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的独白

1

当我还是一棵树的时候，我一直生活在森林里。

如果你要问我在森林里生活了多久，答案就是很久很久，久到我自己都忘了有多少年。如果非得要我说出一个确切的数字，我会说一百年。因为我喜欢整数，并且整数容易让人记住。对一棵树来说，让人记住是很重要的。因为在大多数人眼中，树都长得一个样。所以，人们只会给树取个类别名，而不会单独取个名字。但是如果是一棵一百岁的树就不一样了，他们会惊叹：“哇！这棵树有一百岁了耶！”

当然，我也可以说自己是八十八岁或者九十九岁，反正也没人知道。

但那样做是很危险的。因为人们总是喜欢吉利的数字，并且坚信一旦与吉利的树发生羁绊，自己也会走好运。他们就会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抚摸树干，或者在树枝上挂满了自己都不相信的愿望。相信我，没有一棵树愿意被这么对待。

也许有些富有知识又喜欢较真的人会说：“树木的年轮不就代表了岁数，数一数有多少年轮不就好了吗？”对此，我只想说，谁会傻到为了知道自己的岁数，就把自己砍成两截？

然而，以上问题都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因为根本没有人能进入这片森林。听说，森林四周布满荆棘，唯一的入口被一个正直的守林员看守着。

这里的听闻，其实都是小松鼠告诉我的。

我是看着小松鼠长大的……

事实上我也不能确定，因为我记性不太好。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诞生的，记不清怎么长大的，也记不清曾经见到的那只松鼠是不是现在的这只。又或者曾经的某一刻，我以为的那只松鼠已经离开了，又有另外的松鼠来到了这里。

生活就是这样，很多时候我们已经跟对方说了最后一句话，却不曾意识到。

不管怎么说，我要说的小松鼠就是此时此刻站在我身上的这只。我很羡慕小松鼠，因为它能移动，想去哪就能去哪。而我只能扎根在这片土地里。大多时候，我在白天很少看见小松鼠的身影，但是只要到了晚上，它便会准时爬到我身上最粗的树干上入睡。有时候还会带些松果什么的。它总是说自己是个探险家，要四处探险很忙的。有时候，它还会跟我说自己的各种探險经历。

比如说，有一次它在冒险的途中认识了一个王子，它帮助王子拔出了宝剑，拯救了自己的国家。还有一次，有个恶毒的皇后想用毒苹果毒害一个善良的公主，是它揭穿了皇后丑陋的面具，并且让王子打败了皇后。最危险的一次是，小松鼠从一只狼肚子里救出了一个小女孩。诸如此类的故事还有很多很多，每一个故事都能让我肃然起敬，让我觉得能够认识小松鼠是我的荣幸。

2

有一天，小松鼠叫来了它的朋友，这是一个人类的孩子。它告诉我说这个孩子是它在冒险途中认识的朋友，因为他无家可归就把他带来了，问我是否介意多住一个人。我不用移动，用到的空间不大，自然是不在意的。但我没办法回答小松鼠。动物可以根据想要表达的意思来发出不同的声音。树却不可以，树只能借助风的力量发出沙沙声，问题是风不知道我在想什么，风也不会因为我的想法改变方向。所以，从理论上来说我身上的声音只能代表风的想法。

小松鼠等了一小会，然后说：“你要是不说话，那就是答应了哦。”

就这样，人类的孩子在我身上住了下来。

我发现这个孩子总是摔倒，并且很喜欢哭，这让我很烦。小松鼠陪他玩的时候，他会消停一点，可只要小松鼠离开，他又会哭。

自从有了这个孩子后，小松鼠几乎没有时间出去冒险了。

起初，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有了小松鼠和人类孩子陪伴在身边，生活变得不那么无聊了。他们之间总能发生各种有趣的事。当然，也会有很多麻烦。比如孩子不小心受伤了，或者跟小松鼠闹情绪了。奇怪的是，只要小松鼠给他讲那些故事，孩子就会变乖。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们都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这个孩子的饭量惊人，人类的孩子不吃草，也不吃树叶，更不能从土里获取能量。

很快，小松鼠储备的粮食已经没办法供应这个孩子了。它不得不从一些大型动物那偷一些食物过来。

有一次，小松鼠从狗熊那偷来了一罐蜂蜜，被狗熊追了半个小时。还好狗熊不会爬树，才在我身上躲过一劫。

但是，这样做太危险了。时间久了，小松鼠也忍受不了。终于，在某个清晨，小松鼠留下它所有的食物后，独自出去了，开始了新的冒险。

那天晚上，小松鼠没回来。又过了一天，小松鼠依旧没回来。到了第三天早上，小松鼠终于出现了，在它身后还跟着一个成年的人类。

小松鼠拿走了他的照片！

当人类追到我跟前时，突然停了下来。注意力全部被那孩子所吸引。他难以置信地抱起了孩子，泪眼汪汪。

我差不多能猜到了，大概是小松鼠把别人的孩子拐走了吧。

小松鼠把照片扔在地上，不见了踪影。隐约中，我似乎看见小松鼠好像受伤了，它腹部划过的地方能够看到血渍。

那个成年的人类捡起照片，抱着孩子离开了。在很多年之后，我变成房子的那天，才知道他就是守林员。

小松鼠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我时常会想它去哪了。也许是迷路了，也许是又找到了一棵树，也许是把别的树当成我，又或者只是想找一个地方安静地度过余生。但是，不管是哪种理由，都挺让人难过的。我不想再待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了，我想离开这里，像小松鼠一样到处冒险。

3

一个月后，我的愿望实现了。但跟我想象中的有点不一样。我看见一把锋利的斧头在周围砍伐粗壮的树木，同伴们纷纷倒地，我不知道它们此刻的感受是怎样，毕竟树并不会说话，更不会表达情绪。

很快，那把斧头来到我的跟前，手握斧头的正是守林员。

“我也不想砍你们，可是我需要木头重新搭建一个屋子。”守林员一边砍伐一边喃喃自语道，“一个月前，我的妻子照例带着孩子来看我。可这次却发生了意外，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房子被点燃了。我把孩子抱出去放在空地上就去灭火了。火熄灭了，孩子却不见了。妻子不相信我，在烧成灰的木材堆里找了又找。我不停地在树林里寻觅。终于有一天，我看见了一只小松鼠。它趁我不注意，从我手上夺走了孩子留下来的唯一一张照片。我开始在树林里追赶。很奇怪的，它明明有很多次机会可以躲开我，却又站在那等我。我可不想心慈手软，于是把弓箭对准了它。如果它那时候把照片留下，我不会射出这支箭的。只可惜它又跑了，箭射偏了点，从松鼠的腹部划过，不过对它来说也是致命的伤，毕竟松鼠不是人，不会得到良好的治疗。如果它那时候停下来，我甚至可以帮它治好。毕竟我是个守林员。这座森林的生灵，甚至一花一草都是我的朋友。可是，松鼠又跑了。我不能让它带走那张照片，只好继续追赶。最后，我就是在这找到了我的孩子。那只松鼠不知道跑哪去了。孩子找到了，我也该回归到正常生活了。”948FDD34-3567-41D4-9A76-C9A9EE2A239D

说到这里，我已经离开了土地，这感觉太奇妙了。守林员继续在我身上修修剪剪，我趁机数了数自己的树桩上有多少年轮。但这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因为年轮太多了，而且一圈一圈的，就好像有人在催眠。数不了几圈我就已经头晕脑涨。

“昨天，我在路灯旁的台阶上看见了那只腹部受伤的小松鼠。”守林员继续说，“以前站在那个地方刚好可以透过窗户看到卧室。我通常在那个位置给孩子讲故事。小松鼠一定是来听我讲故事的。当我发现那个可怜的小家伙时，它已经奄奄一息了。我给它进行了治疗，但是已经晚了……”

后面守林员还说了很多话，但是我已经听不清了，因为我睡着了。我做了一个很真实的梦，梦里小松鼠每天都跑到一个小木屋旁，偷听一个父亲给孩子讲故事，或许它根本没有去世界各地冒险。

4

十几天过后，我成为守林员新房子的一部分。我依旧不能动，终究是没办法像小松鼠一样自由。

日子平静而安好，再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那个身强力壮的守林员已经变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那个走丢的孩子也成了一个壮年。但是，他似乎不想继承父亲的事业，我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听到他们因为这件事而吵架了。

这天，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看到一只小松鼠站在卧室外的柱子上，这让我想起了过去的一个朋友。它大概也是来冒险的吧。

我很想告诉它，在孩子长大后，守林员就再没讲过故事。小松鼠东瞧瞧西望望，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事，便离开了。我心底的那个声音又出现了：为什么我就不能像松鼠一样想去哪就去哪呢？

随着守林员年纪越来越大，身体也越来越不灵活。这点跟我们树比起来可差远了。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劝他离开这里回到城里住。守林员的脾气还是跟以前一样倔。为此，他们这家人不知道吵过多少次架。

最后，守林员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体还行，背着一根十几斤的木头，爬上屋顶，把破洞给补好了。也就是那次，他从屋顶滑落下来，住进了医院。

从医院回来后，守林员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甚至连走路都成了问题。可他依旧不愿意离开这里。他的妻子也只好从城里搬过来陪伴他。

在老人身边待久了，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也远不如从前那般坚固。

有一次，一头大象不知道怎么跑出了森林，老人拿起棍棒追赶。大象惊慌之下一头撞上了木屋。房子晃了几晃，我感觉自己身体都快散架了。老人也没力气加固我，只要我不倒下就行。

在一个秋日的下午，老人围着木屋走了一圈又一圈，接着又搬来了一个板凳，坐在门口，望着夕阳西下，自言自语道：“小松鼠，是你吗？你在前面等我啊，我走得动。”

而后，老人睡着，森林里刮起了飓风，动物们四处躲藏。孩子开车把这对老夫妻接走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守林员。

飓风在森林肆意狂欢，不少动物跑进了木屋来躲避。只可惜，我也没能扛多久。在我被吹得散架之前，我把意识转移到了能滚得最远的一根木头上。我想要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

寄托着我意识的圆木滚下了山坡，越滚越远，一直滚到了河水中，随着河水飘向远处。虽然浑身湿漉漉的让我有些不太自在，但是自由移动给我带来的快乐不可言喻。

白天，我看着路边的景色渐行渐远。

晚上，我看着满天星辰在头顶闪烁。

在河里漂荡久了，我发现这跟我原来在森林里没什么区别。我开始想念小松鼠，想念守林员。

一只鸟儿停在了我身上，它梳理了一遍自己的羽毛说：“多好的木头，只可惜马上就要腐朽了。”

“什么？”我很想问它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的，木头不能长时间泡在水里。你看你的表皮已经变得松软，你已经在水里待了很长时间了吧。”小鸟不急不缓地说。

“请你帮帮我！”我在心里恳求道。

“我可没力气把你带上岸。”小鸟似乎听到了我的心声，“不过，用不了多久你就会遇到一个瀑布，当你从瀑布上落下时，你要尽可能调整你的方向，面向岸边，也许就能借着冲力上岸了。”

小鸟说完就飞走了，我按照小鸟说的去做，等待着瀑布的到来。水流越来越湍急，我知道机会来了。在飞出去的瞬间，我尽可能往一边倾斜。

可是，我没能被甩到岸上，而是到了另一条支流。幸运的是，这条支流的河水很浅，没过多久我就被冲到了一块光滑的石板上。一个穿长裙的妇人正在河边洗衣服，她捡起我来看了看说：“这根木头还挺好用的。”说完握着我往浸泡在石板浅水处的衣服上狠狠捶了两下，一点也不疼，这个大概就是做木头的好处。

就这样，我被妇人带回了家。家里三个男孩看见我后，把我当成宝贝一样抢夺，还说我是他们的金箍棒。

其中年纪最小的男孩为了宣示拥有权，偷偷把我埋进了土里，让谁也找不到。在被埋进土里的那一刻，我似乎有一种亲切的感觉。曾几何时，我的身体在土里被埋了几十上百年。不同的是，我再也不用根茎在土里吸收水分和养分了。

我以为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被当成惊喜挖出来，受到三个孩子的喜爱。然而事实却是我很快就被遗忘了。妇人有了一根更顺手的洗衣棒，孩子們也有了新玩具，他们已然忘了自己有一根金箍棒一样的木棍。

现在的我，不仅不能动，连光也看不到。静止不动的日子一旦开始就会显得很漫长，但是时间一久，你就会忘了自己，忘了生命，忘了时间，忘了一切。

世界对你而言，只剩下一个不停转动的时钟。不快不慢，一点点流逝。我已经不知道这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了。

5

不知道多少年后，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我被一老一少两个乞丐挖了出来。

小乞丐兴奋地喊道：“这里有根木头，可以用来取暖。”

老乞丐淡定地回应道：“把它拿过来吧，让我来把它点燃。”

话语刚落，我就被小乞丐同其他木头堆在一起点燃了。火焰在冷风中舞蹈，此刻我感觉很温暖。多少年了，我终于有感觉了。

小乞丐依偎在老乞丐身上，歪着脑袋问道：“你不是说这里有一座森林吗，我怎么什么也没看见？”

“那只是传说。”老乞丐用小棍子扒拉了一下火堆，火烧得更旺了，“在很久以前，这里不仅有森林，还有河流，还有许许多多的动物。这座森林是世界上最原始的地方，被守林员世世代代看护着。在最后一代守林员去世后，没人再看护这里，这座森林就消失了。”

“真可惜。”小乞丐说。

“还有另一个传说。”老乞丐说，“最后一代守林员砍掉了森林的神树，森林失去了庇护，后来就被飓风刮走了。”

“那到底哪个传说才是真的啊？”小乞丐问。

“我们现在能够感受到的温暖就是最真的。”老乞丐笑着说。

是啊，我也能感受到温暖，还能感受到自己在一点点消失，这些都是真实的。我突然很好奇，一根有意识的木头被烧了后，会变成什么？好奇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我就被烧光了。两个乞丐也继续他们的旅途。

我重新回到了森林，但是我不再是一棵树，而是一个人，一个能跑能跳能说话的人。在我身后有一只活泼可爱的小松鼠，小松鼠后面是年轻时的守林员。

“我们去探险吧。”我对他们说。

“生命就是一场美妙的探险。”小松鼠说。

“我一定是在做梦。这里有一只会说话的松鼠，还有一个长着树皮的人。”守林员说。

寻麦，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代表作有《山海奇想录》《枯枯草王国》等图书。曾获2018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2019小百花好作品阅读人气奖，第三届广州青年文学奖，首届小花城（江门）原创征文大赛优秀奖。948FDD34-3567-41D4-9A76-C9A9EE2A239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