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皮车
2022-05-19废斯人
1
蓝皮车拖了八十六箱苹果,沿着三一八国道从东向西行驶。车子路过城镇就会找一个人多的地方停下来,就地叫卖苹果。
傍晚时分,蓝皮车抵达鄂皖边陲的小县城。人生地不熟,车子不敢往城中心去,便在城郊寻了一个偏僻地方熄了火。附近是一座公园,许久没人打理,杂草丛生。好在公园的旁边有一座公厕,里头还有自来水。大春忍着厕所的臭味,快速地洗了一个头。头发还没弄干,天就下起了雷阵雨。她连忙跑向蓝皮车。这雨像泼水一样,丝毫不给人反应的时间。大春的衣服淋湿了。
雨水打在车顶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奶奶见状,从驾驶室后头向前排探出头。她耳朵有些背,听到车顶上有声响,愣觉得是野猫在车顶上嚷嚷,顺手拿起抓痒耙敲打车顶,一边驱赶野猫,一边骂道:小鬼不缠,自有后福。奶奶把猫都当成鬼。晚上游鬼都出来了,所以貓多。
大春跃上驾驶室,在车窗旁拧干毛巾,使劲地擦拭头发。大春的头发并不长,刚刚落在肩上。她可以几天不洗澡,但是抓到机会,一定要洗头。奶奶见大春全身湿漉漉的,才发现外头下雨了。奶奶啧啧地说:“又下雨了,猫带雨,狗带财,这地方猫多雨才多。”
驾驶室的后排有一小块空间,原本是放工具箱的,奶奶架了一块木板,搁了一床毛巾被,那就是她的床。奶奶个头小,睡在上面刚刚合适。只不过奶奶嫌收纳的空间太小,想尽办法不断地扩充空间。车顶和车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布袋子,里头装的都是一些用不着的空瓶子、包装盒和一些瓶瓶罐罐的杂物。奶奶当作是宝贝。有些体积大的物件,挂不住,她就放在脚头。杂物越堆越多,占据了木板床三分之一的面积。奶奶弓着身子才勉强睡得下去。
大春把头发弄干了,从后视镜上扯下一条橡皮筋,把头发扎了起来。然后将车椅放倒,靠在上面闭目休息。奶奶还惦记着猫:猫在头顶上转悠根本就睡不着,于是喊大春探一探外头的猫走了没有。大春懒得动。奶奶就说:“你动一下,把猫赶了,我有好东西给你。”说着从一堆塑料袋翻出了一个打包盒,故意对着大春晃了晃。
大春一看,是吃的。开了一整天的车,她还真有些饿了。正准备伸手去拿的时候,奶奶把打包盒故意藏到身后,然后指了指外头。大春没有办法,点火启动车子,打开了雨刮器,往外头扫了一圈,没有猫;她又按了几声喇叭,有猫的话也吓跑了。大春纳闷奶奶怎么那么怕猫。
奶奶很满意,于是把打包盒从背后拿了出来,只不过打包盒被她拿反了,半天打不开。一用力,假牙松动了,说话像灌了风一样。奶奶说:“可能是一物降一物,猫专门降我。”奶奶察觉出了假牙的问题,吧唧几下嘴,直接把假牙吐了出来。
假牙看起来恶心死了。大春嫌弃地瞪了奶奶一眼,伸手抢过了打包盒,转身打开一看,里头是饺子。大春直接用手捏起一个饺子塞进嘴里。饺子虽然早已凉透,但是香菇瘦肉馅在嘴里多咀嚼几下,流出的油水会很足,她忍不住又吃了一个。大春问:“这饺子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不知道。”
奶奶像是没听到大春说的话,自顾地说:“今天立秋了,以后不能用凉水,要穿长裤长袖。立秋要吃饺子,过节气都要吃饺子。”
大春习惯了跟奶奶不在一个频率上对话,她接着奶奶的话继续说:“我都不知道今天阳历是几月几日,你怎么还记得农历。”
奶奶说:“老人就这点好,记着日子,过一天少一天。”摘了假牙之后,奶奶说话不顺溜,她把假牙连同空杯子递了出来,说道:“吃了我的饺子,今晚你去给我泡假牙。”
大春回过头,奶奶一脸的褶子把眼睛都遮住了,不知道她的眼睛是睁开的还是闭着的。大春说:“这外面还下着雨呢。”
奶奶说:“正是外面下着雨,总不可能让一个老人家淋雨吧。”
大春说:“这假牙太恶心,要是我老了,绝对不会戴这个。”
奶奶说:“靠我的养老金活着,还嫌我的假牙恶心,那你别吃了,这些饺子都给野猫吃掉算了。”奶奶一边说,一边佯装去抢打包盒。
大春赶紧护住饺子,狠狠地剜了奶奶一眼。这一路赶路没吃饭,现在这个点,也没地方去整吃的。老太在卖苹果最忙的时候不知道跑到哪里晃去了,原来是偷偷去吃饺子,肯定是自己吃饱了,剩下吃不完的打包带回来,还装模作样。大春挨不过肚子饿得咕噜叫,只得满口答应。她抱怨地说:“总共没几个饺子。”
这时,奶奶靠着车窗,仔细向外头看去。外头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她喃喃地说:“猫是闻着腥味来的,不知道躲在哪儿偷窥呢。”
大春哼唧一声,小声地说:“老太八成是装聋,只听得进去自己想听的话。整天猫来猫去,疑神疑鬼的,迟早会被她搞出病来。”
奶奶猛然回过头,紧盯着大春,脸上软塌塌的肉竟收缩成一个肉饼。大春以为自己说的话被奶奶听到了,正准备解释。奶奶声音尖锐了起来,指着倒视镜说:“快看呀,好大一只猫,吓死人了。”
“不好,是贼,偷苹果的。”大春瞄了一眼,立马反应了过来。她一激动就被饺子噎住了,像是一条上了岸的鱼,不停地翻腾。奶奶见状,赶紧握着小拳头,敲打大春的颈背,帮她顺气。
“来不及了。”大春忍着难受,从座椅底下抡出一把扳手,推开车门,冲了出去。
雨还在下,凉飕飕的。奶奶裹着毛巾被,右手按着一把锤子,畏缩在角落里。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后视镜,警惕着车外的情况。过了许久,外头一点动静都没有,也看不见一个人影。奶奶担心出事,紧紧趴在车窗上,够着头,使劲地喊:“大春,贼跑了没;跑了,就算了,千万别追。”见没人回应,奶奶又喊了一遍。而后,大春回了一句话。奶奶虽然没听清楚大春说的是什么,但是总算安了心,大声回了一句好。她也想让大春安心。
不久车门打开了,大春把扳手重重地扔在了座椅下。奶奶立马蹿了起来,把毛巾递给了大春,急忙问:“情况怎么样。”
大春没有回答,闷着头在车里翻来翻去,终于找到了半瓶矿泉水,一口灌了下去,浑身舒畅了。她说:“一只猫大的小贼。”
奶奶顺着大春的目光望去,只见车外站着一个湿漉漉的小孩。小孩剃了一个光头,穿着不合时宜的秋装,衣服又长又宽,孩子的肩膀露在外面,一手拿着一个苹果,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们。
奶奶怔了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她从大春手里抢过毛巾,责怪地说:“这么大的雨,别让孩子站在外头,淋病了怎么办。”奶奶招手让孩子上车。
大春拉住了奶奶的手,不可思议地说:“你怎么能让他上车呢,他是贼,会变成一个大麻烦,我们自己的事都没解决呢。”大春转身没好气地对孩子说:“小小年纪不学好,这苹果算我送给你的,你哪儿来的回哪儿去,赶紧走!下次再偷我的苹果,看我不打断你的手。”
孩子低下头,原地不动。
奶奶像老鼠一样从后排爬到副驾驶的位置,轻声地问:“孩子,你知道家在哪儿吗?”孩子没说话。“那知道家长的电话吗?”孩子也没说话。“你叫什么名字,是不是迷路了。”孩子仍旧没有说话。“真可怜呀。”奶奶不由地说,“雨下这么大,先上车再说吧。”奶奶再次招手。孩子却将目光转向了大春,怯怯地盯着她。
大春不理不睬。好不容易弄干的頭发又湿了,她气嘟嘟地擦拭着头发。
奶奶从空杯子里拿出假牙,重新塞回了嘴里,做好了吵架的准备,于是没好气地对大春说:“这车的油费是我出的,我就要让这孩子上车。”
大春说:“车子是我的。这孩子什么来历谁知道呢,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事,我们躲都来不及呢。”
奶奶说:“你张口是贼,闭口是贼,哪有这么小的孩子做贼的,只不过是几个果子,哪个孩子不贪吃。车没了油,也是废铁,我说赶紧让孩子上来。”
大春说 :“不行。出了问题我和你谁也逃不了,我们不能冒这个风险。”
奶奶说:“你是没有孩子,怎么能这么铁石心肠。能出什么问题,棺材我都备好了,你放心吧!”
奶奶的话让大春的心咯噔一下,极不舒服。大春是没有孩子。她忽然有些忐忑,顺势躺在车椅上,挑过身子,面向里头。
奶奶不管那么多,直接上手把孩子往车上拉。孩子犟着不肯动。奶奶便说:“一会儿猫来了,少不得你要吃苦。”孩子听了这话,四周看了看,黑不溜秋的,这才上车。奶奶笑着说:“你也怕猫呀!”
车门一关,孩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奶奶便要帮他脱去湿衣服,他不干。奶奶说:“病了要打针吃药,打针又疼,药又苦,你怕不怕。”
孩子点了点头。
“那就要听奶奶的话,把湿衣服脱了,把身上的水弄干。”
孩子任奶奶弄去。这时,大春转过身来,瞅了他一眼,瞧见手里还抓着苹果。大春从孩子手里抠出了一个苹果,擦了擦,塞在嘴里吃了起来。
“是个女孩。”奶奶脱完衣服之后,大吃一惊。孩子听了这话,脸刷一下就红了,像手中的苹果那么红。奶奶接着说:“可是为什么剃了一个光头。”
大春对着车窗啃掉苹果皮说:“她是不是哑巴,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别吓着孩子。”奶奶将女孩抱到后排的小床,用毛巾擦拭干净,见孩子浑身发抖,便轻声地说:“肯定是因为头上长了虱,我小时候因为长虱,经常把头发剃光了,他们都叫我女和尚呢。”
“怎么可能呀,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哪有长虱的。你看她身上红一块,紫一块的,那都是伤。”
奶奶把毛巾扔在大春的脸上说:“我又不瞎,你快睡吧,啰啰嗦嗦的,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大春说:“我才懒得管。”说完就去弄她的头发。
奶奶从她的“宝贝”里搜出了一件粉色的T恤衫,给女孩套上可以当裙子。
奶奶问:“喜欢吗?”
她点了点头,小声地说了一句“皮卡丘”。
奶奶一头雾水。
她指了指衣服前面的“皮卡丘”动漫形象。
奶奶恍然大悟地说:“哦,你喜欢皮卡丘呀。你不告诉我们你的名字,那我们以后叫你小丘好不好。”
她顿了一下,仰起小脸蛋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嗯”地一声答应了。
“小丘。”奶奶对大春说:“她的名字叫小丘。”
大春没作声,她脑海里一直想着奶奶的那句话。她这些年,因为没有生孩子遭了多大的罪。大春挑过头发现小丘一直望着打包盒,里面还剩下一个饺子。大春装作没看见,然而小丘的目光如同一队蚂蚁在她的脸上缓慢爬行,又痒又难受。大春实在扭脱不过,顺手捏起饺子,问小丘是不是想吃。小丘没敢说话。大春让小丘张嘴,把饺子一口塞进小丘嘴里。小丘囫囵吞下,连味道也没尝出来。
2
天蒙蒙亮,奶奶就醒了。她有高血压,直起身子,定坐了一会儿,才敢活动。奶奶本来睡眠就浅,而大春像一头猪一样整晚都在打呼噜,弄得她不得安宁,迷迷糊糊中想的尽是猫。奶奶从后排爬了出去,见大春睡得流口水,气不过,对着大春的屁股踹了一脚。大春没有醒,翻过身继续睡。小丘躺在副驾驶座,像是一头小猪,跟着大春的节奏吹着气。两人此起彼伏,配合默契。奶奶摸了摸小丘的头,念了一句,这么小的娃,造孽呀!
奶奶下车去公厕接水洗了一把脸,戴上假牙。她特地梳起发髻,虽然两鬓花白,但是发质不错、头发浓密。她想去烫染头发,做个发型,一直没得空。
头发打理好了,奶奶把大春弄醒,嘱咐她再把蓝皮车开到转盘的出口处。然后换上了一套干净的紫色休闲装,背上黑色的双肩包,如同住在附近小区的老太,清早起来沿着河道健走。遇到打太极的,她混到队伍里面,有模有样的出腿收拳;遇上跳广场舞,她跳起来,一招一式是那么一回事;遇上老年歌友会,她能唱个两嗓子,而且都在调上。实在不想动了,就瞄上了坐在墙根的老头老太,装作多时未见的老友,亲密地和他们打着招呼;老头老太们见状,好似都跟她很熟,喊她大姐,嘘寒问暖,还给她让出了最中间的位置。
奶奶一张口就是菜价,这个季节,豇豆和辣椒是便宜货,而新鲜的苋菜则能卖个好价钱。奶奶总能快速找到大家共同关心的话题,恰到好处地把焦点挪到自己身上,比如抱怨退休待遇赶不上物价上涨,老头老太都说钱不够花,所以他们干脆都不花钱了,把钱都存进银行;再比如邻里八卦,她能把一件不光彩的事说得绘声绘色,像真的发生一样,老头老太们摇头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副德行。等一切铺垫得差不多了,奶奶就说今早捡了一个大便宜,在转盘的出口,来了一个外地卖苹果的傻女人,不懂我们这儿的行情,苹果价便宜得就像卖黄瓜,她一下就囤了十几斤,苹果这东西又坏不了,留着慢慢吃。
老头老太们一下子提起了兴趣。奶奶赶紧嘘了一声,叫大伙别作声,别让外人听见了,等会大家都去,那傻女人见人多,保不齐抬高价钱,我们这把老骨头,肯定抢不赢那些身强力壮的,最后还要倒吃亏。老头老太们觉得挺有道理,于是大家都在演戏,有的佯装家里有事抽身离去,有的说要送孙子上培优班,还有的竟要去医院看病拿药。他们迫不及待地赶去转盘口。
奶奶把这件事办完了,就到吃早餐的时间了。她对吃饭从不马虎,一般会逛到主城区,寻一家最热闹的馆子。早餐要“稀干”搭配,稀的是白粥、汤面、豆腐脑,干的是包子、油饼、糯米团子,花样随她点,她尽量多点一些,一样吃一点,吃不了的都打包带回去,给大春吃。吃完早餐之后,奶奶专门去超市买一瓶最贵的纯牛奶。她每天一定要喝一瓶纯牛奶,这是坚持多年的习惯,说是能长寿,她倒是想活到一百岁。今天买了两瓶牛奶。
还剩一点时间,奶奶逛了一会儿日杂店。她表现出要买一把拖把和几个瓷盆,挑来选去,再跟老板把价格杀得差不多了。她突然说不买了。任老板再怎么降价,她不管不顾直接走人。奶奶是真的不买,只是逗老板玩。她很享受这个过程,于是又多逛了几家日杂店,直到算着时间不早了,才返回转盘。
大春蹲坐在马路边,蓬着头发,双眼迷离,像是没睡醒似的守着一箱子苹果。而小丘站在一边,跟前放着电子秤,手里提着一把塑料袋。一见到奶奶,大春跳了起来,嘀咕了几句。奶奶没理她,径直走到小丘的跟前,抢过小丘手里的塑料袋,扔给大春,然后牵着小丘的手进了驾驶室。大春跟在后面抱怨说:“你知不知道那些老头老太多难缠,一个苹果挑来挑去,价格讲来讲去,我都快被他们弄疯了。”
奶奶撇了撇嘴说:“你看看你自己,披头散发的,活像个疯女人。”
大春不服气地说:“你还好意思说,我系头发的橡皮筋绑在你頭上了,我找了一早上。”
奶奶摆手说:“别嚷嚷了,现在几点了,城管都上班了,再不走,逮住了。该又要罚你的钱。”
大春咬牙对着奶奶说:“我迟早会被你害死的。”她把地上的苹果箱搬到车兜里,盖好防雨棚,然后一脚跨进驾驶室,像个男人一样麻溜。她戴上一双黑色的牛皮手套,皮都掉光了,只剩下毛。手套在庙里开过光,保佑出入平安,她是一定要戴的。
旁边,奶奶将打包的早餐摆在小丘的跟前,催促她快吃,不然凉了。大春扫了一眼早餐,从小丘手里抢了一个糯米团子,塞进嘴里,边吃边问:“怎么糯米团子都是半个。”
奶奶说:“另外半个被我吃掉了。”
大春问:“四五个糯米团子都被你吃掉了一半?”
奶奶说:“是的,我想知道哪个糯米团子的芝麻馅多,所以都尝了一遍,把芝麻馅最多的那一个挑出来吃了。”
大春见怪不怪地说:“奶奶你都一把年纪了,还是这么任性。”
奶奶不满地说:“以前的糯米团子,芝麻馅多得都能流出来,现在咬几口,都吃不到馅。”
大春说:“你老戴着假牙还敢吃糯米,不怕牙齿被粘掉了。”
奶奶吧唧着嘴说:“粘下来了,再塞进去。”
小丘一连吃了三个糯米团子。大春见状,说小丘的吃相活像一头奶猪。奶奶扑哧地笑了,指着大春的鼻子说:“你还好意思说人家,你吃喝拉撒哪一点不像一头猪,还是一头猪婆。”小丘也逗笑了。
“慢点吃,别噎着。”奶奶把吸管插进牛奶盒里,让小丘喝一口。小丘不愿意喝牛奶。奶奶不解地说:“小孩子不都爱喝这个吗?”小丘摇了摇头。奶奶把吸管硬塞进小丘嘴里说:“喝这个对身体好。”小丘把吸管吐出来,紧紧闭着嘴。奶奶说:“小孩子正长身体,不能挑食,必须喝,不然个子长不高。”小丘还是拒绝,就是不张嘴。奶奶说:“这孩子怕是属驴子的。”
大春说:“人家不愿意喝,就不要勉强人家。”说着抢过了牛奶,一口气就把盒子吸瘪了。
奶奶不乐意了,纯牛奶挺贵的,是专门买给小丘喝的。她对着大春的胳膊打了一巴掌,骂她懂个屁。
大春疼得叫唤了一声,说道:“你再打我,我把你从车上扔下去。”
“没大没小的,你还敢扔我。”奶奶拿起抓痒耙,正准备教训大春的时候,小丘紧张地一把拉住抓痒耙。她像是对打这个动作很敏感,眼睛鼓得圆碌碌的,憋着一口气,不让奶奶打下去。
大春惊讶地带了一脚刹车,车没有停。小丘望着大春,眼里闪着泪光。大春有些不知所措。奶奶赶紧说:“我是和大春闹着玩的,不是真打她。”
大春用胳膊杵了杵奶奶,严肃地说:“这孩子跟我们在一起不是个事,要赶紧把她送走。”
奶奶敏感地察觉到小丘的情绪变化,对大春挤弄眼睛。大春没看出来。果然,小丘大哭了起来。奶奶责备大春:“干吗把小孩子弄哭。”
大春说:“我这不是解决问题吗,我们哪有那个条件呀,干脆送到派出所吧。对付这些迷路的小孩,警察更有经验。”大春转过身嘱咐小丘,“你千万别对警察说遇见过我们,你就说是自己找到了派出所,让警察带你回家。”
小丘哭得更厉害了。
奶奶说:“什么家不家的,我俩不也是无家可归,过得挺好的呀。”她哄着小丘,哼唱起了童谣,“大公鸡,尾巴拖,三岁的孩童会唱歌……”
“后面是什么来着。”奶奶忘词了,卡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来,转向大春求助。大春起先是拒绝的,耗不过奶奶央求的眼神,便扯着嗓子接着唱:“不是爷娘教我的,自己聪明会唱歌……”
大春发现前面不远处就有一个派出所,两名警官站在门外聊天,年长的胖警官掏出了一根烟,点着吸了起来,他一脸凝重,似乎要执行重要的任务,旁边的瘦警官只顾着打电话。胖警官回过头,大春与他对视上了。大春的心怦怦地要跳了出来,赶紧拽过头,手不自觉地将车挡退了一位,车开始减速。
小丘也发现了派出所,攥着奶奶的衣角,发出央求的声音。奶奶抱着小丘,让她别怕,喃喃地说:“那个派出所太小了,你看只有一间屋子,不气派;要去就去大一点的公安局,警察多,做事效率就高。”
大春反驳说:“派出所都是一样的,哪有大小之分。”
奶奶说:“你要是把小丘送到那个派出所,我也跟着去,我去了,你也跑不了,大不了我们三个关一间屋子,不又在一起了。”
大春没好气地说:“你老这是为什么呀!”
奶奶急着说:“孩子早餐都没吃,至少得让她吃饱吧。”
小丘可怜巴巴地望着大春。大春僵着脖子,保持望向前方的姿势。她将脚挪到刹车板上,轻轻地踩了下去。蓝皮车离派出所越来越近。大春都能辨认出胖警官手里拿的是黄鹤楼的香烟。烟从胖警官的鼻子里冒了出来,又重新吸入了嘴里,然后轻叹了一口气。大春不知胖警官为何事叹气,可能所有生灵都会有叹气的时候,如同上次她替奶奶扔掉的那只黏人的小猫。小猫既不张牙舞爪,也不嘶叫。大春把小猫扔进河沟。小猫就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只猫还活着吗?倘若活着,现在还会偷偷地钻到陌生人的脚下吗?大春犹豫了一下,将脚从刹车板移到了油门,她猛然轰了一脚油门。两名警察听见声音,回过头看着她。大春觉得很抱歉,车的轰隆声把警察吐出的烟圈给振散了。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板着脸说:“算了,这次不把小丘送走了,关键是老娘早就饿坏了,要大吃一顿。”
3
到了需要奶奶掏钱的时候了。奶奶再三比较,选择了这个城郊偏僻的加油站,柴油比中石化的便宜三角。车一停好,油表的指针刚刚挨到零刻度。
大春说:“加油站再选来选去,就不需要加油了,直接用手推。”
奶奶恹恹地说:“这家加油站太黑心了,又不是国企,至少要便宜五角才合适,前头肯定有更便宜的加油站。”奶奶磨磨蹭蹭地从内衣里掏出两百块钱,对着加油员喊了一声:“加一百八。”然后紧盯着加油机显示屏上跳动的数字。“要是退休金由这加油枪发放那该多好,看着也舒服。”
大春只負责开车,加油的事和她无关。她拿着毛巾和脸盆,准备到公厕洗脸、梳头。大春说:“你老是抠门抠惯了。”
奶奶说:“不是你的钱,你肯定不心疼。”
大春说:“我还没老到领退休金的地步,我年轻得很,钱嘛慢慢地赚,有什么可心疼的。”说完就溜了。
奶奶对着大春的背影呸了一口,说:“小妮子,没钱,还在我跟前装。”
这时,小丘睡醒了,从车上爬了下来,握住奶奶的手。油加满了,大春那副德行一时半会也洗不完。奶奶见前方有农村集市,便想带着小丘去逛逛,正好给她买几套衣服。
过了早市的点,集市上人不多,大部分摊位收了起来,没什么可以逛的。两人走到小卖部,奶奶问:“想不想吃冰淇淋。”小丘摇头。奶奶说:“我都喜欢吃冰淇淋,哪有小孩不爱吃的。”她买了两个冰淇淋,两人坐在小卖部前的石凳上,认真地舔着冰淇淋。奶奶的嘴大,两下子就把冰淇淋舔完了,手指上沾的奶油也舔干净了。然后从随身带的布包里掏出了一个破旧的笔记本。
笔记本封皮是红色的,内页泛黄,里头没有写一个字。奶奶从夹页里翻出了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和小丘差不多大的女孩,脸上化着妆,穿着花裙子,扎着两个马尾辫,手里抱着一个小木马,露出灿烂的笑容。
奶奶指着照片说:“这是我女儿,她小时候可爱极了。”
小丘看了一眼照片,点了点头,又继续舔冰淇淋。
奶奶抚摸着小丘的光头说:“你的眉目跟她长得一模一样,柳叶眉,双眼皮,你要是把头发留起来,穿上裙子,肯定和她一般可爱。”
小丘没作声。
奶奶把照片抵到眼前,似乎离照片越近,就能看清女儿的模样,奶奶说:“老了眼睛不行了,记性也不行了,怕哪一天就忘记了她,趁现在多看一看。”
等小丘吃完了冰淇淋。奶奶收好照片,带着她走进隔壁的童装店。店老板是一个糙老爷们,端着手机在角落里看剧。他抬头看了一眼,见是她们这副装扮,没打算起身招呼,继续埋头看剧。
奶奶问:“有好看的裙子吗?”
老板头也没抬,只是指了一下右手边的货架。
奶奶在一堆五颜六色的裙子当中精挑细选,选了一件红色的和一件粉丝的裙子,问小丘喜不喜欢。小丘摸了摸裙子光滑的面料,一直摇头。奶奶见状,笑着说:“我有钱,不用的话,死了就用不了啦。”说完拉着小丘往试衣间走去。她一把脱下穿在小丘身上的T恤衫。昨天晚上小丘睡着了,奶奶从“宝贝”里找出了无极膏,给小丘把伤口涂抹了一遍。伤口基本上消了肿,现在看起来好多了。奶奶碰了碰伤口,问她:“还疼吗?”
小丘不停地摇头。奶奶心疼地说:“女孩子要漂漂亮亮的,才招人喜欢。”她给小丘换上了裙子,又从袋子里翻出一顶花帽子。奶奶举起帽子,弄平边边角角,然后说:“昨天找了一大晚上,总算把这顶花帽子找出来了。这是之前我在百货大楼给女儿买的,那么多帽子,我只看中这一顶,她也恰喜欢这一顶。这么多年了,帽子留得好好的。”
奶奶给小丘戴好帽子,又从包里找出了粉饼盒。盒子看起来灰旧,粉饼都裂成了干。奶奶往粉饼上吐了一口唾沫,拿手巾使劲碾压,费了好大的劲,才化了一点白粉汁,轻轻地往小丘的脸上搽。嘴里念着:“涂了这个就变白变好看了。”
小丘紧闭眼睛,强忍着不舒服。奶奶瞧她那模样,忍不住笑了,说:“现在六一儿童节,学校不是都要演节目,你就当是要演节目了。”
小丘见奶奶笑了,自己也跟着笑了。
弄完之后,奶奶指着门后面的镜子说:“这位同学,你是要唱个歌,还是跳个舞。”奶奶帮小丘提起着裙角,让她在镜子前转了一圈。小丘学着奶奶的动作,自己也提起裙角,绕着镜子转了两圈,然后害羞地钻进了奶奶的臂弯。奶奶说:“我看这位同学是个真真的小仙女。”
两人从试衣间出来。老板放下手机,直盯着小丘看。小丘跟方才进来的小孩判若两人。
奶奶满意地说:“我孙女中看吧。”
老板怔怔地说:“还是我的衣服好看,真是人靠衣装,可以打个广告了。”
奶奶瞥了老板一眼,哂笑地说:“怪不得这店里没生意呀,老板还真会说话。”
老板呵呵地跟着笑了起来。
奶奶问:“两套衣服多少钱。”
老板说:“穿在这孩子身上,我给打个折,两件你给两百八吧,再送两双棉袜。”
奶奶没有砍价。小丘穿得好看就值了,她爽快地付了钱。
大春吹干头发,见奶奶没回来,去吃了一碗泡面,奶奶还是没回来,看来是逛街忘了时间。大春钻到驾驶室后面的小床,在奶奶的“宝贝”里翻出了手机。她把手机连上3G网络,点开高德地图,研究接下来的路线。如果不按照奶奶要求的,绕开胜利镇,直接进入安徽,至少可以节约三天的路程。眼看进入雨季,雨水多了,苹果容易烂。多耗一天,就要多担风险。如果不尽早把苹果卖完,她就有大麻烦了。大春忧心了起来:现在又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人。
4
“七月半了。”奶奶一早警告大春,七月半是鬼节,晚上不能开车行路,早早找个地方休息。蓝皮车刚好路过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大春信了奶奶的话,找了一块空地,停好了车。
奶奶一下车就去逛镇子。小丘想要跟着去,奶奶不许。小丘只好站在蓝皮车前,望着奶奶渐渐走远,直至消失。
大春抬了两箱苹果到路边叫卖。小丘见状,也跟在屁股后面帮忙,先是帮忙拿电子秤和塑料袋,然后冲到驾驶室,拿了一个小板凳塞到大春的屁股底下,自己则坐在水泥地上。七月半,人都躲在家里不出门。守了大半天,大春见没人,猛地喊了几嗓子,喉咙一下子沙哑了。小丘懂事地跟着叫喊。大春会心一笑说:“不用喊那么大声,人是喊不来的。没人来买苹果,我不高兴,就喊几嗓子,当出出气。”
小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大春从纸箱里挑了一个红透的大苹果,递给了小丘,让她吃。小丘不吃,把苹果小心地放回了纸箱。
不一会儿,奶奶就回来了,手里提着纸钱和香。小丘一见到奶奶,兴高采烈地跑了过去。奶奶脸色不太好,像是哭过。大春又不好意思问,便叫小丘给奶奶拿一瓶矿泉水。奶奶喝了一口水,什么话都没说,回到蓝皮车里躺了下来。
没人来买苹果,大春早早收了摊。她闲得没事干,就教小丘玩纸牌。小丘老输,大春也觉得没意思,两人就干坐着,望着一队蚂蚁背着白色的米粒,沿着马路牙子行进。大春说:“明天要下雨了。”
天色稍暗,小镇街道上零零散散地点了白色的蜡烛,随处可见烧纸钱的人。他们虔诚地跪在路边,摆上贡品,放几串炮仗,然后开始烧黄道纸。不时传来凄凉的哭声,场面甚是瘆人。小丘紧紧黏着大春。大春有些不习惯,把小丘往边上推了推,小丘又黏了过来。
大春问:“这就怕了,你个胆小鬼。”
小丘嗯了一声,疑惑地看着他们。
大春说:“他们在祭祀亡人,去世的人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跟我们这个世界不一样的地方,只有在今天,两个世界才有交集,祭祀能将这个世界的思念传递给那个世界的亲人。”
小丘一直抓着大春的衣服角。大春问:“怎么了?”小丘不吭声。大春说:“你是不是也有思念的人。”小丘不置可否。
这时,奶奶拿着香和纸钱下车了。她说:“今天看到一家杂货店还开着,就去店里买了两包纸钱和一把香。村民对烧纸钱有忌讳,不能随便烧。”奶奶将大家领到了附近的河岸。“我们就在这儿烧吧。”
大春说:“水的尽头就是另一个世界,在河边烧纸钱是最好。”
奶奶把香点上。大春和小丘化纸钱。纸钱一会儿就烧完了。奶奶跪在河边虔诚地祷告,嘴里小声念着祝词,眼泪哗哗地往下掉。小丘见此景,也跟着奶奶跪着,止不住地掉眼泪。大春也没见过奶奶哭,有些惊讶,于是帮小丘擦干眼泪,说:“过去的都过去了,哭多了对身体不好。”大春是说给奶奶听的。奶奶无动于衷,止不住地抽泣。
她们化过的纸钱,被一阵风吹上天了,在天空中盘旋了一会儿,然后消失得干干净净。大春和小丘并肩坐在河边,望着河水静静地流淌。夏季似乎连带着聒噪的夏虫都凝固了,万物俱静,只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过了许久,奶奶站了起来说:“天凉了,孩子金贵。”她走过去,搂住小丘,准备将其从地上抱起来,却抱不动。小丘一把裹住奶奶的脖子,把脸塞进她的胸脯中。奶奶顺势抱紧了小丘,坐在地上,她闭上眼睛:小丘的心跳和自己的心跳同频共振,产生了共鸣,像是两只山羊并排着在山野奔跑,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奶奶全身暖暖的。不消多时,小丘躺在奶奶怀里睡着了。
大春见奶奶好了许多,坐到她的身边,小声地问:“你今天怎么有些不对劲?”
奶奶说:“没骂你就不对劲了。”
大春说:“你看你,一把年纪了,怎么还有眼泪流。”
奶奶叹了一口说:“人都半截身子埋进土里了,难道对着阎王哭。哭也没有用。以前总认为这事是一个心结,把心结打开,此生就了无牵挂了。现在才知道,该牵挂的一样也少不了,而且人越是临近死期,牵挂的东西就愈发沉重。”
说到死,大春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奶奶的场景。那天是深夜,她开着蓝皮车行驶在县城的郊外。她从未走过这条小路,又没有导航,一下子找不到方向,就迷了路。那个地方不好倒车,大春索性就沿着水泥路一直往前走。她正烦心的时候,只见湖边有一个人影。她胆子大,下车定睛一看,是一位七旬老太沿着湖边走。她正准备上前询问路线,扑通一声,那人跳进了湖里。大春当时就吓傻了,像是遇见鬼一样,迅速钻回了车里。到底救还是不救,毕竟现在老人碰不得,动不动就讹人。大春挣扎了一番,反正自己一无所有了,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便下车,冲进湖里,把老太拉了上来。
大春笑着说:“你还记得吗,我把你从湖里拉起来,你反过来和我纠打,把我的脸抓了几道口子。你一把年纪了還那么有劲。”
奶奶说:“打是轻的。当时你在湖里拉我,我以为是水鬼,整个人差点给吓死了。”
大春说:“什么事那么想不开。我当时怕刺激你就什么都没问。好不容易把你扯上岸,生怕你又往湖里跑。那湖水臭死了,我又不可能再去拉你一回。”
奶奶叹一口气说:“都怪那只死猫。那天我闲得想出去转一转,到了湖边,不知道从哪儿钻出一只野猫,吓得我慌了神,天又黑,看不清楚路,就冲到湖里去了。”
大春说:“又赖猫,大晚上的你乱跑个什么。”
奶奶阴着脸说:“赖我自己行不,我想我女儿了。”
大春说:“你有女儿?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奶奶说:“她要是活着的话,跟你差不多大,算命的说她结婚晚,要推迟个三五年,按那样计算,外孙女也差不多有小丘这么大。”
大春问:“你就一个女儿吗?”
奶奶说:“就一个女儿,以前一家三口,现在就剩我一人了。”
大春说:“那你为什么要去胜利镇。”
奶奶说:“我女儿葬在胜利镇,她婆家那边。她当时不想结婚,我见女婿人不错,强行让她结了,过一年,她就出车祸死了。一切是命呀,她就不该那么早结婚。”
大春说:“所以你才想要去胜利镇。”
奶奶说:“她一个外乡人在那边我不放心,我要去陪她。”奶奶说得很坚决。大春能感觉到自己的衣肩都湿了,那是奶奶的泪水。小丘这个时候醒了,揉了揉眼睛,见到奶奶,欢喜地抱着奶奶的脖子,撒起了娇。奶奶擦干了眼泪,在小丘的脸颊上重重亲了一口。大春拍了拍小丘的屁股说:“这小家伙刚捡到的时候像刺猬一样,现在都腻歪了起来。”
小丘跑到河滩上,捡起一根树枝在沙地上画了一个圈,还画了一条直线,然后望着大春和奶奶。
奶奶说是棒棒糖。小丘摇头。又说是苹果,小丘照样摇头,
大春说不会是摩天轮吧。小丘开心地点头。小丘T恤衫上的皮卡丘正是坐在摩天轮上,大春一看就猜到了,她刮了刮小丘的鼻子说:“你做梦梦到了游乐园呀。”
奶奶问:“那是个什么地方,好玩吗?”
大春说:“没玩过,不知道好不好玩,我只是送货路过那边。”
奶奶抱起小丘笑着说:“什么时候我们三个人去玩一趟,我请客。”
5
蓝皮车在大别山区行驶了四天。路上耽误的时间过长,打乱了大春的计划,她着急苹果烂了。加之山区降温了,奶奶的身体不舒服,一直躺在她的小床上,不怎么出来,也让大春分心。
那天,奶奶稍稍舒畅些,便坐在小床上看着小丘。她突然指着车玻璃说:“这是我眼睛花了,还是怎样了,你看这玻璃怎么都花了。”
大春说:“你眼睛不花,是耳朵聋了,外面下雨在,气温一低,玻璃上自然有一层雾气。”
奶奶问:“你能看清外面的路吗。”
大春说:“基本上看不清,完全靠直觉开车。”
奶奶倒吸了一口气,连忙让大春停车。大春见奶奶着急的样子,想逗一逗她,于是加快了油门。一旁的小丘听明白了,赶紧拿起毛巾,沿着玻璃擦拭雾气。玻璃刚擦拭干净,没一会儿又雾了。
奶奶生气地对大春说:“你这傻女人发哪门子神经。”
大春笑着说:“我要是发神经的话,早就把你扔进湖里了。何况你知道的,我开车是自学的,要不你颁发个驾照给我呗。”
奶奶说:“你到底想怎么着。”
大春说:“我要你说一句我的好话。”
奶奶说:“你哪有什么好话,我说不出口,而且凭什么要我说。”
大春说:“凭你还能领养老金,你想一想,你要是多活十年,还能跟政府多领十年的养老金,那是不少钱呀,不领白不领,要是死早了,真划不来!”
大春的歪理有些逻辑,但仔细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奶奶说:“你个傻女人,别说那么多有的没的,快停车。”
大春又踩了一脚油门,威胁地说:“你到底说不说我的好话。”
奶奶妥协地说:“好了,闹够了,我说你几句好话就是。”
大春得意地哼着调子,刚说踩刹车,蓝皮车哐的一声重重地撞上了什么东西。驾驶室剧烈地摇晃,像是被踩了脚趾的疯狗在嗷嗷地叫。大春慌忙踩下刹车,车停稳了,她自己吓傻了,双手握着方向盘,一动不动。
奶奶最先反应过来,把滚到座位下面的小丘拉了出来。小丘无大碍,只是膝盖有些擦伤。奶奶安抚好小丘之后,摇下车窗,探出头,查看到车子情况。幸好只是撞到了一棵樟树。奶奶才稍稍安心,转过身正准备数落大春,只见大春这副模样,就没多说什么,嘴里碎碎念着:“傻女人,头上顶的怕是一坨沙包。”然后牵着小丘下了车。雨渐大了,奶奶怕小丘打湿了衣服,扯下一块纸板,盖在小丘的头上。
大樟树右手边是一座院落,左手边是一陡坡。奶奶望了一眼,陡坡百八十米。她心中庆幸:算是走运呀,大春要是把方向打偏一点,那直接连车带人滚到山下去了。
小丘急忙跑到院落的墙根下。奶奶晓得小丘可能被吓倒了,打算讨些热水驱寒,就去院落敲门。敲了几下,无人应,她又喊了几声,还是没人理她。她弯下腰,趴在地上,从铁皮门的缝隙往里看,里面有操场,应该是一座学校。现在是八月份,学校还在放暑假。奶奶用力推了推铁门,铁门把她又弹了回来,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奶奶淋着雨,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无奈地说:“看样子这雨还得下。”
这时,奶奶听到小丘急促的喊叫声,她以为出了什么事,吓得赶紧跑了过去,只见小丘愣在一旁。奶奶顺着小丘手指的方向看去:院落侧边的墙是土砖砌成的,可能最近雨水偏多,基底被水泡松软了,有一段墙体坍塌了。奶奶踩着散落的砖块,小心翼翼地爬了进去。院落里竖立一栋三层的小楼,面积不大,看起来应是一座乡村小学,可是附近没见着有村庄。奶奶没有多想,回过头,让小丘去把大春喊来,今晚就在学校里待一夜。
奶奶找了一间没有锁门的教室。幸好教室没有断电,只是没有找到燒水壶,烧不成热水。小丘看到黑板很兴奋,她走上讲台,指腹轻轻地抚摸着粉笔,一根根地数着。好一会儿,她挑选出了一支红色粉笔,准备在黑板上写字。粉笔头刚触碰到黑板,她却定住了,不知道写什么,拿着粉笔的手指随之也僵硬了起来。小丘将红色粉笔小心地装进粉笔盒,默默地走下讲台。
大春双手抱头,疲倦地趴在课桌上。奶奶在一旁,将几张课桌拼在一起,打算就这样躺下睡觉。奶奶瞄了一眼大春,起身从塑料袋里扯出一条毛巾,走到大春的身边说:“傻女人,自己把自己吓傻了,擦一把头发,头发不弄干,很容易感冒。”
大春像是没有听见一样。奶奶见状,直接把大春的双手扳开,抓起一把她的头发,小心地擦拭。大春一下就燥了火,站起来,一把推奶奶老远。她不停地抓头皮、扯头发,大声喊着:“你怎么那么烦人呀,擦擦擦,把头发都剪了算了,用不着每天这么麻烦。”说完,捂着脸蹲下来痛哭,“差一点大家都完了。”
奶奶知道大春很是自责,她安静地盯着大春,既没有劝她,也没有打算拉她起来。倒是小丘跑过去,从地上捡起毛巾,紧紧抱着大春的脖子。大春没有反抗。小丘一瞅着机会,就用毛巾给大春擦眼泪。
奶奶耗不住,她累了,身上还病着,于是躺在了课桌上。大春坐起来靠着墙壁。两人都不说话。小丘就去把灯关了,跑到奶奶的旁边躺下。三个人都没睡着。
小丘哼唧了一声,奶奶也哼了一声。小丘抓起奶奶的手,在她的手掌上一笔一画地写字。奶奶没猜出来是什么字。小丘又重新写了一遍,奶奶还是没有猜出来,却用手抚摸了一下小丘的额头,夸她聪明。奶奶叹气地说:“你这也到了上学的年纪。”
大春接过话茬,嘟囔道:“女人学那么多干吗,当硕士,当博士,还不是要洗衣做饭,被男人使唤,小丘我告诉你,什么都不要学,学会拳头就行,谁都不怕。”
奶奶说:“别听大春的,大春虽有蛮力,什么都不怕,但是什么都怕。”
大春说:“你说清楚,我怕了什么。”
奶奶说:“不怕你踩什么刹车,车都被你撞破了。”
大春说:“我的车我乐意。”
奶奶怕大春争不过,又闹性子,没继续说下去,干脆闭眼睡觉。大春却跳了起来,摁开了灯,冲过来把小丘从桌子上拉了起来,说是教她画画。
小丘疑惑地望着大春。大春说:“不用看我,反正都睡不着,不如找点事做。”小丘回头看了一眼奶奶。奶奶装睡,侧过身子,没有理她。小丘只好跟着大春走上了讲台,她拿起了原先的那一根红色粉笔,对着黑板,一时不知道画什么。
大春随手拿了一根白粉笔,对小丘说:“想画什么都可以,黑板这么大,随便画。”大春画了一个太阳,太阳是最好画的,又画了一个大大的摩天轮。小丘有些害羞,在她画的时候,非让大春闭上眼睛,不许偷看。大春配合地蒙上眼睛。画了好一会儿,小丘觉得满意了,才让大春睁开眼睛。黑板上是一个歪歪扭扭的皮卡丘。大春嘲笑小丘画得真丑,把皮卡丘画成了一头猪。小丘嘟着小嘴,嚷嚷着不和大春玩了。
等小丘睡得打鼾了,奶奶还没睡着。课桌太硬了,她睡得腰疼,于是起身活动活动,发现大春也没睡,坐在教室的门口盯着屋外的雨帘。奶奶坐在大春的旁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花生递给了大春。大春剥完花生,将花生米又还给了奶奶。奶奶手指没力,剥不了花生,却偏爱吃花生米。
奶奶问:“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大春说:“没有。”
奶奶说:“你连说谎也不会,什么都写在脸上,你看你的额头都皱成了川字。”
大春说:“我在想该怎么办。”
奶奶说:“活着总有办法的。”
大春把几粒花生扔进嘴里,咀嚼得蹦蹦响,她说:“我男人是一个老实人,没读过书,十几岁就到沿海进厂打工,做的是力气活。这几年身体吃不消就回到了家。可能是累惯了,他没事做,也不去找事做,天天关在家里,看电视、喝酒,心情不順,就找我吵架,吵着吵着,就动起了手。”
奶奶说:“那你是太迁就了,打了一次,就有第二次,一次接着一次,有你受的。”
大春说:“我总觉得怀不了孩子是我的问题,对他有亏欠,任他闹吧,我能忍。但是男人总得找个营生吧,他连出门透气都不愿意,整个人在家里都发霉了。”
奶奶说:“看不出来,你在外头狠,家里就是一个受气包呀。”
大春接着说:“后来借黑贷买了这辆二手的蓝皮车,请了个跑车的司机,帮菜贩子拉菜,帮建材老板拉砖、拉砂、拉钢筋,还帮包工头拉过几次民工。价格给的实惠,慢慢混出了个脸熟,生意有了起色,眼看日子稍微过好了一点,男人又闹了起来,一会说我在外头有男人,一会说我跟司机关系不正常。”
奶奶说:“他是个孬种!”
大春说:“孬种我也能忍,忍到最后,他变本加厉了,闲得去吸毒,房子卖了,什么都卖光了,还借了不少钱。钱搭进去了,人也被抓去了。”
奶奶说:“你这人财两空呀。”
大春说:“就剩下这台蓝皮车,我就等着这一车苹果卖了,挣些钱好还黑贷,我半辈子的辛苦钱全搭在蓝皮车上了。”
奶奶说:“你还想跟那人过日子。”
大春说:“除非他改了,我千个希望、万个希望就是他能改,打我也罢,就是不要去吸毒。”
奶奶搂着大春说:“你这傻女人,善良得痴了心。”
大春靠在奶奶的肩膀上说:“那能有什么办法。”
6
大春是最晚醒的。
天亮了,外头的雨停了,空荡荡的教室只剩下大春一人。她挠一挠头,看到黑板上歪歪扭扭的线条,想起昨晚和小丘画画的场景。后来,奶奶也去睡了,大春还是睡不着,独自坐在门口。小丘被尿憋醒了,去解手时看到了大春。小丘非要抱着她睡在椅子上。大春挣脱不过,将就了小丘。脖子被小丘勒了一晚上,到现在还有些酸痛。
大春嘀咕:“这没见个人影,都干什么去了。”她喊了一声小丘,没人应声,走出教室,去外头寻找。
樟树底下,蓝皮车像是一只晒太阳的蜗牛,安静地躺在那儿。大春走过去,只见蓝皮车的防雨棚被掀开,撕烂的纸箱扔得到处都是。不好了,遭了贼。大春这才慌了起来,点了点数,苹果少了一大半。她赶紧跑到驾驶室,抡起扳手。这时,大春听见一声喊叫,是奶奶的声音,她赶忙沿着机耕路一路狂奔,没走多远,看见奶奶瘫坐在路边,怀里抱着一个蛇皮袋,里面装满了苹果。
奶奶见到大春,松了一口气。奶奶说自己没事,叫大春别管她,赶紧追贼。
原来早上奶奶醒的时候,小丘已经起来了。小丘搬了一个板凳,坐在黑板前,看着那些乱七八糟的画傻傻地笑。奶奶见雨后天气清新,打算带小丘去散步,一出门发现一群人,有男有女,四五十岁。他们有的站在蓝皮车上拆箱子,有的往蛇皮袋里装苹果,有的把装好的苹果拉到三轮车上。奶奶大喊了一声贼,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用力地扔了过去。石子没有砸到人,砸到车顶的铁皮,发出一声闷响。那群人先是一愣。三轮车是最先反应过来,拉下油门,先跑了;其他的人背着蛇皮袋,从车上跳了下来跟着三轮车跑。奶奶和小丘见状,在后头追。奶奶紧追着一个胖女人,一把抓着她的头发。胖女人摔在了地上。奶奶幸好压在胖女人身上,不然一把老骨头一摔就散了。奶奶一把抓过苹果,破口大骂,吓得胖女人赶紧起身跑了。奶奶生怕胖女人再回来抢苹果,她双手无力,铁定抢不过。
奶奶说:“小丘还在前头,快去。”大春放下奶奶往前冲。她右手紧紧攥着扳手,一股力量在她的体内爆发。这车苹果是她的救命钱。自己到底走了什么狗屎运,这种事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在她的身上。大春越想越气,手心不停地往外冒汗,她觉得快要把扳手的铁柄给捏碎了,要是把扳手往天上一抡,天怕也要破一个洞。
大春眼见追不上,于是穿过竹林,抄一个近路。竹林的地面上铺满了竹叶,雨水足了,竹叶打滑,大春一不留神摔倒了,沿着山坡滚了下去。她疼得半天直不起身子来,等缓和一会儿,翻过身,发现手肘划破了皮,血从伤口中渗了出来。
大春抬头,看见小丘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她头发蓬乱,皮卡丘的T恤上撕了一个大洞,双手各捧一个苹果。一看就知道,那些王八羔子见小丘一个小孩穷追不舍,干脆把她打了一顿,赶了回来。小丘那副模样,大春的心骤然疼了起来。
小丘见到大春,赶紧过去把她扶起来了,把苹果塞到大春手里,号啕大哭了起来。大春一把搂过小丘,安慰地说:“别哭,小丘是个好孩子,好孩子都不哭的,苹果就算了,只要小丘没事就好。”大春拿起苹果,用衣角擦拭干净,递给了小丘。“吃了吧。”小丘摇头。大春说:“吃了苹果才有力气,打得过那些坏人。”小丘听大春这么说,一边哭,一边咬着苹果。
大春牵着小丘在路上捡了几个摔烂的苹果。回到车上。大春点清了剩余的苹果,钱要亏一大半,她闷闷不乐地坐在驾驶室。小丘从奶奶的“宝贝”里找出了无极膏,轻轻地给大春的涂抹伤口。奶奶说:“要不报警吧。
大春说:“小丘在这里,怎么报警。”
奶奶说:“也是,苹果不像现金,这东西报了警,也不见得立马能追回来。”
大春说:“只好把剩下的苹果卖了,走一步再看一步。”
奶奶提醒说:“这里人生地不熟,我们不知道那群贼的底细,他们要是知道我们是一群老弱妇孺,会再来闹事的,我们赶紧走吧。”
奶奶见大春双眼通红,接着说:“昨天车撞了,所幸人和车都没事,不然这个鬼地方哪里找到修车的,事情也不是那么糟糕。”
大春猛然回过头,五官扭成一团,委屈极了,嘴里却蹦出几个字:“我想吃饺子。”
奶奶被大春意外的动作弄得想笑。她强忍住笑意说:“好,吃饺子,到镇上我们买饺子吃。”
大春不干,她要吃奶奶包的饺子。
奶奶就着大春说:“那行吧,我去菜市场称肉,碾馅,买饺子皮。”
小丘也抱着奶奶,吧唧着嘴巴。奶奶说:“你也想吃饺子呀,你們两个小馋鬼。”
7
蓝皮车沿着蜿蜒的山路前行,将近中午时分才抵达另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两排临街的商铺,总共还没有二十家,算是这个镇子的中心地区。
大春一眼瞅到了洗浴店,提议说:“要不我们一起去洗个澡。”
奶奶说:“干吗要在那里面洗,洗个澡要一二十块,在公厕里洗,简单方便,不是一样的吗?”
大春说:“能一样吗?至少没有尿骚味。”她直接把车停在了洗浴店的门口,对奶奶说:“要去公厕洗,你自己去,反正我要好好洗个头,再舒服地泡个澡。”
奶奶拦不住,只好随她去。
大春带着小丘走进浴室。大春直奔淋浴间,先冲了一个澡,爽快了,再开始洗头发。免费送的洗发露和沐浴露各有一小袋。大春给小丘披上浴巾,让小丘出去找老板多拿几袋洗发露。小孩子好说话。
大春一共洗了三次头发,再给小丘洗。她帮小丘摘掉了帽子。小丘害羞地捂住头发。大春拿开了小丘的手,用洗发露轻轻地揉着头皮。小丘的头顶已经长出了密密麻麻黑茬子,想必她以前有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
小丘低头无意看到大春的背上有许多疤痕。她小心地用食指沿着瘢痕抚摸,凑过脸,耷拉在大春的肩膀上,像是在问:这里是不是很痛。
大春回过头,明白了小丘的意思,说不痛了。
小丘在伤疤上吹了一口气,然后做了一番手势。大春笑着问:“这是消痛的秘诀吗。”小丘点头。她给大春的每一条伤疤都吹了一口气。然后睁大水灵灵的眼睛看着大春。大春佯装作很舒服的样子,说:“真的很舒服,好多了。”小丘高兴地笑了。大春也用手抚摸着小丘的伤口,那些伤口痊愈得很好,只剩下淡淡的痕迹。大春学着小丘的样子一边抚摸伤口,一边吹,最后做着将伤痛抛弃的手势。做完这些,大春一把将小丘拽入怀里,积压在内心的情感骤然迸发,如同溅出来的水花,把她团团围住,然后淹没。大春清楚地听到水滴声,一滴一滴的,那些填满她的内心的暴虐也在缓缓流逝。
这时奶奶也进来了,脱光了衣服,皮肤皱巴巴地垂了下来。她慢腾腾地跨进浴池,挤在大春的身旁。奶奶说:“一会儿不见你们就觉得心慌,干脆也来洗个澡。”
奶奶很久没有洗澡了,身上一股味。大春嫌弃地往旁边挪了挪。奶奶继续说:“一进门老板找我要钱,我怎么可能给他钱,我就说进来找我孙女,老板没说什么就让我进来了。”
大春说:“你逃票了。”
奶奶把脖子也泡进热水里,舒服地说:“这怎么叫逃票呢,老板答应的。”
大春瞥一眼奶奶说:“小丘还在呢,你不教一点好的。”
奶奶严肃地说:“正是因为小丘在,所以要教给她生存之道,不能像你一样硬得像茅厕里的石头。”
她们一同笑了。这个澡差不多洗了两个小时,皮肤都洗秃噜皮,直到老板停了水,赶她们出去。奶奶心想:把自己赶出来合情合理,把大春和小丘赶出来就不合理了,大春和小丘可是买了票的。奶奶狠狠骂了老板几句,不够解气,又说:“我年纪大,直接躺在你这地上,看你怎么办。”老板听了这话,才反应过来:这麻烦沾不得。他连忙说了几句好话,送了一大袋子洗发露和沐浴露,奶奶才肯罢休。
大春任奶奶闹去,反正她是劝不住的。她准备带着小丘回到蓝皮车,无意中扫了一眼柜台上的电视。新闻播报:本地警方成功打掉一个人贩子团伙,正在追捕数名犯罪嫌疑人。大春隐隐感觉不安,回过头忧虑地望了一眼小丘。小丘一直瞪着凶奶奶的老板,像一头受了刺激的刺猬,差点就顶了上去。
8
大春把蓝皮车停在离市集稍远的树阴下,旁边就是一条小河。大春在河边支起了火堆。小丘沿着河岸捡枯枝。奶奶则从车里提出一口铁锅,刚才路过菜市场的时候,她们买了饺子皮、饺子馅,打算在河边煮饺子吃。
奶奶在沙滩上放了一个塑料盆,包好的饺子都放在里面。小丘要帮忙包饺子,奶奶不让。大春包的饺子大的大,小的小,奶奶也看不下去。她说:“饺子要个头饱满,大小均匀,吃的人才有福气,包饺子不仅仅就是包一下,学问多着呢。”
奶奶手把手教大春包饺子。大春半天没有学会奶奶教的方法,不耐烦了,依旧按照自己的习惯包饺子。奶奶知道大春心里装着事,也就没再说什么。
大春抬头,望了一眼奶奶说:“你后悔吗?”
奶奶平淡地说:“都是要死的人了,有什么可后悔的。”奶奶反问大春:“你后悔吗?”大春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转过身,望着河水平静地流着,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或许河水就是从小镇流下来的。鬼节那天,她还对着河水许了愿。她愿自己健健康康的。
奶奶拿一根筷子整理碗里的肉馅,肉馅少了,饺子皮还多几张,奶奶就把饺子皮蘸一蘸碗里剩下的肉汁,再包成圆形。她说:“饺子皮煮着最好吃。”饺子全包好了,奶奶望一眼心不在焉的大春。拉过大春一同去河边洗手。
奶奶说:“人生在世,没有什么错不错的,就是错了也没有办法,我们不可能再如现在这般多活一世。”
大春说:“我以前也认为不是我的错,到了绝望的地步,我真是一无所有,因此也无所谓,我没有什么不能失去的。仔细想想我也有错,可以说大部分是我的罪过,要是我听男人的话,不买那辆蓝皮车,不说活得潇洒,至少能安顿下来。”
奶奶摸着大春的头说:“你个傻女人,有什么可后悔的,没有蓝皮车,我们怎么会相遇。人生就像这包饺子,不是馅多了,就是饺子皮多了,哪有那么多称心如意的,不能多了就把馅或者饺子皮扔了吧,只得慢慢磨合,皮多了就少包馅,皮少了就多包馅。”
那一顿饺子包了八十多个,她们敞开了肚子吃,把饺子全都吃完了,肚子胀得饱饱的,然后躺在沙滩上休息。将近中午,她们才准备离开,这时小丘睡死了,一时半会儿醒不了。于是大春将小丘抱到副驾驶上。奶奶摸了摸小丘的脸,对大春说:“你看这孩子,双眼皮、大眼睛、长睫毛,肯定是个美人胚子。”
大春看了一眼小丘,说:“我的眼睛也是双眼皮,看我们像不像母女。”
奶奶笑着说:“我也是双眼皮,那我和你看着像不像母女。”
大春说:“别说,还真不像,我才不要像你样。”
这时,小丘的眼睛跳动了一下。奶奶提醒大春小点声,又轻轻拍着小丘的后背,小丘睡安稳了。奶奶才说:“这孩子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一直不愿意开口说话。”
大春若有所思地说:“从认识到现在,怕只说了一个皮卡丘。肯定遭遇的都是不好的事,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
奶奶说:“你看她额头方圆,以后肯定是有福气。”
大春小声说:“小丘跟着我们能有什么福气了,得为她的未来打算。”
奶奶说:“是呀,小丘正是读书的年龄,不能给孩子耽误了。”
大春说:“还是送去派出所吧。”
奶奶说:“这孩子太乖了,就怕往后又受欺负。”
大春说:“我看你是舍不得吧。”
奶奶说:“肯定舍不得。”
大春提醒地說:“明天就到胜利镇了。”
“舍不得也没有办法。”奶奶低下头在小丘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小丘的嘴角上扬,似乎在做一个好梦。
大春说:“说实在,奶奶,你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吗?”
奶奶说:“不去,我一个孤老太太,在哪儿死不是死,在别人的地方死了嫌晦气,干脆去陪我女儿,她需要我。倒是你,你该怎么办。”
大春无奈地说:“其实我有些害怕,让我再想一想吧,想清楚了,再作决定。”奶奶见大春开着车猛踩油门,生怕她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就没有再说什么。
大春开着蓝皮车沿着三一八国道继续行驶。公路两边的桦树树冠交叉,在半空中交融在一起,茂密的树叶形成一道绿色的拱门,仿佛带领着她们去某一个地方。
蓝皮车路过县城的郊区,小丘惊讶地大喊一声。透过树枝,前面不远处有一座小型的摩天轮,那儿应该有一个儿童游乐场。小丘是第一次见,欣喜地指着摩天轮。
大春则不以为然地说:“那个摩天轮太小家子气了,一点都不高,比这高两倍的我都见过。”
奶奶问大春:“那你玩过吗?”
大春摇头:“我哪有闲工夫去玩那个。”
奶奶说:“你是胆小害怕吧。”奶奶见小丘满是欢喜,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提议说:“我们一起去玩摩天轮吧。”
大春打破锣地说:“我们还是赶路吧,苹果不等人,以后有的是机会玩,去玩比这更大的,那才叫摩天轮。”
小丘眼巴巴地看着大春。
奶奶说:“明天就要到胜利镇了,玩一次吧。”
大春于心不忍地说:“那好吧,既然来了,就玩一次吧。”
奶奶说:“我们不能穿得破破烂烂地去,要跟别的家庭一样,光鲜艳丽地来个全家旅游。”
于是大春把蓝皮车开到了附近的公厕。她照例洗了一个头,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牛仔装。奶奶从蛇皮袋里翻出一件艳丽的裙子,裙子是旧样式,却洗得很干净。她花了半个小时才将裙子的褶皱弄平整。在大春的帮助下,奶奶换上了裙子。小丘高兴地围着奶奶转。
大春说:“这裙子花里胡哨,怎么看都跟你这老太不搭。”
奶奶说:“这是我年轻时候穿的裙子,那时候可好看了,哪像你,整天跟个男人似的,除了牛仔裤没个别的。”
大春说:“这些东西你都留着呀。”
奶奶说:“哎呀,丢不得,这是我的全部家当,我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
小丘望着两件裙子一脸为难,这两件裙子她都喜欢,不知道穿哪一件。奶奶见状,便说,粉色的裙子跟摩天轮更搭一些。小丘就换上了粉色的裙子,戴上了花帽子。
她们刚到儿童游乐场的门口,一位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大叔走过来拉客,说:“一家三口挺喜气的,照一张相,留个纪念呗。”
大春问:“照相多少钱。”
大叔说:“没照好不要钱,照好了,十五元一张。”
大春咋舌说:“这也太贵了吧。”
奶奶拉住大春,说:“好不容易来一趟,照一张相,多么难得。”她对大叔说:“照照照,这钱我出。”照片出来了,大春一看,照得挺好的,三个人中小丘笑得最开心。
进了游乐场,奶奶给大春和小丘一人买了一个棉花糖,给自己买了一个冰糖葫芦。奶奶戴着假牙咬不动冰糖葫芦,只能舔一舔外面的糖衣。没吃完的冰糖葫芦,奶奶用塑料纸包着,塞回了包里。大春和小丘玩了旋转木马和碰碰车。奶奶见没什么适合她玩的,她就去扔飞镖。奶奶以前当过民兵,扔飞镖还能找到当年的感觉,一扔一个准,结果赢回了一个巨大的皮卡丘玩偶。这可把小丘乐坏了,她抱着奶奶,亲了一大口。三人又吃了冰淇淋,最后来到了摩天轮的下面。大春又嘀咕着,这摩天轮太小了。三人上去后,发现车厢比较小,大春抱着小丘坐在左边,奶奶一个人坐在右边,几乎把空间占满了。虽然大春不停地抱怨,但是心情极其得好。等摩天轮开始转动,大春一边哼起年代久远的歌,一边打着拍子。小丘兴奋地指着天空。蔚蓝色的天空一望无垠。她们离蓝天越来越近。小丘伸出手,似乎等待摩天轮将她送到最高处,去抓天空的白云,可是云朵太高了,她没有抓到。
几分钟,摩天轮转完了。三人意犹未尽。大春玩累了,坐在椅子上说:“玩好了,我们走吧。”小丘直愣愣地盯着天空,有一朵像皮卡丘的云飘了过来。她又望了一眼摩天轮,想再玩一次,去把这朵云抓住。她相信自己能抓住。
大春说:“时间不早了,走吧。”
小丘指了指摩天轮。奶奶知道小丘想再玩一次,于是说:“来都来了,不玩尽兴还不如不来。”奶奶让小丘自己去玩一次摩天轮,她和大春坐一会儿。小丘蹦跳地去了。
大春说:“就你宠她。”
奶奶說:“不知道还能宠多久。”
大春拉着奶奶的手说:“算命的说你长命百岁,死不了。”
奶奶笑着说:“那我就不客气地活到一百岁再死。”
小丘坐在摩天轮上,伸手抓云朵,差一点就抓到了。
9
蓝皮车上路了。
奶奶和小丘都睡着了。大春打着哈欠开着车。前方有一栋房子,房子后面是山丘,房子前面有一棵树,一个池塘,大片的田地,地里种着水稻,田里种着黄瓜、西红柿和秋葵。大春将车速减慢,左看右看,这个地方给人熟悉的感觉,怕就是家的感觉。如果这真的是家就好了,大春正想着,一团黑影从车前掠过,吓了大春一跳,她立马急踩刹车。奶奶和小丘的脸撞到了玻璃,仿佛灵魂被撞了出来,回过头来,怔怔地看到了自己的身躯。
大春跳下车查看,什么都没有,可能是野兽冲了过去。奶奶不信邪,生气地瘪着嘴,沿着车转了一圈,在路边草丛发现了一只猫。奶奶大叫:“是一只黑猫。”它应该在附近流浪,骨瘦嶙峋,偌大的眼睛直瞪着奶奶。
奶奶埋怨说:“真是晦气。”
小丘蹦跶地跑了过去。黑猫虽警惕地弓起了腰,但是憨态可掬,小丘甚是喜爱。她顺手扯了一根狗尾草,逗了逗黑猫。黑猫起初不乐意,撇过头,见小丘没什么恶意,不一会儿跟着狗尾草摇头晃脑,柔弱地叫了起来。奶奶看不下去了,生怕小丘沾到黑猫的霉气,直喊小丘走。小丘扔掉狗尾草,一把抱起黑猫,她想带着流浪猫一起走。奶奶当然不允许。
小丘转向大春求助。大春望着黑猫一时语塞。奶奶拉过小丘,严厉地说:“不是任何流浪的猫啊狗啊都能找到家的,这是它们的命。”
小丘倔强地抱着猫,像是在说:“命也可以改变是吗?”
奶奶又说:“自己的命自己改变,而这猫猫狗狗的命,我们也帮不了忙,它们得靠自己。”
小丘似懂非懂地点头。奶奶趁机接过黑猫,嫌弃地扔回了草丛。小丘有些伤心,一路上郁郁寡欢。奶奶小声地问大春:“刚才是不是话说重了。”奶奶很是懊悔跟孩子说这些。
蓝皮车快要抵达胜利镇了。奶奶一直盯着前方,眼里带着忧愁,看得出来,她很纠结。大春了解奶奶,奶奶是想和她们多待一会儿。大春盘算着不如一脚油门不停车,奶奶也不会从车上跳下去。
镇区的路口有一队警察设卡盘车。大春突然见到警察,一下子就慌了,踩在油门上不放。明明说是国道上警察少。奶奶见状,凑过来握住大春的小臂,安慰她说:“闯不过去,随缘吧。”大春这才将刹车踩住,车稳稳停住了。
警察上前问:“你这车前头怎么撞成了这个样子。”
大春见到警察半天说不出话来,一旁的奶奶赶忙说:“昨日天黑,车不小心撞到了树上,正准备去修。”
“开车要小心点。”警察向驾驶室扫了一圈又问,“怎么光是女人?”
奶奶说:“女人就不兴许开货车呀。”
“那倒不是,只是少见。”警察正准放行的时候,骤然想起了什么,从兜里拿出一块糖,递给小丘说:“我家闺女和你差不多大。”
小丘没有接,眼巴巴地看着奶奶。奶奶点了头。小丘接过了糖。奶奶代她说了一声谢谢。这时警察伸手去摸了摸小丘的头,小丘害怕地躲开,却把帽子甩掉了,露出了头发茬。
警察尴尬地说:“原来是男孩呀。”
奶奶连忙搂着小丘说:“瞎扯,明明是女孩。”
警察问:“多大了?”
奶奶直盯着警察说:“我老了,记不清楚了。”
警察又转向大春,“这是你女儿?”
大春目光躲闪,不知如何作答。
警察又问了一遍,语气加重了。奶奶在一边连忙说:“是她的女儿。”
警察瞪着大春,大吼了一声:“这到底是不是你女儿。”
奶奶见状,推着警察的手说:“说了是她的女儿,你怎么不听。”
就在这时,大春捧着脸,大哭了起来。
许久,大春才抬起头,只见胜利镇被一道红色的彩霞包裹着,发出迷人的光彩。彩霞的正下方停了一台蓝皮车,那车她再熟悉不过,车里面也有个奶奶和小丘。奶奶背着大包小包下了蓝皮车,沿着山路,头也不回地走了。一生的家当压得奶奶步履蹒跚,个头显得更瘦小了。奶奶每一步都走得很重,似乎地上能留下一枚脚印。出乎大春意料的是:坐在旁边小丘没有哭闹,而是抱着皮卡丘玩偶,乖乖地趴在车窗上,挥舞着小手。奶奶越走越远,大春双唇颤抖,对着奶奶的影子,蹦出了一个字“妈”。奶奶回过头,笑了笑,然后唱歌童谣:大公鸡,尾巴拖,三岁的孩童会唱歌……大春也跟着唱,她伸出双手,想将小丘拥入怀里,可隔着老远,怎么样都抱不到一起。大春大声喊了一声小丘。良久,小丘回了一声“妈”。小丘声音很弱,大春却听得清清楚楚。
【作者简介】废斯人,九零后,湖北罗田人,作品见《花城》《长江文艺》《广州文艺》《山东文学》《野草》等刊物,有小说被选刊转载,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青年作家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