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格原型理论视角下的巴金童话《长生塔》
2022-05-18王博涵
王博涵
荣格认为,每个人的人格中都具有重要意义的原型。作为分析心理学的奠基人,荣格的原型理论对文学批评以及精神内涵的分析产生了较为深远的影响。他的核心理论包括集体无意识和原型。荣格认为梦反映了一种原始的祖先经验,被称为集体无意识,原型则是集体无意识的表现,只有正确地处理原型,人们才能获得健康的人格。《长生塔》作为一部童话,其中复杂却又充满童真的语言和人物引人深思,每一个人物都鲜活而饱满。因此,我们用荣格的原型理论来解读《长生塔》,探索个体人格以及童话背后的故事—这究竟是梦话还是真话?
一、“人格面具”的膨胀与扭曲
荣格提出人格面具是人在公众场合所展现的面具或者外观,其意图在于呈现对自己有利的形象,从而使社会悦纳他,并使得个体从中获益,取得想要的成果。这也是荣格原型理论中的基本原型之一,顾名思义,就是在人与社会打交道时,在“自性”外笼罩上一层伪装人格的面具,这张面具掩盖了人们的性格特征以及真正的内心世界,是一种为了实现社会目的从而形成的心理建构,使人们不再是“真实的人”而是“表现的人”。
(一)自我的过度沉浸—人格面具的膨胀
荣格认为“当一个人的自我认同于人格面具而且以人格面具自居时,这种情况被称之为‘膨胀’。一方面,这个人会由于自己成功地充当了某种角色而骄傲自大”。
戴上“皇帝”面具的皇帝。皇帝看似是一个没有任何人格面具,肆意发挥本性的人,但在我看来,他所带的面具,恰恰就是“皇帝”。抛开皇帝的身份,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不会有任何“大臣”每日在他周围欢呼—“伟大的皇上啊!万能的皇上啊!”不会有人对他唯命是从,他也不能对别人说杀就杀。就是因为“皇帝”的身份,他才对自己的权威感到无比骄傲,并逐渐在潜意识中认为“所有的人都应该赞美他、奉承他”。因此,他非常厌恶那些远在海边的“贱民”,因他们不懂礼貌,不对他跪拜。他过分热衷于扮演“皇帝”的角色,整日听着“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以至于他失去了“自己其实是个普通人”的自我认知。当他的生命像常人一样,即将面临尽头—皇帝的面具要被死神摘下时,便强迫身边的人帮他延续生命,从而稳固地将人格面具戴在自己的脸上。当专使找不到长生不老药时,当贱民们的血溅满长生塔的石块儿时,他只是冷酷无情地说“杀,杀”,可见他的人格面具膨胀到了惊人的地步。因此,在故事的结尾,虽然皇帝早已奄奄一息,也不愿承认自己和常人一样会面临生老病死,而是选择牢牢抓住“皇帝”的面具,随着长生塔的倒塌,怀着不甘离开了。
(二)自我的认知变形—人格面具的扭曲
1.“贤明”的老臣
我认为,这位老臣在故事中起到的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作用—当皇帝吃了长生仙药没有效果时,他说是贱民的诅咒;当皇帝的病体依旧毫无起色时,是他提出了“长生塔”的传说;当大臣们不知该怎样开始修建长生塔时,他说可以不惜任何代价;在故事的结尾,也是这位老臣主张提前登塔……这个“贤明”的标准,是谁定的呢?在故事里的社会中,“贤明”是为皇帝服务,早已和它的初衷背道而驰—是為了少数人的利益而拥有、被夸赞的“贤明”。所以,这位老臣就是在这样的人格面具下,被“假贤明”蒙蔽双眼,逐渐踏上了人格扭曲之路。
2.“从众”的大臣
人格面具也被称为“顺从原型”。就像荣格所说:“在任何情况下,一个人想要成为他自己看起来很棒的人的诱惑是巨大的,因为这个人格面具通常会带来金钱上的奖励。”《长生塔》里的大臣们圆滑世故并对皇帝彬彬有礼,他们通过这样的面具来维持和上级的交往,从中获得的利益有助于他们生活的富足、安稳,然而他们对人格面具的依赖导致人格的扭曲—他们失去了正常的“是非曲直”的辨别能力,并为了体面的官职,不惜一切代价。在帝王社会中,对大臣有一条人人默认、至关重要的要求:作为上流社会的官员,必须严格以皇帝的喜怒为标准。受这种社会规范的影响,大臣们开始阿谀奉承,以至于当面对长生不老药寻求未果时,甚至选择以欺骗的方式让皇帝高兴,从而维护自己的人格面具。而恰恰也是他们对人格面具的错误使用,不但间接加速了皇帝的死亡,也导致了他们人格的扭曲和自我的丧失。
(三)没有人格面具的悲哀
荣格认为,一个人没有人格面具是最理想的,他的人格也就是最健康的。然而,“人格面具的存在却是人类生活中的一个事实,并且还必须寻求表现”。
故事中的“贱民”,是童话中的一股清流。他们的魅力来自他们清醒的头脑、独立的性格和自由的精神,也是巴金想要歌颂的对象。他们没有屈从于皇帝的权威,没有像那些臣僚匍匐在君王座下高呼“伟大”“万岁”……他们能够直言不讳地告诉专使,世上只有速死的方子,他们有着自己的生活空间—在山中、在海边,他们的生活虽然困苦,但他们懂得维护自己的利益,不惧酷刑和死亡,采取自己的方式进行反抗和斗争。在我看来,他们符合荣格的“没有人格面具”之说,但反观这些人的生活:穿着破旧的衣服,整天忙着做种种劳苦的事情,回到家里只有寒冷和饥饿,生死大权掌握在达官显贵手里……没有人格面具,在现实生活中会被黑暗所吞噬、淹没。
虽然巴金称自己所写的是一部童话,并且曾经把它们称为是“梦话”:“梦话常常是大胆的,没有拘束的。那些快被现实生活闷煞的人倒不妨在这些小孩子的梦境里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但是他却又揭露出了一个最为残酷的社会现实—大多数生活在公共社会中的人们的真实自我总是和他们戴上的人格面具产生冲突,就像理查德·里赫曼所说:“我们可能会对某个特定的角色过于痴迷,以至于忽略了自己的整体的个性。”像“贱民”这样有着清醒认知的人,却遭受了冷漠、残酷的社会摧毁,他们意识到了这个社会的病态,却又无法战胜,只能懦弱地屈从,或是以非暴力的手段抵抗,他们虽有反抗意识,但他们的苦苦挣扎在现实面前却又不堪一击。
二、“把他所憎恨的阴影画出来”
阴影是我们心理上黑暗和被压抑的部分,也是荣格原型理论中的基本原型之一。人格面具与阴影是相互依存、相互作用的关系,只有当二者之间达到平衡状态,才能够实现自性化的进程和人格的完善,任意一方的偏颇都会造成无法想象的恶果。在中国的现当代文学史上,巴金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在《长生塔》这部童话中,我们可以看到巴金向“一切旧的传统观念,一切阻碍社会进步和人性发展不合理的制度,一切黑暗势力”发起了凶猛的冲击。
(一)童话中的阴影
童话的第一层意思,则是作品中父亲为“我”讲的故事。而文中的皇帝,则是阴影原型最为显著的体现。皇帝的阴影,形成于他在逐步适应“皇帝”这个身份以及童话中社会的文化规范过程之中。前期我们可以看到,一片平静、祥和的景象,不同阶级的人们都在循规蹈矩地生活着。混乱始于皇帝内心深处阴影的爆发—他想要与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对抗,从而变得十分残暴。荣格曾经说过,一种强有力的人格面具可以抑制阴影中的种种卑劣成分。但皇帝人性中的阴影面早已摆脱面具的控制—皇帝的身份无法控制他的暴虐、自私、冷漠,妄想以自我的意志改变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逐步拖垮他自己的身体时,也使臣民们痛苦不堪。
童话的第二层意思,则是作品中的“我”和父亲。“我”和父亲所处的环境是随着故事情节而变化的,起初是“放着霞光的西边天空”,而后随着故事中皇帝阴影面的爆发,环境也逐渐被笼上阴影,“天边除了最后一丝光亮外,什么也没有”,这是故事转变前最后的光。“火光一亮,他的多皱纹的脸在黑暗里现了一下”,故事里的专使们为皇帝找来了所谓的“长生仙药”,“依着北斗星给我们指的方向慢慢走回家去”。故事里长生塔倒塌,只留下了血迹斑驳的石头灿烂发亮。“我”和父亲所处的环境变化似乎在暗示着故事情节的发展,虽然只是日出日落、昼夜更替,但随着环境中的阴影到来,故事中的皇帝和大臣的性格阴影面也逐步被激发,伴随着微光出现,故事也会发生转机。或许在某种角度上,可以将这一现象理解为巴金在暗示我们“故事中的皇帝不可能成功战胜自然规律”,不得民心的结果就是统治阶级自身的灭亡。
(二)现实中的阴影
文学创作与现实生活紧密相关。《长生塔》创作于20世纪30年代(1934年12月),彼时的中国,正处于严重的阶级矛盾和冲突之中。从童话中我们可以看到巴金运用文学中的阴影来映射现实阴影,看到旧制度的落后与险恶,并感受到他的愤慨。巴金在《长生塔·序》中写道:“现实的生活常常闷得我透不过气来,我的手上、脚上戴着无形的镣铐。”因此,这部“童话”看似是在写古代,实际是在描绘现在,而其中不仅仅有着对现实生活中阴影的揭露与回应,更是蕴含对未来理想社会的向往—“皇帝”死亡,群众的血肉战争取得胜利。
三、玛纳的物化形式
玛纳,是超自然力量的音译,来自于太平洋群岛美拉尼西亚土著语,指超自然的力量—可以依附于人或物,有使人得福或致祸的能力。他们能产生奇迹,并且有治愈疾病的功能。
(一)以站在“上帝视角”的父亲形象呈现
父亲,是玛纳的物化形式之一。《长生塔》通过父亲给“我”讲故事的方式,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幅生动形象的社会生活艺术画面。父亲担任故事内层的全知叙事者,他在“我”的面前是具有绝对权威的,并且似乎总能跳出故事之外,来解答“我”懵懂无知的问题。在故事开篇的每一段问答之中,每当“我”提出充满稚气的疑问时,父亲总会以成熟的口吻提醒“我”这只是“故事”、只是童话。对于故事的内容,父亲也是具有“主宰者”能力的,作为讲述者的他可以使故事中的人物遇“福”或是遭“祸”,他用简短的语句和高亢的语调,不仅塑造了故事中暴力、荒淫的皇帝,也塑造了循循善诱的父亲和不谙世事、天真善良的儿童形象,彰显了父亲对孩子的教育意义。
(二)以具有超自然力量的“长生塔”形象展示
“长生不老”是历代帝王都在追求的神秘能力。在《韩非子·说林上》中曾提到过“长生不老药”的存在:“且客献不死之药,臣食之,而王杀臣,是死药也,是客欺王也。”因此,继秦始皇之后,中国古代的王公贵族呈现痴迷于长生之道的现象。生死乃是人世间之常情,是自然界的基本规律。而那神秘的具有永生力量的“长生塔”,便是超自然的代表—住在里面可以避免一切人间的诅咒,还可以接触天空的灵气,在里面唯一修行的人可以获得长生。但最后这个原型却轰然倒塌,作家借父亲的嘴说出“沙上建立的楼台是从来立不稳的”。作为超自然力量代表的长生塔不但不能令人永生,反倒是随着自身的塌落加速人的死亡。由此可见,“长生塔”这个原型形象颇具反讽的意味。
长生塔倒塌了,皇帝死了,故事落幕。这或许恰恰印证了鲁迅先生的那句话:“悲劇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而针对引言中提出的问题,我们也有了回答—似是梦话,却是真话。借助荣格的原型理论,巴金先生创作的这部童话有了新的角度可以让我们分析、理解,并对自身开始审视和反思。《长生塔》虽是童话,但在我看来更多的则是对成人读者的教育意义,在巴金先生的另一本书《雾》(“爱情三部曲”之一)中的主人公曾经说过,“童话不仅是写给儿童读的,同时还是写给成人读的。而且成人更应该读,因为这可以恢复到童心”。巴金先生本人也说,让“那些快被现实生活闷煞的人倒不妨在这些小孩的梦景里吸一点新鲜的空气”。《长生塔》虽已结局,但它所蕴含的丰富的思想意义将对读者产生更为深远的影响,它的精神内涵也值得运用其他学者的精神分析理论进行进一步的探讨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