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传统的皈依
2022-05-18韩童童
作为一个从小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而成长起来的伟大剧作家,曹禺的作品中虽极力谴责和控诉中国传统文化对于新成长起来的人民的压迫,但是其作品总是会不经意间流露出对传统文化的皈依和眷恋。无论是对中国传统戏剧手法的继承、对中国传统道德秩序的无意接受,还是对女性传统品德的赞颂,都体现了他对于中国传统的皈依。
曹禺一生共创作了12部话剧,有一半以上都成为中国现代话剧史上的经典之作。《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等作品的出现,标志着中国现代话剧逐渐成熟。随着近代以来对曹禺研究的增多,研究者发现曹禺作品中受基督教及西方文化的影响较多。但是曹禺作为中国的传统文人,身上自带中国文化的气质和魅力。他自觉继承了中国戏剧的特点,对戏剧背景和场景的详细描写、对人物外貌及性格的详细叙写尤其是对传统悲剧“哀而不伤”特点的继承,使得他的作品不自觉营造出一种“欣赏的距离”。此外,他推崇和发扬中国传统道德伦理中积极向上的内容,并将这些美德渗入作品的细节中。曹禺还善于塑造中国传统女性,她们身上凝聚了中国女性特有的温柔、知书达礼、坚忍等特点。
一、传统悲剧的无形渗透
钱钟书先生在其英文著作《中国古代戏曲中的悲剧》中提出:“戏剧艺术的最高形式当然是悲剧,然则正是在悲剧方面,我国古代并没有一位成功的剧作家。除了喜剧和闹剧外,我们那些严肃的剧目都应该被归为传奇剧。这种戏没有表现单一的主导激情,却表现出一串松散地连续着的激情。所搬演的多是因果报应,其中感伤与幽默的场景有规律地交相更替,借用《雾都孤儿》里一个家常比喻,犹如一层层红白相間的五花咸猪肉。”直到现在,同钱钟书先生一样,部分学者认为中国没有悲剧,或者说没有符合悲剧概念的悲剧。这些学者界定义中国是否有悲剧的标准是以西方的悲剧为基准。但是每个民族的发展历程和道路都有其特殊性,民族文化也有很大差异,民族文化的差异又引起了民族文化态度和审美倾向的不同,民族特征的形成正是建立在这些不同之上的,悲剧也是一样的。中西悲剧的差异表现在很多方面,如对结尾的处理。西方的戏剧多以大悲来结束,《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俄狄浦斯王》等都是西方神话的典型代表,这些神话中的英雄最终都走向了惨淡的命运。中国的悲剧则通过“大团圆”或者“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等形式冲淡了故事本身悲的色彩,如《窦娥冤》《桃花扇》等,通过各种方式来实现对美好的追求。这一处理方式迎合了中国传统所讲究的“哀而不伤”,也就是哀伤要适度,感情要有节制,不可以大悲大喜。曹禺的戏剧创作也体现了这一传统。
曹禺对“哀而不伤”的继承主要表现在他对序幕和尾声的创作,这一点着重体现在《雷雨》中。《雷雨》的序幕写道,在一所基督教医院中,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来等妈妈,在等待的过程中,他们听到医院里的姑奶奶们(类似于医院的护士)提到了一个周老先生、两个疯婆娘,小女孩想弄清楚这三个人的关系,故事也正是在女孩的疑问之下展开了。尾声在详细讲述完周、鲁两家人的故事之后,又回到了这所医院,回到了两个小朋友的世界,所有故事都伴随着一场雪走向结束。曹禺在《雷雨序》中写道:“在此地我只想提出‘序幕’和‘尾声’的用意,简单地说,是想送看戏的人们回家,带着一种哀静的心情。低着头,沉思地,念着这些在情热、在梦想、在计算里煎熬着的人们。荡漾在他们的心里应该是水似的悲哀,流不尽的;而不是惶惑的,恐怖的,回念着《雷雨》像一场噩梦,死亡,惨痛如一只钳子似的夹住人的心灵,喘不出一口气来。”可见,曹禺希望通过《雷雨》留给读者淡淡的哀静的心情,希望那些在梦想中煎熬的观剧者感到的是希望和继续奋斗下去的勇气,而不是西方悲剧中带给人的命运不可捉之感。同时,序幕和尾声给予了观剧者最佳的“欣赏的距离”,让观剧者在观剧之后能游离在故事之外,不会沉迷其中。
曹禺还通过“以美写悲”来冲淡故事带给人的悲伤感。《日出》中陈白露因帮助小东西得罪金八,自己身边的依靠消失时,她无法再去面对这些虚假的人和事,选择了离开这个充满丑与恶的世界。故事的最后,陈白露念叨着“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离开了人世。伴随她离开的是窗外不绝于耳的打夯声,象征着希望的劳动的声音。打夯声的加入使得陈白露离世的悲伤被一点点消解,留下的只有希望,只有人们为了生存而留下的歌。使用同样写法的还有《原野》,仇虎和金子的出逃并没有一直囿于黑森林之中,他们看到了黎明,看到了铁轨。虽然铁轨延伸的方向很远很远,虽然仇虎没有到达那铺满金子的地方、没有逃离那死亡的终点,但是金子离开了,她带着仇虎的未来离开了,去探索仇虎希望到达的未来。
二、传统伦理的无形影响
曹禺出生于封建大家庭,自幼父亲便十分关注他的教育,为年幼的他请了很有名望的私塾先生教他传统文化,这种传统的教育方式虽然很是死板,但也将传统文化渗入曹禺的心灵中。同时,他从小由继母抚养长大,继母待他亲如己出,经常亲自教导他一些诗词歌赋,带他去看中国传统的戏剧,这也为他后期的戏剧创作奠定了基础。在中国传统家族中,父子关系是最重要的一种伦理表现,曹禺作品中的父子关系也是无处不在,而且这种关系通常表现为子对于父类似一种古代的君臣关系,意味着绝对地服从。除了父子关系外,曹禺作品中也在无意间流露出门第之见,这种门第之见几乎渗透在曹禺全部作品中。
父子关系是中国传统家庭关系中重要的一个部分,曹禺戏剧中有几部重点写了父子关系,而且都将这种父子关系塑造成一种类似于君臣的关系,父亲对儿子有着绝对的威严和领导权。《雷雨》中的周朴园与周萍、周冲的关系就是典型的父子关系。周萍和周冲对自己的父亲周朴园唯命是从,周萍曾对鲁四凤说:“父亲就是这个样,他的话,向来不能改的。他的意见就是法律。”周萍十分听从周朴园的安排,周朴园全面干涉周萍的生活,甚至对周萍的私生活也十分了解。周冲也是如此,当蘩漪和周朴园因为喝药产生分歧时,周冲一开始向周朴园提议:“爸,你不该这样。”可是在周朴园无形的压迫下,周冲选择了妥协,转而对蘩漪说:“您喝吧,为我喝一点吧,要不然,父亲的气是不会消的。”蘩漪拒绝后,周朴园甚至让周萍跪下来胁迫蘩漪喝药。周萍走到蘩漪面前跪下,蘩漪哭着将药喝了下去。周朴园始终将自己视为周氏这个“王国”的国王,他要求自己周围的一切都必须服从于自己的意志。
如果说父子关系在曹禺作品中属于显性表现,那么门第之见则属于隐形因素。《雷雨》中周朴园和鲁侍萍的身份分别是少爷和侍女,他们有着巨大的门第差别。他们刚相爱时,周朴园也曾为了鲁侍萍放弃自己优渥的生活,和鲁侍萍一起生活并且生育了两个孩子。可是他们最后还是分开了,周朴园仍然还是少爷,而鲁侍萍带着孩子走向了绝望。周朴园最终还是和门第相当的蘩漪结婚,周朴园凭吊鲁侍萍的方式也是将鲁侍萍塑造成一位名门闺秀、一位知书达礼的大小姐。上一辈的故事同样发生在周萍和鲁四凤身上,即使不考虑他们的伦理关系,周萍和鲁四凤也不可能在一起,周朴园还是会扮演周家老太太的角色,像当时拆开周朴园和侍萍一样强行拆开周萍和鲁四凤,周萍也会像周朴园一样用粉饰的回忆来满足自己的虚荣。
三、传统道德的无形归依
作为一个出生于封建大家庭的知识分子,曹禺深深感受到了家族文化对人的压制和束缚,也意识到必须采取一种决绝的抗争方式来拒绝这种家庭文化的侵蚀。但是,在家族文化的熏陶下成长起来的曹禺,也深刻体会到家族文化所蕴含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道德情感、天伦之乐的美好,对家庭破裂伴随而来的家庭温情的流失、美好道德的消逝深感惋惜。曹禺在作品中有意识地保留了这种文化意蕴,并且通过人物的塑造体现出来。尤其是塑造女性形象时,曹禺保留了中国传统女性的温柔、知书达礼、容忍等美德,将她们塑造成剧作中较为光辉的形象,同时曹禺总会给人物留下善的退路。
瑞珏和愫方是曹禺笔下传统女性最典型的代表。李瑞珏是《家》中高觉新的妻子,她和觉新是父母之言、媒妁之命,他们在封建大家长的见证下结为夫妻。瑞珏在婚后用自己的一腔爱意去温暖觉新,这个毫无生气、死气沉沉的家里有了一个温暖的港湾,让他可以放心去休息去停靠。她温柔、善解人意,她深深爱着觉新,她甚至想过自己离开,将儿子和丈夫托付给梅小姐,只因为她不愿意看到觉新痛苦的眼神,不愿意看着觉新伤心。即将临盆时,即使自己知道到郊外的房子生孩子可能会有危险,她也坚定地离开高家,不让高家人为难觉新。瑞珏的一生都以丈夫觉新为中心,她用心去迎合丈夫的喜好。《北京人》中的愫方也是如此。愫方作为曾家第三代媳妇,她看到了这个家的罪恶、腐朽和落后,她尽力做好她作为孙媳妇的一切事情,她牺牲自我、牺牲所爱,回归传统之中。曹禺在《曹禺论创作》中说:“特别是像愫方这样秉性高洁的女性,她们不仅引起我的同情,而且使我打心里尊敬她们。中国妇女中那种为了他人而牺牲自己的高尚情操,我是愿意用最美好的言词来赞美她们的,我觉得她们的内心世界太美了。”曹禺将他心中最美好的道德品质都加在了瑞珏和愫方这样温柔的传统女性身上。
曹禺不愿意将所有的痛苦都化为悲伤,他会给自己笔下的人物一个机会。《原野》中仇虎杀害了焦大星并且间接害死小黑子,离开焦家之后,在黑森林中,他看到了红灯一直在追逐他,看到了以前一起在监狱里被残害的狱友,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和妹妹,看到了焦阎王的恶毒,看到了他所有的苦难和不甘,他想要给自己杀人找一个合理的借口。但是当他最后看到焦大星临死前的挣扎,看到无辜的小黑子时,他的内心十分痛苦,善与恶在他的心中纠结,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善,选择了承担自己的罪过。《日出》中的陈白露,她贪恋上层生活,她享受众人对她的赞美和喜爱。对于方达生提出的结婚请求她果断拒绝,她不愿意再回到社会的底层,过最苦的日子。但是她的内心仍然保留着对善和仁的希望,她不惜冒着和金八站在对立面的风险去救小东西,她心疼小东西身上受过的伤,不希望小东西再走上自己所走的路。在小东西被金八卖到妓院里时,她和方达生不遗余力寻找她,即使这一行为被周围上层社会的人所歧视。陈白露用面具将她的善良隐藏起来,以便自己在那个不允许善存在的社会阶层生存。
四、结语
曹禺的话剧开启了中国话剧现代化的先河,为我国话剧发展奠定了基础。曹禺对待中国传统文化一直保持着矛盾的心态,他既看到了传统文化中恶的一面,也看到了传统文化中善的一面,他想要极力批判和挖苦那恶的、丑的,但又忍不住贊美和塑造那善的、美的。也正是因为他矛盾的心态,才使得作品中不至于将善的和美的东西抹去,留给人沉重的悲痛。他始终希望自己带给读者和观众的是希望,是继续与黑暗拼搏下去的勇气和力量,是“窗外仍然光明”的美好未来。
(喀什大学人文学院)
作者简介:韩童童(1995—),女,山西临汾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