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梦幻题材小说的诗笔特征略论
2022-05-18李鑫
唐代小说被认为“文备众体”,其中的“诗笔”特征尤其值得深入研究,本文以唐代小说中的梦幻类题材为切入点,分别从情节和主题设置、语言和描写渲染、韵文和诗歌的直接嵌入三个方面对唐代小说的诗笔特征进行分析,认为在梦幻题材小说中,诗笔的运用从情节的新颖曲折、主题的凸显和深刻,从诗化语言对于抒情和氛围渲染的帮助,从人物性格塑造和个性显露等方面都起到了
重要作用。
唐代是我国小说定型初期,唐传奇和俗讲、市人小说共同构成了题材广泛、形式各异、艺术表现手法纷繁多样的唐代小说。其中文人对小说的创作数量之多质量之高,表明他们已经注意到小说的审美品性以及在创作中的实践,表现出对于这种文体极大的创作热情和探索精神。宋代赵彦卫《云麓漫钞》指出唐代小说“文备众体”,即具备“史才、诗笔、议论”多种手法。诗笔具体所指,可以从两方面考察:一为六朝时“诗笔”之意,指韵散。王利器言:“六朝人以诗、笔对言,笔指无韵之文。”唐人频繁以骈体入小说,使得小说具备一定程度的骈俪色彩。一为从情节和抒情角度看作者创作过程的诗化倾向,即情韵和意境的审美加强。程国赋先生认为小说的诗笔包括了想象、虚构、夸张等文学手段和作品的抒情性两方面。无论是直接引入骈体乃至诗篇,抑或营造诗意情境和浪漫氛围,在唐代小说的梦幻题材类作品中体现都极为突出,在有意为之的主动性创作中,梦的宗教神异色彩在不断淡化,审美层次的虚幻缥缈得到了加强,使得小说在情境、意境上增加了艺术感染力。
一、情节设置和主题展现上的诗化意境营造
魏晋六朝小说往往叙事简单,粗绘线条,平铺直叙。到了以诗歌为文学底色的唐朝,作家的诗性气质与创作习惯对于叙事情节的构设,体现出明显的节奏把握与详略的跳跃安排。表现爱情主题的《秦梦记》,沈亚之于梦中如何立功获赏过程极为简略,寥寥数语便从一个陌生来客一跃成为秦公的乘龙快婿。对于公主的美丽及两人恩爱则着意渲染,尤其在公主死后,以四首韵文作品反復抒发思念哀痛之情,感人至深。小说的整体结构依然是史传式的,但在承继“实录”风格的叙事中,占有相当分量的诗歌内容给整篇小说染上了浓重的哀怨感伤的抒情色彩。白行简《三梦记》的情节设置和结构安排则打破了传统的叙事方式,通过“人之梦,异于常者有之:或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者;或此有所为而彼梦之者;或两相通梦者”这样一个核心论断,把没有关联的三个故事通过“梦”这一共同的联结点放在同一篇小说中,把“异于常者”之梦的不同表现用令人惊奇的故事形式呈现出来,这与传统的赋体有体式上的相似之处。从结构上看,节奏张弛的安排和放射状的情节设置都与诗赋创作手法密切相关,使得小说抒情婉转浓郁,叙事曲折有致。
《南柯太守传》《枕中记》则借助于虚幻叙事自由地抒发对“人生如梦”的感慨,两篇结构大致类似,都是以梦比拟人生,以醒表达感悟。在梦中仕宦经历,宦海浮沉,与人间无异,一个人一生的理想浓缩在一个蚁穴里、煮一锅黄粱的时间中,梦中的一切都那么真实,而最终醒来的时候才发觉,一切都那么可笑悲哀,“夫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之矣(《枕中记》)。”真实和虚幻通过梦交织在一起,抽象的思考通过具体的形象表达,这种意以象言、意在言外的主题凸显方式,与诗歌创作对于意象的追求是一致的,作家的审美理想就体现在叙事中追求诗境美的创作中。《南柯太守传》结尾直接以韵文形式抒发议论,点明主题:“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对意境的追求,是唐代小说文体探索过程中杂糅诗歌体式的新特质,文本中的人物、景色、情节都浸润于诗的氛围之中,极大地丰富了读者的审美感受。
二、语言表现和景物描写上的诗化氛围渲染
唐代小说家普遍具有一种空幻心态,其表现集中体现在梦幻题材小说的数量上,《太平广记》中以梦境展开情节的作品就有160多篇,兼之桃花源类型的梦幻作品,这种反映空幻心态的作品数量当超过200篇。表达对于现实的失望、对于理想人生及社会的憧憬,以梦幻反衬现实的失落,通过刻画与现实世界形成鲜明对比的幻想的生活场景,在情节和环境描写中寄托作者对国泰民安盛世景象的向往与期盼。《樱桃青衣》《南柯太守传》等以梦境写人生,《原化记·采药民》《博异志·阴隐客》《玄怪录·古元之》等则以幻想中的世外桃源的描画抒发对“虽非神仙,风俗不恶”的理想社会的神往。“……乃出一洞口,洞上有水,阔数十步。岸上见有数人家村落,桑柘花物草木,如二三月中。有人,男女衣服,不似今人。耕夫钓童,往往相遇。”(《原化记·采药民》)诗情画意的描写,充分展现出世外桃源的无忧无虑。
具体到语言表现上的诗笔倾向,唐代梦幻小说中多体现为以骈文或者带有浓重主观情感的描述方式表现,往往讲求对仗、音韵,雕辞琢句,营造出与梦幻境界、梦中人物相协调呼应的浪漫抒情氛围。如《赵师雄醉憩梅花下》,小说很短,情节也非常简单,赵师雄于月夜醉后入梦,梦中与一位淡雅清香女子对酌赏舞,醒后只剩自己独对月下清梅,方知所遇为梅花仙子。文末精心选择的意象与诗意的表达,映衬着人的孤独和对梦境的回味:“师雄起视,乃在大梅花树下,上有翠羽啾嘈相顾,月落参横,但惆怅而已。”其人已去,其事已了,但无声中流露出沁人心脾的梅花香气。再如《张佐》,写进入梦中仙境所见景象:“乃别有天地,花卉繁茂,甍栋连接。清泉萦绕,岩岫杳冥。”以清新骈俪之语描绘出一个世外桃源,引人向往。这种诗意的表达与梦境的奇幻感受相得益彰,给读者以独特而神秘的审美享受。
在对人物的刻画上,这种诗化的手法给人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如《异梦录》中善舞爱诗的女主人公的出场:“梦一美人,自西楹来,环步从容,执卷且吟,为古妆,而高鬟长眉,衣方领、绣带,被广袖之襦。”将美人的妆容样貌服饰娓娓道来,于不疾不徐中美人的气质品格呼之欲出。《秦梦记》中对弄玉公主的描写同样细腻温婉:“呼公主出,髻发,著偏袖衣,装不多饰,其芳殊明媚,笔不可模样。”在对梦中人的描写上,用语典雅而含蓄,简约而细腻,带有一种朦胧和浪漫色彩,呼应了梦境的缥缈神秘特质,使得人物形象亲切动人。而在弄玉公主死后,沈亚之离开之际,“公复命至翠微宫,与公主侍人别。重入殿内时,见珠翠遗碎青阶下,窗纱檀点依然”。主人公的不舍依恋之情借由景物的描写缓缓流出,物是人非的凄怆之感在珠翠窗纱的色彩中明暗,于青阶檀点的音节抑扬之间往复,堪称“藻思绮合,清丽千眠,炳若缛绣,凄若繁弦”(《文赋》)。
三、诗歌直接嵌入式的个体化性情表现
唐代文人多工诗,加之受变文韵散交错的文学体式的影响,小说中借用诗章烘托叙事情境几乎成为一种风气。在大量作品中都可以看到诗歌直接嵌入情节的情形。《三梦记》中白行简就记录了元稹的咏梦诗:“梦君兄弟曲江头,也入慈恩院里游。属吏唤人排马去,觉来身在古梁州。”以诗与梦的互相应和体现白居易和元稹的真挚友情。
梦幻题材小说中的诗歌嵌入的作用与目的约略可以分两方面来看。一方面,诗歌是小说中的人物语言,往往也是作者的叙述语言,以韵文、诗歌来推动情节发展,凸显人物性格特点,渲染情感氛围等。《独孤遐叔》与《张生》情节类似,都是丈夫夜梦归家,途中目睹了妻子被人挟持饮酒唱歌之事,也同样是妻子的梦境。其中描绘独孤遐叔归家心切的心情使用了“近家心转切,不敢问来人”,这与他后面目睹妻子被挟持而不敢出面喝止的内敛、懦弱的性格一致。而其妻被强人逼迫献歌,则以歌辞内容描摹她内心的哀怨悲伤:“今夕何夕,存耶没耶?良人去兮天之涯,园树伤心兮三见花。”在诗歌的旋律和节奏中树立起鲜活的人物形象。《张生》中张生妻更是以数曲歌辞抒发对丈夫的思念和对眼前场景的无奈:“乃歌曰:‘叹衰草,络纬声切切。良人一去不复还,今夕坐愁鬓如雪。”又歌曰:“劝君酒,君莫辞。落花徒绕枝,流水无返期。莫恃少年时,少年能几时?”歌词内容凄婉无奈,于幽婉凄迷的气氛中表现出浓浓的相思哀愁。故事中张生既为妻子的梦外人,亦是妻子的梦中人,歌中所唱眼前景亦是心中愁。诗与愁、实与虚交织在一起,不仅诗的情韵因梦境而深长,梦境之意象也因诗情而凄美。《秦梦记》中“君王多感放东归,从此秦宫不复期。春景似伤秦丧主,落花如雨泪燕脂”一诗既是叙事又是抒情,既突出了小说主人公对死去的弄玉公主的思念,通过诗歌体现出他多才多情的性格特点,将惆怅迷惘的情感与梦境的虚无缥缈融为一体,生出哀感顽艳的诗意效果,创造出幽深凄婉的意境。
另一方面,很多作者出于“逞才”目的而创作小说,从某种意义上看,诗歌才是其主要创作内容和目的,情节只是起到了连缀诗歌的作用。这一点,在沈亚之的作品中表现得尤为明显。《秦梦记》情节与《南柯太守传》相近,都是讲述因婚姻而得失名利地位的经过,但与《南柯太守传》相比,《秦梦记》讽世、喟叹的政治主题已并不明确尖锐,更多的是文辞的炫耀、对于世俗生活尤其是男女爱情的关注,四首韵文分别为挽歌、墓志铭、离歌、别诗,其中既有五律七绝,又有楚辞古风,显示出作者驾驭多种诗体的才华。其《异梦录》不仅嵌入邢凤梦中所见诗卷中的七言古诗《春阳曲》,又在故事结束后补充了王炎梦中追悼西施之五言律诗一首,邢凤与王炎两个故事在情节上并无相关,作者应是为展现自己的诗才而将这两件异事放在一起。《张生》里张生目睹妻子被逼迫唱歌,故事里一直到唱了五首之后张生才忍不住投掷瓦片搅散酒局,故事情节亦可能为突出这一组诗歌而设置。即使宣扬道教观念为主的《张佐》,也让主人公于梦中作了一首思乡小诗:“风软景和煦,异香馥林塘。登高一长望,信美非吾乡。”除了一般的诗赋韵文,《徐玄之》中甚至还出现了状、疏、表、铭各一篇,显然是作者为了展示自己的才能刻意为之。考虑到唐代行卷风气的盛行,文人们出于炫耀才名的目的和便于以故事的形式流传于众,或于故事中有意增设自己的诗赋作品,或为了突出他们的诗赋作品而虚构奇事、奇遇,“施之藻绘,扩其波澜”,这种情形当为常见。不过,尽管作者也许是托梦设幻,为诗词而造故事,但因作者精心构设、着意渲染,这种围绕诗词而设置的梦境情节有一种惝恍迷离、让人留恋的氛围,作者也把现实的限制和无奈化为梦中的理想,从而得到精神的补偿与满足。
整体来说,汉魏六朝“史官末事、小道可观、明道辅教、游心寓目”的小说观,到了唐代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柳宗元提出“滋味说”、段成式以味设喻,以“杂俎”命名小说集、温庭筠在小说集《乾(月巽)子》序文中说“不爵不觥,非炮非炙,能悦诸心,聊甘众口”以及小说家沈既济在小说《任氏传》中所说“著文章之美,传要妙之情”都体现出唐人小说观已从功利为核心转向以审美为核心。唐代文学家一方面开始虚构情节以散体创作小说,另一方面受到诗歌创作习惯的影响,往往借用诗歌表现手法甚至直接以韵文或诗歌抒情造境,特别是梦幻题材类,作者或者运用梦境的虚幻与自由,驰骋想象,营造出梦境特有的缥缈、神秘和奇幻色彩,将唐人所独具的诗情渗入情节,使之具有鲜明的抒情色彩。或者以诗入梦,直接以诗歌的形式烘托叙事情境、刻画立体生动的人物形象,体现出梦幻与诗情相结合的独特的艺术感染力。虽然有些作品因作者过于表现“诗才”而忽略了人物情节甚至主题方面的表现,但这种诗化的叙事手法确实是唐代小說文学魅力,值得进一步研究。
(西南民族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
作者简介:李鑫(1971—),女,河北邯郸人,博士研究生,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