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小方:女地质学家的浪漫与孤寂
2022-05-20马延君
马延君
46亿年的地壳构造运动碰撞、挤压出一片片高原与山峦,鲜有人类生存的高海拔地带,积雪铺天盖地,一眼望不到边际。荒野时而沉默,时而暴躁,女地质学家付小方深谙它的脾性,她在野外得到过山川的馈赠,也领教过大自然的威严。
在川西高原寻找矿产,深入汶川地震灾区调研,勘探亚洲第一锂矿甲基卡,每个项目都是一场未知的冒险,付小方在茫茫荒野中,在浪漫与孤寂中,与高原、雪山、生死相伴了44年。
沿着全长5476千米的川藏公路进藏,需要翻越10余座海拔超过4000米的大山,穿过长达13459米的新二郎山隧道,跨过金沙江、怒江、澜沧江三条大江,路上多险弯,路面多暗冰,即便是最有经验的司机,常年跑在川藏线上,也要浑身绷紧了弦。
2021年11月29日早上9点,山间雾气还未散尽,63岁的付小方穿着粉色冲锋衣,靠在越野车后座,半个身子向前微躬,出神地盯着车窗外,不时掏出手机拍下路边闪过的岩石与山体。
2013年退休后,付小方被四川省地质调查院返聘为首席专家。此次踏上川藏线,为的是到海拔4298米的折多山上检查地质项目进度,以及在雅江县苦乐村为当地人检测水质。她已经数不清自己在这条路上往返了多少次。
川西高原与青藏高原一直是地质研究的重点区域,几乎每一位在西南工作的地质工作者都有一段关于进藏之路的回忆。路是在不断变化的,在付小方的记忆里,通往高原的路原本还要更加艰险。
20世纪90年代,军绿色的解放牌越野车冲上高原,付小方和同事挤在露天车厢里,脚边是数个硕大的行李包,塞满了地质勘探的仪器、图纸与样品,道路颠簸,人和行李包被颠得左摇右晃。那是地质工作蓬勃发展的时期,国家需要偏远地区更详尽的土地调查图,需要大量能源助力发展,30多岁的付小方和同事在露天车厢中一路唱着歌,走遍了高原、山区,在少有人迹的地方留下了一个个勘探标记。
工作途中,付小方和同事遇到过狼和熊,遇到过持枪的土匪,更危险时,还有车辆翻入雪地,半个车身挂在悬崖边的经历。早些年间,野外勘探没有住宿地点,常常只能睡在越野车和帐篷里。高原上蔬菜水果匮乏,方便面、压缩饼干一吃就是几十天,每次勘探结束,队员们从山上下来,个个脸颊黑红,嘴角带着深深浅浅的皲裂和溃疡。曾经的艰苦经历在付小方身上留下不少伤疤,她却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30年过去,如今,进藏之路已无当年波折,越野车驶入穿山隧道,车速慢下来,橘黄色灯光映入车里,野外作业必备的羽绒衣、棉帽、围巾周围笼罩着一层温暖的光晕。
下午2点,海拔4298米的折多山上,十几名施工员与科研人员纷纷围着钻机忙碌。北大地质学博士孙丽静缩成一小团,正蹲在雪地里清点样本,她已经在山上守了近一个月。谈及选择地质工作的原因,孙麗静没有思索只给出了一个简单的答案,“就是喜欢嘛”。许多年前,付小方也曾给出过一模一样的理由。
17岁时,付小方在电影《年青的一代》中看到,地质队员不畏艰险,在青海高原上为国家寻找矿产的故事,让她对地质工作心生向往。后来,付小方加入四川地矿局攀西地质大队,从事岩矿鉴定、选矿试验等工作。作为一名女地质队员,付小方在野外探索从来不搞特殊化,背石头、登雪山样样都行。从紫外线强烈的高原,到极寒地带的山区,都有她的身影。工作一段时间后,付小方考入成都地质学院地质调查专业。
1987年毕业时,已经成家,刚有了孩子的付小方本可以到税务局工作,但她左思右想,还是申请加入了四川省地质调查院,“没办法,我就是喜欢嘛。”
她说不清那份喜欢从何而来,但那些年,山川湖海真实地滋养过她的人生。她在雪山上看过日落,在荒野看过彩虹,阳光下的寺庙通体金光,贡嘎雪山山顶变成粉色,无人山区待久了,世界安静得仿佛只属于她自己。
只是浪漫背后也有数不尽的孤寂,“我从没听过搞地质的前辈过多提及自己的孩子和家庭。”付小方如是说。只有在日记里,她才敢释放自己的脆弱。“上高原的日子又到了,心里有些兴奋,可昨晚戈戈哭着不要我走,心里又不放心儿子。”
而在一次任务途中,付小方的丈夫因颅内动脉瘤陷入昏迷,马上要做手术,需要她签字。可那时她刚抵达300公里外的高原,又赶上二郎山暴雨塌方,怎么也出不去。等待道路修通的日子,为了不耽误进度,付小方在海拔4000米的高山上发了疯般,狂奔着完成了所有工作。当道路恢复通行时,付小方第一时间冲出大山,直奔医院。所幸最终手术顺利,付小方这才松了劲,瘫坐在椅子上。
尽管当时情况凶险,但丈夫没有一句责备,“但凡说句重话,我都没办法坚持”。再提起往事,付小方的丈夫也只是笑笑,“她要工作嘛,没有办法”。
结束折多山行程,2021年11月30日一早,付小方和同事又驱车赶往100公里外的雅江县苦乐村做水质检测。走在苦乐村旁的原始森林中,付小方习惯性地抬头望着远处的雪山,“那里就是甲基卡”,她在那里往返了整整8年。
甲基卡位于青藏高原东部,贡嘎雪山脚下,平均海拔4600米,空气稀薄,常年落雪,又是雷击区,20世纪70年代曾有多位地质队员因地滚雷长眠此地。但那里有着最丰富的稀有金属——锂。
资源的获取,往往依赖地质工作者与自然的博弈。2011年,国土资源部下达任务,要在全国范围内摸清稀有资源储量,付小方所在的四川省地质调查院接下了在甲基卡寻找锂矿的任务。2013年6月28日,这是付小方一生中难忘的日子。经过两年的努力,第一管锂辉石矿芯出现了。从2013年至今,经过付小方团队勘探,甲基卡新三号矿脉延伸至2400米,位居亚洲首位,整个甲基卡的资源量突破400万吨,而这将带动万亿元的锂电上下游产业。
2021年11月,哀牢山事件发生后,很多年轻的地质同行在微信朋友圈分享《勘探队员之歌》以表哀思,付小方见了轻轻叹了口气,她理解年轻人的心思,“如今地质工作者的努力被看见的太少了。”
付小方入行之初就听遍了第一代地质人的事迹。“很多老同志在野外勘探时遭遇暴风雪迷路,干粮耗尽倒在路上。找到他们时,身上还背着几十公斤重的样本。”她既见过那一代地质人的执着与付出,也了解更年轻一代地质人的努力。年轻的小伙子每天背着几十公斤样品,在山间摸爬滚打,还不断给自己打气:“越是这样越是需要坚持。”付小方说:“以他们的科研能力,完全可以去做更赚钱的事。但选了这条路,就是选择了奉献和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