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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偷走的妈妈

2022-05-21肖群芳

少男少女·小作家 2022年5期
关键词:饭盒外婆班主任

你义无反顾地——鼓励我分分钟对你实施最严酷的盗窃

我每天从你身上多盗取一点

你就更爱我一些

—戴潍娜

1

窦蔻一家在她准备升上中学的那个暑假积蓄了太多的焦灼与等待:查成绩,纠结要不要陪读,昏天黑地找学区房……

严格来说,早在一个星期前,窦蔻妈妈就像土拨鼠一样囤积物品。

出发前,她和爸爸一趟又一趟,将被褥衣服锅碗瓢盆塞进SUV车里。清晨六点,妈妈叫醒睡眼惺忪的窦蔻,爸爸开车,七点半下高速,直奔J市实验中学。爸爸将车停在校门口斜对面闭着卷帘门的商铺前,不无自豪地说:“蔻儿,你给爸长脸了,爸那么多朋友熟人,也就你和芮儿考上了J实。”

出租屋的巷子很窄,车辆进不去,他们三人将东西一点点搬进没有电梯的五楼出租屋。爸爸坐在一个多月未通风,有一股发酵霉烂味的屋里,边揩汗边说:“呵,这跟网上挂的图片不太一样啊!还好床铺、煤气灶、热水器这些都有。”

爸爸生意很忙,要赶回去。从上午忙到下午,他只在午间扒了几口鸡蛋番茄挂面缓了口气,妈妈也忙得像个陀螺,在鸽子笼似的简陋屋子里爬高踩低。

窦蔻听见卫生间传来水流的声音,妈妈一定在冲澡。她环顾四壁,不得不承认,房子被妈妈收拾得有些温馨的感觉了:粉底紫花的墙纸遮住了不甚洁白的墙壁,窗帘换成了米色,网上买来的拼接书桌上整整齐齐摆放着文具和词典类的工具书。虽然不能和家里的大三居相比,但是在离县城一百多公里的J市有了这样一个小窝,妈妈还是很费了一番工夫的。

妈妈和别人的妈妈一样,妈妈和别人的妈妈又有一点不一样。不一样在哪里,窦蔻也说不上来,总感觉妈妈发呆的时候,神情很不一样,神秘、缈远如梦。

就着外婆腌制的水豆豉,正喝着白粥,妈妈的手机响了起来,一接通,就传来妹妹窦荳的哭声。妈妈赶忙哄道:“小宝,不是答应妈妈不哭鼻子吗?”

“这小家伙,天黑了,到处找你,一个劲儿囔着妈妈被姐姐偷走了,她没有妈妈了……”是外婆的声音。

妈妈喉咙有些发紧,却做出搞怪的神情,“姐姐怎么能偷走妈妈呢?妈妈在陪姐姐上学呢!你不是最喜欢姐姐吗?”说着,妈妈将手机对向窦蔻。

窦蔻赶紧绽开灿烂的笑容,却被妹妹扭头拒接了。外婆一个劲地哄着窦荳,她就是不肯把头扭过来,外婆快要放弃时,窦荳突然很认真地说:“外婆,你给我再生个妈妈吧!这样就可以一个妈妈陪姐姐,一个妈妈陪我了。”

大家不禁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妈妈和外婆又聊了几句,外婆又嘱咐窦蔻要认真上学,要和同学相处好,要听妈妈话……

夜晚,窦蔻失眠了。她躺在铁架床上,不敢乱动,因为妈妈就睡在下铺。窦蔻想到三岁的妹妹。都说童言无忌,岂不知童言无遮无挡,才最本真。她,因为要来市里求学,妈妈担心她适应不了,只能顾不上妹妹了。妹妹没说错,她就是把妈妈偷走了。

2

眼前这座不算大的学校,是她即将要度过三年的地方。顺着指示牌,窦蔻找到了新生接待处,一群人,伸长了脖子看黑板上贴的通知,有个高个马尾女生高声喊道:哟哟,我和窦蔻一个班!

高个女生一回头就瞅见了窦蔻,跑过来热情地搂住了她,“我们在同一个班呢!”窦蔻有些不好意思,见周围人都在顾着自己的事,终于克服了拘谨,搂紧了芮儿。

窦蔻的班主任踩着高跟鞋进了教室,安排完住宿清洁等班务,她就宣布班干部人选,班长由黎曼同学担任。一个戴着浅色发箍,留着披肩长发的女孩站了起来,她步履轻快地走向讲台,自信满满地发言,然后优雅地,像主持人似的鞠躬下台,霎时,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窦蔻看着在人群里闪闪发光的黎曼,不自觉地预感自己终将像初中那样,在角落里生长,在群星的笼罩中,成为发光绝缘体。

中午放学时,窦蔻到北门排队取饭。学校允许陪读学生的家长送饭,但只能在北门,而且只有20分钟时间。窦蔻的教室在五楼,她飞奔下来已经是12点10分了,小小的铁门开了个小窗口,源源不断的各式飯盒递了进来,保安按照饭盒上贴的名贴喊名字,窦蔻排在队伍的很后面,一溜的桌子上摆满了饭盒,她还是看见了她的双层饭盒醒目地放在其中一张桌子上,窦蔻很想过去跟保安说那是她的,可又害怕别人说她插队。好不容易轮到她了,她刚要开口,妈妈的声音却从不远处传来:“寇儿,饭盒在桌子上,别剩啊!饭盒别洗,下午放学带回来。”窦蔻羞赧地看了看保安,保安见怪不怪地说:“同学,过来拿你的饭盒吧!”

窦蔻拿好饭盒,透过密集的铁栅栏看见了妈妈,她招了招手,飞快地转身跑到一楼的饭堂,找到一个角落吃了起来。她把饭菜吃得很干净,水槽处有洗洁精,她洗了饭盒,回课室看书,发现有两个男同学已经在学习了。

放学后,窦蔻回家吃晚饭,然后快速地冲澡,再快步回到学校,可教室里已经有一半多的同学比她早到,此时距离晚自习时间还有27分钟!学习委员在黑板上写下今晚各科的作业。

下自习的铃声响了,北门校门口站了许多家长,窦蔻知道妈妈一定也在里面。其实,她们的租房离学校也就十分钟的步行路程,是一条笔直的路线。窦蔻说不用妈妈来接,妈妈没有同意,说大晚上的不安全,再说,她也没别的事。

晚上躺在铁架床上,听着老旧空调轰隆隆的声音,窦蔻又失眠了。越着急睡就越睡不着,她又想起下午清洁课黎曼的盛气凌人来。

“谁是窦蔻?哦,是你啊!好多痘啊。虽然你的名字笔画多,容易让人产生密集恐惧症,现在一看,倒挺写实哈。”

3

不知不觉就迎来了摸底考试,考试内容只考语数英三科。语文作文话题居然是老掉牙的母爱,窦蔻想起一位女诗人的诗,就写下了标题“被偷走的妈妈”。所有科目中只有最可怕的数学令她手足无措:前面的基础题她拿不准,后面的大题她根本无从入手,好半天她才在答题卡上重重地写下几个“解”字,然后脑海就像一张原本写满字迹的纸,却遭遇最强悍的橡皮擦,所有的字迹正被迅速擦去,变成了一张皱巴巴的空白纸。ED1BBBD6-1BCD-451C-95FD-F467A9EBD36B

成绩很快就出来了。名次没有直接公布,但试卷都发下来了,大家都暗暗比较着。黎曼又总是能在老师面前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她的乖巧,所以她弄来了一张排名单,用她的话是只许看,不能外传。可哪有不外传的呢?黎曼第一,赵芮第五,窦蔻因为数学只有36分,名次排到了三十开外。

他们的座位被重新安排。成绩前十五占据了二三四排正中间的位置。很意外的,窦蔻被安排和黎曼坐一起,前座则是芮儿。座位一分完,班主任就把窦蔻叫到办公室谈话了:“窦蔻同学,你的数学可要抓紧啊!倒数第二名的乔明,他是填错了答题卡,实际他有50多分。这周六学校不安排自习,上午开家长会,你让你母亲来一下。另外,我特意安排你和黎曼同桌,就是希望你多向她学习,她班务工作那么忙都能保持第一名呢!”

班主任又苦口婆心说了许多话,窦蔻只是涨红着脸,低着头,她想说她考数学时太紧张了,后来她重新做了一遍,发现题目并没有那么难,她是可以勉强及格的。可是,她觉得在黎曼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辩解都苍白得可悲。

她不知道怎样跟妈妈说家长会的事情,妈妈有几次很小心地试探着问成绩,都被她拙劣地避开了。妈妈也有事瞒着她,她偷听到妈妈小声在卫生间跟爸爸打电话。妹妹生病了,肠胃炎外加湿疹过敏。爸爸想让妈妈回家照顾妹妹,他来顶替妈妈陪读几天,被妈妈拒绝了。妈妈说爸爸脾气太急躁,容易激化矛盾,况且根本不擅长照顾人。她很庆幸妈妈没有动摇,她害怕爸爸的强势,可她又为自己的自私而愧疚。

她又想起班主任在课上念她的作文,念完还哽咽地说:“我特别理解窦蔻的妈妈。我也是二胎妈妈,也有很多身不由己,我之所以能这样全身心投入教学,离不开我老母亲对我的帮助。我对我的两个宝贝充满了亏欠,确实很多时候我也不能第一时间保护他们……”

黎曼带头鼓了掌,还非常得体地给班主任奉上了纸巾。芮儿则递来一张小纸条:“我知道你不想让老班念的。Eel真来事儿!”

“Eel”是鳗鱼的英文,是芮儿给黎曼取的外号。

4

周五晚上,窦蔻终于嗫嚅着跟妈妈提起开家长会的事了。妈妈伸出手,理了理窦蔻的校服领子,说:“我们蔻儿穿这样的衣服真好看。放心吧!”

有什么不放心的呢?难道妈妈已经对她的数学摸底成绩明察秋毫了?妈妈呀,妈妈,我担心你责备我,你却还在顾及我的情绪。窦蔻不敢抬眼看妈妈的眼睛,妈妈这几年老了许多,已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年妇女了。

周六的早上,妈妈起得很早,吃完早餐,妈妈冲了澡,甚至还化了淡妆。换上真丝长裙、踩着中跟皮鞋的妈妈原来身姿也很挺拔,显然,妈妈很在意这次家长会。出门前,妈妈还对窦蔻说,你读读喜欢的小说吧!换换脑休息一下!

窦蔻拿起阿加莎的侦探小说看了几页,居然看不进去。她望着床底下一只皮革箱子发呆。现在,已经很少有这样的箱子了,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呢?是什么重要的东西,非得带到出租房?这一定是妈妈的私人物品吧,里面有妈妈的回忆。难道里面也有妈妈的秘密?所以随身携带着,不能让它脱离视线?她太好奇了。何况,此刻不是最好的时机吗?

窦蔻试着拖了拖箱子,还挺沉的。箱子有拉链,还有两个搭扣,没有配密码锁。到底该不该打开?这属于窥探隐私吗?这个念头蹦出来,吓了她一大跳。她从来也没有想过妈妈也有隐私。她突然意识到她太不关心妈妈了,每天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什么时候想过妈妈在陌生的城市、在逼仄的出租房里照顾她的饮食起居,难道就没有不适应吗?可是,妈妈好像从来没有流露过。每天,她去上学的时候,妈妈除了洗衣做饭,剩下的时光她是如何度过的呢?她发现她真是一个自私的女儿。

好奇心像刚刚挖出的一眼泉水,冲破了犹疑的地面,奔涌而出。箱子比她想象的更容易打开。掀开箱盖的一刹那,金光一片。

那是一条缀满亮片的白色纱裙,应该很少穿,因为没有一個亮片是残损的。仔细一看,衣料有些泛黄,显然时间有些久远。她把裙子小心地摊在妈妈的床铺上。这条长裙太过于隆重了,显然不适合日常穿着,倒像是舞台装。带着疑问,她把目光瞥向箱子里一本本厚厚的影集册。智能手机时代,当然离不开照相,像这样的相册倒不是特别多。她拿起最上面的一本,一翻开,赫然出现的正是穿亮片白纱裙的妈妈。她对着镜头,微昂着下巴,明亮又有些羞涩地微笑着。妈妈那时真年轻,也真好看。再往下翻下去,是妈妈各种姿势的舞蹈动作。有一张,背景拉着某某文艺汇演的条幅,妈妈盛装出席,手捧鲜花,咦,旁边的男子好眼熟,再仔细一看,这不是爸爸吗?爸爸化了妆,梳着分头,没有将军肚,五官棱角分明。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相片的右下角有个时间:2003-1-1。

窦蔻想起来了,有那么几次,妈妈明明穿的是睡裙,看起来却像身上挂着一件希腊式长裙。窦蔻从没亲眼见过妈妈跳舞,她只是听芮儿夸过妈妈的气质真是不一样。学过民族舞的芮儿眼睛里透着崇拜的光,说的时候还不自觉地调整了体态,后背挺得越发直了。

“蔻儿,你们班主任真好,很关心你的学习。她说你的问题不大,数学只是暂时落后……”

突然传来妈妈的说话声。

“妈妈,”窦蔻望着妈妈的眼睛,“妈妈,你后悔做妈妈吗?你做了妈妈,再也不能跳舞了……”

“傻姑娘,”妈妈怔了几秒钟,伸手轻轻拧了拧窦蔻的耳垂,“怎么突然这样说?”

“对不起,妈妈,我偷看了你的箱子……”

“哦,那些啊,”妈妈竟然有些拘谨,“那些都是过去很多年的事情了……”

“可是,妈妈,那时你那么开心,那么有光彩。难道你不后悔吗?”

“后悔?”妈妈笑了,“妈妈从来不后悔。妈妈只是偶尔怀念。你不知道啊!妈妈小的时候身体很弱,快三岁了才会走路。你外婆就很担心我养不大,后来她的一个朋友说我骨骼清奇,韧性也好,不如跳舞吧!我当时小,练舞又辛苦,总是哭,可是后来啊,我渐渐喜欢上了跳舞,身体也越来越好了。”

“那后来又为什么不跳了呢?”

“妈妈怀你时,是个吃货。你出生时,足有八斤重呢!我胖了许多,你爸爸又下海了,很忙,我就辞职了。”

“那还是我拖累了你。”

“傻瓜,你是我和爸爸的宝贝,这怎么叫拖累呢?舞蹈从来没有远离我,它已经镌刻在我的基因里,搬来这里,我每天都能跳一会儿……”妈妈掐了掐窦蔻的脸蛋,“记住,妈妈很珍惜陪伴你的日子,这不是牺牲。妈妈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没有觉得虚度,妈妈觉得做母亲是世上最伟大的事业!”说着说着,妈妈的眼泪流了下来,妆都哭花了。妈妈忙找纸巾擦拭,也许为了掩饰尴尬,笑着说:“你有没有留意,你们班主任一激动,两条浓眉就会跳跃几下,就像舞者的双腿?从这点看,她严肃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着一颗天真的心。”

妈妈形容得真形象,窦蔻忍不住笑了。

妈妈搂住窦蔻,“你们班主任太煽情了,把我们都说哭了,回家前,我还补了个妆,结果还是白补了。”

“妈妈,我会努力的!”窦蔻坚定地对妈妈说。

是的,她会努力强大。她还有一句话藏在了心底:“妹妹,我没有偷走妈妈。谁也偷不走她。”

肖群芳,笔名筱绡,小说《尹婆婆和泥鳅》获2019年《东方少年》重点作品扶持项目优秀奖;组诗《风韵旗袍颂》获“第三届沈阳国际旗袍文化节”优秀奖;小说《念》获“首届中山装征文”全国二等奖;童谣《知了知了你别吵》获广东省“岭南童谣节”三等奖。有小说、评论、组诗、散文发表于《都市》《东方少年》《少男少女》《小说月刊》《中华文学》《华语诗坛》《中国乡土诗人》《广东文坛》等。ED1BBBD6-1BCD-451C-95FD-F467A9EBD36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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