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
2022-05-21刘燕峰
刘燕峰
还赖在床上,就闻到了一阵馥郁的浓香。是肉的香。
果然,猪蹄在锅里汩汩地冒着热气,与茴香、桂皮的味道情深意切地交融在一起,从每一缕升起的热气里奔腾出来,肆无忌惮地游向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锅边是一碗剥好的毛豆,颗颗青翠饱满,毛豆荚闲散地躺在垃圾桶里,也是碧绿水润。门边逗留着漏网的碎泥,暴露了爸爸的踪迹——他定是趁早去田间把新鲜的菜摘了回来。的确,乡下的一切都是新鲜的。
很多年前,我的作业本下,总压着本武侠小说,百读不厌。我爸恨铁不成钢地把我拉到稻田里,指着弯腰劳作的农人说,你这辈子是要过这种脸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还是躲在室内穿跳舞裙,就看你自己了。
仿若所有的美好未来,都在远离农田。
我爸没有料见,有天我真的在城里买了房,安了家,成了“睡在城里的乡下人”。然后再有一天,我又回乡下重新建了别墅,成了“睡在乡下的城里人”。
一路溜达着去田里寻我爸。初冬的天气总是晴朗的,田野上的天空洁净得耀眼,阳光温柔而轻快地倾泻下来,照在原野里,整个田野就都闪动了起来,一畦畦翠绿的蔬菜裸露着最原始的面孔,连虫子们留下的痕迹,亦毫不忌讳。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田野的,大约是从看到蓬勃的农作物,能感受到生命与生长的喜悦开始的。
果然远远地就望见了我爸,他正拎着几棵肥美的青菜沿着田垄往回走,不时停下脚步和路过的老哥们聊着天,并悄悄从兜里掏出香烟来交换,笑声与咳嗽声在旷野里传得特别悠远,我猜也就是聊些“今朝吃点啥菜”之类的闲话,但每个人的头上、肩上都闪动着鲜活的光泽,让人对“吃点啥”充满了期许。
田地里一年四季种的菜其实都差不多,而同类品种的菜长得更是孪生一样,我从来没有分清过哪垄地才是我家的。有一天我下班路过,吆喝着同事一起摘了几袋青菜菠菜萝卜回去,摘完才发现另一垄地才是我家的。我去跟隔壁的伯母道歉:对不起,我错摘了你家好几袋菜。伯母慷慨地说:几袋菜算什么,随时来摘,没啥客气的。
我双手拢在嘴边,孩子一样地把我爸喊回家。爸把毛豆肉倒入猪蹄汤,笑眯眯嘱咐:“二十分钟以后就可以开饭了。”
周末吃猪蹄好像是我家的保留项目。夏天的时候猪蹄笋尖汤,这个季节是猪蹄毛豆煲,再接下来会是冰糖炖猪蹄。
吃饭的时候,我总是先拍照发给广州的妹妹,然后大家再下筷子,仪式感满满的——这是属于我们家的小秘密。
记得那年我妹妹高中毕业去参军,走之前问妈妈:“什么时候我们家才可以有很多钱呢?”我妈问:“什么算很有钱?”我妹说:“就是想吃蹄髈的时候随便可以买一个呀。”妈妈承诺说:“等你从部队回来,咱们家就会有很多钱买蹄髈了。”
“可以每天买一个吗?”
妈妈肯定地说:“每天买一个!”那天妈妈笑着笑着又哭了,妹妹哭着哭着又笑了。
妈妈也没有预想到,妹妹在部队考了军校,又成了家,然后就一直留在广州了。很思念她的时候,我妈就会去住一段时间,给我妹妹做各种猪蹄吃,但是住了些时日,我妈又开始想家,只好再回来。这些年,属于妈妈的牵挂只有这一千三百多公里路,连接这些牵挂的,还有一碗又一碗的猪蹄。
有了孩子的妹妹,家乡从此只有夏和冬。有次回来过年,当晨曦被鹅的叫声撕开,天空微微变红的时候,我妹妹从睡梦中被唤醒了。她如同去当兵那年的妈妈一样,笑着笑着就哭了,她说:“那是家的声音,只有乡下的家,才能如此慰藉一颗游子的心。”
乡下家里的餐桌上,在我妹妹回来的日子里,总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猪蹄,以及依旧碧绿的、带着泥土芬芳的炒青菜。我妹妹一筷接一筷地把菜夹到碗里,满足地叹息:“家的温软,烟火生活!”
天色微暗,我爸就开始催促我去散步。他知道我吃多了油腻,晚上偶尔会胆疼。我妈在一旁附和:“快去快去,我在家等门。”
我妈跟隔壁伯母一样,这几年仿佛换了新颜。之前一听说我晚饭要外面吃,马上就摆脸色给我看,我不回家她就不睡觉,一遍又一遍地给我打电话。我妈的口头禅是:“乡下外面乌漆墨黑的不安全,去散散步也不行。”她义正词严地反对说:“如果要锻炼,明天跟我去田地里干活。”但现在她又说了:“身体好才是第一位,反正路灯都通到我们家门口的。”
我要和我妈一起去散步,我妈已经从高标准严要求的家长位置上退了下来,现在无比地温柔,所以她应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与我一起出了门。
夜色延续了白日里的澄净,星星像是洒在蓝布面上的碎金子一般莹透,我们仰头寻找小时候最亮的那颗星,却发现有颗星星一闪一闪地从一端移动到另一端,我妈猜:“是飞机吧?”我接口说:“它是从广州飞来的,你最爱的小女儿回来了。”我妈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作势打了一下我的手:“你俩都是我的最爱。”她抬头又看了一会闪闪的星星,叹息地说:“幸而有两个女儿,我的生活可真是甜蜜得很呢。”我想我妈是借抬头掩饰什么,果然,她又说:“我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清闲地跟我女儿手牵手散步,我从来没有跟你外婆这么亲热过……你外婆一辈子都没有得过空闲。”我妈又停顿了一会儿说:“现在的乡下生活呀,可真不是以前敢想象的。”
这么聊着,已到社区的文化礼堂。那里正音乐绵柔,人群熙攘,舞台上一群身着藏族服装的姑娘正在用情舞动着婀娜的身姿,一曲结束,观众掌声雷动。我和我妈正看得入神,有位刚从舞台上下来的姑娘跑过来热情地跟我们招呼,仔细一分辨,哦呀,居然是我妈的好姐妹珍阿姨。我妈由衷地赞美她。珍阿姨热情地邀约:“参加我们的排舞队吧,你会比我更美。”我妈不好意思,急忙推辞:“我不行的,不行的。”我和珍阿姨都鼓励她:“多好啊,每天有事情做,还可以锻炼身体。”我妈连连推辞,逃一样地离开了社区往回走。
我妈说:“你珍阿姨就是胆大,换我,光化这么个花脸的妆就要羞死了。”她这么说着,却又不断回头去看舞台。路灯正好打在我们身旁,明亮的灯光下,我看到了我妈眼里的羡慕和向往。
路边的牛肉粉店和烧烤店,适时飘出了香味,瞬间饱满而立体地包裹了我们。不知道是不是出门的时候吃了隔壁邻居喜糖的缘故,我竟嗅到了空气里香甜的味道。
客厅里的灯还亮着,我爸正捧着手机在偷笑。我妈跟我说,这老头儿又在看抖音了。悄悄走进一看,原来我爸在给我女儿发红包——我爸自从学会聊微信、发红包以后,有空就以红包为饵,钓孩子出来聊天。果然,小鱼摇头甩尾地游来了,她直接打来了视频。
我爸妈马上凑近去聊天。我妈又开始感慨:“在这么远的地儿,居然就跟在家似的,声音听上去那么近,脸上的茸毛都分辨得清。”然后又忍不住炫耀:“囡囡啊,奶奶学会网购了,下午还在网上给你买了棉拖鞋呢。”
嗯,我最近的确会隔三岔五收到些奇怪的礼物。
我女儿嘻嘻笑着,发来很多异国他乡的风景照,说前些天趁天气好,在课余时间去了趟英格兰利兹市。我爸一边嘱咐孩子要注意安全,一边庆幸:多亏是生活在新世纪,路途虽然遥远,总好过之前孩子一留洋就杳无音讯了,写封信还得两个月后收到。现在能看到人,听到声音,真是不敢想象。
我爸是开明的老人,内心尽管不舍,却还是支持孩子去追求学业,他再三嘱咐孩子:“你好好学习,明年疫情缓解,我们去看你。”当然,我爸另一半的话是:如果疫情严重或者你不想学了,那就随时回家来。他说:“乡下有水有地有菜,怎么都不会饿着你。”
孩子担忧爷爷的身体,也嘱咐爷爷:再不能吃甜食哦!
我爸胸脯一挺说:生活有盼头,每天都是甜滋滋的。
(作者单位:浙江省海盐县文化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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