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中国山水文化的当代公共园林营造实践
2022-05-21孙松林
孙松林 宋 爽
(1.西南大学园艺园林学院,重庆 400715; 2.重庆人文科技学院建筑与设计学院,重庆 401524)
中国园林具有深厚的人文精神和审美意蕴,其文化内涵和主题精髓是山水文化,也是中国园林区别于西方园林及其他园林艺术的根本所在。通过对中国山水文化与山水思想的溯源,认为中国园林是在山水审美与山水诗画基础上进行的立体时空创造,是中国山水艺术的重要载体。提出了中国园林山水营造的4种境界,即游历自然,寄情真山水;遗貌取神,诗画假山水;缩移模拟,壶中天地宽;以形媚道,山水比德。并以一次造园实践为依托,解析了如何在当代公共景观中进行山水营造,以达到既符合当代审美需求,又彰显场地特征与文化价值,还蕴含文人情趣与精神意境的多元统一,实现对中国优秀山水园林艺术的继承发展。
中国园林;山水文化;山水园林;山水营造
中国园林的文化内涵和精神主题是山水文化[1],是中国园林区别于西方园林及其他园林艺术的根本所在。中国园林的营造就是以自然山水为主要审美与表现对象,根据文人士大夫对山水不同程度的理解而进行的山水改造与人工再现,因此在造园之中不可避免地融入文人自身的审美情趣、情感境界与人生哲学。遗憾的是,当下的“中式山水园”似乎越来越难以得到社会大众的认可,在现代城市景观营造中逐渐式微,甚至有消失的风险。因此,文章尝试对中国园林山水文化的发展脉络及山水营造的境界进行梳理,并分析实际案例,以期为中国山水园林的继承发展进行一定的探索与思考。
1 中国的山水文化与山水园林
1.1 中国的山水审美与山水文化
中国山水资源丰富,分布广泛,先民们在生息繁衍的过程中不断认识与改造山水,积累了丰富的山水知识和山水情感,留下了大量的历史传说和人文胜迹,从而积淀了博大精深、源远流长的山水文化资源。从早期以“五岳”“四渎”为代表的山水祭祀文化,到封建帝王出于统治需要而推崇的“天人感应”“天人合一”山水神圣思想,再到秦汉魏晋时期的“山水审美”追求,山水从实用对象、宗教对象转化为审美对象,并增强了人们改造山水和“模山范水”的创作能动性,由此,山水文化逐渐形成。它既包括以山水为载体,融入人文胜迹的风景名胜,也包含以山水为表现对象的山水游记、山水诗、山水画、山水园林、山水哲学等丰富的文化艺术形态,其共同特征是山水特征和人文精神的融糅,崇尚“天人合一”的自然追求[2],其中尤以山水诗、山水画、山水园林的影响最为深远。它们在内容上以山水之形为依托,在艺术审美中注重以山水景象来表达个人情感与内心世界,追求山水之“景”与主观体验之“情”交融合一、物我两忘的艺术境界[3]。而且相对于真实的“物象”,更看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意象”表达,最终形成以“意境”为灵魂的山水诗画艺术。
1.2 中国山水园林的产生
将自然山水之美与人的内心情感、生活体验和人生哲理融为一体的艺术追求导致了一种新的自然审美观念和审美情趣的产生,促使山水体验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风尚,促进了自然山水园的发展。可以说,中国园林是在山水审美基础上进行的立体时空塑造,是可观可游的三维立体诗画[4]。
中国山水画往往不止描绘静态的山水空间,而是表现内含人物情结活动的动态山水长卷。如李公麟的《西园雅集图》、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等,均为散点透视法绘制的卷轴长画。卷轴徐徐展开、循序渐进、动态连续的读画方式契合了古人强调“游历”的山水体验传统,满足了古人在日常生活中“卧游”山水的需求[2],并对山水园林的布局方式产生深远影响,形成了以山水体验为目的,移步异景、重在体验的中国园林特征。而且山水画循序渐进、由点到面的读画传统使创作者相较于整体构图,更关注局部和细节的描绘,导致了中国园林注重对景、尺幅窗等局部画面构图,而忽视整体空间形态的造园特征。此外,中国园林不仅是文人名士的个人生活空间,而且是文人雅集的主要社交场所,其空间营造也势必为文人所喜好的琴棋书画、吟诗作赋、对酒当歌、烹茶品茗等活动所影响,其具有节奏与序列感的动态空间布局也和音乐作曲的韵律关系有节奏上的相似性。
2 中国园林山水营造中的境界历程
中国瑰丽多彩的自然山川与山水文化中“以形写意、观形取象”的艺术追求,奠定了中国园林基本的审美主题与审美意蕴。从早期的截取真山一角,围山为园(苑),到魏晋时期受山水诗画的影响而发展出观形取象的“写意”山水园,再到通过山水创作来表达人生哲理与个人意趣,中国园林的山水塑造经历了由实景到抽象再到哲学意境的升华过程。本文将这种境界营造分为游历自然,寄情真山水;遗貌取神,诗画假山水;缩移模拟,壶中天地宽;以形媚道,山水比德4个层次,其中寄情真山水、诗画假山水与山水比德的境界追求是逐级升高的,而壶中天地宽是山水园林发展到中后期的一次技艺提升,其造园技法上日臻成熟,但意境营造上并无实质提高。
2.1 游历自然,寄情真山水
中国早期以自然真山水为园(苑),如始皇“引渭水为池,筑为蓬、瀛”;武帝扩建“上林苑”,周长超过100 km;炀帝筑西苑,凿“北海”,中造蓬莱、方丈、瀛洲三山。这些气势恢宏的大型园林主要作为古代帝王祭天、享神、游乐、田猎之用,是对自然山水的直接利用,并不具备依据审美人工再造山水的性质。魏晋南北朝清谈理玄、山水游乐之风盛行,士人们沉湎于山水风物中以寻求慰藉和解脱,出现了大批宗教与名山大川结合的风景胜地。借助在山水游历中获得的美景体验,古人提高了对自然山水的审美认知,也衍生出积极改造山水的主观能动性,进而产生模山范水的自然山水园。但此时的园林(如华林园、平泉山庄、庐山草堂等)均尺度较大,或与自然真山水融为一体,或对名山大川进行仿造,或为文人欣赏“天地有大美”的自然场所,或为士人仕途失意、无道则隐的归隐居所。这些园主人多为被贬仕宦或怀才不遇的文人士大夫,历尽风波、饱经沧桑之后结庐园林,因而不论“小隐于野,中隐于市”还是“大隐于朝”,其园林山水往往立意深远。这一时期,道家与玄学思想成为文化思潮的主流,追求在自然山水中寻找心灵慰藉,洞见天地真理,参悟人生玄机。在此影响下,山水园林的审美情趣来自于自然山水,又暗合道家返璞归真的自然本性,讲求个人内心的情意与自然山水融合,达到道家哲学“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因此,“师法自然”是这一时期造园的主要手法,讲求“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天然图画式园林与物我交融的“自然”境界[5]。
2.2 遗貌取神,诗画假山水
自隋唐开科举以来,大量非士族门第出身的寒门庶族子弟获得上升通道,推动了文化的大发展。这一方面促进了新文人阶层形成,使山水诗画、山水园林兴盛发展,获得了广大文人群体的认同。这时“观物取象”“以形写神”成为山水文化追求的新风尚,艺术家们不再追求客观物象的逼真再现,而是以“神似”“意蕴”作为最高目标。要达到“神似”的效果,就不能完全以视觉感知到的真山真水作为描写对象,反而要“遗貌取神”“以心构象”来进行创作。另一方面也动摇了门阀制度,细分了社会财富,更多人获得瓜分统治阶级财富的机会,但各自实得的份额大幅降低,这从客观上造成造园规模由大到小,甚至开始出现大量“宅园”。有限的建造经费与用地空间决定了新的造园不可能再造大尺度的真山水,而具有诗画情趣、小而精致的写意山水园林开始大量涌现。这些园林为园主人坐享山水林泉之乐提供了便利,免却了在自然中游历的舟楫劳顿、跋山涉水之苦,实现“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的乐趣。由此,造园活动完成了从再现自然到重塑自然,从写实到写意,从注重游历体验到艺术创作的转变,也促成了山水园林艺术风格的基本形成[6]。
在追求神似、写意的文化氛围中,山水诗与山水画由于走在艺术的最前沿,成为文人士大夫竞相追寻的领域,继而影响“模山范水”的造园活动。山水画取代自然山水本体成为造园的范本,用山水画布局理论来布局园林造景,并以是否“入画”作为衡量造园水准的价值尺度[5],导致园林中出现大量孤立的景点与景物,但整体构图不强,空间格局相对零散。在前后景点的动态空间序列组织上,则运用诗文、音乐诸法,以山水、园径为主线,将山石花木等自然要素与池馆亭台相组合,创造出富有音律节奏与故事情境的山水空间。因此,有人说中国园林实以诗文画意造景,景中有画,画中有景,人临其境,有诗有画,各臻其妙[7]。
2.3 缩移模拟,壶中天地宽
初期之时,写意园林仍以简明疏朗、天然雅致的风格为主,此后随着造园风气的兴盛,大量园林竞相摹仿自然山水,集仿各地名胜,形成“集景”式园林。庭园规模越来越小,所要囊括的山川形胜却越来越多,造就了小中见大、缩移自然、精练概括等创作手法。这在造园思想层面契合了中国传统“天人合一”的自然观,将园林视为整个宇宙的缩影,大地山川被包罗在一方园林之中,通过“移天缩地在君怀”,达到天、地、人融合为一的理想状态。在造园技法层面则要更加注意细节景致的刻画,不能再采用泼墨挥毫式的疏朗式造园手法,使园林出现繁复杂糅的倾向。在这种思潮影响下,“以真为假、作假成真”的假山堆叠成为模仿山川形胜的主要造园手法[8],尤其那些体态险怪、轮廓凹凸、石纹如皴的假山置石,最能表达经过高度概括和局部夸张的自然山水,使人产生无尽的遐想,因而受到文人艺术家的喜爱。
这种现象在目前保留下来的江南园林中表现得尤其突出。这些古典园林中的山水,并不是附近任何名山大川的具体模仿,而是集中了天下名山胜景,加以高度概括提炼之后的成果。为了在有限的园林空间中创造出无尽的自然山水,园中每处山脚、矶石、驳岸、水口都极尽模仿自然规律,力求以山水一角而让人联想到背后连绵不断的真山水,达到“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的审美情趣。在这种审美趋势下,各种叠山、理水的工艺技法快速发展,成为中国造园技法中最精华、难度最高的部分[9]。
2.4 以形媚道,山水比德
从孔子的“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到屈原的“沧浪之水,濯缨濯足”,再到刘禹锡的“山不在高,水不在深,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均可看出山水与人的道德品格具有紧密联系,以山比德,以水比智,山水就是道德文章。而“山水景物美,物我两合一”的哲学观则表达出山水有灵和主客两相合一的境界。园林作为中国文人的栖居爱好,势必将其个人的风骨与情趣烙印在园林的山水营造之中,尤其那些怀才不遇、宦海浮沉、人生坎坷的文人在建造园林时,必定要抒发一种感情,倾诉一种理想。因此,中国园林中的山水不仅是对大自然优美风景的再现,还代表了园主人的品格和德行,起到“寓情于景、托物言志”的功用。
中国园林中“道德比附”“托物言志”的表达方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比兴”,一种是“题咏”。比兴是利用人们见到自然界之高山流水、清风明月、花草树木时所产生的思想情感的变化来赋予山水景物一些特殊品格的拟人化表达。例如,松柏表达高洁、梅花表达傲骨、竹子代表气节、香草代表德馨、清流代表廉洁、山石代表刚正、垂钓寓意隐逸、荷花寓意出淤泥而不染、月之圆缺比拟人之悲欢离合等等。这些山水景物与人的品格联系在一起,使人在欣赏山水的同时感悟到园主人所要表达的精神品质,达到“见景生情”“情景交融”的目的[10]。题咏则是在山水营造的基础上借助匾额、楹联、题刻、铭记等手段,点破景点背后的艺术主题,提升山水的精神境界,让人获得从物质欣赏到精神触动的极致体验。例如网师园以“网师”寓意“渔隐”,以“濯缨水阁”表达如果朝政英明则尽忠效力,如果朝政昏庸则退隐江湖的意愿;同理还有退思园的“进思尽忠,退思补过”。拙政园的远香堂寓意园主人“中通外直,香远益清,出淤泥而不染”的君子品德;雪香云蔚表达“傲骨劲风雪、凌寒独自开”的高洁品质;梧竹幽居则寓意“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的崇高追求。此等例子不胜枚举,都是通过“题咏”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将文人的个人审美情趣、隐逸情怀、人生理想与处世哲学融入园景之中,赋予园林深刻的内涵,将园景游赏升华到情感共鸣、浪漫哲思的高度。
中国自然山水园的艺术与境界追求是理想而完美的,但在复杂具体的现实生活面前,诗意山水未免显得有些不切实际与曲高和寡。因此如何营造出既传承中国优秀的山水文化与境界追求,又符合当代的审美倾向,并满足新的社会活动与交往需求的中国当代公共园林,是研究团队一直关注的重点,并在项目中不断进行实践探索。
3 当代自然山水园的营造实践
2019年,重庆西部科学城的梁滩河畔有一块山野荒地欲开发为城市公园(重庆曲水风和滨河公园)。该场地为临崖山地,现状植被葱郁,面积不足3 hm2。崖壁下方有一天然岩洞——栖真洞,洞旁为飞雪岩瀑布,瀑布由落差10 m左右的天然河床跌落而成,其瀑身飞沫四溅、形势凛然、雪涌云飞,故名飞雪岩。洞对岸崖壁上有南宋状元冯时行、明代名臣王应熊、清代翰林李为栋、近代名人郭沫若等人的游记题刻与摩崖造像。河对岸原有千年古刹飞雪寺,瀑布上游50 m左右有冯时行凿刻的“九曲池”溪中石台(又称流杯池),为历代文人流杯戏吟之地。流杯池上行120 m为渝合古道之“高滩桥”,桥左岸原为四塘驿站(今已不存)。
该场地周边历史底蕴深厚、人文资源丰富(图1),在偏僻落后的西南山村已属非常难得。因此,在此地造园必然要对这些厚重的人文资源与山川形胜进行回应,以示对场地自然风景与人文历史的尊重,以及为中国山水园林的当代传承进行一些探索。
3.1 观山借景,延听山水清音
场地地势狭长且地形起伏较大,是典型的城市遗留废弃地,而且场地平均宽度不足30 m,连环路都无法设置,更无法设置一些对场地平整度要求较高的大型活动场地。然而在对场地及其周边进行细致踏勘之后,发现场地之外的溪流、深谷、瀑布、岩穴等景观资源非常独特,尤其是紧邻场地的飞雪岩瀑布高山流水、惊雷远震、气势恢宏,是城市公园中不可多得的山水资源[11]。因此抛弃以往以功能活动为主的公园设计方法,计划以山水特色作为项目主题,以园外借景与山水体验作为主要造景手法,旨在营造一个回归传统文化的自然山水园。
(1)相地取景。场地地形为三坡两崖一岗一坳,最主要的景致为飞雪岩瀑布与深谷溪流。为了最大限度地发挥观景价值、增加游人山水体验的乐趣,对场地进行取舍和提炼,不让人入园即看到瀑布水景,而是充分利用山势地形进行遮蔽引转。先藏,后听,再想,然后观瀑、回避,最后遥望,营造一种“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古典婉约之美与“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戏剧之美。
(2)组织山水体验。入口为斜坡地,一般的障景难以屏蔽瀑布之声,因此将入口空间及引道做成下沉式,环以片岩崖壁与密林,让人全然不知园外之景。及到中部山坳处逐步打开,能隐约听到水流之音,却不见瀑布之形,营造“未见其物,先闻其声”之感。借助山坳处原有的崖壁陡坡,设置覆土建筑,形式模仿天然岩洞,内部空间清幽变幻,洞侧开一弧形豁口,既得天光,又得洞外自然景色,俨然洞天福地。洞穴出口设置在悬崖边上,甫一出洞,震耳欲聋的水击之声扑面而来。半空之中悬挑一观瀑台,凭栏远眺,飞雪瀑布直挂眼前,如梦初醒般明白之前隐约水声为何物,颇有别有洞天的韵味(图2)。观瀑之后,沿着绝壁半空架设的玻璃栈道贴壁前行,直抵另一垂直崖壁,后又峰回路转地从两山之间的一线天蹬道上行至一谷地,谷地中凿泉池二方,石深林翳、清幽恬静,跌水在林木掩映之下呈现出“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之意蕴。叠池尽端一绝壁塑山紧贴高岗拔地而起,中间水幕跌落,与场地南面的瀑布与绝壁形成有趣的呼应。高岗之巅有亭翼然,婉转而上,可远观河对岸之飞雪寺,俯瞰河谷之飞雪岩瀑布。一路走来,穿峡谷、听流水、入岩穴、察天光、观瀑布、攀绝壁、触泉池、望河谷,大自然的妙处就在于能调动人体所有器官,让游人全身心投入到山水的畅游与遐想,忘却尘世之烦忧。此情此景,有峡谷岩穴、峰峦丘壑、绝壁深涧、茂林修竹,亦有瀑布烟霞、亭台古寺,俨然一副山水长卷。
3.2 曲引回转,体验自然真趣
钱泳在《履园丛话》中说:“造园如作诗文,必使曲折有法,前后呼应,……方称佳构。”为了让游园体验具有戏剧效果并产生多种意境,对游园路径进行了抑扬顿挫、周迴曲折的设计,营造兼具行、游、望、居的诗意山水[12]。
公园入口采用“欲扬先抑”的手法,用一条逐渐下沉的流水形峡谷森林将园内之景隐藏,而造型别致的崖壁线性又似乎表明这是一座不同寻常的山水秘境,吸引游人一探究竟,由此拉开全园山水体验的序幕(图3)。而且流畅的曲线也呼应了场地周边流杯池的曲水流觞之意境,暗合公园曲水风和的主题。堑道虽不足100 m,但经过曲回之后空间视线感被拉长,起到探园之前的铺陈渲染作用。穿过峡谷堑道之后,空间逐渐打开,忽而从崖壁一侧突起一峰,形成倒悬绝壁。绕过绝壁之后空间几经回转,引导游人婉转前行。整个前半段似流觞曲水般蜿蜒流转在自然坡地上,最后汇聚于洞穴前的平坦谷地之中。进入洞穴后流线再次婉转回旋,直至幻化成洞穴的崖壁、洞口、铺装与室内家具,曲线就此完结。继而往前,为一方形出口(凌云驿),视线豁然开朗,极目远眺,远山、古寺、深涧、瀑布尽收眼底,不觉耳目为之一惊。在经历流水之音、艺术之水后,洁白的瀑布赫然在前,给人如梦初醒般的游览体验。折而往北,沿悬空飞雪道前行,及至崖壁前,疑为终点。然后采用“绝处犹开,低方忽上”“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手法,经两山之间的狭窄蹬道峰回路转,到达一处清幽泉池庭院。在林泉幽庭几经回转之后,登上高岗之巅完成山水体验之旅。
图3 流水形峡谷森林Fig.3 Water-shaped canyon forest
公园虽地势狭窄,路径亦为单向游线,但通过“曲”“折”“迴”“隐”等手法使人莫知下一场景为何物,不断激发游人的探索兴趣,一步步引人入胜,平添无数游园乐趣。而园路曲折蜿转又使空间更为深远,视线藏而不透则让意境更为清幽。
3.3 起承转合,感悟山水韵律
蒋骥在《读画纪闻》中说:“山水章法,如作文之开合,先从大处定局,开合分明,中间细碎处,点缀而已。”造园同作文、音乐、舞蹈、戏剧等艺术一样,必有开始、发展、高潮与结束。在全园的序列组织上,一共构建了起景、承景、高潮、转折、结景5段乐章(图4)。
图4 空间序列组织与景观视线分析Fig.4 Spatial sequence organization and sight analysis
第一段乐章为入口至水灵漪,为全园的“起景”。此段通过自然停车场、驿站广场来形成公园的开篇,然后以下沉式峡谷森林引导剧情发展。该空间先开敞舒缓,再将节奏逐渐收紧,为后续情节的渲染作铺垫。第二乐章为水灵漪至听泉林。先以逐渐升高的绝壁承接峡谷堑道之势,然后从悬崖顶端跌落一泓清泉(不锈钢雕塑),作为新乐章的开始,之后这泓清泉不断顺着地形流淌,穿梭在一片开敞的山石林木之间,此时隐约听到有水流之声,为后面瀑布的出现埋下伏笔。第三乐章为自然艺术馆到漱玉台,是全园的高潮,也是节奏最为紧凑的部分。先用自然变幻的岩穴作为游人中途的休憩、集会、静思、冥想之所,内部空间紧凑而深幽,再通过凌云驿的框景引导游人走出岩穴,迎接全园的高潮——飞雪岩瀑布。倾泻而下的河水撞击着崖下的巨石,飞溅出雪白的珠玉,并激荡出震耳的山水之声,因此取“飞泉漱鸣玉”之意将观瀑台命名为漱玉台。第四乐章为凌云驿到飞雪道,是高潮之后的转折部分。采用“山渐开而势转”的手法在垂直栈道的崖壁前峰回路转,预示着新乐章的开始。第五乐章为林泉幽庭到翼然亭。这里茂林修竹、泉深林翳,又有高山流水、清幽别院,俨然一处世外桃源,最后爬上山顶的翼然亭回望河谷瀑布与远山古寺,视线一览无余,情绪完全释放,作为整个乐章的结束。
这一系列包含开合、明暗、引导、伏笔、高潮、转折的空间组织好似体验一场三维实景舞台剧,其抑扬顿挫、曲折回旋、收放交替的变化规律与音律节奏有异曲同工之妙。再利用观瀑台、翼然亭等节点设置串联起前后情节,让人把握住全园主线,不至于迷途失境。
3.4 以假为真,模写自然深意
中国古典造园尤善“假山池水”,意在咫尺之间营造千里之势。场地虽风景资源独特,但有限的空间难以表达丰富的山水之乐,因此项目在充分利用自然山水的基础上,通过模拟自然群山建造峡谷森林,模拟自然溪流建造无水之溪,模拟天然洞穴建造自然艺术馆,充分挖掘自然山崖,营造山林泉池来再造自然山水。
(1)峡谷森林。入口之后的森林峡谷提取曲水流觞的蜿蜒路径、群山的连绵之形、悬崖绝壁的峻峭之势与岩壑层叠的自然肌理,将它们凝练、简化为一束自然的“线条”,结合现代简洁清新的审美需求,营造出“行云流水、岩壑清奇、古树参天”的现代山水长卷。
(2)无水之溪。峡谷尽头刚好与飞雪瀑布平行,不见其形,但闻其声。为了隐喻园外之水、附和流水之声,拟设计一处水景对其进行回应,但由于地势狭窄,因此采用《园冶》“无水似有深意”的造园理法。运用现代景观材料与加工方式,从自然山水中抽象提取出流水形曲线、水波纹状的层层涟漪与瀑布击打岩石后四溅的水花等水体形象(图5),和悬崖孤峰、山脚溪流、林间隙地相结合,营造出比自然之水更加印象深刻且不用日常维护的现代景观(图6)。
图5 无水似有深意Fig.5 Dry stream
图6 流淌于河谷之畔的“无水之溪”(王宁摄)Fig.6 The “stream” flowing along the river valley (photo by WANG Ning)
(3)自然艺术馆。自然艺术馆采用现代手段以自然洞穴的形式呈现。其外形隐匿在山崖一隅的绿林之下,仅留出水滴形的白色洞口,内部线条流畅、形态圆润,随着光影变幻呈现出神秘空灵的氛围。岩洞一侧开有弧形窗洞,自然绿意从洞口延伸进来,顺着曲线蔓延在洞穴的各个角落,成为观看与观想的绝佳场所(图7)。覆土岩穴的处理方式既是对自然的谦逊,也暗合古人结穴眠云、与自然同化的风尚,实现了古典空间经验的现代转换,颇有“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的意境。
图7 洞穴形自然艺术馆Fig.7 Cave-shaped Natural Art Museum
洞穴出口处留有一山石坐凳,远看以为是人工置石,实为旁边山崖的自然露出,这一手法在园中被多次使用。飞雪道紧贴山崖绝壁而设,横悬在山崖的3/4处,由于紧贴崖壁、因近求高,愈显山之高绝。
(4)林泉幽庭。在原有山林基础上的人工营造。山石堆叠全仿古人笔意,接形合纹、顺势贯气、自然天成。山石之中凿为泉池,近人活动的池岸由简约的几何形条石组成,自然明快而简洁现代。庭院一侧为休憩建筑,体态轻盈,朝庭院一侧完全开敞以引入自然之色,颇有“爽借清风明借月,动观流水静观山”之意趣(图8)。庭院边界为原有山岗,在山岗前置有人工塑石,瀑布从塑石顶部布幔而下,作为飞雪岩瀑布的再现与回响。高岗之上有亭翼然,其飞檐形式与对岸的飞雪寺具有呼应关系,与山体相比,建筑体量较小,恰如山水之眉目,构成一幅似有灵气的天然山水画卷(图9)。如此园景将自然之美与人工之美完美结合,营造出富有当代魅力和传统园林韵味的空间形式,达到“多方胜景,咫尺山林”[13]的理想效果。
图8 从敞轩望小泉池、大泉池与翼然亭Fig.8 Viewing the pool from the open house
图9 大泉池与翼然亭Fig.9 The large pool and Yiran Pavilion
4 新时代中国园林的思想传承与形式创新
中国园林意境的创造,关键在于假自然之景,创山水真趣,得园林意境[10]。从来就没有哪部典籍说中国园林营造或中国园林意境的营造必须要遵循某种特定的形式。自然山水中的虚实相生、曲直相济、动静相宜、高低相伴自有其形式美感与天然趣味[14],如果再融入一些特定的历史记忆与文化现象,必使游人在自然体验中有所感想、有所领悟,得到触景感怀、物我合一的山水意境。研究案例没有照搬古典园林的建造形态,而是采用具有时代气息的现代手法,同样营造出“情景交融、物我合一”的园林境界。整个山水营造“以线勾形、以形写意”,从抽象到写实,从自然之景到人文之境,营造出具有古典山水意蕴的现代景观。期望借助此园在浮躁的城市之中营造片刻诗意的居所,在现代的繁华时尚之中引入中国传统的人文精神与审美意蕴,也为当代中国园林的传承与创新贡献些许思索。
当代中国园林的传承与创新首先要明确传承什么,再思索如何创新。中国园林的实质是“景面文心”[15],重要的不是表面的景观形式,而是其背后所表达的文人雅士的情感心理与精神寄托,其精髓是人文主义情怀与天人合一思想,其核心是基于山水文化的自然审美观念与山水造园理法。因此传承中国园林就必须加强中国传统文化修养,重拾文化自信与文化自觉,同时认真审视本土价值与地域特征。只有对中国自身的文化价值与山水艺术足够认同,对中国园林造园理法与意境营造烂熟于心,才能真正建造出具有中国韵味与中国特色的园林作品。
创新则要对旧事物进行批判与思考,不能一味因循守旧,揪住一些特定的形式符号和文化标签不放,要追求神似,而非形似。应活用其山水观念与造园理法以适应于当代社会的生产生活方式,运用新的建造技术与工程材料,展现当代审美与功能需求。只有创造出既具有中国文化内涵,又符合当代审美需求,同时兼顾生态友好与经济实用,群众喜闻乐见的园林景观作品,才能真正实现中国园林在当代社会的大放异彩与发扬光大。
注:文中图片除图6外,均由作者拍摄、绘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