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知识分子“走出阁楼以后”
2022-05-18肖鹏
作为“江南三部曲”的开篇之作,格非在《人面桃花》中以“乌托邦”式的想象,书写了清末一代知识分子在历史理性与个人欲望交织的革命浪潮中何去何从的现代寓言。“阁楼”意象一再出现,为知识分子的生存处境和价值趋向提供了意味深长的言说空间,知识分子“走出阁楼以后”再到“回到阁楼之上”,也标志着在“后革命”语境下知识分子神话的颠覆与终结。
许纪霖先生将中国的知识分子划分为六代:“以1949年作为中界,可以分为前三代和后三代,即晚清一代、五四一代、后五四一代和十七年一代、文革一代和后文革一代。”依据《人面桃花》的历史背景,以陆秀米为代表的一批知识分子显然属于晚清一代。作为跨世纪的一代,他们“既是中国历史上最末一代士大夫,又是新知识、新思想、新时代的先驱”。这样特殊的历史情境,使得晚清一代知识分子既感受着时代转型期的历史阵痛,又沉浮于理性与欲望交织的革命浪潮之中。
一、走出阁楼:个人主义与民族话语的错位
“父亲从楼上下来了。”《人面桃花》的开篇这轻描淡写的八个字昭示着一场即将到来且无法预料的风暴。尚未追究陆侃下楼的目的与动机,小说已经先行告诉了读者。即以陆侃为代表的传统士大夫时代已然终结,留下的是以陆秀米代表的革命知识分子——一批“因科举制废除而被抛到体制外部的革命‘游士”,来应对时代与命运的暴风骤雨。“清末民初是一个旧秩序解体、新秩序尚未建立的转型年代。当大量‘过剩的劳动阶级(游民)与‘过剩的知识阶级(游士)溢出秩序的时候,革命就不远了。”然而,格非显然不是要重述这段革命历史,而是试图揭开知识分子在革命的漩涡中撕裂的生存图景,当他们遭遇革命时,读者看到的是知识分子个人话语与民族话语的错位,理想欲望与社会现实之间的矛盾和冲突。
知识分子以何种方式和目的介入革命,革命话语又在多大程度上渗透了知识分子个人功利化的价值取向,很大程度上成为判断知识分子与革命的关系是否“纯粹”与“纯洁”的标准。有学者指出:“在经典的革命历史叙事中大致有三条主要的投身革命的路径:其一是觉醒了却无路可走的五四式知识分子自觉投入革命,其二是一批贫困交加的农民彻底失去了基本的生存条件,揭竿而起,铤而走险,并逐渐汇拢到共产党人的周围,成为革命的中坚力量,其三是革命的感召力量,尤其是青年学生中间秘密传阅的革命书籍和圣地延安的象征意义,使得很多人放弃了小资产阶级的幻觉而融入革命的集体。”如此来看,《人面桃花》中陆秀米的革命之路显然游离于主流之外,东渡日本后再度回到普济的秀米,从待嫁闺中的少女摇身一变成为革命党人,小说有意抹去她东渡日本的经历,制造大片“空白”,这当然符合格非惯用的“叙事迷宫”,但这种含混的叙述方式恰恰为知识分子和革命之间的“暧昧”提供了空间。
陆秀米的革命理想可谓混杂了父亲陆侃打造古典桃花源的虚妄革命、情人张季元对所谓“大同世界”的向往所诱发的畸形革命及王观澄的花家舍乌托邦的实践革命。然而,父亲陆侃难以摆脱“文人—官僚”双重身份的束缚,他的桃花源革命不过是仕途失意的一时精神补偿。在“张口革命、闭口大同,满纸的忧世伤生,壮怀激烈”的革命党人士张季元看来,未来社会中诸如“自由”“平等”的现代性价值理念付诸实践后呈现出的竟是“想和谁成亲就和谁成亲”、想杀谁就杀谁的畸形与暴力。陆侃未竟的桃花源理想似乎在王观澄打造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花家舍中得以实现,然而这位早年间的进士实则如陆侃一般,难逃名与利的纠葛,倾其一生打造的花家舍无非要为自己博一个流芳千古的美誉。
一方面,知识分子试图以个人主义为出发点重塑他们理想中的民族国家形象;另一方面,个人话语的介入极大削弱了革命性,甚至走向了革命的反面,使得個人话语与民族话语之间产生了错位。在陆秀米这里,“革命的起源和动机则无疑被虚无化了,它缺乏坚实的社会阶级合理性基础,主要是源自个体内在情感、心理和欲望的匮乏或者扭曲”。读者熟悉的“革命+恋爱”的桥段在这里重新上演,林道静在三个男性的感召下走上革命道路的情节与陆秀米和三个男人的故事颇有异曲同工之处。令人遗憾的是,陆秀米最终没有像林道静一样成长为坚定的革命者。在陆秀米身上,私人空间的隐秘情感与公共领域的大众革命始终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恰恰是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让读者看到他们极具个性化的价值观念、文化立场、个体诉求。正是知识分子撕裂的生存图景使读者更真实地触碰到这段交织着历史理性与个人欲望的历史,以及处于历史风暴中的知识分子在公共领域与私人话语、个人理想与社会现实间步履艰难的文化足迹。
二、阁楼内外:私人欲望与历史理性的纠缠
“所谓空间,既可以凭借具体的物质形式被感知、标示、分析、解释,也是精神的建构,是关于生活意义的表征。”在《人面桃花》中,知识分子的活动空间主要聚焦于阁楼的内外,阁楼作为叙事载体在小说中一再出现,为知识分子的文化生活与社会交往提供了别有意味的言说空间。陆侃从阁楼上走下来的那一刻起,“阁楼”就开始切割知识分子的世界,使之成为承载着知识分子欲望、理想、情感、价值的集合体。它还是陆侃桃花源梦想的酝酿之地,是张季元与秀米母亲梅芸交媾的情欲空间,也是秀米从东洋归来后的隐匿之所。“阁楼”作为象征空间绝非读者强行赋予的,小说中秀米的母亲梅芸经历一系列变故之后,同样将阁楼视为神秘、禁忌的场所,它的使用者与居住者似乎都不可避免地走向无法把握的命运迷途。
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认为:“疯癫不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一种文明产物。没有把这种现象说成疯癫并加以迫害的各种文化的历史,就不会有疯狂的历史。”陆侃始终渴望把普济变为现代版的“世外桃源”,然而终不得志,最终疯癫。在外人看来,陆侃幻想的桃花源蓝图不过是痴人说梦。所谓“天底下的读书人,原本就是一群疯子”,陆侃在“发疯”后主动住进阁楼,有意识将自己与外界隔离。身处阁楼中的陆侃,用大量时间研究那幅《桃源图》,小说的尾声部分还有这样一个细节:多年后秀米从狱中回到普济,发现了父亲的大量遗稿,其中包括墙影与季节、时序关联的对照列表、杂记、诗词、歌赋以及信手写下的让人不明就里的片言只字。秀米发现的这些遗稿无意间透露了陆侃疯癫后的精神世界。其中有一则这样写道:“梦中所见,异于今世。前世乎?来世乎?桃源乎?普济乎?醒时骇然,悲从中来,不觉涕下。”这位身处阁楼的知识分子,在理想与现实双重打击下似乎早已预料到了自己无可挽回的命运和桃花源革命终将破灭的结局,这是陆侃为自己唱的一首挽歌。“疯癫”的陆侃此时是如此清醒地意识到了个体命运的无力把握与历史潮流的无法更改。
饶有意味的是,在《走出阁楼以后》一文中,许纪霖这样评价哲学家金岳霖:“小阁楼中的金岳霖毋宁是理性的、清醒的。当他走出阁楼,投身政治的时候,那理性似乎就消失了,代之以的是一种喷薄而出的激情。”在清醒与疯癫、理性与非理性间摇摆似乎成为知识分子普遍的精神状态。当阁楼为革命党人张季元再度开启,有关阁楼的梦魇与寓言也再次上演。这位接受了西方文明熏陶的现代知识分子,在阁楼外以蜩蛄会十八位头目之一的形象出现。然而,当他回到阁楼上,便马上跳脱到一个非理性的状态,他在阁楼中将“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情欲诉诸日记,坚定的革命者面对秀米时却发出了“没有你,革命何用?”的感叹。革命实践与情爱幻想通篇混杂,很显然,革命的意味已经被完全消解,并且呈现出一种非理性的状态。同样,在张季元这里,阁楼不再因其私密性与封闭性成为控制身体的有效手段,反而成为张季元与梅芸交欢的风月之地。事实上,小说中叙述者并没有嚴格以阁楼为界,将阁楼内外划分成为两个泾渭分明的独立空间。恰恰是阁楼这种相对独立性与半封闭性,使得阁楼内外知识分子不同的精神空间呈现出一种私人欲望与历史理性相错杂的形态。
三、出走与回归:启蒙理想与知识分子神话的终结
当陆侃走出阁楼,他也许不会料到自己曾经身处的阁楼对知识分子具有如此强大的诱惑力。时隔多年,陆秀米出狱重返普济,彼时的她选择了父亲住过的阁楼作为安身立命之所,她“独自一个人上了楼,推开了房门,还是老样子”。父亲义无反顾走出的那座阁楼,陆秀米终于还是上来了。多年后,在中国大地上轰轰烈烈开展的“娜拉出走”这一“潇洒苍凉的手势”此时还未上演,更为严格地说,陆秀米显然不是也将不会成为“娜拉式”的女性。然而,陆秀米从出走到回归的革命历程与人生轨迹为这场女性出走的运动预先交付了答案,那就是回到阁楼上。
从显性层面来讲,《人面桃花》的叙事可以简化为陆秀米作为知识分子选择出走、投身革命并在过程中获得成长的故事,按照巴赫金关于“成长小说”的定义,这一故事显然可以归入成长小说的阵营。然而,《人面桃花》的故事走向却在主人公的成长中一步一步发生突转。当读者以为“父亲从楼上下来了”意味着父权的旁落与传统的谢幕时,秀米却将父亲未完成的乌托邦实践内化为自己的革命动机,以另一种形式实现了对父权的精神趋同;当读者认为秀米经历了一系列“改造”与“启蒙”后会成长为勇敢告别旧阶级的成熟革命者时,秀米却借叙述人之口告诉读者“她不是革命家,不是那个梦想中寻找桃花源的父亲的替身,也不是在横滨的木屋前眺望大海的少女,而是行走在黎明的村舍间,在摇篮里熟睡的婴儿”;当历史的车轮以不可逆转的线性趋势直线演进,各派革命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格非却以一种循环的时空观,将知识分子的生活与革命轨迹设计成一个圆圈,最终所有人“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
《人面桃花》中的知识分子,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总是处在“疯癫”与“失语”的两个极端。在经历了普济学堂革命实践的挫败后,回到阁楼上的秀米选择用“禁语”来面对日常生活,这一行为不仅使得知识分子的特性全面瓦解,更丧失了作为个体基本的表达权利。追究陆秀米“禁语”这一行为背后的动机,当然可视作陆秀米对于自己所领导的革命失败后的自我惩罚与规训。更为重要的是,“禁语”在这里表现为陆秀米勘破了自我与革命之间长久以来生成且固化的一种精神无意识状态,从而开始有意识地重新审视自我与生存真相,审视启蒙与革命,是一种精神内省与成长的体现。事实上,在《人面桃花》中存在这样一个悖论:身为普济学堂校长的陆秀米充当“启蒙者”角色的同时,实际上她只是一个“被启蒙者”,因男女两性知识分子的不对等关系而产生的启蒙注定是一场失败的启蒙。陆侃、张季元、王观澄作为秀米的“精神导师”,为她设计了一个黄金的革命世界,却并没有告诉她这个充满诱惑的革命世界的荒诞与虚无。
从“走出阁楼”到“回到阁楼之上”,《人面桃花》中的知识分子以出走又回归的革命足迹宣告了“后革命”时代知识分子神话的颠覆与终结。事实上,知识分子与宏大话语间的趋同与疏离、碰撞与错位、纠缠与暧昧是知识分子的命中吊诡,而知识分子在来与去之间留下的生命足迹恰恰是他们存在过最有力的印证。回到阁楼之上的秀米以一种最为原始的姿态面向日常生活,这是否从另一种维度上完成了父亲未竟的“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桃花源革命?“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知识分子该何去何从,《人面桃花》也许给出了答案。
(南昌大学人文学院)
作者简介:肖鹏(1994—),男,山西临汾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