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麦子的历程
2022-05-19刘奔海
刘奔海
在我国北方,主要以种植冬小麦为主,秋季种植,来年的夏季收割。
每年秋收过后,秋耕一遍土地是播种小麦前必须要进行的一项工作。农人们把地里的秸秆残枝收拾干净,或者就砍倒后散放在地里秸秆还田,然后撒上肥料,用旋耕机把地深耕一遍。坚实的土地变得松软,新鲜的土壤也被翻了上来,散发着泥土的馨香气息,里面布满了根须,还有一直穴居在泥土里,默默地疏松土壤增加土壤肥力以利于植物根系呼吸、生长的蚯蚓和各种平时藏在地下不敢见阳光的害虫,都被翻了出来,它们扭动着臃肿的身躯,显得很不情愿。地翻耕后,还需用一种叫做“耢”的农具在上面拉磨一遍,把大的土块分解,掩土保墒。让一个小孩趴在“耢”上,两三个大人在前面牵拉,地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平平整整,等待着农人们播撒下新的希望——播种小麦。小麦是北方的主要农作物,是人们一年的口粮,播种小麦的每一个环节都来不得半点马虎。等把一颗颗麦种埋入土里,农人们这才放下心来,一年的辛苦劳作才基本结束,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过冬了。
几天过后,便有麦苗从土里钻出来,只有一两片嫩黄纤细的叶片,像举着一把把小剑。麦苗们争先恐后地从土里钻出来,越来越稠密,一行行清晰可辨,在煦暖秋阳的照耀下,它们欢快地生长。可成长路上注定要遭受磨难,只是给它们的磨难却来得太早也过于严苛。天气一天天地冷起来,冬天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人们都回到暖融融的屋子里过冬了,广阔的田野里就只剩下那一行行麦苗,它们疑惑不解又茫然无措,这是为什么?我们该怎么办?
冬灌,对小麦安全越冬是非常必要的,既可以增强小麦的“体质”,又可以保蓄水分,还可以杀灭病虫害。寒冷的冬天,冰冷刺骨的一渠水漫灌下来,那一株株麦苗一定在打着寒颤,这也是对麦苗意志的考验。不多久,麦田便被冰冻了起来,很多坑洼的地方还结了一层薄冰,踩在上面,发出“仓啷”一声脆响。天气越来越冷,那一株株柔弱却坚强的麦苗挤靠在一起,身子紧贴着霜冻的大地,在严寒中默默地期盼着来年春天的到来。寒冬腊月,田野里千里冰封、万木肃杀,唯有大片大片的麦田里还裸露着淡淡的绿色。
绿色就是希望,北方的冬天很寒冷也很漫长,但再寒冷再漫长也无法阻挡它们对生的渴望和对春天的向往。
盼望着,盼望着,春天的脚步近了,可以想象,麦苗们该是多么的欣喜啊。
对于一个生长在农村的孩子,特别是北方农村的孩子,初春的麦田,是他们的乐园,那些脱去了臃肿的棉衣棉裤的童男童女们,三五成群提个小篮小筐在返青的麦田里采挖野菜,一会儿便扔下篮筐追逐嬉戏、跳跃撒欢。这个时候的麦苗是不怕踩踏的,孩子们尽可在麦田里奔跑,累了便可随意躺倒在松软清凉的“麦毯”上。麦苗经过春雨的洗涤和滋润,每一片细叶都油光发亮,鲜绿得没有丝毫杂质。眼望着蓝天白云,清甜的麦草气息飘散在空中,那一定是孩子们最幸福的时光,比躺在妈妈的怀抱里还要幸福。
不过能这样与青青麦苗亲密接触的日子不会有多少天的,——花花草草还都在春光里尽情地妩媚着自己,麦苗却开始了它生命的“拔节”。在宁静的夜晚,你静立在麦田,凝神静听,似乎会听到那一株株麦苗拔节的声响,仿佛贝多芬的《生命交响曲》在耳边响起,它们挣扎着、伸展着,竞相向上。我不知道拔节的麦苗是否会感到疼痛,它们在寒冬里忍耐和等待得太久,就算疼痛,也是一种快乐之痛。我忽然就想到了“揠苗助长”这个成语,那位宋人因为心里太急违反植物的生长规律去拔苗,结果禾苗都死掉了;而麦苗的拔节,却是它们自身对生命跨越的渴望与期盼。在寒冷的冬天几乎要蛰伏半年时光,在接下来的两三个月时间里,还要完成孕穗、抽穗、开花、灌浆直至成熟等一系列的生命历程。尽管它们知道,长得越高、颗粒越饱满,越容易倒伏,——如果单单是一株麦子,轻轻的一阵风,也可能使它从根部折断,正是因为无数株麦子挤靠在一起,才抵御了一次次大风的侵袭。但是,它们来到人间,忍受了一冬的严寒冰霜,不是为了陶醉在煦暖的春风艳阳里。
朋友,你见过麦子抽穗吗?那一棵棵柔弱的麦苗几乎在一夜间都吐出娇嫩的麦穗,那一穗穗紧簇在一起的麦芒,像一把把齐刷刷的利剑直指蓝天,一下子便让人感受到了生命的力量!热风浮动着,麦浪翻滚着,天地之间还有比这更波澜壮阔的场景吗?
转眼,那青青的麦苗就将变成一株株金黄的麦子。不要问那黄灿灿的麦穗为什么浑身满是针尖般的麦芒,它是用它的“利器”来护佑它用生命孕育出的果实,每一颗麦粒都珍贵无比。
“三夏”,到了一年中第一个大忙时节——麦收时节,酷热的暑天也终于来了。正午时分,在太阳下站一会儿,人也会被晒晕。可对于农人们来说,收获麦子是需要在“龙口”里夺食的,来不得丝毫的懈怠。
割麦最好是在骄阳似火的中午进行,虽然这个时候的太阳最毒,但麦秆也被晒得又干又脆,割起来就省力多了。炎炎烈日下,人们从家里出发,他们头上戴一顶草帽,脖子上搭一把毛巾,一手提水壶,一手握镰刀,急火火地赶往麦田。来到地头,再巡视一眼金黄的麦田,抚摸一穗金黄的麦子,深吸一口气,收割开始。只见他们两脚叉开,弯腰低头,左手拢上一怀麦穗,右手提起镰刀在麦秆底部顺势一拉,“嚓”的一声,麦子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哗啦啦地向前倾倒,镰刀一挑,挑在身旁,两三下,一大堆麦子便安然地卧在麦茬上。太阳直射着背,银镰飞舞,汗甩八瓣,麦田里的热浪夹杂着麦秆的尘灰蒸呛得人喘不过气来。几个小时下来,再细嫩的双手也变得乌黑,再白皙的面孔也变得通红。鼻孔是黑的,吐一口痰也是黑的,汗水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地滴在麦穗上,滴进黄土里,此刻再体会“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诗句,一定感受颇深吧。
割麦,看似简单,但初割的人动作不协调,一镰刀下去麦秆便四散倒开,让人措手不及;或者,一不小心,镰刀就会伤到了手和脚。在我的脚面上,现在仍留有一个镰刀的伤疤,那是我第一次割麦时留下的。割麦需要的是体力和耐力,割不多久便会腰酸腿疼,所以那些人高马大的壮汉割起麦子来往往不是瘦弱纤细的妇女的对手。你看那些割麦的中青年夫妇,男人往往是割不到一会儿便直起腰、捶捶背,望一眼逐渐割在前面距离越拉越大的妻子的背影。
麦子割完后,紧接着就要运入早已平整碾压好的打麦场。如果稍一拖延,天一下雨,地一变软,再拉运就艰难了许多。等到这一切工作就绪,人们就可以舒一口气:再也不怕麦粒洒落在麦田里。人们辛苦了大半年,每一颗麦粒洒落在麦田里发芽都让人心疼不已。
麦子堆积进麦场,下一道工序便是“打场”。那几天,农人们最关心的便是“天气预报”。如果哪天天气晴好,早上起来,吃过早饭,太阳刚冒头,人们便来到打麦场,清扫一边场面,把被虫子疏松了的地方用脚踩实,然后开始“摊场”——用耙子、铁叉把麦垛摊开晾晒,这个时候,孩子们也纷纷上场,边玩乐边干活,抱起一捆麦子,随意地抛洒,或者用脚踢,把麦子踢散。气温渐渐升高,均匀地摊在场上的麦子要一遍又一遍地翻挑起来,直到干透为止。正午,晴空万里,正是碾打的好时机。牛马拉着磙子,机动车后面拖个磙子,滚动、旋转、沸腾!发动机的轰鸣声、磙子滚动地面发出的隆隆声、人欢马叫声、麦秆的爆裂声一时齐发,紧张,繁忙,而又热烈!在一遍遍的碾压下,麦粒从麦穗上脱落下来,麦秆也变得柔软。
麦子碾打过后,开始“起场”。这个过程是为了把碾压过后的麦秆挑出,只剩下麦粒麦糠,然后再扫成一堆。老人、小孩一齐动手,挑的挑,推的推,扫的扫。夏天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之间乌云密布,打场最怕的天气突变、暴雨骤降,这便成了“塌场”,已经晒干的麦秆麦穗还没来得及碾打或者刚碾打过准备“起场”一下子又被浇得湿透。人们一下子手忙脚乱、懊恼不已。
起好了场,最后就是“扬场”,把麦糠和尘土扬走,最后只剩下一堆黄灿灿的麦粒。扬场要在有风的时候进行,但技术也必不可少,怎样起锨,怎样抛洒,需要掌握分寸、准确把握。你看那一把把好锨有力地向空中扬起,麦糠和尘土顺风飘飞,麦粒便唰啦啦地抛物线般坠落。可那些初扬的人往往会使出全身的气力,但麦粒和麦糠的界限却好像永远也分不清楚。扬场需要两个人来配合,男人扬,女人在麦堆上轻扫,把那些还没有被吹走的麦糠扫到一边。
有时风儿迟迟未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大人们便三五成群坐在场地上、麦堆上,抽烟、喝茶、谈笑、休憩,每个人的脸上都满是疲惫和喜悦;小孩子们则满场嬉戏欢跑,笑声四溅。
天渐渐地黑了,有些人在麦场中呼呼地睡着了。忽然,风吹草动、树叶哗哗的响,警觉的人立刻翻身跃起,大喊一声:“来风了!”于是全场人闻风而动,风声、喊声、麦粒的溅落声混在一起,像一首交响乐,雄浑、高亢而又细腻。等到人们把一袋袋新麦拉入家中,终于可以长长地舒一口气了,这时,每户人家才能舒舒服服地坐在家里吃上一顿热饭,躺在床上睡上一晚安稳觉……
麦收时节只有十天左右,却关系到每家每户一年的口粮,龙口夺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和懒散。
如今,麦子一黄,大大小小的收割机便在公路田间来往穿梭,你只需要站在地头,一袋烟的工夫,一大堆干干净净黄灿灿的麦粒便呈现在你的眼前。人们笑着说,现在收麦,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都完全可以应付。但我常常想起那些年火热的麦收场景,虽然紧张劳累汗流浃背,但劳累中收获着欣喜,汗水里更让人体会到幸福的滋味。我想,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对那一颗颗麦粒一定有着更加深厚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