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一

梁家生倒在深圳的工地上是毫无征兆的。梁家生来工地有一年半了，来的时候，老板看见他上了年纪的样子，说，你七十多岁了吧，还出来打工？梁家生说，确实是七十多岁，但是我身体好，从不生病，连感冒也没有。老板说，平时感冒都没有，感起冒来就不一般了。老板不管梁家生怎样把好话说尽，也不收留他。梁家生也不着急，等到工地收工时，就帮工友捡头拾尾，一连义务干了一个多星期。后来老板动心了，让他在工地里给工友煮饭。这就对了，梁家生的手艺在家可是出名的，这回派上用场了，尽管工地里的菜花样不多，但梁家生能把简单的菜煮得合味可口。比如炒粉肠，爆火一炒，椒油一焖，豆腐一滚，香喷喷的，工友吃得碗底朝天。梁家生会煮饭，还会讲古，会讲一些日常笑话，把工友们逗得很开心。这几点优点也就罢了，关键是梁家生虽然年纪大，但他有一些好习惯，很讲卫生。比如因为当过兵，他的被子叠得平平整整，身上衣服也拉抻得上下整齐。平时也爱刷牙，老牙里看不出牙垢。讲卫生的人身体健康，这点大伙也相信，因为梁家生大冷天的也用冷水抹身，一个喷嚏也不见打。可是，这样的人，怎能说倒下就倒下了呢？

梁家生是倒在厨房里的，要不是有个工人进去讨水喝，都没人发现，因为平日厨房里只梁家生一个人。以前有两个，一男一女，整天嚷着要老板加薪，老板发火就炒了他们。梁家生来了一顶俩，也没求过老板加薪。梁家生对厨工这个工作也很满意，因害怕失去，春节也不回家。工友们笑话他，他说，能节约一点钱是一点钱，过春节后我就能建起一座新房子了，能兑现给孙子的诺言了。梁家生就倒在厨房的案台下，直条条地，四肢僵硬。工人上前用手一摸，手已很冰冷，肯定倒下一段时间了。看来梁家生也是没估计有这个变故，在地上挣扎了一阵子的，地上是有痕迹的。工友出去叫来了一帮人，给梁家生抬到了一个干净的地方，然后捋手脚、掐人中。乱了半个多钟头，也不见人醒。这时老板也赶来了，显然老板也很紧张，头上冒出了细汗粒。老板要叫救护车，有个工人说，人不行了，鼻子没气了，也没心跳了。老板上前把手往梁家生的鼻子底下探了探，也摇了摇头，报个警，出去了。

工人们发急，要通知其家人，但居然没人知道梁家生是哪儿人，只知道他是广西博白县鬼门关附近的，家里有个憨儿子，憨儿子娶了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来路婆，俩人总算给古稀老人添了个孙子。

好一会儿，警车和救护车都来了。先是让医生进厨房抢救病人。医生进去了不久，见病人瞳孔扩散了，宣告不治。后来警方进去勘查了现场，没发现外力侵犯痕迹。双方很快撤离了现场，就等火葬场的拉尸车前来处置了。

老板在厨房外不住踱步，他刚才安排人在菜市场里买来了一条大黄狗，准备死人一拉走，就马上杀狗，用狗血把现场拖个遍，冲走污秽浊气。

拉尸车终于来了。工作人员问，在哪儿？其时人们都撤出了厨房，在外观望。人们用手往厨房里面一指，工作人员就进去了。只一会儿，工作人员钻出来，再说一遍，人在哪儿？人们用手又往厨房里面一指。工作人员说，见鬼，没有呀，只有一个人，在厨房煮饭呢。人们惊恐万分，一齐说，不可能。老板拉个身边的人进了厨房，人们的眼睛一齐被厨房吸去了。只一会，进去的那个人飞也似的走出来，说，梁家生没事，在炒菜呢。人们将信将疑地一步步涌向前，一瞄，果然如此！——只见蒸腾水气中一个人头时隐时现，右手握住一个铲子，在用力翻菜。

看过的人都不相信是真的，老板不住拍胸口。梁家生说，大家不用慌，未到吃饭时间，都去上工吧！我忙完这点活，我要辞工回家了，感谢大家对我的关心，好人有好报！

中午十二点钟，梁家生坐上了回家的市际班车。梁家生一上车，睡意就袭上来了，他已经很久没睡个安稳觉了，他想睡个觉。睡觉之前，他不由自主地用手按了按内衣的贴身口袋，里面硬鼓鼓的，他满意地露出了笑容。看来老板也是大方之人，他除了结清梁家生的工资，还奖了一千元，另给车费。当时，梁家生走出了工地，那条原准备宰杀的大黄狗突然冲出了笼子。大黄狗来到梁家生身边，绕了一个圈，上蹿下跳，然后贴着梁家生的腿呜咽个不停。老板说，送给你吧，你能带他回去吗？梁家生说，能，不过以后你能找到这条狗的，这条狗与你有缘。老板很不理解，说，不可能吧，两地这么远，我又不认识你家。梁家生咧开嘴笑了，一口风呼地吸进他的嘴里。这么着，大黄狗现时就在车侧行李厢里呢。

二

说来梁家生七老八十的人了，是别人的话肯定不出远门打工的。他是鬼门关附近最老的打工仔。人生七十古来稀，梁家生人生七十还当打工仔，这就更古来稀了，比国宝熊猫还稀。说实话，谁不想在家享清福呀！关键是梁家生没那个享清福的条件！

梁家生的村子叫梁村肚，是个五十来户人家的小山村。小山村跌在六万大山中，四面是山。梁家生还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走出大山看世界的人。他在海南当了六年兵，回来时家里一穷二白。好在那时代崇拜英雄，大队让他当文书，他才娶回个媳妇儿。后来他招了工，进合山煤矿当了工人。七年后，运动来了又被下放回乡，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他有一儿一女。儿子有点憨，胆小怕事。原先是不憨的，有一次他亲眼看见一个小孩浸死在村后的池塘里，此后他就憨了。憨了就只知道吃，吃多了就长肉。长肉了就嗜好呼呼大睡。有一次梁家生带他去饮喜酒，儿子吃个喘不过气来，侧身坐在门端呷气，边呷气还边眯眼睡。有人找乐儿，将一块银元放在他脚底，然后拍醒他打赌，如他能彎腰拿到银元，银元就归他。他乜眼看一眼脚下的银元，银元闪着诱惑，他也动心了，手努力往下伸。最后，他放弃了，憨笑着说，我够不到银元，不赌了。儿子因为憨难娶媳妇儿，女儿等等也上年纪了，先嫁出山外了。直至改革开放，打工潮掀起，在家里的妹儿人更难找了，儿子年近四十了，才捡了个来路婆，给梁家生添了个孙。添了个孙后，梁家生的老婆死了，压力就更大了。至现在，家还是老样子，这种泥瓦房，在村中显得很寒碜了。看着上学了的孙子，梁家生发誓要建起座小洋楼。他算了算，要近十万块，多年省吃俭用，还差一万多。为加快实现他的建房梦，他不得不外出打工。

他建房的计划是这样的：拆了小院子里的旧上房，建两层高，每层两间房，中间一个楼梯。尽管料价、工价一齐涨，但红砖女儿答应全负责，她那儿附近有个红砖厂，是亲戚开的，好说话些。小洋楼说建就建了。春插一过，小院子里的旧上房一下给勾机推平了，不用半天时间，就开好了地基。地基中下地脚的红砖是梁家生专请村支书放的，村支书看在他的面上只收了一个小红包。起水是家良老法师起的，早在十多年前，家良老法师就特别告诉梁家生，有先人托梦告诉过他，因为梁家生一生行善，建大屋时辰肯定特别吉利，肯定出现百鸟朝觐奇观，后代肯定大发，首先憨儿子不见憨了，变成个正常人。为这个吉言，梁家生专为家良老法师办了一台菜。历来，梁家生是善待家良老法师的。在大队那阵，公社要批斗家良老法师，梁家生还出面保他，一次次让他躲过打击。家良老法师是知恩必报的人，他说，他会在心里为梁家生祈福的——其实他早给梁家生算好了建房的吉日良时，早放在箱底中备着。所以起水很顺利，刚放下压墙角的红砖，天一下大亮了，从晴朗的天空远方飞来了一群群鸟儿，在房子上空盘旋翻飞。家良老法师笑着说，我预先说的话不错吧。憨儿子边看边高兴地指给他的儿子看，来路婆也拍起手来，梁家生的眼睛湿润了。他的理想就变现实了啊。

快给钱来！一阵恶狠狠的吼叫声惊醒了车上的人。梁家生也惊醒了。房子变成了车子。车上的人都乱了。劫匪拿出一支枪指着旅客，一排排按次序抢钱。来到梁家生处了，劫匪逼梁家生自动拿钱出来。梁家生嘴巴动了动，却说不出声。劫匪耐不住性，动手搜身。一个说，咦，他的身子怎么这么冷？一个说，少啰唆，快点！那个劫匪果真从梁家生身上搜出了用红色塑料袋包着的钱。梁家生不反抗，用枯井似的眼神看劫匪，劫匪全身发烧，不由自主地拿钱就走。

哪里走！说时迟，那时快，劫匪刚走离车子，从车窗上跳下个老人，撒开脚步追上抢他钱的劫匪，揪住不放。这边的劫匪慌忙中抬枪对准老人，只听撞针噗一声响，卡壳了。眼看被人拖住，劫匪又慌忙把钱塞给老人，四散而逃。

全车只梁家生一人没有遭受损失，正怒火中烧的大家，对这位沧桑老人感到不可思议。

三

最先看到梁家生回村的是亚狗大。其时天已暗淡，鸟儿忙着归巢。亚狗大耙田刚收工，他左肩上扛着沥着水珠的犁耙，右手牵着牛绳，牛绳一紧一松，跟着牛一步一步地往回家的路走。亚狗大突然看见前面十来米的地方有个人前行，脚下还有一双野狼似的眼睛跟着。定睛一看，好似又不见了人，只见那双野狼似的眼睛一闪一闪的。亚狗大不把它放在心上，照行他的路。问题是前面的人若隐若现，你走快，他也快，你慢，他也慢。亚狗大没见过这种情况，他问，喂，前面是谁？前面的人不吭声，一直前行。亚狗大跟着前面影子走，直到看见影子滑入梁家生的小院，响起一声狗叫，他才骂道，梁家生，你发财回来了，就不吭一声了？你欠我的钱呢？

梁家生回来把家人吓了一跳，特别是憨儿子。憨儿子说，今早我的头就特别疼，大白天的我睡了一梦，说出大事了呢。老婆赶紧去鬼门关算命五那里算一下，说是今年运度不好，要戴白帽，我不懂啥叫戴白帽，老婆也不告诉我。梁家生闻言，端在堂屋里哽咽着说，我有些心事未了，要赶回来办了，才放心。来路婆安慰他说，家公爷，回来就好，我知道你辛苦了，想开些，有钱没钱没关系，吃多一点少一点一样过日子。梁家生放声大哭，说，今天，建房钱差点被人抢了。我这么拼着命回来，就是要一分不少地送建房钱回来，让你们过上像样的日子。在一旁写作业的小孙子捧来了一碗汤，梁家生说乖，我的好孙子，爷爷在梦中想死你了，看到你长成这样，我放心了。小孙子撒娇要爷爷抱，梁家生突然用手往前一推，表示不让近前。来路婆感到不可理瑜，说，一边去，爷爷一路累，让他休息休息。小孙子很懂事地说，好，那我写作业。梁家生问，小孙子学习可以吗？来路婆说，他不同他老豆，脑子很聪明，四年级的学生，就预习到五年级的课程了，老师说，他将来肯定有前途的。梁家生呵呵了两声，说，小孙子，过来，爷爷奖励你兩百块钱。说着从内衣袋子里掏出两百块钱，看来是早准备了的。憨儿子说，我也要。梁家生说，你要你就自己挣去，你有的是力气。来路婆装作生气似的打了老公一下，憨儿子说，呶！梁家生说，我有三个心事，急着要办：一件是要筹备建小洋楼;二件是开春犁好田种下稻，确保你们今年饿不着;三件是还了亚狗大的钱。等事情有了着落，我就不管你们了。憨儿子说，家里有我呢，你要走就走吧，你要回来就回来，不要在外饿着。来路婆说，你老龟上年纪了，你就不懂让他歇歇！憨儿子说，对，老爸，你歇吧，我煮饭给你吃。梁家生说，我只吃白粥。来路婆舀了一碗白粥，加了一个蛋，端给了梁家生。梁家生吃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塑料袋包着的东西，交给来路婆，说，这是一万五，老板另奖一千，共一万六，你保管好！憨儿子搓着手说，发财啰！梁家生说，明早你俩就亲自去亚狗大家还钱，借了人家五千块办喜酒，多年了，为感谢他，你得送人家一个红包和一只鸡，这个人情不能欠。

这时，跟梁家生回来的大黄狗突然在门口不安地叫起来，梁家生说，不用怕，这是你的家，新主人在这。一家人这才注意门口还多了一条大黄狗，不禁喜出望外，小孙子抱着大黄狗，说，来，我给你喂吃的，你一定饿坏了。大黄狗感激地点点头。

不过，来路婆说，你说要开春犁好田，没有牛呢。梁家生说，不用你操心，我负责两日内犁好田，你准备好播种得了。播好种，你们就要开始筹备建小洋楼。

四

第二天一大早，亚狗大刚要牵牛出村去犁田，就远远看见来路婆领着憨老公朝他家走来。憨老公手上还拿着一只大肥鸡，显然有点沉，憨老公两手不时交换着拿。来路婆说，大媒公，早上好，我家公爷叫我们来拜访你。你家公爷真的回来了？亚狗大兴奋地说，我说是嘛，我都亲眼看见了呢。

亚狗大是村中同梁家生说话最合榫的人。平时，大家有难大家帮，不分你我。比如，你没粮了，来借三几斤，还不还没关系;比如，你上街没单车，来借去坐，搞烂了也没关系。他们关系很铁，铁到什么程度呢，亚狗大娶老婆时的新郎服也是向梁家生借的，那时梁家生当兵回来不久，从部队里带有白色的新衣服，梁家生平时也舍不得穿，一穿上来就光彩熠熠;比如，梁家生的儿媳妇来路婆还是亚狗大从镇上带回来的，亚狗大还借了五千元给梁家生办酒，说还不还没关系，以后方便了还也不迟。自从梁家生遭了几茬折腾，去了外地务工，兄弟间情谊是淡了些的。昨晚，在回家的路上碰见了也是回家的梁家生，两人打生了，没打招呼，亚狗大一晚没睡好，不知是哪方面对不住兄弟。

未等老婆开口，憨老公说，狗大叔，我老龟昨晚回家了，他交代我们来还你钱。来路婆一脸是笑，说，谢谢大媒公啦！我怕你早上就出门，一大早就来了。

客气做甚，回来就好！亚狗大说，等我犁好了田，就过去喝两盅！哦，对了，你家田还没犁好吧？

来路婆说，是没犁，不过我家老龟讲他会犁好的。

你家没牛呢！亚狗大说，看我忙完这几分田，我帮你犁。以前也是我帮你家犁的嘛！

来路婆不住点头称谢，一边从憨老公手里拿过大肥鸡，放在地上就走，亚狗大想追也追不上。

当日，亚狗大见来路婆两公婆就在大山冲的一块田里播种。两个人分工协作，两畦地平整得很妥帖。亚狗大眯眼看秧田下的两块大田，还没犁耙呢，长满了杂草。这些年来，村里人不把汗水白洒在田里了，梁家生就只种这三块连在一起的稻田，也够吃的了。亚狗大心想，等我忙了这个把工日，就帮你犁耙好这两块田吧，我牛儿有的是力气，弯几下腰，就保准把任务完成。

令亚狗大大吃一惊的是，第二天下午他从梁家生的田里经过的时候，突然发现已经有一块田犁好了，一些晚归的燕子还停留在刚犁过的田中叽叽喳喳。他想一想，确实没见梁家生来犁田，他没牛哇，即使借了牛，也要下田犁地呀，你下田犁地别人不会看到吗？亚狗大心里的那团麻越想越乱，他决定回村里查一查，谁借牛给梁家生了，往年都是他借的，谁让他断了兄弟情谊了。

亚狗大回村后，一家家地问这个问题，都否认给梁家生借牛。有的说，我家田头工正忙着呢，要借也要在忙完之后。亚狗大又问谁看见梁家生犁田了，也没人说看见。亚狗大直呼奇怪了，难道是梁家生晚上去犁田？他晚上借牛去犁田？他往年借牛也是借我的呢，也先问过主家呢，不问过主家谁胆敢使人家的牛！亚狗大仔细想一想，他的牛在白天的表现，没出现反常情况。要是晚上去犁了，白天就没力气了哇！亚狗大越想越不明白。

吃了晚饭，亚狗大连身也没洗，早早地躲在自家的牛栏对面。月亮爬上山来的时候，有个妇女溜来牛栏旁屙屎，一截白花花的屁股在月光下吹了几个喇叭，亚狗大忍不住暗笑，感谢老伙计呀，不是你，我的老眼睛永远没有这个福分呀！一下，白花花的屁股不见了，四周只听见草鸡鸣叫，空气中弥漫着烂草的气息。等了个把钟头，也不见梁家生来“借”牛。亚狗大干脆摸进大山冲，看梁家生是否在犁田。

大山冲月白风清，上空不时有飞鸟盘旋，突然丢下一声怪叫，怪叫声还未消散，那鸟就出现在远方山脊的树影上，不住摇动春夜。亚狗大看到秧田下的两块大田里，果然出现一个人在犁耙，他一声不响，连裤管也不挽，一手扶犁，一手持绳，绳子很粗壮，打在前面的牛身上，嘣嘣作响。亚狗大不作声，反正梁家生回来也不打招呼，反正梁家生犁田不借他的牛，他不理亏。亚狗大坐在对面的山路上，抽烟，烟头一明一灭。要在往常，他俩谁要抽烟了，往田埂上一坐，朝对方喝，过来，先抽个烟。对方多忙，也停下工作，凑在一起抽。现在是亚狗大自己抽，他边抽边涮梁家生，你能呀，半夜三更的来犁田，威风了呀！我就不理你！亚狗大在埋怨兄弟的时候，那块田的黑色正一点点缩小，白色一点点增大，田犁得差不多了。梁家生在田角最后赶牛上了田埂，自己在田角里用脚耘匀田里的泥。亚狗大在心里骂，田头功夫还不错呢！进城也没丢呢！

因为距离远，无法断定立在上面的牛是水牛还是黄沙牛，但个头不大，这点是肯定的了。亚狗大想，这头牛在村里没见过，梁家生从哪儿借的呢？梁家生在田头洗脚，听得见哗哗水响声。一会儿，梁家生抬起了犁耙，牵着牛，回家了。牛在前，人在后，一前一后趋步走在田埂上，在月光下看得见两个影子在移动。亚狗大想，我也得回家了。回到村头，亚狗大又想，不行，梁家生没牛，他的牛肯定是借的，我一定要了解清楚。他端在树根下，远远看见两个黑影来近了，却听不到牛蹄匀称地叩击地面的声音。亚狗大眨了眨眼睛，定睛一看，只见梁家生前面走着的，只是一只大黄狗，大黄狗边走边伸着长舌头，喘粗气呢。亚狗大想，梁家生把牛拴在大山冲里了，明天一早，自个上山吃草，两不相误，梁家生计划得很周到。

五

历年来春田一犁，人就稍闲了，建房材料价格又相对便宜，农村中建房就摆上重要日程。梁家生派憨儿子两公婆到家良老法师家，要择个吉日。家良老法师乐呵呵地说，好呀，我早在十多年前就择好了几个好日，放在箱底里呢。家良老法師拿了出来，用梁家生的生辰再合算了一下，可以前的日课完全不合用。家良老法师像被什么击中一样，身体突然抽搐了一下。良久，家良老法师又要憨佬说八字，一排，今年开春果然有一日课，日子最好又合时令，屋子做好后主家大发。为慎重起见，家良老法师问用谁的八字来排日子，来路婆说，我家公说了，用我老公的八字即可。哦，家良老法师沉吟了一声。

梁家生按日期说的做准备，女儿负责拉来了一车车红砖，堆放在院子的空地上。亚狗大指挥建筑队把院子里的旧上房拆了，两日内清好了地基。等到了吉日良时，地基旁灯火通明，家良老法师在一张四脚案台上摆上了供品，披上袈裟，诵唱起经文来。在旁打理一切的，是梁家生的憨儿子和来路婆。来路婆虽是外地来的，但手脚很是麻利，很会理解别人的意思。比如村主任要烧烟，来路婆亲自点上，还顺便往村主任口袋里塞了一包烟。比如亚狗大累坏了，她马上拖出一条长凳子，让大家坐。梁家生呢，在人群后面的偏僻处袖着手，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家忙这忙那。本来他要打理的，来路婆不允许，她说，你在一旁指派得了，老人家辛苦了。那条大黄狗也凑热闹，趴在案台旁看家良老法师诵经文。当家良老法师突然敲法木的时候，大黄狗吓着了，猛地抬头，警醒地往案台上张望。憨儿子责怪大黄狗，你憨呀，一惊一乍的。大黄狗咧开嘴，笑笑。憨儿子也咧开嘴，笑笑。

时辰到了，来路婆烧响了鞭炮，鞭炮在崭新的地基上跳个不停，边跳边闪着红光。趁着烟雾，村主任手拿用红绳系着的红砖，一个墙角放一个进去，边放边说“吉日良时，子孙长发”之类的好话。这些都很顺利，问题是，家良老法师往地上丢银做的两面小贝壳似的圣教时，丢了几次，没有出现一阴一阳，也就是一面向上，一面向下。一阴一阳，才证明神灵首肯了，赐福了。家良老法师很是紧张，法木敲得很响，法器扬得很高，圣教一丢，还是不灵。家良老法师走到地基边，手挥法器绕着地基走。然后回到案台，嘴里喃喃有声，然后突然往地上一撒手，一对圣教就在空中抛个弧线，叭一声掉在地上，还是没有出现一阴一阳。家良老法师马上通知所有人撤离现场，走上周边高处，压住邪气。人们惊恐地作鸟兽散。两个时辰后，人们探头探脑回来，只见家良老法师坐在大黄狗旁边，满脸堆笑。显然法事功成圆满，大家放心了。但是这种情况没有出现过，要不是处置得当，事情往何方向走，家良老法师心中还真是没底，这耗费了家良老法师大半生修行的功力。

梁家生向大家拱了拱手，一并感谢。

此后建房很顺。二层楼在一个月左右就建好了。完工当日，正值傍晚，彩霞满天，百鸟归巢。梁家生也叫憨儿子办了庆功宴，大家饮得很尽兴，憨儿子叫老婆和儿子表演了节目，欢笑声一阵高过一阵。大家要梁家生饮酒。梁家生显得很疲惫，摆摆手，说，我回来后只吃白粥。当晚，梁家生面对满桌的酒肉也不动心，只吃白粥。吃罢，坐在一旁的小矮凳上。大黄狗也没有到处走，没有到处捡骨头。大黄狗肚子大了，临产期快到了，奶头已经涨大了。

可是，第二天天大亮，家人未见梁家生起床。来路婆叫儿子去看一看爷爷。儿子回来说，爷爷在睡觉。一直到中午吃饭时间了，还不见梁家生起床。来路婆找在小洋楼上淋水的憨老公，让他去喊，憨老公回来说，老龟睡得很熟，吵不醒。来路婆一打战，直进家公的房间。只见梁家生往内蜷曲着身体，一动不动。用手摸额头，冰凉凉的。

六

做好新房，房主却没了，梁村肚人感到很震惊，尤其是亚狗大，开始怀疑所评日子是不是出了问题。家良老法师闭了很久眼睛，然后说，怎么说呢，天机不可泄漏。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唉，家生老弟，你放心走吧，我会为你选个好坟地。

坟地选在村后高高的山冈上，上面还有一块天然的大石头。最初，把梁家生的后事办妥了，村里人以为松一口气了。但是，奇怪的是，跟來的大黄狗也不见了。来路婆领着憨老公到处找大黄狗，找不着。儿子想爷爷，想大黄狗，哭了，哭得很伤心。

来路婆和憨老公领最亲的同堂兄弟去给梁家生复坟，连不是同堂的生前好友亚狗大等也赶来了。本地风俗，初葬时只草草回泥，没有平整好的，到三朝要亲人们再来回泥、平整，叫复坟。复坟的人排成一长串，穿行在山路中。那时天色未明，大家点着火把，照亮前行。有手电筒的，只准向地上方向照，不能照前面，如果照前面，以防照着先人的眼睛，使先人眼花，看不到是亲人到来，会感到不安和震怒。

爬行在山路上，往前一望，灰暗的天空只露出一丝光亮。还有未消隐的星星，孤零零地吊在空中，发出微弱的光。山上的草鸡起劲地叫，使黎明前的景象显得更加孤寂。大家边撒米边用力喊，梁兄呀，是我们来呀，你不用怕。打破孤寂的空洞的声音在山谷中传得很远。大家喘着粗气来到坟边，突然前方一阵骚动。原来，大黄狗在坟边筑了一个狗窝，狗窝里，有一窝小狗团在大黄狗肚子边睡着了，许是受了风寒，小狗们的身体还不住抽动。

大黄狗不舍主人，领小狗守墓的故事，在本地传开了，还时常引来了一拨拨人，前往坟头观看。

一天，村里来了一群人，为首的那人自称是梁家生在深圳打工时的老板。老板说，他从报纸上了解了梁家生和大黄狗的故事，想来给梁家生上坟，看看大黄狗。憨儿子经受不了打击，此时在家中养病，人也瘦了一圈，不方便领大家上山。老板说，你装修用的钱，我给你出，我负责到底，包括你儿子今后的读书费用，全包。憨儿子同来路婆感激地三叩头。

亚狗大自告奋勇带他们上山。家良老法师拉亚狗大在一边，告诉了一个只许他知道的惊天秘密：梁家生在回家时，已经升天了。亚狗大睁大眼睛，说，不可能。家良老法师说，天机不可泄露。亚狗大满腹怀疑。待上得山来，云淡风轻。山顶上，天然的大石头仍旧屹立着。来到坟前，果见大黄狗领着小狗们，仍旧忠诚地护卫着它的主人。老板带来的那群人一齐发出了惊呼，送上了狗粮，然后虔诚地上香。亚狗大仔细地观看大黄狗，发现大黄狗的颈椎骨上，竟结了痂。亚狗大突然间说一声，兄弟啊，我明明看见你拉着牛在犁田哪，说着就泪流满面。

【宾业海，小说散见于《广西文学》《羊城晚报》《红豆》《文学月报》《佛山文艺》《小小说月报》《金田》等报刊。现任广西博白县文联副主席。】

责任编辑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