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头牛”
2022-05-18纪文轩
纪文轩
高廷伦
1937年生,山东省聊城市茌平区人,中教高级职称。1964年毕业于山东师范学院中国语言文学系。曾任茌平二中教师、教务主任,茌平一中教务主任,茌平县第二农业技术中学副校长,茌平县职业高中校长。获地级职业教育先进工作者称号。茌平县作家协会会员、聊城市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楹联协会会员。
一、牛犊出世
1.“文曲星”出生
我出生在1937年的一个夜晚。我奶奶告诉我,我母亲临产,到半夜我都没有生下来,她就跪在香案前捻了一千八百个佛珠,磕了一千八百个响头。天快亮时,有颗星星突然从枝头上跳了起来。这时候,奶奶听到了我的哭声,接生婆三步并作两步地从屋里走了出来。也是因为那颗星星,奶奶就给我取小名叫“文曲星”。
2. 半农半读
当时,人们对念书一事都不怎么认可,家长怕自己的孩子念完书一去不返,到外边“不务正业”。我家种了十七亩地,父亲忙不过来,不同意我去念书。我苦苦哀求,并承诺半日劳动半日念书,闲时念、忙时不念,父亲这才答应。我每天早晨都早起干活;中午也不歇晌,扛了锄就去耪地,之后再去上学;下午放学回来先喂牛。那时二弟两三岁,我抽空还要抱孩子,一天到晚没有闲的时候。
当时我的老师是方广汉,他知道我在家里的难,很照顾我。我因在家中干活迟到了,他不仅不批评我,还把我叫到办公室安慰我;看我手上脸上有泥,就领我到面盆前去洗;见我饿了,就给我浸碗炒面吃。我就这样读完了四年的小学学业。方老师对我的影响很大。
3. 考入完小
1949年年底,我小学毕业,即将考完小。一说考完小,父亲怎么也不让去,我磨破了嘴皮也不行。后来我搬来了大姑和二姑,在她们的劝说下父亲才允了,前提是忙时必须回家干活。考试榜张出来,周围的同学中只有我一个人被录取了。我记得,开学那天雪大路滑,我一路上摔了好几个跟头,但还是抢了个到校第一名。但是到了春天,家里头活多,父亲还和人合伙开了个榨油房,忙不过来,就决定让我停学回家种地。没办法,我只好辍学了。
4. 再考完小
之后二年半的劳动大熔炉,让我成了一个典型的庄稼汉子。一天,我照常下地干活。当我走到西寨门,碰到一位大爷。他看我荷锄下地,吃惊地问:“你怎么还去耪地?人家都去冯屯考完小了!你怎么不去?咱村去了十几个孩子,你要去可别去晚了!”于是我就扛着锄回了家,没和父母说,怀里揣了两个高粱饼子,去冯屯赶考了。四五天之后,几个同学约我去冯屯完小看榜,我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村里只有我一个人考上了。父亲也很高兴,这次没有再阻拦,同意我去上学,实现我的完小梦。这一回,我被编入第八级,教室在前院过堂的大瓦屋内。当时的条件愣①简陋,课桌窄、板凳矮、地面脏、墙皮黑,墙角里挂满了蜘蛛网,房顶上露着天,砖垒土泥的讲台上放着一張只剩三条腿的讲桌,另一条腿绑了一根木棍架着。黑板是在墙上泥了水泥,又刷了墨汁,有个角露出了土墙。即使是这样的学校,在冯屯一带也算条件好的,比起那些村小要好好几倍。
二、花季年华
1. 考初中
二年的完小生活平平淡淡,每个星期三下午回家拿干粮,星期六下午放学回家,星期天下午返校。我知道上学机会来之不易,学习的环境又十分艰苦,因此,我的学习态度无丝毫懈怠,每次考试总是前五名。
考初中我报了聊城三中。这是一所新建学校,第一次招初中生。那年考试形式很特殊,上午考的课程午后就张榜,上了榜的考生下午才有资格继续考。我很幸运,上了第一榜。下午考试时,我的兴致很高,临场发挥特别好,一篇作文写了洋洋千余字,很自信地出了考场。第二天看榜时,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我高兴地跳了起来。
2. 考大学
初中毕业后,我来到济南二中上高中。这三年,是决定我一生命运的关键时期。因为我拥有了上大学的机会与资格。
高考前,我常常提着书包,约三三两两的同学好友,步行到趵突泉复习功课。因此我的分数相当高。我喜欢教师这一行,所以就报了山东师范学院。
高考过后,我就回到老家等通知。一天,正在和父亲泥房顶,我弟跑进来,大声说:“来通知啦!考上山东师范学院啦!考上大学啦!”我不慌不忙地从梯子上下来,把通知书拿在手上,心想自己成了大高村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
三、成为教师
“文化大革命”期间,社会秩序混乱,知识分子地位不高,教师更是被称为“臭老九”,学校的正常教育教学都是停滞的。直到1973年,风起云涌的时代才差不多过去,学校管理混乱的情形也逐渐结束,教学开始走向正规,学校基本上能按部就班地上课学习了。
但是,经过多年的冲击和洗礼,语文教材上的内容有了巨大变化,旧文章被新题材的内容替代,有关的教学资料和教研文章都没跟上,这对那些教学水平不高的教师而言就失去了“拐棍”,不会备课和讲课了。
于是,1973年,我参加了全县教师培训班。在全县教师培训班上,一些语文教师对我的授课评价很高,县里也认为我讲得好,就决定在我的班上组织一次全县语文教学观摩课。那次观摩课来的人很多,有六十多人。我和全体听课人员一起在课堂上随课文中的记者赶路,轻松愉快,学生长了新见识,我也在轻松愉快中圆满地完成了教学任务。
四、农技中学
1. 农技初创
1985年,我开始负责茌平县第二农业技术中学。学校虽然成立了,学生也招了,但是无校址。经分管教育的副县长多方联系,学校才在田庄农场临时安了个家。教室是农场面粉厂的三间库房,学生宿舍设在磨面坊里,院子里荒草芜棵,坑坑洼洼。我们用好几天的工夫清理打扫,才略微像个样子。
学生宿舍安排在面粉机房里,没拆完的机器旁边有一米多深的水泥池子,学生的睡床就安在池子边上,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池子里,崴了脚、磕了腿是常有的事。
在上级领导的关怀下,半年以后我们搬到县武装部民兵训练基地。这里条件比农场好了几十倍,我们又自己动手搭了车棚,修了男女厕所,在小操场上整修了简易跑道,有了自己的简易活动场所。办公条件也好多了,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些事情了。
2. 临危受命
服从上级安排,我从1990年回家待命至1994年,决定搬到茌平县城定居。当时农业技术中学已经改名为职业高中,停止招生达八年之久。因为没有自己的校舍,就临时借用县师范学校的一个会议室办公,会议室里只有几张破连椅,办公时就在连椅的后背上写写算算,十分艰苦。
那时职高招生并不另立考场考试,只收中考落榜生。因为我们办学条件较差,师资力量又不强,就连这些落榜生也不愿意来报名。就这样,我们共招了110名学生,分为一个服装班和一个机电班。
学校没有自己的收入,只有人头费和每月二百元的办公费,连最起码的笔墨纸砚钱都开不出,穷得叮当响。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县里通知我出任校长,肩负起办学的担子,并要求立马上任开学。于是,1994年年末,我开始第二次“创业”。
3. 二次创业
我“创过业”,所以在第二次“创业”时并没有畏惧,这次“创业”面临的第一个问题仍然是房舍问题,多少要有几间房子,总不能在露天地办公上课吧?我找到管文教的副县长和教育局,他们答应给我们建教室,再借给我们一块空地建女生宿舍,我们拉了小院落,又用铁架子焊了一大间自行车棚子,学生的教室和住处就这样解决了。此外,我还写了校歌歌词,由音乐教师谱了曲,让老师和学生更有干劲儿。
五、老当益壮
1. 河北打工
1997年我本来要退休,一个偶然的机会,由老同事王玉臣介绍,经和家人商量,我决定到河北沙河市一所私立中学教书,具体任务是教初中二年级两个班的语文,月工资1300元左右,报销往返车船费,就当时来讲待遇还算优越。
那时候刚从执教近四十年的火线上退下来,总觉得闲得慌、闷得慌,玩不高兴、吃不好、睡不好,像是少了许多东西。在这种情况下出去找点事干,对我来讲是一种安慰、一种快乐。
2. 吃闭门羹
学校给我安排了初中二年级的一、二班。之前,这两个班是由一位当地的老师教。当学校领导和班主任陪我到班上接班和学生见面时,黑板上写了一句:“不要新老师,还我原老师。”领导引荐我时,一些学生甚至公开站起来反对,表示拒绝和抗议。我自我介绍时,有一些学生喊口号:“新老师请回去,还我原老师!”
初上任就吃了闭门羹,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我内心深处对学生还是谅解的,我是新来的,他们有点认生是必然的。他们不了解我,所以,不管他们反对我还是拥护我,我都想试试,让事实说话,证明我自己。
3. 峰回路转
当然,大多数学生还是很同情我的,他们暗地里支持我,有的跑到我的办公室,主动做我的工作:“闹事的学生是少数,绝大部分学生都支持你,你尽管去上课就行,我们保你的驾。”经他们这么一说,我心里很感动。我分批找那些向我示好的学生开座谈会,找他们谈心、拉近乎,使其主动向我靠拢。这办法可真有效,当天晚上就有几个闹事的“小头头”主动找上门来低头认罪,并表示永不再犯。
为了备好课,我早上早起、中午不睡,力求把教案写得圆满精致,认为教案成熟以后才搬上课堂。因为我在备课上下足了功夫,在课堂上可以运用自如,学生不开小差了,不打瞌睡了,也不说话了,听我的课成了一种乐趣、一种享受。
4. 离开
当我把下学期不再回来的消息告诉学生时,学生们像炸了锅,一群群涌向我的办公室:“老师你为什么要走?”我再三解释,他们仍拉着我的手,一遍一遍地问我,有的居然罢下一节课,来到我的办公室,里三层、外三层,把我围了个“风雨不湿,撒土不透”。
后来,他们又开始分头约我去照相馆,拍照合影,认为这样才能变成深刻的记忆。有的学生花百元钱买了“傻瓜”照相机,整天围着我拍照,我简直成了校中的第一新闻人物。不到几天的工夫,他们和我共拍了近兩千张照片,我也感到荣幸和满足。
访谈后记
对高老师的第一印象,就是“活到老,学到老”。高老师已85岁高龄,却能够熟练地操作手机、电脑等电子产品。本想以微信电话的形式进行访谈,但考虑到高老师年纪较大,使用微信不方便,怕这种方式会带来困扰,没想到当我发出第一条信息,高老师竟立刻回复:“稍等,我用电脑把我的简历发过去。”这让我看到了高老师虽处耄耋之年却不断尝试新事物的优秀教师形象。
访谈时,高老师的眼睛总闪着光,我能够从他的眼里看到希望与光明,还有对教育藏不住的热爱。在他心中,教书虽然不是他的全部,却能让他获得快乐,实现自我价值。
高老师将自己比作一头牛,这也是本文题目的由来。他说:“我的一生,纯系牛的一生,勤勉认真,按部就班。处处干脆利落,事事有条不紊,富有责任心,既低头拉车,又抬头望路。我的一生,颇具牛的特性,给予人的多,要求于人的少;吃的是青草,挤出来的是奶;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牛的信条是:凡今天能办的事,决不拖到明天;凡自己能办的事,决不拖累别人。牛就等于默默地承受,默默地做。”我想,这些大概能够代表他的一生吧。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师口述史研究中心)
责任编辑:胡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