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与商鞅“富国强兵”的差异比较
2022-05-21周美华周敏华
周美华 周敏华
【摘要】 战国之末,为拯救礼崩乐坏的社会礼制,又为儒家奠定重要传承的荀子,既以“得人心”的“王道”作为富国强兵之策,也以尊礼、法的与时俱进思想,建立符合时代的法治要求,并将维系最理想上下阶层的“德”,作为制约上层建筑的最重要依据。商鞅则与之相反,既将“王道”转成歼灭六国的最终目标,也将礼、乐教化等道德层面,随“耕战”为赏罚的“军功爵制”,及彻底解除封建贵族阶层而一并抽离。其固然迅速达成目标,但却在历史发展中迅速消亡。
【关键词】 荀子;商鞅;富国强兵;王道;军功爵制
【中图分类号】K2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19-006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19.021
基金项目:本文系2019年度黄冈师范学院博士基金项目“律法推行初期的重要利器——军功爵制所能发挥作用之探讨(以刘邦至吕后时期为例) (2042020002)”;2019年度黄冈师范学院博士基金项目“先秦礼法之原貌与内涵探究(2042020003)”。
“富国强兵”是战国七雄变法的共同目标,以儒家仁政爱民为立论的稷下学宫祭酒荀卿(BC313—BC238),沿袭孟子的“仁者无敌”,提出裕民才可国富;安定百姓才是“兵劲城固” ①的根基。比荀子更早,为秦孝公(BC381—BC338)主持变法的商鞅(BC395—BC338),以“耕战”为赏罚依据的“军功爵制”,将秦国百姓全推向了“民富”,使“民富”成了“国富”得以实现的关键。两人结论看似一致,立论依据和施行办法却天差地别。下文将针对二人施行“富国强兵”的殊异,进行分析与探讨。
一、同以“王道”为治国的最高理想
(一)荀子的王道观——在得人心
“王道”是儒家所坚守的最高政治理想,王道不靠武力,是以得人心来征服天下。故《荀子·王制》言:“王夺之人,霸夺之与,强夺之地。夺之人者臣诸侯,夺之与者友诸侯,夺之地者敌诸侯。臣诸侯者王,友诸侯者霸,敌诸侯者危。”(《荀子集解·王制》)荀子明确强调,靠盟约来维系和平的称霸,已完全不可取;春秋、战国长期以来便是在称霸的政局里导致战乱频频、民不聊生。相互以武力、权谋倾轧的时代早该结束,只要遵行王道,“修仁义,伉隆高,正法则,选贤良,养百姓”,名声自然美好,便能“权者重之,兵者劲之”。(《荀子·王制》)得人心是君权能得充分牢固的关键;君权若牢固,就一定可形成强劲的战斗力。
因此,各国若想转弱为强,就得恪遵王命;唯有遵王命,才能“全其力,凝其德”。(《荀子·王制》)既已“全其力”“凝其德”,“諸侯(便)不能弱”也“不能削”。( 《荀子·王制》)即便是暴国之君也绝不敢轻易发兵来犯,因“王道”不仅是维系社会秩序的最重要支配,也更是抑止强暴的最有效力量。
何以如此?因“王道”形成的是仁人之军,只有“仁人”才能上下相爱,形成“百将一心,三军同力,臣之于君也,下之于上也,若子之事父,弟之事兄,若手臂之扞头目而覆胸腹也”。(《荀子集解·议兵》)仁人之军是百将齐心、三军同力的军队,臣对君、下对上,才会都像子侍父、弟侍兄,及像用手臂护卫头、眼,挡住胸、腹那般地可亲可信。“延则若莫邪之长刃,婴之者断;兑则若莫邪之利锋,当之者溃。”(《荀子·议兵》)延展开来就像莫邪的长剑,触到随即遭斩断。直捣敌军也会如莫邪剑般的锋利,凡抵挡他的全都得溃败。国君是否为仁人贤君,才是能否成为强国的极大关键,故孝成王、临武君请教荀子,建构王者之兵得用何法?采取何种行动?荀子才会总结:“凡在大王,将率末事也。”(《荀子·议兵》)关键还在有无肯行王道的仁人贤君;若有,便一定能开展出孟子所最称许的“仁者无敌”,又何须再探究当“设何道何行”?此不过皆枝微末节罢了。
王道落实的具体要点为何?《荀子·王制》曰:“平政教,审节奏,砥砺百姓。为是之日,而兵剸天下劲矣!”国内要设立乡师,“劝教化,趋孝弟。” (《荀子·王制》)乡师要负责教化百姓,加强孝悌之道,政教便能普及于民。上层贵族则要克己复礼,时时以礼、义审视,若“不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庶人”,能属于礼义才“归之卿相上大夫”,如此“权谋倾覆之人”必被赶出朝堂。上层建筑全是贤良知圣之士,下层百姓岂能不深受感染!全国上下一心,拥有最强大的凝聚力,如此之国,自然能发展出全天下最强劲的兵力。
(二)商鞅的王道观——在夺天下
商鞅的王道观与荀子主张有极大差距。商鞅是以“耕战”为立国依据,故主张治国之要,在“令民归心于农”。百姓若能不误农时的专一务农,确实不失为极可贵的富民之道,且“归心于农,则民朴而可正也” ②。“民朴”本是个极理想的至善社会,若真能“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民又岂能不朴!这是儒、道两家所共同推崇的终极理想,故孔子倡导“大同世界”,老子则高举“鸡犬相闻”的安居乐业。
但商鞅的“民朴”目的,与儒、道两家的至善理想却差之千里,其“民朴”是为了使民“畏令”;民若皆畏令,才能使之勇敢善战。故商鞅言:“赏多威严,民见战赏之多则忘死,见不战之辱则苦生。赏使之忘死,而威使之苦生,而淫道又塞,以此遇敌,是以百石之弩射瓢叶也,何不陷之有哉?”(《商君书·外内第二十二》)秦国以“军功爵制”奖励军功,上阵杀敌既能授予官爵,还能得到丰富的田、宅数,便是“赏使之忘死”。若不肯从军就要被施以严刑,令百姓心生畏惧,害怕身躯将遭到极耻辱的肉刑。此外,商鞅还将各行各业全部拔除,除了耕、战,百姓已无其他出路,若想尊荣地活着,就得成为畏令的“民朴”。如此就能形成强大作战力,对抗任何敌人,都会如同以百石强弩射击飘摇树叶般的轻而易举。
商鞅既以“耕战”作为富国强兵之道,故总结:“国作壹一岁,十岁强;作壹十岁,百岁强;作壹百岁,千岁强;千岁强者,王。”(《商君书·去强第四》)商鞅将“王天下”完全建立在穷兵黩武上,故主张国家推行“耕战”一年,就能立刻强大十年;专心推行十年,国力便可强大百年;肯专心推行百年,就能成为已强大千年的国家,便一定能“王天下”。
荀子从得人心上倡导“王道”,商鞅却以奖励和胁迫百姓上阵杀敌来壮大秦国。商鞅变法后的138年,秦虽歼灭六国一统天下,但秦也仅传至秦王子婴即迅速灭亡。秦耗费了138年浴血奋战,竟只迎来40年的国运;荀子所倡导的“王道”,反倒却成为中华文化的最重要传承,及影响世界和平的重要精神指标。足见荀子的“王道”才是最符合事实需要,也最能与时俱进的治国之道,故能历久弥新地普遍深植人心。
二、同样主张以礼、法治国
(一)荀子的“礼”“法”观是以“德”为主轴
荀子虽以得人心来实现王道,但“王道”却不是徒以道德力量来维系,故而荀子又清楚地划出一治理界线“礼”与“法”。人人皆有与生俱来无止无境的欲望,若要合理分配,就得透过“礼”“法”来满足及节制③。否则,无节制的欲求必会形成争夺,导致“争则乱,乱则穷。”(《荀子集解·礼论》)
荀子对墨子特别做出批判,关键便在墨子总是“昭昭然为天下忧(物资)不足”。但荀子以为:“夫天地之生万物也,固有余足以食人矣;麻葛、蚕丝、鸟兽之羽毛齿革也,固有余足以衣人矣。夫有余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忧过计也”。(《荀子集解·富国》)因此,墨子当忧的绝不该是物资不足,而是导致天下混乱的真正关键。
物资本不缺乏,是因争夺才导致供需混乱,欲解决此困境,就得建构能形成合理分配,且能维系和谐秩序的尊卑等级之政治体系。为何得建构尊卑等级的政治体系?荀子曰:“知夫为人主上者不美不饰之不足以一民也,不富不厚之不足以管下也,不威不强之不足禁暴胜悍也。故必将撞大钟、击鸣鼓、吹笙竽、弹琴瑟以塞其耳,必将錭琢、刻镂、黼黻、文章以塞其目,必将刍豢稻粱、五味芬芳以塞其口,然后众人徒、备官职、渐庆赏、严刑罚以戒其心。使天下生民之属皆知己之所愿欲之举在是于也,故其赏行。皆知己之所畏恐之举在是于也,故其罚威。”(《荀子集解·富国》)
地位等级形成后,得以服饰、礼乐等规模来彰显其尊荣,造就出威势以执行赏罚,才可禁暴和胜悍。但为何得用尊卑等级才能建构赏罚威势?因:“夫两贵之不能相事,两贱之不能相使,是天数也。”(《荀子·王制》)两个同样富贵之人无法相互侍奉,两个同样卑贱之人也不能相互役使,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既如此,建构尊卑等级便具有现实意义,也较能普遍发挥维系秩序的作用。
荀子对尊卑和赏罚皆订出了一套标准:“无德不贵,无能不官,无功不赏,无罪不罚,朝无幸位,民无幸生,尚贤使能而等位不遗,析愿禁悍而刑罚不过,百姓晓然皆知夫为善于家而取赏于朝也,为不善于幽而刑于显也。”(《荀子·王制》)尊、卑取决于德行,故而荀子特别强调“德必称位”。(《荀子·富国》)因“士以上则必以礼乐节之,众庶百姓则必以法数制之”。(《荀子·富国》)贵族阶层受礼乐节制,故要特别重德;百姓是接受管理的,故以法律来制约。贵族虽受礼乐节制,但若不自重,“元恶(亦)不待教而诛”。(《荀子集解·王制》)荀子还特别列举“孔子为鲁摄相,朝七日而诛少正卯”。因少正卯有五大恶极:“一曰:心达而险;二曰:行辟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荀子集解·富国》)具其中一恶,就当诛之,何况少正卯具五恶,乃“小人之桀雄也”,就得由德高的君子而诛之。
显然,贵族虽是受礼乐所节制,但若不自重,仍得受法律制裁。贵族是教化者,也是执法者,对德行的要求就得特别看重。荀子的“礼”“德”是相互呼应的,遵“礼”是其体现“德”的关键,贵族若不遵“礼”就必堕落;既已堕落,就不能再列贵族行列。贵族阶层不是以血缘纽带来维系,全在乎“德”,故《荀子·王制》曰:“虽庶人之子孙也,积文学,正身行,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卿相士大夫。”(《荀子集解·王制》)下层百姓可因自身的道德、学养跻入上层社会,如此既解放了封建体制的束缚,也让历史的前进找寻到新的突破口。
“礼”“法”既并行不悖,荀子于是又总结出强国之道,乃:“修礼以齐朝,正法以齐官,平政以齐民,然后节奏齐于朝,百事齐于官,众庶齐于下。”(《荀子集解·王制》)朝堂上靠礼乐来维系,所着重在“德”。百官是依法端正和管理,故“安职则畜,不安职则弃”。(《荀子·王制》)官吏皆尽忠职守,政务就能顺利推行,百姓便能治理好。于是,朝堂上一派严肃于礼、义,百官便会尽职地忠于政务,百姓就能齐心而安居乐业。如此万众一心的国家,三军将士必同心同德,威名必能震慑四方,武力也能征服暴强,其拱手指挥,强暴之国也得受其驱使。
(二)商鞅是依实际需要而制定礼、法
“礼”“法”是建构先秦社会最重要的政治根基,故“礼崩乐坏”的春秋、战国时期,最要解决的困境自然也要围绕在“礼”“法”上。连主张以法治国,完全一遵于法的商鞅,与贵族甘龙、杜挚辩论,也仍旧得围绕在“礼”“法”上,而曰:“礼、法以时而定,制、令各顺其宜。”(《商君书·更法第一》)商鞅强调要依照实际需要制定礼、法,订出的法令也要适应当代社会,其观点是可取的,也是为解决长期徒以血缘纽带建构的堕落上层建筑所导致的民不聊生。
意即先秦的腐败和动乱,几乎全是來自堕落但却长期把持朝政的贵族,这些贵族无不盘根错节,若不釜底抽薪地彻底消除,便永远出现不了新的历史契机。先秦的诸子百家,无不皆竭尽心力地在为此困境理出解决方案,格外脱颖而出,带领秦国全民共同积极参与变法的商鞅,便以“耕战”为赏罚的“军功爵制”,让所有编户齐民的秦民,皆能依照军功,而跃上贵族阶层。
故而其变法规定:只要肯上阵杀敌,每斩下一首级,就赐爵一级;得到爵位后,每“增赐一级爵位,(就)在原来赐田的基础上,再增赐田一顷、九亩宅基地。” ④原先处在上层阶级的贵族,也同样得受“军功爵制”所规范,若没立下军功,便“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史记·商君列传》)贵族所拥有的田、宅及一切彰显尊荣的财富,在没立下军功的情况下,全都不得享用。如此,上层贵族便轻而易举地全被摘除,全民都热血沸腾地积极参与着“耕战”所迎来的荣华富贵,以致“父遗其子,兄遗其弟,妻遗其夫”(《商君书·画策第十八》)的全相互劝勉作战。
商鞅变法确实迎来了朝气蓬勃的新气象,但这新的历史全是出于“法”“礼”的层面,反倒随着贵族阶级的抽离而全遭摘除,故而商鞅强调:“法制明,则民畏刑。”(《商君书·君臣》)又“故欲战其民者,必以重法。赏则必多,威则必严。”(《商君书·外内》)要让百姓肯出战,就得用重法,故赏赐得丰厚,刑罚也需严峻。
“礼”既从商鞅的变法中抽离,“德”便不再是上层建筑的重要要求,《诗》《书》等礼乐教化,也就同样没存在的必要,只会妨碍“耕战”的彻底执行,故商鞅强调:“法已定矣,而好用六虱者亡。”六虱就是“曰礼、乐,曰《诗》《书》,曰孝弟,曰诚信,曰贞廉;曰仁、义;曰非兵;曰羞战。”(《商君书·靳令第十八》)不仅礼乐教化是多余,连孝弟、诚信和仁义,皆成了以法治国的障碍。全国上下一切的焦点只能集中于为爵禄而耕战,秦国果然培养了最令东方六国畏惧的虎狼之师,也塑造了持续138年皆未曾止息的征战。
秦固然能一统天下,但却也招来了“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深仇雪恨,导致鲁莽的项羽一兵入关中,便泄愤地火烧咸阳宫。彻底推行这套变法,令秦能迅速富国强兵的商鞅,也在秦孝公一死,即遭秦惠文王帝师诬告,以“谋反”罪遭车裂处死。
三、结语
荀子和商鞅皆同样在为纷乱的战国,理出“富国强兵”之道。不同的是,荀子看重“凝其德”以得人心,故其“富国”思想脱离不了“裕民”,其“强兵”政策脱离不了仁人之师。虽同样皆为解决贵族堕落导致的礼崩乐坏,荀子却仍高举尊德的“礼”和“法”,使上下层级既有尊卑贵贱之别,又能有公平的调节和治理。止乱、制暴及国泰民安,全都能在荀子的“修仁义、伉隆高、正法则、选贤良”及“养百姓”等政策下,得到最全面地落实和发展。商鞅变法则完全不同,既将“王道”给完全曲解,成了秦王可肆意以武力歼灭六国的合法依据;还将礼、乐、仁、义等道德内涵给予否决,只以厚赏重罚来执行“耕战”政策。固然使秦国迅速壮大,也实现了一统天下的历史新创举,但长期缺乏道德层面的大秦,也在缺乏荀子所标榜“得人心”的“王道”和尊德的禮法根基下,虽能迅速崛起,但却也迅速消亡。
注释:
①(清)王先谦:《荀子集解·王制》,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70页。
②(战国)商鞅:“皆作壹而得官爵。”《商君书·农战第三》,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33页。
③刘书正、刘朝阳:《荀子“富国裕民”经济思想阐释》,《管子学刊》2020年第1期,第29页。
④朱绍侯:《军功爵制研究·商鞅变法与秦国早期军功爵制》,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28页。
作者简介:
周美华,女,汉族,湖南人,博士,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历史。
周敏华,女,汉族,湖南人,博士,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