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农民进城》(创作谈)
2022-05-19阿成
阿成
大家知道,过去我一直是以写城市题材小说为主的作者,涉及农村题材的小说比较少。主要是我来到这座城市比较早,对乡镇的记忆还停留在四五岁之前。再加上我生活过的小镇分别是一个铁路镇(一面坡镇)和一个林业镇(横道河子镇)。毫无疑问,一面坡镇和横道河子镇都是跟中东铁路的修建有直接关系。这样的小镇虽然有着明显的乡村风光,但是比之纯粹的农村还是略逊一筹。特别是一面坡镇,它是中东铁路沿线上的一个重要的集散地。因此,那些闯关东过来的人常常会选择在这里落脚,这其中就包括我的爷爷。人是第一生产力。小镇迅速地繁荣起来了,不仅是铁路职工,还有服务业等等。从事这些行业的人绝大部分也是来自闯关东的农民。从遥远的农村来到黑龙江,来到一面坡,来到这个镇上寻找生机的不仅仅是这些农民兄弟,还包括他们的家属。应当说他们是第一批进入城镇生活的人,其中还包括从俄罗斯等东欧国家来这里谋生的那些颠沛流离的穷苦农民。就这样,小镇成了他们的梦之地。与当代的农民进城所不同的是,最早一批进入城市的人是为了生存,为了活命。而第二批第三批进城的人就不仅仅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身份的改变,为了获得更高质量的生活,想要过上城市人那样体面的生活。这一点和横道河子镇非常相似,那儿也是一个仅仅小于一面坡镇的铁路集散地,不仅如此,它还是全国保存俄罗斯建筑最好的小镇。因为那里疑似我的出生地,所以我经常到那里去,到现在还可以看到那里牵连不断的俄罗斯建筑,民房、教堂、会所、医院,等等。尽管有些已经被当地想当然地改造过了,但是,那种俄罗斯固有的风格终究是无法改变的。横道河子镇也是遥远的山东、河北等中国农民的谋生地。同样,其中也包含着那些俄罗斯侨民,他们在这里养奶牛,酿酒,养蜂,种果树,等等。但更多的人是在铁路上做事。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一些城市人。比如说,大名鼎鼎的王洛宾先生也曾经在这儿的铁路上工作过。外国侨民似乎就更多一点儿。
那么,到了我父亲这一代情况略微有些不同,很显然,他们并不满足他们父辈的生活式样。或是在这里求学,比如我父亲。或是在这里打工。总之,一面坡是他们一个新的出发点,他们要从一面坡出发,去更大的城市,齐齐哈尔或者哈尔滨。很显然,这个铁路镇和林业镇已经不能满足或者承载他们的梦想了。曾经有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说法,说是当代的农民第一步的梦想,是从农村到乡镇去。第二步的梦想是从乡镇到二三等城市去。第三步则是从二三等城市到省城去。省城的人住久了也会躁动不安。他们想从省城出发去“北上广”。而在“北上广”奋斗的过程中,他们又想去美国、英国、法国等欧洲发达国家发展。这一点和某些人要求进步非常相似。举一个比较有趣的例子来说,当了副科长就想当正科长,当了正科长就想当副处长,当了副处长就想当正处长,然后是副厅、正厅。这和《一个帽子的故事》的寓言非常相似。总而言之,人们追求进步与幸福的脚步和梦想永远不会停歇,甚至一刻也不会停歇。因此人员流动,除了战争和自然灾害的原因之外,还有梦想,它也是使得一些人背井离乡的动力之一。所以说发展,进步,追求,向着幸福出发,是硬道理。到了今天,这样的人和事每天都在我们的身边发生,而且它还具有某种传承性。当一个人的梦想彻底破灭之后,就会把他们的梦想移植到他们的孩子身上,让他们继承自己的薪火,披荆斩棘,奋勇前进。
关于这篇中篇小说《农民进城》并不是来一次穿越或者跨界的实验。这恐怕还要说到我这个人的一些生活习惯。中青年时代我比较喜欢逛街。不消说,这跟我曾经在这座城市里开无轨电车和汽车的职业有关联,喜欢到处走。就像有人喜欢游泳,一生都在喜欢游泳,只要见到水就想脱掉衣服跳到水里游上一番,别以为他们老的时候就会停下来,不,他们会变得更加狂野,开始冬泳了。人们常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其实,习惯和本性的内涵是非常接近的两个词。我的这种喜欢逛街的顽固的习惯保持了相当长的时间。但是岁月不饶人,岁数大了,再去那些时尚的商店去逛有点儿不好意思。你在啥也不买的浏览过程中能觉察到对方这样的判断和眼神。可是你不得不承认习惯是一种力量,更是一种驱使。必须走出去。好在私家车出现了。现在,只要有空闲,我就开车到附近的乡村乡镇去转一圈儿。是啊,乡下的风光总是给人以一种舒服和宁静的感觉。你会在某个乡镇某个村屯停下来,那儿总会有小饭馆,即便没有,你可以推开某个陌生人家的篱笆院,进去和人家攀谈几句,在攀谈的过程中,你会发现款待你的大多是老人。他们的子女,儿媳,女婿,都到城里打工去了。让人非常震惊的是有的是整个村屯几乎没有几户人家在住,而且在村子里极少能看到年轻人。我曾经和小马一块儿去伊春,中途经过他的家乡“小白”。在小马的讲述当中,当年的小白是一个林业镇,逢年过节的时候,家家高悬着红灯笼,贼漂亮。大人孩子人声鼎沸,爆竹声不绝于耳,那是何等的热闹啊。现在,整个小镇除了他弟弟一家之外,还有两户人家没走。其他人家都走了,都进城去打工了,都去逐梦去了。这种现象的出现,除了林业需要重整山河之外,还有机械化和现代化在农业生产上的广泛运用。许多农户把自己的地都承包给大型的农业生产集团了。所以,农村的这些剩余劳动力走出去,到城里去成为一种积极的而且是非常有魅力的趋势。
——这也是创作这篇小说的一个基础。
这种城市格局的变化,包括农村的变化,首先是你必须面对这些新城市人的到来。从农村到城市来生活已经没有什么限制了。你只要在这种城市里生活就免不了和他们打交道。是的,城市人和农村人彼此之间总是隔着一层,隔着一层的交流也是交流。而且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他们的到来给城市带来了新鲜的活力和更多的选择与谋划。比如,农村菜和西餐不仅是新城市人的选择,也是城市原住民早年的梦想。
沒错,一切都发生在改革开放以后,农民开始进城了,而且越来越多,在任何一个小区里都有农民在这里安家。你生活的这座城市里随处都可以看见来自乡镇的农民兄弟姐妹,并且从他们的衣着、神态和职业上,能够觉察到他们正在进行着从农民到城市人转化的自觉。过去有一个老作家高晓声写过一篇非常有名的小说《陈奂生上城》。陈奂生上城是来一趟,住了一宿,然后就回去了。现在大不同了,无数个陈奂生来到城市后就不打算再走了,而且是真的不走了。记得有一次我作为司机陪同家人去农村采访。正是初秋时节,中午,村里的领导安排我们到一家去吃午饭。进到院子里,我们看到他的私家车就停在院子里,那是一个很不错的商务车。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一家人已经搬到城市里了,在那里做买卖,而且这种现象在这个村子里非常之多,他们现在回来是把这个家当成了他们的别墅,作为一种感情的依托回来看看。我深切地感受到,农村的巨变就是这样在不经意之中悄然地发生着。我们吃的菜全都是这家的男主人从他家的菜园子里摘下来的,黄瓜,辣椒,柿子,茄子,豆角。他满头大汗地端到了屋里,一脸的汗水,一脸的满足。我多嘴说,总算干了一把农活儿。是吧,兄弟?他冲我伸出了大拇指说,这就跟犯了烟瘾酒瘾一样,犯瘾了,就回来侍候侍候菜园子,过过瘾。
但是也有例外。记得在齐齐哈尔的农村就有一个文友的妹妹,她去过城里,也在城里干了一段,但是,两口子还是选择回来务农。这个年轻的小媳妇儿跟我说,我不喜欢城市,城市什么都要钱,没有钱你寸步难行,甚至你上趟公共厕所也得花钱。好像人人都是大富翁一样。我们就回来了。大叔,你看,在农村多好,吃黄瓜,吃葱吃豆角到菜园子里就摘,啥都不用花钱买,而且空气还好,不像城市里那么吵。在城市里过个马路还得等红绿灯,过的时候你还得快跑,心里战战兢兢的。
我也不能免俗,我常常把在农村的一些经历和照片发在朋友圈里。恰巧微信圈儿的一个文友提醒了我,那我就写写他们当中的一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