次登门拜见起,我承蒙欧阳先生、师母教诲整整30年。二老去世以来,很多回忆时时涌现心头,让我心潮起伏。

我1987年秋天入学北京师范大学本科,读的是生物学专业,而对人文科学更感兴趣。1990年秋天,大学倒数第二个学期,绝大多数同班同学都忙于考研准备,而我则彷徨无措。同宿舍一位同学翻阅研究生全国招生目录时,偶然发现北京师范学院招收书法硕士研究生。他见我平常热衷于临帖,就建议我报考。那时候不像现在这样可以从网上查找信息,整个北京师范大学仅仅图书馆有一份纸质的招生目录可供检索。我跑过去查阅,情况果如同学所言,而且我非常惊喜地发现招生导师是欧阳中石先生。

在北师大读书期间,我经常去北海公园阅古楼观览《三希堂法帖》、去中国美术馆看展览,多次在美术馆展厅见到欧阳先生的书法作品,感觉风格雅逸,如白云舒卷。我老家在江苏泰兴黄桥镇近郊,年轻时见过电影《黄桥决战》的街面置景和宣传剧照。所以,第一次看到先生的书法作品时,就由其书风和名字联想到电影里面的欧阳紫石,满怀向往之情。而且,我1988年暑假回家,居然借到一本欧阳先生的《佳句手书》,这在当时社会条件下的小县城是非常不易的。后来我还在北京买到了《中石夜读词钞》,并认真揣摩。以上这些因缘都加强了我报考的决心。

报名之后,我骑车到北京师范学院,从教育系办公室打听到欧阳先生在18号楼,就直接到那里敲门。欧阳先生开门让我進去。很小的一个房间,那算是先生的书房,当时他家已经搬到了塔二楼。欧阳先生很热情地和我交谈。我注意到墙上贴着一张“来访谈话以五分钟为限”的提醒字条,就有些局促。先生注意到了我的不安,一扬手说:“咱们不用管那个。”谈话中间,师母拿钥匙开门进来。欧阳先生说:“这是老伴儿。”我起身喊了一声:“师母!”这称谓是小时候看戏曲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时学到的。师母笑吟吟地看着我点头,摆手示意我坐下,她去阳台晾晒衣服。欧阳先生向我说明,他不拘一格,开门办学,鼓励我好好备考。

1991年春,考研成绩揭晓,我第二次去拜见欧阳先生。先生告诉我说:“招生名额两个,但总分、英语、政治都由国家统一划定录取线,而现在总分达标的考生里面却没有英语、政治分数也过线的,需要申请特批;你总分第二,可以到研究生处问问,看看特批方式能不能把两个名额用足。”我回到北师大,班主任向我了解情况,他也专程拜见了欧阳先生,获得的信息还是如同前述。不过,我和班主任都没有去研究生处做任何尝试。当年我回江苏泰兴,到了马甸中学教书,给先生写了一封信汇报工作、学习情况。

1992年刚刚放暑假,我就赶到北京面见欧阳先生。父母要我带两盒黄桥烧饼作为见面礼,我勉为其难带到北京。我投宿北师大读研同学的宿舍,第二天就去欧阳先生书房,这是第三次见面。先生居然还没放假,正在给第二届杨秀富、陶永祥等师兄们上课。见到我来了,先生非常高兴,笑着说:“哎呀,怎么一下子变成一个‘小胖子’了!”先生给我讲了一些慰勉鼓励的话,也对下一步学习作了指导。交谈之后,我起身告辞,嗫嚅着说:“还有一件事要跟您说一下。爸妈让我给您带黄桥烧饼,我觉得您一定不喜欢学生送礼,就没有给您拿过来。”先生听了“哈哈哈”地笑,说:“你这么做就对了!不然不认你这个学生。”回到北师大宿舍,我把烧饼分给大家吃了。现在回头想来,我随侍先生30年,没有正经给他送过一次礼。先生言传身教,如今我也平等对待学生,不让学生送礼,在新生入学时会特意强调这一点。

1992年冬天,我第二次考研。1993年录取入学,学校已经更名为首都师范大学,周边都是菜地,花园桥尚未完工。入学的一共5人,同届按年龄排序为甘中流、程同根、李永忠和我。读了3年,1996年硕士毕业时,书法所归属在中文系。我留在中文系工作,归口行政人员,因为中文系有规定:凡是国内有博士点的专业,新进教师必须有博士学位。1998年,第二次考博,先生录取我为在职博士研究生。不久,书法所独立出去,我继续留在中文系升级成的文学院工作,由行政系列转为教学岗。

欧阳先生最初指导我临帖,是从《集王圣教序》圈出一些字,要求我精准临摹。我写得不到位的地方,先生细细指出,还常常亲自示范。先生不仅审看我写好的字纸,还要求我当着他的面临写,甚至好几次握住我的手,导引着我转腕遣毫。先生有一段时间惯用长锋羊毫写字,我觉得很神奇,也在市面上买了一支,用起来不是很得手。先生送了一支长锋毛笔给我,说可以尝试尝试,但是没有必要刻意以长锋猎奇逞能。先生给我讲了很多关于毛笔的知识,提到河北有位笔匠“草帽儿崔”。后来还真赶上一次“草帽儿崔”来给欧阳先生送毛笔,我正好在场,他还真是头戴着一顶草帽进门的。欧阳先生和他聊得特别热络,不像是一位书法家和一位笔工在交流,而是两个特别相得的老人在欢快地谈心,令我深受感染。还有一次,先生特意给我们几个讲解如何在悬空的宣纸上书写。让两个同学手执纸张的四角,他自己左手捏住纸的一边,右手运笔如常。我在一旁看得惊叹。先生要我上手试一试,我有点紧张畏缩,先生又是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翻转遣送,耐心引领,让我领会那种感觉。

欧阳中石书《礼记·礼运篇节选》

先生一直把诵读经典作为对我的功课要求,师母也非常重视诵读。先生书写的《朱子家训》线装本加印,马上签名送了我一本。过了两天,我又去家里,师母见到我,就朗声背诵:“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她在背诵的同时,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朱子家训》递给我。我说:“师母,我有了,先生给过我了。”师母说:“再给你一本。要大声读,要每天对照着做。”先生和师母常常齐声诵读他俩年轻时就滚瓜烂熟的一些经典,还示意我跟着一起大声背诵。我读硕士开始,凡是作业、开题报告、论文,先生都要求我读给他听。一开始以为是因为他右眼偏盲,不便阅览。后来他解释说:写出来的文章不仅要言之有物,注意遣词造句,文从字顺,还要重视语感,要读起来顺畅,听起来舒畅。2007到2008年的时候,我遵从先生要求,帮他整理《文化漫谭》。第一阶段是录音、笔记先生的谈话。第二阶段,我每天整理成篇,傍晚送过去。因为先生重视语感,所以在他吃晚饭的时候,师母将稿子念给他听。最后出版时,先生对这本书表示满意。

我在文学院的教学工作比较繁杂。从秘书学专业的一些课程,到担任汉语国际教育硕士研究生导师、新闻传播学硕士研究生导师,当时每节课50分钟,我每周课时达18—23节课,不断有新的备课任务。先生多次跟我讲他在中学教遍语文、数学、化学、体育等课程的工作经历,鼓励我当好“万能替补”。先生有时候给予比较具体的指导,先给我指出各个专业、课程之间相通的“大同”,再细致分析彼此的“悬异”。这些年,我之所以能够在学识上逐渐有所积累,能够在文学院基本合格地任教二十年,与先生督促我诵读经典以及指点我认真备课有莫大关系。

先生和师母的齐声念诵,我听到次数最多的是《礼记·礼运篇》。前些时候翻阅师姐欧阳启名教授主编的《中华美德古训书写本》,里面收录欧阳先生书写的经典文句,其中篇幅最长的就是《礼运》里面的这一段: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捧览之际,仿佛先生、师母琅琅的诵读声又在我的耳边响起,不由得热泪潸然。

往事历历,以上所记是我记忆中较为深刻的点滴,每每想起,感念之情油然而生。所以我给先生致送的挽联之一是:

从声诵典坟,渐成学植;

把手临碑帖,永念师恩。

师母和先生相继离世,我猝不及防地受到心理冲击。按理说,六年当中,我应该是有过几次心理准备的,但是事到临头,还是不由自主地蜷缩在不愿面对的逃避之中。到今年清明节,先生去世515天,师母去世526天。对二老的思念与怀想,总在我心头萦绕。有好几回,努力想把内心的悼念形诸文字,却总是心乱如麻,不成条理。而思忆万千,难于释怀。

也就在先生去世不久的那个月末,我看到新闻报道阿根廷巨星馬拉多纳去世,他曾经为之创造辉煌的意大利那不勒斯球队发布推特说:“整个世界都在期待着我们说点什么。但是,我们承受着如此强烈的哀伤,什么样的言辞能够传达呢?现在我们唯有流泪,言语的诉说留待以后吧。”这段话一下子戳中我的心声。我深有感触,特别能够体会其背后的那种难以言说的、近乎理想破灭了的深沉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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