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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荒煤集外佚文三则简释

2022-05-20高强

创作评谭 2022年3期
关键词:白毛女文艺记忆

高强

陈荒煤是著名的左翼文艺批评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更是担任了文化工作领域诸多的要职。要理解中國当代文学史、电影发展史,特别是要认识革命文艺的嬗变脉络,陈荒煤都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对象。最近,笔者发现了三则署名荒煤的文章,分别是《短简》《〈白毛女〉和〈王秀鸾〉》《当前文艺诸问题》,这三篇文章不见于中国电影出版社2013年版的十卷本《陈荒煤文集》,严平编选的《陈荒煤研究资料》的“荒煤生平年表”中也未曾提及,应为陈荒煤的集外佚文。其中,《短简》发表于1930年代,从中可了解陈荒煤的早期创作风格并透视革命文艺的生成痕迹;《〈白毛女〉和〈王秀鸾〉》《当前文艺诸问题》两文都发表于1949年,对之进行释读,有助于我们深入认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文艺转型的具体路径。

一、《短简》:感伤的力量与革命文艺的生成

《短简》这则短文实为陈荒煤写给好友“苇”的一封书简,发表于1936年2月9日的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90期,全文照录如下:

苇友:一九三五年又去了。在我,是不觉其迟或速的,只是,又一整年,我依然没见你来封信。

在青岛和北平,如同我过去每次离开你一样,我总还是先给你一封信,告诉你我在哪儿,如何的盼望你来信,哪怕就是几个字都是好的,但是你都教我失望了。我不愿意把什么冷淡和无情这些字眼加在你的身上,从来我对你都有点自信,自信我懂得你,很明白你曾经怎样给热情燃烧坏了的—一直到现在,那残酷的火也许还燃烧着你,你绝不是不愿意给我来信,我相信。

曾经有一个时候,我疑惑你离开你咒恨的世界了,但前年秋天,还听见人告诉我,你是活着,被人看见了的。就是在去年冬我也曾得到关于你底消息。

—他现在是个什么模样呢?

—那简直不像他!也许,他比以前更瘦了。

当我巴巴地去找着人问了,而仅仅得了这一句话,我真有些难受。但也够了,总算我知道你还活着。

昨天—也许你定还记得,这是曾经有三个年头都尽量用我们孩子气的欢欣为作祝福的你底生日吧—我梦见了你,你底模样憔悴而又萎靡,醒来后,整整一天我都没法撇掉你那清癯的面影。我简直抑制不住自己,明知这封信也许没有地方可寄。或者,即使被你收着也仍然不会有回信,我也终于还是写了。

写信给你,我有相当的苦恼。一想到是给你写信,我就不禁有些迷乱的,像有许多的话要写,写却又是这么滞涩。真地,我不知要说些什么好!

在北平我曾接到过瑛一封信,提到我对于你的惦念,她这样说:“你不要太相信一个人了,也许,你见了他,他根本不是你所能想像地变了的!”这当然是有可能性的,瑛她就变了,现在她对一切都很少关心,但是你,我不知为了什么不那样想。我知道你,你现在虽然隐藏着自己蛰伏在一个角落里,你每日生活中所嚼的粮食却依然是那一张苦痛的记忆—你已经渐渐衰颓下去了。据人告诉我,你底年青的背脊已经有些儿佝偻了,并且常常吃力地咳嗽。自然这也是变了。在过去,有一个时候,你不是那么热情地牵着我底颤栗的手不顾及一切地昂着头叫向前走么?……

变了,我们这几个孩子!我相信我自己是变得倔强些了。但是当我把一个人钻到寂寞里的时候,被一些记忆所苦,我仍然脆弱得像个孩子。总算还好,我现在总还能做点事,不致像你们一样死死地抓着记忆只在过去的陷坑里匍匐着。好像我在信上对你说过:“我们应该记着我们是怎么长大的孩子,可是你那样被记忆磨折着不太苦了么。”确实,我为你十分忧郁。

我并不希望你摆脱记忆,这并不可能;但我希望记忆只似你身上一条烙印,你常常抚摸着它,使你想起你是曾经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活过来的。为了记得它,你应该更强傲地活下去,而不是让记忆去折磨你的!

记得×是怎么死的么?记得他死的时候不是很年青,还不是被人当作一个小孩子的么?我想你都很记得的!我们也不应该忘掉它,记着那时候这一群孩子是怎么死的!可是,想想,想想你现在该是要怎么活下去罢!

七八年了,×底影子总还是活生生的被我记忆着,我稍稍静静地闭着眼沉思,他那张冷静的长脸,一双大的锐利的眼睛……哦,还有他头上底鲜红的血……我就可以看到。我这时往往有些颤栗并且噙着泪滴,可是同时我却感到我自己太怯弱了。为什么老是用眼泪来纪念着他呢,我们忘了他是最厌恶流泪的孩子了。记得有一次,他爬到学校里一架钟架上,为了欢迎从战线回来的教员去击钟而不慎地掉下来。当瑛流着泪去为他包扎血淋淋的伤处的时候,他不是高声叫道:—不要流泪,记着我们是战士么?……

“够了!为什么要老是记着这一些过去的事?”

我不相信这是幻觉,我清清楚楚听见有人在我耳旁这么叫。但是,这已经是深夜了,窗外是一团黑漆,我房里像一座墓样的岑寂,我能听得见的只是我自己不畅的呼吸。我说起来,这是瑛底声音。你不会知道这声音是曾经如何使我迷乱的。在你面前我都隐瞒着,我不愿说。两三年来只当我独自沉溺在回忆里时,这声音便尖锐地叫了起来,像一支箭般穿过我那苦痛的心灵,使我全身浸于难堪的痉挛之中了。

我记得,前年我偶然在街上碰见了瑛的事,我曾在一封信上告诉过你。但是我没告诉你,我曾找到她到她家里去过。她见了我,冷静而又淡漠,不过那惶惑的神情总还是掩饰不住的。她显然是不愿和我谈什么。我却抑制不住我自己,你知道我往往做事是有些不顾及别的傻劲的。我起始说了,忿诉并且抱怨,责备她,为了她和你断了信音。

我在唠唠叨叨说着我自己的时候,她那样平静地听着,就好像我说的不是她,这简直使我异常愤懑了。然而我并不因此停止我底话,我反是更暴躁地叫了起来。

“你忘记了你还是活着的人了!”我最后残酷地向她道。“记得×死了以后,你曾经向我们说了些什么?你……”

“够了!”她用那灰色的眼睛凝视着我,那是充满了苦痛和哀求,把冰冷的手抓住我底,脸苍白地叫道。“你为什么要老是记着那一些过去的事?……”

“不!当然,你忘掉了你是活得比较舒服些吧?”我仍是倔强地叫道。

她显然是给我伤了,她颓丧地绞紧着痉挛的手,流起泪来。

我在当时确是很懊悔,我这傻子,为什么也要别人也和自己一样死抱着记忆呢?望着瑛那样子,我感到一阵说不出的迷惘。我想走,但瑛跑过来抓住了我。

“你,”她苦笑但是严肃地向我说:“你以为我真地就忘了一切么?”

“我不晓得!”我望着那一双空漠得什么都没有的眼睛答道。

“你当然不晓得!”

她满脸是泪地跑到床下,从一只破旧的小皮箱里拿出一条染满了已经成了污紫的血渍的手巾递给我。我不明白这是什么,但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我不知要说些什么好。

“×底血……×死的时候……你以为我当真就能忘掉么?……”

她很厉害地咳嗽了,不丰满的胸部煽动起来,脸上充满了血。

“记着……记着,我几乎被那些记忆折磨死了,叫我记着它做什么用?……”

可怜的样子!我还能说什么?我只想抱着她痛哭一场。

……

记着它做什么用?我现在也常常这么想,记着它而徒是苦自己折磨自己,记着它做什么用?可是,怎么才能让那些记忆死去呢?

我起了个愿望:我想把一群孩子在那样一个动荡的时代中的影子给留下来。可是,我要你,苇;我底脑子已经滞钝了。只当我去捕捉一个记忆的时候,我非常迷乱。所有的幻影都涌到我眼前,并且缠绕着我使我不能从中脱拔出来,而且我也没有能力从那紊乱的影子中找一较清晰的出来。我知道,你对这一切最清楚,我现在请求你给我封信,告诉我你在哪儿。我愿意即刻设法来,伴着你,你也伴着我。我们把那些记忆都给写下来。苇,给我封信吧!

我没有能力再多写了,这样短短的一封信,我差不多写了一整个晚上;写着,写着,我就堕进回忆之中去了,我悒郁而又感伤;冬夜的寒冷包围着我,使我觉得心之荒凉,像是空洞得一无所有。我真怕想,你每次在这样的时候是怎么过的……

透过陈荒煤这封写给朋友“苇”书信,可以大致了解到一件发生在陈荒煤、苇、瑛以及不知名的×教员之间的悲伤故事:陈荒煤、苇和瑛都是这个×教员的学生。大革命爆发时,×教员积极投身于革命运动之中,陈荒煤、苇和瑛则都是×教员的仰慕者,也在一定程度上信奉革命并期待革命的胜利。可是不久大革命失败,×教员遭到屠杀,存活的人们四散逃亡,各自深陷于彷徨苦闷之中难以自拔。书简通篇都弥漫着浓郁的悲痛伤感之情,特别是当作者重逢瑛时,发现她“冷静而又淡漠”,似乎遗忘了一切;而当去往瑛的住所才猛然发现,她居然一直保留着染满×教员血迹的手巾,一直生活在革命失败的痛苦记忆之中。这个场景是十分震撼人心的。在这封书简中,陈荒煤希望好友苇能够来信告知自己的地址,以便他前去从苇那里理顺大家往昔共有的痛苦记忆,并将之记录下来。后来,陈荒煤果真写了一篇小说,名为《活在记忆中的》,小说的情节与此处的《短简》所透露出来的故事十分吻合,由此可以推测好友苇后来应该是接到了陈荒煤的去信并给他回了信。《活在记忆中的》是衍生于几个朋友的真实经历,因此该小说便具备了一定的自叙传性质,可以补充一些书简中不够明确的信息。结合小说来看,陈荒煤和朋友苇都曾喜欢着同学瑛,但瑛却爱恋教员克。大革命爆发之后,克成了积极勇毅的战士,陈荒煤和同学好友们也都卷入革命的热烈浪潮之中,兴奋不已。但不久,大革命失败,克和众多革命者一道被杀害,学生之间则“被恐怖和血隔离了”。在沉重的阴郁和悲凄的逼迫下,大家纷纷远走他乡,努力逃离和遗忘伤痛,然而记忆却像无法愈合的伤疤不断滴着血。在陈荒煤写给苇的书信中本就十分突显的漫漶伤情,到了小说里更是被“发扬光大”。在故事的结尾,陈荒煤以抒情手法尽情表现着主人公在记忆中挣扎冲突的愤懑:

秋夜是进行着,在我们四周凝结着浓重的寒冷的黑,不知从哪儿带来悲凄的呼啸的风,惹得一些树也感伤地呻吟起来了,悲痛这一个阴暗的世界似的。鸟在树丛中发出梦中的惊叫……在远处,有卖夜食的担子在敲着木梆响,好像叩着一座空洞的墓门。偶然有一辆汽车号叫着从我们身边刹地驶了过去,照明灯闪了一下,指示著前面没在黑地里的路还漫长漫长的。[1]

类似感伤的抒情和极为颓唐的场景,在陈荒煤早期的文学创作中俯拾皆是,而且这样的情形在其他许多青年作家笔端也极其常见。以主流革命文学的法则加以衡量,早期陈荒煤笔端的这些抒情意味浓郁的感伤情节和语调显然是“问题重重”的所在。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当1980年重新出版《荒煤短篇小说选》时,沙汀就曾一再劝说陈荒煤把青年时期的小说修改得“时代背景更清楚一些,情调更高昂一些,不致使今天的青年读者不理解或感到过于压抑”。陈荒煤做了几次尝试,最终还是放弃了,他表示:“严格的讲,这些作品,无论从内容到形式,恐怕都不能称之为无产阶级文学。更确切地说,实质上是小资产阶级的革命文学。然而,它却是无产阶级文艺运动中的产儿。”[2]陈荒煤的这番自陈是对感伤式抒情如何促生革命文艺的有力概括。包括青年陈荒煤在内的众多知识分子,在五四落潮之后的时代潮流中都曾普遍遭遇过血泪的浸染,然后怀疑、不安又蔑视一切,以至于虚无思想一跃成为“五四运动以后,最流行的思想”[3]。而当国民革命在短时间内分别在青年男女眼前闪现出大希望与大失望的两副面孔时,虚无思想便顺势演化为怨怒丛生的伤情主义。这种怨怒且感伤的情绪氛围极易转变成“群众狂热尖诮的躁动力量”[4],陈荒煤那般感伤的青年由此被激发着向更宽广、强劲的革命大道迈进。所以在小说《活在记忆中的》结尾,当“我”即将与瑛的妹妹告别时,才自言自语却又颇为坚定地诉说道:“但是在一个新的世界里,所有的旧的记忆也许都会死的!”[5]

二、《〈白毛女〉和〈王秀鸾〉》《当前文艺诸问题》:如何创建“新的人民文艺”

现代文学向当代文学转折,被周扬极为贴切地形容为“新的人民文艺”的构建和开启过程。这个过程包罗万象,既涉及文艺制度的变迁,也关联着作家队伍的重组,还深刻影响了文艺创作取向与风格的调整,所有这一切都已经成为学界言说讨论的热点与焦点。在这种情况下,陈荒煤的《〈白毛女〉和〈王秀鸾〉》及《当前文艺诸问题》两篇集外佚文,则提供了一些如何创建“新的人民文艺”的具体说明与描述,是新旧交替的转折年代的宝贵注解。

众所周知,戏剧艺术是共产党领导的文艺队伍特别看重和极为擅长的艺术类型。在党的文艺发展史上,涌现出了众多深受观众欢迎的剧目,《白毛女》《王秀鸾》《刘胡兰》《血泪仇》等解放区四大歌剧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刘胡兰》《血泪仇》直接揭露了国民党的残酷压迫和血腥统治,正面讴歌了革命阶级斗争主题;而《白毛女》《王秀鸾》这两部歌剧,则通过两位女性人物的遭遇,侧面表现了共产党给普通民众带来的大解放与大改造。《白毛女》的故事情节为人所熟知。《王秀鸾》则是以张婆婆和王秀鸾之间的婆媳矛盾为主线,讲述王秀鸾在艰苦的战争环境里,在共产党的领导和帮助下,努力生产,重振家园,以实际行动支援抗日前线,由一个普通农村妇女成长为劳动英雄,并以实际行动教育了懒惰的婆婆的和自私的丈夫,最终合家欢聚的故事。

《白毛女》和《王秀鸾》虽然都塑造了一个在共产党领导下获得解放的农村女性形象,但两个女性又存在着鲜明的差异,对此,陈荒煤的《〈白毛女〉和〈王秀鸾〉》一文开宗明义指出:“这两个剧同样是反映中国农村痛苦最深的妇女的故事,但《白毛女》着重表现了一个旧社会妇女受难的典型。她是才从山洞里爬出来见到太阳,开始诉了冤屈和痛苦,翻了身。而《王秀鸾》却是表现了一个新型的农村妇女的典型。她是已经参加了抗日工作,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当丈夫打她的时候,有妇女小组长可以出来讲话。可是,她还必须自己来参加劳动、生产,得到经济的独立,才能换得真正的平等,才能提高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6]事实上,《王秀鸾》故事发生的1945年前后,正是日寇对敌后各抗日根据地实行“三光”政策,敌后军民在财政经济上处在非常困难的时期。为了克服困难,共产党大力号召敌后军民开展“大生产运动”,自力更生解决粮食问题。为了推动“大生产运动”,妇女就成了一群“非常雄厚且可以动员的力量”。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之下,傅铎创作了《王秀鸾》,旨在“鼓励和激发广大妇女的劳动热情,同时使广大妇女更清楚地认识到妇女只有参加劳动生产,才能提高社会地位”[7]。王秀鸾主动投身劳动热潮,反过来教育并改造身边亲朋的过程,的确比《白毛女》中的喜儿只是被革命力量所解放更前进了一步,《王秀鸾》也在《白毛女》的基础上指示出了更加明确的方向:“所以,如果说《白毛女》是告诉我们:只有共产党、解放军和人民政府才能解救受难的妇女,那么,《王秀鸾》就是告诉我们:共产党、人民政府到底如何领导着妇女翻身,求得真正的平等和解放。王秀鸾给中国农村妇女树立了一个新的英雄榜样,也更明确指示了劳动妇女和共产党和人民解放军、人民政府血肉相连的密切的关系。只有在共产党人民政府的领导下,妇女劳动才会得到尊敬,劳动才成为光荣,劳动才能发家致富,就永远脱离穷困、压迫、欺负和污辱的境地—也就永远不会再发生白毛女这样悲惨的故事。”[8]

《白毛女》更多的笔墨分量停留于对旧时代的控诉,《王秀鸾》则指向了对新社会、新道路的指示,于是老作家许杰赞许道:“《王秀鸾》这个戏,以及王秀鸾这个真实的人,都是代表这新时代、新社会、新的生活方式与新的文化体系的。”[9]基于同样的道理,陈荒煤才扬此抑彼地表示:“看了白毛女,我们总还不能一下子摆脱沉重的心情。最后的‘太阳出来了’的歌声,已经带来了新生的力量,但因为主要是对旧社会的控诉,总不免沉重、悲愤。可是,当王秀鸾一身红花,被群众歌唱‘你看王秀鸾多光荣’时,那歌声就充满了欢喜和兴奋,给我们展开了新社会妇女幸福的一幅远景。因此,我热忱地推荐这一个歌剧给看过《白毛女》的人们,要知道中国农村妇女在老解放区如何走上新的道路,结束了几千年的封建压迫的悲惨命运,都应该看一看《王秀鸾》。”[10]显而易见,《白毛女》和《王秀鸾》虽然都歌颂了党领导下的民众解放运动,但两部作品在陈荒煤看来,已然呈现出了高下之别。因为展示出深刻的教育启发意义,具备欢欣愉悦的情绪氛围,明确构设出一幅新社会的美好图景,所以《王秀鸾》已经在无形之中超越于《白毛女》之上,并暗示出“新的人民文艺”应予遵循的某种方向和准则。

《〈白毛女〉和〈王秀鸾〉》一文隐约指示出了“新的人民文艺”的模糊面影。与之相比,在《当前文艺诸问题》里,陈荒煤则明确陈述了構建“新的人民文艺”的一系列具体路径。《当前文艺诸问题》是当时担任天津市军管会文艺处处长的陈荒煤在1949年3月18日《天津日报》召开的文艺座谈会上的发言记录。因为天津这座大城市刚解放不久,且陈荒煤又是以党的文艺领导身份面对全市文艺工作者进行讲话,因此这次讲话就具备了方向性的指示意义。首先,陈荒煤对于解放以后,全市涌现出大量反映人民新生活的艺术形式,旧艺人也自动排演了许多新剧,整个文艺界气象一新的面貌表示热烈赞许。虽然“新的艺术正在天津蓬勃的发展”,但是陈荒煤同时提醒道,“旧艺术在群众中还有相当的影响”,这是应该加以正视的现实问题。之所以存在这一现象,是因为广大群众还深受传统旧意识的深刻影响,“在旧社会,劳动人民不仅在政治、经济上受压迫,文化上也受压迫。工人没有自己的东西看,不看那些武侠之类的东西看什么?”积极创造新的文艺来代替和改造旧的,以便把广大群众从旧的艺术世界中吸引出来,就成为摆在新文艺工作者面前的重要任务。陈荒煤提醒与会者不应“过低估计”群众对新东西的接受力,他乐观地表示,只要真切如实地反映群众的生活情感,人们“就能很快的接受”。可是在以新艺术改造群众的旧艺术欣赏习惯时,绝不能采取非此即彼、极端破坏、操之过急的方式,而要注意团结和具备耐心。陈荒煤语重心长地告诫道:“今天对于改变旧作风,创造新东西的旧作者,我们都要团结,我们要在‘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前提下,团结一切力量,开展文艺活动,我们的团结面要广,必须帮助他们改造。我们应认识到这一点,旧艺术工作者旧的思想残余,决不是在几天内、几个月内就可以完全肃清的,必须经过长期的思想斗争。我们要充分估计他们的特点,不能性急;但要肯定他们大部分是可以改造的,在群众觉悟了以后,他们失去了市场,便会转变。我们的基本精神是团结,自然应该有一定的批评,帮助他们进步。”与理性对待旧艺术、旧艺人的改造工作相似,陈荒煤还认为对那些长期生活在敌伪天津时期的作家不应该提出过于严苛的要求,“对于原在天津的一些进步文艺工作者,我们的要求不要过高,在敌伪长期统治下刚刚解放了两个月,就要求反映很深刻的东西,也是有些困难的”。

针对当时有人提出报刊上歌颂文章过多的现象,陈荒煤针锋相对地指出,歌颂文章不但不多,反而十分缺乏。举例来看,天津二百万市民,受了几十年的压迫,但《天津日报》副刊才出了五十多期,就算每天登十篇歌颂的文章,也才只有五百多篇,陈荒煤评断说这个数量“和过去人民受的痛苦比较起来还是太少了”。陈荒煤一方面鼓励大家多多创作歌颂文章,但另一方面又告诫说,歌颂文章不能写成千篇一律,大力创作歌颂文章的同时,也需要有人来反映过去的“生活痛苦”,后者同样可以提高读者的阶级觉悟。因此,陈荒煤讲道:“在反映劳动人民生活当中,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歌颂劳动人民新的生活和斗争,一方面也要反映他们过去的痛苦。旧的文艺工作者写新的东西写不好,但把过去旧社会的黑暗生活反映出来也是好的。”

在此次讲话中,陈荒煤除了重点阐述上述问题外,还简单提及了今后文艺工作者应该努力的目标:一是配合政治军事上的解放大城市和接管工业部门,文艺创作也应该同时注意表现和反映工业场景与工人形象,解决好如何写出真正被大城市的工人阶级所接受的东西这一問题;其二,要坚决有力地打破“文艺活动只限于作家、艺术家狭小的圈子里”的桎梏,专业作家应该尽心尽力“帮助劳动人民来搞文艺活动,帮他们唱歌、演戏、写稿子”,进而通过这一交融互动的过程,既“培养大量新的文艺工作者”,也丰富专业作家们的“创作源泉”[11]。改造旧文艺工作者,积极创作歌颂社会主义新中国的文艺作品,大力表现工业生产建设的新图景,主动深入到劳动民众之中帮助他们创作并进行自我改造,凡此种种,均在新中国的“新的人民文艺”构建过程中,被积极践行开去。不过,陈荒煤在此所设想的“新的人民文艺”还充满着许多冷静和现实考量的成分。随着形势的发展,文学艺术日益被赋予了更加急切的重任,陈荒煤主张的这种“新的人民文艺”,就顿显迟缓和陈旧,自然会被“更‘新’的人民文艺”强势取替。

注释:

[1]荒煤:《活在记忆中的—写给苇友》,《文学季刊》第1卷第5期,1936年10月1日。

[2]陈荒煤:《〈荒煤短篇小说选〉序》,《陈荒煤文集》第6卷,中国电影出版社,2013年,第327页。

[3]曹聚仁:《文坛五十年(正编 续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第241页。

[4]王德威:《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在北大的八堂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第51页。

[5]荒煤:《活在记忆中的:写给苇友》,《文学季刊》第1卷第5期,1936年10月1日。

[6]荒煤:《〈白毛女〉和〈王秀鸾〉》,《大公报·大公园》第2张第7版,1949年6月13日。

[7]傅铎:《〈王秀鸾〉后记》,石明辉、王凤伯、匡启镛编:《傅铎研究专集》,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49页。

[8]荒煤:《〈白毛女〉和〈王秀鸾〉》,《大公报·大公园》第2张第7版,1949年6月13日。

[9]许杰:《关于〈王秀鸾〉》,《大公报·大公园》第2张第6版,1949年8月31日。

[10]荒煤:《〈白毛女〉和〈王秀鸾〉》,《大公报·大公园》第2张第7版,1949年6月13日。

[11]荒煤谈话、雷英记录:《当前文艺诸问题》,《大公报》第2张第7版,1949年6月4日。

[作者单位: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半殖民与解殖民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项目编号:20BZW138)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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