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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芳踪

2022-05-18司马谦

飞天 2022年5期
关键词:顺子小姑兰兰

司马谦

奶奶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四月的阳光很是芬芳,照在她的脸上。风一吹,阳光似乎索索抖动几下,她脸上那块光斑也像一朵花儿,沉醉了。

我们守在奶奶身边。她再也不会点着我们的鼻子,用瘪瘪的嘴说:“小鬼!”奶奶生前又懒又馋,再也不会和我们争东西吃了。当然,隔壁的大奶奶果真输给了奶奶,因为奶奶总爱说:王小月呀,她活不过我。

我的奶奶叫刘芳芳,她还有个姐姐,不过联系很是疏落。我奶奶16岁就嫁给了我爷爷,我爷爷在我出生前去世了,所以,我从不知道他的鬼样子,我只能从墙上那盏走马灯苦苦追寻他的影子。

我奶奶说:你爷爷呀,手可巧!他会做木匠活,村里那些大衣柜、桌子椅子杌子几乎全是你爷爷打的。你爷爷打家具的时候,别提多精神了,榫卯没一点儿痕迹,刨花像雪浪一样哗哗流下来,一件家具打完,你爷爷就像站在雪堆里。奶奶还说:你爷爷呀,还会钉萝卜钱(过年檐下飘动的挂千),他自己在石蜡上刻图案,那些图案有的是“八仙过海”,有的是“五谷丰登”,不知比别人家从集上买的好看多少倍!

奶奶将爷爷亲手做的那盏走马灯挂在墙角。逢到过年,便点上一支蜡烛。风吹过来,身上沁出阵阵寒意,但那火苗晕出的,却是一汪温暖。风在撒野,走马灯在摇晃,火苗在灼灼地颤抖,使人产生一种宽慰和感动,仿佛时光并未逝去,温暖的日子在眼前,也在将来。我踮起脚尖,伸出胳膊够走马灯。我手尖似乎过了一股小小的电流。然而很快,我又缩回手,我的胳膊被奶奶一把扯住:“小鬼头,一边儿去!”我摸了走马灯,奶奶恨我。谁摸走马灯,她恨谁。

我回头看着奶奶。她穿着绛色棉袄,黑绒裤子,脚上是三寸金莲的鞋子。整个一旧式物种。她盯着我,浑浊的眼里有光闪来闪去,仿佛怕我再摸,扯着我的胳膊走进屋里。我一屁股坐到床上。

床很硬,我拉过褥子垫在下面。褥面的牡丹花早已褪色了,散发出头油的味道。我想起别人说的:你奶奶可懒啦,棉袄外边穿亮了反过来穿。于是我跳起来,拍打拍打屁股,说过会儿再来。

我是和几个伙伴来拜年的。那时,奶奶还住在那间老屋里,自己还能动弹。我走了几步,一回头,奶奶还在那里瞅着我。

我转一个身,向大奶奶家走去。大奶奶家的房子很亮堂。萝卜钱在灯光照耀下更加鲜艳,大概刚放了一挂鞭炮,鞭花洒了一地,像被雨浇落的花瓣。脚踩上去,软绵绵的。大奶奶见我们进来,抓起一把糖,往我们每个人手里塞。我拍拍口袋,大奶奶又回头抓了几块高粱饴放我兜里。我四处张望了一会儿,没看到顺子——我小叔。他大约和村里小伙子们拜年去了。

也罢,不看见他才好。我知道,他是奶奶的“死敌”,奶奶最烦他了。奶奶有三个儿子一个闺女,闺女高高挑挑的,脸像银盘,唇像樱桃。一天,这闺女也就是我小姑兰兰满面红光地走回家来,奶奶正出门去赶鸭子,看到后面跟着顺子。她心里本能地涌上一种不祥。此后,她严密监视着我小姑的动静。那一年,我小姑二十岁,顺子二十二岁。顺子是大奶奶的独子,上头有两个姐姐。那一阵,我小姑动不动就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每次回来,脸都像一朵桃花。我奶奶问她,她只是微笑。

我和伙伴捉迷藏。东树林有许多麦垛。我对小菊说:你在你家大门口闭上眼睛不许看。说着我飞快地往麦垛方向跑。我打算像獾一样把自己埋进麦垛里。我在一个一个麦垛间挑选着,看哪个更大,更厚实。我转到最厚实的那一个。突然,我被吓了一跳,麦垛后边走出一个人来,她头发耷在额角,脸上飞着两朵红云,一边走,一边整理着衣裳。“小姑!”我剛要喊,小姑后面跟出一个人尾巴。是顺子。他挒着怀,眼睛半眯着前方。小姑看见我,站住,脸红到了脖子根。她一把抓住我,我扭身,鱼一样从她手中滑脱。跑了一会儿,我回头,她和顺子都不见了。我恼他们阻碍了我完美的躲藏。

又有一天,我去奶奶家,奶奶赶集去了。小姑捉住我,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小包瓜子。我嗑着瓜子,小姑说:那天的事谁都不许说!瓜子的香气弥漫了我的肠胃,也让我头脑昏昏然地满足。我连着点点头。后来,小姑又塞给我山药豆、大虾酥和女孩子都喜欢的红纱巾。

我保证我啥都没说。事情的败露源自大奶奶王小月。大奶奶在麦地看到小姑和顺子慌慌张张地走出来。她捡起一块土坷垃,朝小姑身上扔去,骂她“臭不要脸的!”

奶奶和大奶奶吵了起来。墙壁夹在她们中间,成了出气筒。奶奶骂顺子招惹自己闺女,村里村外多少女人不招惹,偏偏招惹自己妹妹?小姑被关在屋里捂着脸哭。大奶奶在墙那头毫不示弱,她跳着脚骂。于是骂声便一叠叠的。在她口中,小姑成了“小狐狸精”“狐媚子”和“臭不要脸”的,说小姑看中了她家的大房子,呸,休想!奶奶更生气了,这似乎戳中了她的隐痛,她也跳起脚,骂:谁稀罕!我闺女才看不上顺子这根葱!

自此,奶奶大奶奶这一对妯娌的怨就结下了。

无论如何,小姑和顺子是不能在一起的,这不是明摆着么?大奶奶和奶奶两个人的丈夫是叔辈兄弟。

话得从老远说起,老得到了明代。我们赵家一门正是奉明朝皇帝朱元璋的命令从山西大槐树移民到了山东。我们家谱最早可追溯到明代的赵信,赵信有两个儿子,后来,他们的后代又河流一般不断分化,现在,一支在青州市里,另一支来到了弥河镇关庄。多少年里,爷爷和大爷爷两个人相亲相敬,共同扶持。两人娶了妻,又毗邻而居。不幸,大约上帝看兄弟俩的情分如此深厚,在大爷爷得肝癌去世后没几年,爷爷也得肝癌去世了。奶奶和大奶奶两人拉扯着自己的儿女过日子。

那应该是最为艰难的一段时光。奶奶照顾着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三个儿子年龄相差不太大,干瘦干瘦的,却长着三张吮江噬河的嘴,似乎一切都可成为食用的对象。奶奶一张饼还没烙完,连饼渣渣都不剩了。奶奶刚采来槐叶做菜团子,菜团子还没团好,一回头,几只小手早抢没了。不仅如此,衣裳也很缺,老大穿了给老二,到三叔那里,身上就挂了一些布条条,比叫花子的好不了多少。三个儿子头大,身子小,唯有兰兰,虽身处贫瘠,却生出月季花般的美貌。时光倥偬,三个儿子陆陆续续娶了妻,找的都是“门当户对”的女儿家。奶奶满心指望着兰兰嫁给一个吃“公家粮”的,好让自己挺起胸膛走路,兰兰却打碎了她的梦想。

大奶奶呢,日子过得相对舒心一些。两个女儿早早出了嫁,之后便七七八八帮衬着大奶奶。大奶奶用闺女给的钱,外加卖了大爷爷贩烟得的银器盖了一幢明晃晃的大房子,巴望着给顺子娶一个最中意的儿媳,没想到,顺子居然喜欢上了兰兰这棵狗尾巴草。

奶奶把兰兰关在屋子里,不放她出去。兰兰具有反叛精神,从窗子里爬出门。奶奶捶着床,一把鼻涕一把泪,数说着她的辛劳,骂兰兰没良心,自己是往破鞋篓子里钻的货。兰兰捂住眼睛,一时不再说话,后来她答应,再也不去招惹顺子了。

我妈在镇上罐头厂做工,经常把我扔奶奶家让她照看我,我不喜欢在奶奶家,可妈妈把我往门里一塞就跑了。

我不想自己也受伤。这也是奶奶之所以被别人说成“懒”的原因之一。奶奶说,古代的小姐,名字都有个“芝”呀“芳”的,我名字里有两个“芳”,天可怜见,我怎么落在了这镇子里,又跟着你爷爷到了村里,生养了你们一大窝。她这么一说,我就有些不高兴,叫“芳”的多着呢,我两个小伙伴就叫“芳”,我一个老师名字里也有个“芳”。奶奶又说,可惜了,我这古代小姐的名字。我没有那么好运气,全是被你们拖累的。就这样,奶奶每日里养养鸡鸭,浇浇花草,有时也缝缝补补。她不愿意看我们小孩子。

一次,三婶有事情,把五岁的栓子交给奶奶带。奶奶和几个老太太在地头磕着烟袋嗑着口水,栓子在收割了玉米的地里扑蚂蚱。一只绿油油的蚂蚱飞到他面前,他朝前一跳,坐在一根玉米茬子上。他“嗷”地哭起来。奶奶还在抽着烟谈笑风生。过了很久,她才似乎听到栓子的哭声,她颤巍巍走过去。栓子的小鸡鸡被扎破了,送到医院缝了五针。三婶说:要是栓子将来不能生儿育女,一定是奶奶的罪过。此后,她便不再把栓子交给奶奶。栓子不在奶奶身边,大爷家的坤也不在。坤忙着上学,他有一大帮狐朋狗友。

我百般不情愿地靠到奶奶床上。朝阳还没出来,奶奶在生火炉。她点燃一些玉米叶子戳进炉膛里,又往里塞上几根玉米棒骨。一股烟浓浓地生发出来,我使劲咳嗽几声。奶奶回头看看我,继续她的动作。

这个火炉是铁皮做的,很是吃火媒。它吃下一堆又一堆,火却总不明亮。奶奶似乎生气了,盖上盖板。谁知,火似乎深谙奶奶的想法,在底下拱动着,拱动着,突然鲜亮地腾起来。与此同时,朝阳也从东方树丛里浮上来了,洒下一缕缕光辉。烟气粘在阳光上,阳光似乎毛绒绒的,奶奶青灰色的后背也毛绒绒的。“我饿。”我对奶奶说。奶奶又回头看我一眼,骂一句:“死妮子。”

奶奶坐上锅,开始给我下面条。她掀开一个竹篮盖子,小心地捧出一把面条,放手里看了看,坐到火前。她一句话也不说,就看着火。我也看着火。我看到火中现出小姑鲜嫩的脸,小姑从背后掏出一把瓜子塞我手心,“吃!”她说。奶奶不给我瓜子。奶奶寡淡多了。奶奶限制了兰兰小姑后我的让人垂涎的吃食就断了。我恨奶奶。兰兰到三十里外的黄楼镇相亲去了。她住在一个亲戚家。那个村里有一个瘸腿的但挺富有的张小壮,她要按奶奶和亲戚的意思让张小壮相相她,最好两家能结亲。兰兰在火中看了我一会儿,脸色黯淡了,终于我看不到她了。水开了,咕嘟咕嘟的。奶奶将面条投进去,面条仿佛受了伤,身子一缩,再一缩,抱住自己的头,自己的脚。奶奶用筷子抻开了它们。

奶奶后背毛绒绒的光移到了一边,我从床上出溜下来。奶奶将面条缠在筷头上尝了尝,又往锅里加了一点儿水。

我吃着面条,呼噜呼噜的。奶奶也端着一个缺口大碗。奶奶抬起头看看我,皱皱眉:“慢点吃,噎不死的小东西!”我不听,继续呼噜呼噜的。

吃完面条,奶奶洁了面,便用那把缺了齿的木梳子梳头。我真搞不懂奶奶的头发怎么这么长,又这么少。奶奶将头发拢在左手里,用梳子从头顶一下又一下地梳下去。头上的灰尘似乎跳跃起来,在屋子里清晰可见。我捏住鼻子,而奶奶还在沉醉地梳着,梳着。她似乎一尊坐像。我说:“奶奶。”“嗯?”奶奶没有回头,继续着手里的动作。“奶奶你把头发都梳没了!”奶奶还是没有回头,只骂了一句:“小鬼头!”轻轻地叹口气。

奶奶有一只银簪子。她十分宝贝这只银簪子。和那盏走马灯一样,她不允许我摸,我一摸,手上就要挨敲。奶奶把头发绾起来,插上那支银簪子,命令我坐下。我看看黑油油的木梳子,不想坐。奶奶又说了一声,把我摁倒在凳子上:“古代的闺女,哪个不梳头的?”说着,她抓起我的头发。我一陣疼,肩膀扭动几下。奶奶的手放轻了,她梳着我的头。我感觉梳子齿一点一点吃进头皮里,麻酥酥的。奶奶从上梳到下,从左梳到右。我的扭动彻底停止了。妈妈很少给我梳头,她总是随便给我扎一个小乣乣,麻雀尾巴那样的。我一走,小乣乣更像麻雀尾巴了。我闭上眼睛。奶奶将我的头发分成两半,两只手在左边的一半动作起来,她在编辫子。她很快在辫梢套上了皮筋。接着,她又开始编另一半。奶奶命令我转过身来,来回看看又拿梳子在我耳根那里轻轻拉下一点发丝,说古代的小姐,这里都有发丝的。

我对着那面小镜子龇牙咧嘴。奶奶早已不顾我了,她坐到床上,拿出针线缝补一件衣裳。

我撩拨着火玩,突然听到奶奶叹了一口气:“年轻的时候,一到晚上,我就偎在你爷爷怀里。”我诧异地转过头,看见她闭着眼睛,似乎在遐思。那灰黑色的发簪在脑后,像一个扁扁的沙包。额上几条皱纹挺是深刻,似乎把水倒进去,就成了几条小溪。她的嘴角也有几条皱纹,分别通到鼻子、面颊和下巴。看着看着,我突然觉得她像一个皱巴巴的核桃了。奶奶的眼还没有睁开,又重复一遍,“我就偎在你爷爷怀里。”

我不太喜欢这句话,我也想不出她是怎么偎在爷爷怀里的。爷爷在哪里?爷爷已经去了天上。不,是在地底下。我从没去过他的坟,在我们老家,女孩子是不允许上坟的,清明、鬼节等去的都是男人和男孩子。我也无从想象爷爷的样子。奶奶又说:“你爷爷,直挺挺的,你三叔长得就像他。”我有些不服气了,“我爸呢?”我爸不也和我三叔一样,有个直挺挺的背?奶奶笑了,说:“你爸随我。”

我不再听奶奶的呓语。真的,她在呓语。她的嘴巴好似一个洞,洞里飞出一些我听不太懂的话:“你爷爷好……我像一只猫蜷着……采药……我做窝头……摔得厉害,腿要断了……”奶奶的手放在膝上,目光呆呆的,像一双粘在玉米叶上的蚜虫。“做木匠……这家那家的……肝癌……疼得打滚儿……”忽然,奶奶捂住眼睛,下巴一缩,整个人似乎矮了一截。我惊讶地望着奶奶,她的肩膀也耸起来了,像两道起伏不止的波浪。屋子里十分安静,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到。我不敢说话。奶奶就那么坐着,坐着,耸动了一会儿,突然她的肩膀一出溜,放下手,恍惚才看到我似的,骂道:“死妮子!”

奶奶她动不动就骂我,我别过头,从口袋掏出一根橡皮筋叉手上,顾自玩起来。

三个儿子陆陆续续娶了妻,奶奶的日子就不像从前那么好过啦。以前,她是家里的“佛爷”,她骂谁,谁都得躬起身,竖着耳朵,还不准回嘴。先是大伯娶了霍家庄的霍桂英,接着我爸自己谈上了我妈。又过了几年,我三叔娶了本村的穆梅梅。我大伯身材干瘦,三根筋挑着一个头,说话细嘤嘤的,仿佛投错了胎。好在他的面相俊朗,穿上一身好衣裳,也挺像个人物。我大娘尖下巴颏,额头很高,小时候得过天花,脸上有一些疏疏落落的麻点。那坑坑洼洼的麻点就像她的怪脾气,不久,我奶奶就尝到了被“忤逆”的滋味儿。

我奶奶叫大娘去村西王老芯家借鞋样子,过好几天了,也没拿到。于是,我奶奶跑后街那两间瓦房里找我大娘。我大娘正在扫院子。她十分爱干净,扫了一遍又一遍,院子像拿肥皂水刷过的。她还在月台摆上了美人蕉、月季花,在小院西边种了一些葱韭之类。她见我奶奶来,笑眯眯地递上一个小板凳。我奶奶屁股没沾凳子,问:鞋样子呢?我大娘继续弓下身,一下一下扫着院子,边淡淡地说:自己取呗,再说,我的事儿也多得很。我奶奶愣了一下。她望着挥动的扫帚,帚头尖尖的,似乎戳在她的心上。她转过身,打算去屋里找我大伯。我大娘直起身说:我男人下地去了。

后来,这样的事又发生过几次,我奶奶终于明白,大娘是不肯听她使唤的。她说,看那一脸麻子,当初怎么为大江娶了她?

当然,这些我都是听我妈说的。我已经上了小学,有的是自己的时光。我奶奶对着村里人说我大娘的不是。我大娘也散布我奶奶的不是。于是,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成了冤家。

我妈读过书,要不是那场革命,她指定不会窝在村旮旯里。我不懂那场“革命”是什么,但我妈没事就爱看书,说话总是有理有据的。她不愿管家里的闲事,每天在罐头厂做工,偶尔会从厂里拿一两个罐头回来。

我三婶的娘家和奶奶住了没几步相隔。那个时候,我奶奶实在太穷,是我三婶看上了我三叔,主动嫁给了三叔。照这样说,是照顾“困难户”。我三叔有好几个小舅子,他一和我三婶怄气,几个小舅子就会叫他难过。所以,我三婶也不怕奶奶。

我奶奶只好对我们这些孩子们发火。她嫌我们不懂事,我们把泥巴摔到大门上,大门像长了一个个窟窿;我们爬上那棵大槐树,往下扔槐花,就不肯扔到奶奶的箩筐里;我们四处追赶鸡鸭,吓得它们都不下蛋了。我也不肯再像以前,坐在墩子上,让奶奶为我扎小辫儿。我觉得小辫儿最土。我用一根橡皮筋高高地绑起头发,像古代侠士那样。我奶奶啐了一口,咒我以后嫁不出去。

奶奶的嘴就是这样欠,她的烟抽得也越來越凶。闲时,她到街上和婆子们唠嗑。那些婆子,几乎没个不抽烟的。她们有一个规矩,就是每天向别人递递烟卷,自己不白抽别人的。我奶奶卷了烟,只顾自己吧嗒吧嗒。那些婆子们说,从没尝过我奶奶的烟卷啥滋味。于是,我奶奶抠门的名声日渐大起来。

我奶奶还单独住在那几间老屋里。屋子里黑黑的,阳光穿过碎了的玻璃,似乎也被切成一块块,不愿意普照这屋子。屋里头油的气味似乎更大了。只有兰兰,还睡在西厢房。张小壮没有相上她,嫌奶奶家穷。兰兰备受打击,她躲在厢房里不肯出来。隔壁的顺子呢,前年就娶了媳妇儿,是个如花似玉的主儿。兰兰在院子里可以听到他们两口子的说笑声。后来,顺子媳妇的肚子大起来,一个胖娃娃呱呱坠地。兰兰到二十里外的青州市做工去了。

我奶奶的屋子这时看起来更空了。灰尘簌簌地起舞。那盏走马灯,依然挂在墙角,不过蒙了一层薄薄的灰。

有一次,我奶奶去赶集,碰到大奶奶也去集市。路那么窄,两个人一前一后,谁也不理谁。村里的人说,兰兰丢大脸了。他们不说顺子。大奶奶穿着件蓝底花上衣,灰色腈纶裤,挎着一个篮子。她说要买几斤牛肉,给媳妇补补身子。她抖搂一下褂子,说多好的媳妇呀,面俊,心又好,瞧这衣服,就是她买的。我奶奶没听见似的,只顾朝前走。她蹭过跟人说话的大奶奶,像根柱子,往前杵去。大奶奶差点绊倒。跟她说话的那人努努嘴,摇摇头。

我奶奶没法不听村里人的言语,她的耳朵又没聋。她的鼻子昂着,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一个个幽蓝的烟圈从鼻孔里散出来,不见了。忽地,我奶奶鼻子哼了一声,冒出一句话:我刘芳芳,可是有仨儿子的,她王小月呢,一个。嘿,才一个!

这一年的夏季,天像漏了,一个劲地下大雨。我们村从没下过这么大的雨。老人们说,把二十年的雨都给下光了,龙王一定是喝醉了。

雨瓢泼地淋下来,可喜坏了我们孩子。院子里洼了一个小湖,我叠了小船放进去;我和同学淌着水走,感觉一股力量越过我们脚面,我们摇摇晃晃,似乎在一个幻境里。雨后的夏季,总能捉到知了猴,雨水冲垮了它们费心构建的家,小指头轻轻一勾,它们就会爬上来。

可是,奶奶的屋子淹坏了。那几间老朽的房子被雨水打了个稀里哗啦。山墙倒了,屋顶“啪啦啪啦”地漏水,淋在奶奶那张床上。被子也渗了水。

几个兄弟商量,不再给奶奶盖房子,让奶奶像村里其他老人那样,一家住一年。按年龄,当然应该先从大伯家轮起了。可大娘腰一叉说,他们的屋子太小,磊长大了,腿都伸不开,何况,又生了兵兵这个儿子。大娘说的是实情,她在生儿育女上很争气,一口气给奶奶生了两个孙子。但奶奶努努嘴,孙子占据了她的地方,让她难以下脚。奶奶摇着头。我爸不顾我妈的眼色说,先从我家轮吧。这样,兄弟几个抬着我奶奶的床和一个黑乎乎的箱子进了我们家。

我爸妈把奶奶安顿在南屋里,那是两间新盖的平房。奶奶的床放到西边,那个黑乎乎的箱子坐在地上。

奶奶的床还是那一张,腿脚开裂了,原先大红的色彩褪去,有的地方微微泛着白。与众不同的是床的靠头,刻着一些繁杂的图案,是些并蒂莲。我奶奶说,这是爷爷的手笔。爷爷跟奶奶在这张床上过过二十多年的好日子,他们许不停地讲悄悄话,说过去的事,讲对未来的打算。他们共同生育了四个子女。但爷爷,最终还是撇下奶奶走了。

那盏走马灯,奶奶让爸爸在墙上钉了个钉子挂上去。它不再燃蜡烛,不再有光的温暖,纯粹变成了一个装饰。

我使劲地瞅着那坐在地上的黑箱子,想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可有一把锁,牢牢锁住了它。我知道,里面一定有奶奶常穿的衣裳、被褥,但也说不准,最底下藏着什么。

妈妈把每家约定的粮食装在一个麻袋里,放到南屋。奶奶不再去赶集,需要什么,就让妈妈捎。妈妈会将她的粮食换成钱,揣在手里。

奶奶经常拿着蒲扇坐在院子里。风很轻,天很藍,几朵云缓缓地飘过来,飘过去。奶奶的扇子一摇一晃的,头发也跟着一摇一晃的。那些发丝几乎全白了,也稀疏了,像阴处的雪。奶奶轻轻地叹口气。

太阳是不紧不慢的,影子渐渐地朝东移动,像长了脚。奶奶的叹息似乎也成了薄薄的黑色。奶奶消磨了会儿,忽然腰一挺,扇子使劲一挥,邻家那只花猫从墙头一跃而下,又跳回自家。一天里,那只猫总要在墙头耍好几次。它坐墙头上,看着奶奶,奶奶也看着它。那只猫并不很怕奶奶,有时对奶奶的恐吓全无惧意,依旧坐在那里,像个老成的将军,呲着一口虎牙,眯缝着眼。奶奶从地上捡起几块土坷垃,倏地往墙头一扔。猫弹丸般逃开了。

奶奶喜欢喝玉米粥。她的喉咙粗,让妈妈磨的玉米面也粗。她让我喝,我不愿喝。奶奶有时也蒸馍。那些馍,一个个总不圆,有的是椭圆,有的是奇形怪状。我一口气能吃上两个,我从没吃过这种形状的馍。

我已上了初中。午休的时候,我缠着奶奶讲故事。奶奶手里捏弄着一根麦秸,边悠悠地说:从前呀,有个人死了,被封在棺材里。亲戚们都为他守夜。这天晚上,四处静悄悄的,连虫子也不叫了,守夜的人也一个个睡着了。只有一个小孩子,还迷瞪着眼。忽然,这个小孩子大声叫喊起来——他听到一阵奇怪的响动,越来越响,他揉揉眼,哎呀,那棺材竟然立起来了……我没有听完,撒腿就跑。我的眼前闪着立起的棺材,还有那黑森森的夜晚。我的身后传来哈哈的笑声。

又一天,我对奶奶说,讲个好听点的。奶奶说:从前呀,有一位小姐,他们家开着个旅店。那小姐每天绣绣花,养养草的,好生清冷。这天,店里来了一个白白净净的书生,小姐好生喜欢他呀……后来,那小姐就撇下店,和书生私奔了。那小姐的名字里,也有一个“芳”字……我没有听完,又撒腿便跑。我觉得,奶奶的牙掉了一颗,又一颗,嘴也瘪起来,她的故事,也越来越没有趣味了。

转眼已是腊月。天冷得像冰棍,早上起床,窗花严严实实地覆盖住窗户,我们都像住在冰屋里。我穿了最暖和的棉袄棉裤棉鞋,可手还是冻了。

可天一冷,意味着年就来了。我们都欢迎年的到来。传说中,它是一只怪兽,可是,只要它来,我们就又大了一岁,成熟了一岁,大人再也不会喊我们“小鬼头”了。

奶奶在收集糖纸。她收了一把,又一把,将它们抻平,手指捏弄一会儿,一朵花就出来了。奶奶又找来些木棍,包上彩条,将花朵粘上去。五颜六色的花儿插在瓶子里,煞是好看。之后,奶奶开始剪纸。乡下人家,逢年过节,总要剪点什么贴窗子上。奶奶的手工与蒸馍的手艺恰好相反,手指弯弯绕绕的,一条龙或凤就活灵活现了。但更多的,奶奶剪的是海棠花、栀子花、玫瑰花……在她看来,花儿也是古代小姐的标配。

剪着剪着,蓦地,奶奶抬起头来。雪花中,走进一个人。那人留着波浪发卷,眉毛黑长黑长,嘴巴红红的,穿着一件橙色大衣,直筒裤,脚上是一双光溜溜的靴子。这不是兰兰我小姑吗?我跳起来。小姑一把拥住我。妈妈也从厢房出来了,说了声“哟!”

小姑说,她在青州市里一个理发店工作,年前回来瞅瞅。她从包里掏出一些巧克力,又拿出条红底洒金的丝巾给了妈妈,买了一件呢子外套给奶奶。我抢过外套披自己身上,妈妈批评我。

我喜欢小姑,我喜欢她在理发店工作。她洋气多了,将来,我也要像她这么洋气。

第二天,我们家又来了一个女人,抱着一个胖娃娃。她是顺子媳妇儿。她径自走进我们家门,我妈和奶奶都愣了一下。顺子媳妇儿笑着说,听说兰兰回来了,你顺子哥还老念叨你哩,我也来瞅瞅。说着,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我小姑兰兰坐在她对面。她上上下下瞅着我小姑,我小姑也瞅着她。突然,顺子媳妇儿发出一阵清脆的笑,说真好,多久没见兰兰啦?我结婚那天你有事,这下过年,你一定得留下来,咱姑嫂好好唠唠嗑。兰兰,看你多时髦,不像我们乡里土气的。啥时也帮我捎件衣裳呀?兰兰牵一牵嘴角。

兰兰没有在家过年,腊月二十九,她又背着包回城里了,说有个朋友在等她。

奶奶该搬到我大伯家去了,可她不想去,我大娘估计也不想让她去。不过,如果奶奶不去,大娘就会被村里人冠上“不孝媳妇”的名声。我大伯大娘在墙根用预制板搭了个简易棚子,棚子小小的,刚能容下奶奶的床和衣柜。

尽管大娘精打细算,她家还是很穷。大伯在一个建筑队干活,在一个村干完活计,就转到另一个村。他永远拉着小推车,和和水泥,递递砖块,上檩条那样的大活从来找不上他。大娘接连生了两个小子,一想起将来要给他们盖两栋房娶媳妇儿,心里就有些犯愁。

兵兵五岁,大娘看着他。有时,她会拉着兵兵在东树林那里转来转去。林子尽头是村人堆积垃圾的场所,她会从那里拣出一个个塑料袋、纸箱子、碎瓷碎碗之类。大娘把这些东西堆到院子一角,攒得多了,便拉去废品站换几个钱。

困顿让大娘分外节约,给奶奶的粮食就经常缺斤少两。三兄弟每次给奶奶粮食的时候,都要找一杆大秤,袋子一落,斤两就一清二楚了。三叔和我爸瞅着我大伯,我大伯赧着脸,低着头,我大娘装作没事人似的。后来,斤两越发少起来,索性渐渐不给了。

我奶奶问大娘要,大娘说奶奶白住着她家的房子,瞧瞧你孙子——她拉过兵兵,吃的抵不上你一半多!我奶奶气呼呼的,转身回到屋里。

奶奶的背越来越弯了,那些支撑她笑傲尘世的筋骨,此刻疲软软地塌下去,成了一座拱桥。她的皱纹也多起来。

奶奶又提着板凳到街头,和婆子们唠嗑。婆子们几乎都与自家媳妇有点龃龉的,往往七嘴八舌。我奶奶在她们的鼓动下,越发成了个抠门奶奶。

一次,兵兵跑奶奶屋里,奶奶倏地往被子里掖什么东西。可兵兵早都看到了。他爬上床,用小手使劲掰奶奶的手。奶奶牢牢把住。祖孙俩就在那里做一场力的较量。后来,奶奶手一松,兵兵立刻抢出半块桃酥。我大娘来喊兵兵,一看这样子,就知道婆婆又藏好东西了。

于是,我奶奶“嘴馋”的名声也出来了。谁都知道我们的奶奶和小辈抢吃的,而不像其他婆子,主动分给晚辈吃。

别人越说我奶奶,她果真越抠起来。蒸馍蒸花糕,她只够自己吃的。兵兵进她的屋子,看到的永远是一只光光的盘子和一只缺口大碗。后来,兵兵便不再去了,他觉得奶奶的屋子是只跑了气的气球,没啥好玩的。

那些粮食,奶奶锁到那个大箱子里。无人的时候,奶奶会打开来,抓起一把,看着,看着,在鼻子上使劲嗅嗅。

奶奶和大娘的矛盾愈重起来。“人穷志短”,两个贫穷的女人没事就斗斗嘴皮子,这似乎成为如水生活的一种调剂。大娘捂着鼻子,嫌奶奶老脏,衣裳三年不洗一回;奶奶则说,胡说,那味道是这里——她指指墙角堆的那些破烂。

谁能想到呢,奶奶居然会有绯闻!不,不是“绯闻”,因为这些传闻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而且绘声绘色的。先是李二嫂说,几次看到奶奶进了周春屋子。进去做什么?只有天知道!

周春是一个鳏夫,时年68岁,比奶奶大两岁,他有一个女儿,远嫁到东坝镇。平时,周春就自个儿住在东树林不远的屋子里。那两间泥屋,黄塌塌的,一副要倒的模样。周春在斑驳的墙上挂了一些红辣椒和风干的腊肠。

李二嫂说,那天,她去东树林薅麦秸,没想到呀,一眼就瞄到周春和刘二婶子站在大门口,俩人都笑眯眯的——那两双眼睛哟!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老周他还伸出手拍了拍刘二婶子的肩膀,刘二婶子一扭身,拿起老周的手,两人的手就那么缠着,缠着……

这可是个带“色儿”的新闻。乡下人最喜欢听的就是这样的新闻,劳作之余、茶余饭后,足可成为慰藉生活的佐料。

没多久,大娘也放出话来,说可了不得,我婆婆老来俏啦,衣裳几天一洗,还挪着小脚去集上做了一件花褂子。大娘啧啧着摇头。那时,奶奶尚住她家,所以,她的话听上去格外真实。

就连三婶,也跑来我家问我妈,怪呀,难不成,咱们要有个新公公了?

我听了老大不高兴。我跑到奶奶屋子里,那盏走马灯依旧挂在棚屋墙上。我左瞅一会儿,右瞅一会儿。它呆呆的,一动不动,身上的灰快有一拃厚了。

我盯奶奶的梢。果然一个傍晚,我看到奶奶从周春家里出来,手里还提着一串辣椒。

我拔腿便跑。我想起了未曾谋面的爷爷。他干瘦干瘦的,苦着脸,撇着一张黑洞洞的嘴。那张脸在我眼前不停地晃着、晃着,一个趔趄,我踩在一颗石绊子上。

奶奶,唉,奶奶。

奶奶没事便笑着。那些皱纹舒展开了,她的心似乎也宽广起来,不再计较大娘的那些别扭,从外面一回来,就钻进自己屋里。不仅如此,奶奶的聊天也有趣起来,仿佛她脑子里有无数个笑话,无数件趣事儿。她还分给别人烟卷,一支又一支。

但奶奶,终究还是知道了别人对她的议论。说不清怎么知道的。那是在许多婆子围坐的一个黄昏,奶奶倏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将扇子在胯部一拍,脸色涨红:胡说,谁要和他周春搭伙,谁就是猫狗!那个周春,你看他垮脸垮皮的,胖得气都喘不动了,谁稀罕哩?你们说说,谁稀罕?她抓住宗老婆婆的手,一会儿又抓住胡二家的手。

此后,谁也没再见奶奶去过周春那里。而周春,似乎也有人告诉了他奶奶对他的评论,他大门一关,再也不肯出来了。

后来,听大娘说,奶奶在屋子里哭。多没羞呀,六十好几的人了,哭得拐着弯儿,喉咙沙沙哑哑的,还提到去世公公的名字。呸,早知这样,谁叫她去招惹那周春老汉喽?

……

奶奶又穿上了那件老穿的灰褂子,摇着扇子坐在婆子们中间。婆子们说说笑笑的,奶奶也说说笑笑的。但谁都看出,奶奶的眼睛下面多了两个小水袋,人中那里,又长了几条皱纹。

然而,奶奶的喜事還是有的,先是我考上了高中,在全村考上高中的,只有我和前街的小玉。

我奶奶对别人说,自小,我就看出这丫头不一样,你们信不?

她全然忘了她骂我臭妮子,说我一辈子要待在这村窝窝里,还说我这豆芽似的身板,一看就是一辈子老挨欺的样儿……

奶奶笑呵呵地和别人唠嗑,说俺红红,打小就聪明,才几岁哪,天热得像闷笼,她就跳进水筲里,怎么拉都拉不出来;又说,俺红红,都会跟兔子对话哩,她一叫兔子,兔子就颠颠地跑过来;还说,俺红红考上大学,我老婆子一点儿也不意外,她要考不上,谁能考上哩?奶奶说这些话的时候,树叶子在风中哗啦啦地翻舞,一只毛辣子落到她的背上,她浑然不觉。就这样,奶奶成功地让“红红”这名字成为一村人耳里的耵聍。有人笑着说,红红呀,你这大学问家,好好干,将来也把咱捎出去!还有几个婆子嬉笑地指着我,红红,将来找个对象,肯定也是个“不一样”的主儿哩,对不?羞得我只好溜着墙根走。

另一件事,是我小姑兰兰居然找了一个“城里人”。

奶奶这一辈子,似乎永远不满足,不是和这个比,就是和那个比,在她攀比的对象中,首当其冲也是她最在意的大奶奶王小月。大奶奶的几个子女算有出息的,一个女婿在青州市政府工作,成天坐办公室里;一个女婿承包了两个花棚,钞票源源地往手里来。就是顺子,奶奶曾经的眼中钉,这几年在镇上做二手铲车生意,听说也发了财。

那天,一辆嘉陵摩托“噌”地停在三婶家门口——奶奶这时已住在三婶家了。三婶家没几步是大街,一些人聚在那里打扑克。他们看到,一个戴墨镜、一身侉侉装束的中年男人和一个大波浪头、穿着皮粉色连衣裙的摩登女人下了车,手里拎着大兜小兜,笑吟吟进了三婶家。

那些人立刻炸开了锅,有人一眼认出那摩登女子是我小姑兰兰,那帅气的男人呢?他们的眼睛像拐着弯,一个劲儿往大门里头瞅。我奶奶和三婶早已迎出屋子,我和栓子也蹦蹦跳跳地挤进屋里。

兰兰在城里理发,手艺好,一来二去,成了店里的首席理发师。在常去理发的人中,有一个老王,他刚离婚不久,有个6岁的儿子。没事的时候,他便去店里坐。他端着一杯茶,边啜着,边看兰兰的手燕子一般上下翻飞,不一会儿,把座上的那人收拾得精神抖擞,光鲜帅气。后来,他就成功地和兰兰交起了朋友。我小姑经历了顺子那档子事,似乎一直心灰意懒,直到这时,才考虑起自己的终身大事来,似乎这几年的等待,都是为了等老王这个人。

十一

小姑要出嫁了,小姑坚持坐花轿出嫁。她之所以这么想,也许因为坐花轿是自古女子们嫁人的正经方式。花轿要从我们村,一路穿过刘家村、霍家村、小张记,之后到一条马路,离老王的家大约二十里路。

小姑出嫁可忙坏了奶奶。她叫我爸去租了四人抬的大轿子。轿子通身大红,四壁贴着金闪闪的“囍”字,周围盘龙附凤,檐下缀着一些繁复的流苏。这样一台花轿租金不菲,但奶奶坚持三兄弟分摊,说兰兰可是他们唯一的妹妹,兰兰一出嫁,便是了了一桩她最重的心事。这些年来,她一想起兰兰就叹气,似乎她是一根鱼刺,梗在喉头上,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总没个合适的角落,这下好了,她刘芳芳要昂起头,大声对村里人讲她的幺女儿,终于有了一个最好的归宿。她对老王离过婚,比兰兰大七岁全不在乎,古代那些男人家,哪个找的媳妇不是小的呢,就连她刘芳芳,也比我爷爷小好几岁。

奶奶邀了村里几个手艺好的婆子,在三婶家的院子里铺上油纸,给兰兰缝被子。我们这里嫁女有个习俗,就是一定要给闺女缝上几床厚实实的被子,象征一世的温暖和好日子。棉花是新疆产的,被面要么是鸳鸯戏水,要么是缠枝牡丹,都是老王给奶奶钱买的。老王很大方,对我们这些亲戚也挺大方,每次来都不停地散烟,请大家吃有百年名号的“隆盛”牌点心。

出嫁那天,兰兰去镇上请最好的化妆师化了最漂亮的妆,好似一个天仙。她盖上红盖头,笑吟吟地坐进轿里。几个劳力“嘿哟”一声,轿子颤悠悠行走在大路上。乐队在前头欢快地吹奏着,鸟儿也停止了欢叫,似乎自愧弗如。

场面如此盛大,村里的人都出来观望。有人将手搭在眼帘,有的细眯起眼,有的指指点点。在这些人中有顺子,他早胖了几圈,夹克服挡不住凸起的肚腩。他媳妇儿也抱着儿子站在人群里,看着这敞亮的场面。顺子坚持随了五百元礼钱,又送了一对水晶天鹅。

奶奶靠在门框上,手搭在前额,一动不动,轿子过去好久了,她才累了似的放下手。那双眼像一对兔子眼了,她的鼻子抽了一下,又一下。末了,奶奶窝一窝嘴巴,那黑乎乎的洞口堵上了。

奶奶深恨王小月没有在跟前。王小月瘫痪了,一天她给孙子捉只气球,脚一踮,忽地歪在地上,说不出话来。从此,她就躺在了床上。

十二

上大学后,我便很少回家了,顶多与家里通通电话,写写信。

听说奶奶还是过着以前的日子,只是眼睛更浑浊了,看东西总要眯着,跟她说话,老半天认不出是谁;背也更驼了,手和脚就像压在一座山下。她依然一家轮一年,逢到大娘家,她便去兰兰那待上一阵子。

寒假,我买了一些点心和藕粉回家,送给奶奶。她正在擀饺子皮,面前放着一些韭菜馅。她笑着接过点心和藕粉,放到桌上。一会儿,栓子的孩子走进来了,奶奶挑出几块桃酥给了他。小家伙美美地吃着,奶声奶气叫了一声“太奶奶”,奶奶没牙的嘴咧到了耳根。

栓子和坤成绩不好,早就辍学在镇上打工,两个人早婚,又早早生了孩子;兵兵已经十六岁,到潍坊学机床去了。奶奶依然说,红红是最最有出息的。我考上大学那年,她又一次让我的大名在全村上下传扬了好久。

面皮擀得超大,个个像向日葵盘子,包的馅也多。奶奶说以前没什么好吃的,还挨过饿,只好扒树皮吃。咽进肚子里,好像塞了块块小木头,几天拉不出来,肚子鼓胀得像皮球……她说着说着,落下几滴老泪。我叫了声“奶奶”,她似乎猛然醒过来,用衣襟抹抹眼睛,手上的面粉也粘到了衣服上。

奶奶让我吃水饺,咬了一口,差点没让我吐出来。每只都像在盐水里浸了个够,就差当咸菜吃了。我忽然有点心酸,再看奶奶,她的头发早已没剩多少了,老年斑像粒粒豌豆,撒满了整个面庞。

过年,我去给大奶奶拜年。大奶奶住在顺子家。人乌泱乌泱的,很拥挤。大奶奶八十多了,躺在一角的床上。她已几年起不来床,蜷在那里,像半截黑木桩。我走过去,喊了声“大奶奶”。她抬起上身,蛇一样昂着头,揉揉眼,大声问,是红红呀?我凑到她近前,她的嘴一瘪一瘪的。她拉住我的手,又大声喊,红红呀,你在城里,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呀——啥时候帮我买双小脚鞋?

我退后几步,看看大奶奶。她一定是老糊涂了,她还要小脚鞋有啥用呢?余生,她注定躺床上了!不过,我还是点了点头。

回到省城,我去几个小商品市场转了几圈,都没找到卖小脚鞋的。这封建的物什,早已被時代的滚滚大潮所吞没,连同吞没了穿它们的人。

后来,我便将这事儿彻底忘了,直到一天,我又看到了奶奶。

奶奶正在往炉子里填炭。泥和的炭并不十分纯净,她一阵咳嗽。贴墙的报纸也黄了,有一张还是1998年的。

我笑着对奶奶说,大奶奶好糊涂,居然让我帮她买小脚鞋。

奶奶停下手里的动作,望着火炉。炉火一突一突的,正在热烈地燃烧。奶奶往衣襟上抹一抹手,慢吞吞走到那个黑箱子前。她打开,将一床有些发黄的被子抱出来,将衣服抱出来。最底下躺着的是两双崭新的小脚鞋。它们像四只小小的船儿,齐刷刷搁在港口。鞋面是黑亮的丝绒,针脚工整。每一只都垫着鞋垫,垫子华丽,绣着一些花蔓。奶奶叹口气,拿出两只,放在手心,来回看了看,又在心口贴了一会儿,把它们交给我:去,给她,就说你买的。

十三

转眼又是一个黄叶飘飘的秋季,爸爸在电话里朝我抱怨,你奶奶,简直痴了!一到半夜,就砰砰地砸门,嚷身上疼。我睡得囫囫囵囵的,一下就被惊醒了。我飞快地穿上衣服去看,她哪里疼,明明在笑哩。

一天,爸爸又说,你奶奶呀,简直成个小孩子了,多大年纪了,还换着花样穿衣服。不仅如此,还叫我去集上给她扯花布。你说说,八十好几了,兰兰给她买的衣裳还不够多!

回到家,奶奶冲我嚷,快把门封上,把窗户封上,快……她说风是只老虎呀,要钻进屋子里,把自己吃掉。又将被子遮住胸膛说,我最近老梦到你爷爷呀,这个糟老头子,拿着那把鱼尺和锯子在不停冲我招手哩……说着,晃晃肩膀。我问她,奶奶我是谁?奶奶说,你是栓子,不对,你是红红?说完一捏我的腮帮子。

大奶奶前几个月去世了,奶奶没有参加她的葬礼。之前奶奶爱说:王小月呀,她活不过我。果真,大奶奶没有争得最后一口气。

奶奶后来连我也一点儿不认识了,她失手打了尿盆,用手抓饭,粘得满襟都是饭粒子……

一个没有星月的晚上,奶奶终于停止了呼吸。她没像往常,砰砰地砸门,大呼小叫爸爸。爸爸这次一觉睡到了天亮,他觉得这辈子都没睡过这么舒心的觉。妈妈做好饭,端给奶奶,一打开南屋的门,她就嗅出一股不一样的气息。奶奶穿着一件簇新的红棉袄,灰格裤子,脚上套着那双崭新的小脚鞋,躺在床上,紧紧闭着眼睛。

奶奶去了,永远地去了。

我们给奶奶办了葬礼。葬礼很隆重,坟头堆得高高的,上面压着一些黄表纸。在坟前,我们放了大大小小十几个花圈,又点了一些纸牛、纸马、纸元宝和一栋高高的“别墅”,最后,我们又给奶奶燃了一对“丫环”,免得她在地下面无人可使唤。

奶奶就埋在老赵家的祖坟地里,离大奶奶的坟不远。

烟袅袅地飘着,飘向蛋青色的天空。几只老鸹“呀呀”两声,钻进林子里。一阵风吹来,林子窸窸窣窣的,恍惚听到枝干拔节的声响。

我没有回头看奶奶,我知道,在地下,奶奶也不会寂寞的。

責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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