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晋宋庄园文学之变
2022-05-18金文凤
晋宋时期,庄园经济发展至繁盛。以庄园为内容的文学创作呈现出与众不同的特色,显现出士人审美形态的变化:创作目的上追求精神世界的超脱;篇幅上呈现出短而巧的特征,以抒情化的笔端书写内心的情感体验与精神世界;诗作风格清新雅致,一方面表现为闲散的园居心态与清朗诗风,另一方面体现为玩物审美下享乐的诗歌语言和体式。晋宋文学与庄园经济进行了深度的融合与发展,将园林与人文相结合,蕴含的人文情怀与价值更是值得关注。
一、庄园经济催生庄园文学
晋宋时期,随着山水审美意识的逐步成熟和山水审美活动的不断深入,山水文学创作与庄园联系密切。文人们自觉普遍地探求山水自然美的本质特征,把山水景物作为观赏对象,置身其中,从而产生强烈的空间体认。艺术特色上,晋宋庄园文学以庄园内景象为文学意象,在庄园这个独特的地理空间中的草木与大自然中自然生长的草木具有空间感情色彩的差异,因而呈现出小而巧的艺术特征。
(一)晋宋庄园经济的繁荣
庄园经济是我国封建地主社会早期的经济结构,是一种自给自足、多种经营的生产形式。晋宋时期庄园经济逐步发展成熟,成为当时的主要经济形态。庄园经济可看作封建大地主土地所有制发展下的一种必然的经济形态,是大地主借以宗法士族的地位,在取得政治特权的前提下,通过占有大量土地及其依附百姓的手段,来获得更多的社会物质财富。此时政局动荡,时局动乱,世族凭借政治特权,不断加强对社会经济与财富的掌控。因而庄园经济发展至繁盛期,呈现出规模宏大、闭门为室、山林川泽私有化与庄园环境园林化等特征。
(二)私家园林繁盛的表现
晋宋时期建造园林蔚然成风,许多士族被皇帝授予封地,他们利用政治特权与经济手段大肆建造园林,以彰显其情怀。还有许多文人亦建有小园(见表1),清淡与雅致之貌,别有一番风味。
(三)庄园文学的涌现
魏晋以来,士人建造园林蔚然成风,以园林中景物为观照对象而创作的诗作文学更是数不胜数。晋宋之后,伴随着私家园林的繁盛,庄园山水诗亦呈现增长之势。谢灵运在山水诗发展过程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谢灵运的山水诗可分为庄园山水诗和远游山水诗两大类型。庄园山水诗是以谢氏庄园内山川田野为刻画对象,因而题目多含有较为具象化的景物,如《过始宁墅》《登永嘉绿嶂山》《石室山》《石壁精舍还湖中作》《田南树园激流植援》《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登石门最高顶》《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茂林修竹诗》《发归濑三瀑布望两溪》等,与之不同的是远游山水诗中涉及名山大川,如《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发都》《邻里相送至方山》《登池上楼》《富春渚》《初往新安至桐庐口》《夜发石关亭》《七里濑》《登上戍石鼓山》《入彭蠡湖口》《登永嘉绿嶂山》《过白岸亭》《游赤石进帆海》《登庐山绝顶望诸峤》《郡东山望溟海》《游岭门山》《初发石首城》等,多写羁旅与仕宦途中所观之景。
二、晋宋庄园文学的审美倾向新变
晋宋庄园文学呈现出与前代文学不同的审美价值取向。创作目的上追求高蹈遗世的情操,与汉时的歌功颂德之作不同。篇章体制上以结构清晰、篇幅短小的诗赋文为主要创作对象。文学风格上除了潇洒恣肆的闲散心态,在园林美景前更是展现出一种游赏的姿态,使得园林诗的语言和形式都带有游戏的色彩,从而呈现出清朗和缓的创作风格。一方面,庄园成为文学创作的描写对象;另一方面,文学审美影响着园林的艺术风格与审美传播。
(一)创作目的:追求精神世界的超脱
汉时承皇命粉饰鸿业的赋作已不再是魏晋文人创作庄园诗赋的初衷。他们于游赏庄园间获得审美的体验,有感而发,将情感附着于景物刻画中,寻找外在事物与内在精神间的契合之处,因而获得精神世界的超脱。下文以《上林赋》与《兰亭集序》为例。
就描写内容而言,《上林赋》作于汉代铲除异己、大一统的巅峰时期,将天子的上林苑作为描写对象,很大程度上体现了文学的政治功能,是民族自信心的体现。《兰亭集序》是以文士活动为描写对象。文末则超脱出时间的圈牢,以时间长河的角度看待古今,古今之人也应当会有共同的感悟,因而记下此文,当与后世之人有所共通之处。并在文末批判了庄周的“一死生”“齐彭殇”的虚无主义,推崇以积极的态度面对人生。
就其创作场景而言,《上林苑》受命于天子,在文中盛赞了天子游猎时的浩荡声势,所彰显的大一统的极致辉煌与气度令人久久难忘。而《兰亭集序》则是为当时文士雅集作序,作者由眼前之景联想到人生的转瞬即逝,末又以古往今来之人其情必有所通之处来宽慰自身,其景为众人所赏之景,其情为众人所生之情,其作蕴含了深厚的人文情怀与价值,与汉赋彰显文字之趣、夸饰之能已有大不同。
(二)篇幅:短而巧
枚乘的《七发》与谢灵运的《游赤石进帆海》中皆有对海景的描写。《七发》中对于江涛的刻画尤为传神。“似神而非者三:疾雷闻百里;江水逆流,海水上潮;山出云内,日夜不止。”接着对其状态作细致刻画:“衍溢漂疾,波涌而涛起。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鹭之下翔。其少进也,浩浩溰溰,如素车白马帷盖之张。其波涌而云乱,扰扰焉如三軍之腾装。其旁作而奔起也,飘飘焉如轻车之勒兵。”《七发》以铺张、夸饰的手法来穷形尽相地描写江涛之盛势,辞藻华美,结构宏阔,富于气势,令人仿佛身临其境。
谢灵运的《游赤石进帆海》全诗分三个层次,心情的变化是贯串其中的主线。诗人感春去夏来,时光易逝,然芳草仍未显示出枯萎之态,心情暂且有所聊慰,然所观之景已全无新鲜之感,于是有了进帆海的念头。当舟船进入大海,水面一平如镜,江水安流,静默不发,仿佛都在迎接诗人的来游。于是高张云帆,泛舟海上,随意掇取那形如龟足的石华,那大如镜白色正圆的海月。而当他抬头回望时,溟海无涯,心情也竟如坐下的轻舟而起凌虚凭空之想。诗人遥想到鲁仲连与公子年,唯有真正将自身付之于山林自然之间,才能顺应自然,从而获得精神的超脱与自由。
两者都以海景为描写对象,不同的是:《七发》用夸张、比喻等修辞手法,极尽夸饰之能,从不同角度描写江涛的迅猛之势,使人获得丰富的视听体验;而《游赤石进帆海》则以时间顺序,将叙事、写景与抒情联系在一起,景物刻画作为内心情感的寄托而显示出独特的情感体验,因而其精神世界的变化与描写更让人为之动容。
(三)诗作风格:清新雅致
晋宋之际兴盛的士人园林,不仅丰富了园林诗的题材内容,也对园林诗的体式风格产生了影响,着重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闲散的园居心态所形成的清朗诗风,二是丰富的园林活动所形成的游戏语言和诗歌体式。
其一,闲散的园居心态与清朗诗风。晋宋时士族多拥有私家园林,园林既是他们彰显艺术品位与审美的外在表现,又是他们的生活环境,因此作品中呈现出一种闲看云卷云舒、静听花开花落的闲适之态。如“或有数斗酒,闲饮自欢然”“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等,流露出安逸闲静的生活之叹。而两汉赋家多怀揣歌功颂德、赞颂功业的意图颂扬皇家园林,因而景物描写必穷形尽相,极尽词语搜奇之能事。而园林生活使晋宋士人以闲适的心态观赏园林中景物,于反复吟咏间刻画园林意象,从而形成清朗闲散的诗风。
其二,玩物审美下的诗歌语言和形式。晋宋士人建造园林更多为追求精神世界的超然与耽于享乐,因而更多在作品中呈现出玩乐的审美情趣。陶渊明的《答庞参军(并序)》“衡门之下,有琴有书。载弹载咏,爰得我娱。岂无他好,乐是幽居。朝为灌园,夕偃蓬庐”便展现了诗人的自娱之乐。袁行霈先生曾说:“(陶渊明)他的清高耿介、洒脱恬淡、质朴真率、淳厚善良,他对人生所作的哲学思考,连同他的作品一起,为后世的士大夫筑了一个‘巢,一个精神的家园。一方面可以掩护他们与虚伪、丑恶划清界限,另一方面也可使他们得以休息和逃避。他们对陶渊明的强烈认同感,使陶渊明成为一个永不令人生厌的话题。”
三、晋宋庄园文学的文化意义
庄园文学折射出士人的文化心态,是对庄园空间艺术的阐释。在庄园这个独特的地理空间中的草木与大自然具有空间感情色彩的差异,庄园是园居者心灵向天地宇宙开放的门户,晋宋庄园文学传达出文人深厚的草木情怀,具有深刻的人文情怀与价值。
(一)山水成为人的自觉的审美对象
魏晋以后,庄园以一种全新的姿态进入文人的视野之中,他们将拥有的庄园作为描写对象,在特定的空间之中获得美的感受与体验。在作品中,景物已不再是情感的附庸,而是文人在大自然中获得审美的情趣,从而以眷恋之情书写自然的美好。其中专注于写景的山水文学更是从庄园文学中脱胎出来,以谢灵运最为显著。他的闲居诗和游览诗以闲适安逸的心情刻画山川自然的美妙与游览的乐趣,如“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等。这些将广阔的自然景物纳入其中的文学作品,为后世文学创作增添了新内容,扩宽了新视野。
(二)庄园文学蕴含着自我意识的觉醒
以某一特定空间中的事物为对象进行空间体认,是诗人内心世界之于现实的投影,具有深刻的人文情怀和价值。晋宋庄园文学与汉赋中的景物刻画已有大不同,汉赋孤立地刻画所观之景,以绚丽的文辞进行修饰,景物皆蕴含深厚的政治情怀,虽令人惊叹不已,但是跳脱了情感修饰的景物无法让人产生更为强烈的共鸣。晋宋士人则将庄园中景物作为自己内心世界的外化,以我眼观物,而物皆染我之情。文人用言辞和情感构筑起
内心的小小世界,实则一花一世界,令人总有探之弥艰,感之愈深之情。
庄园文学与园林文化相互促进,共同构成古代隐逸文化的重要部分。庄园文学以其丰富蕴含的玄理思想與清新秀丽的山水景物,艺术化地丰富了隐逸文化,晋宋士人将内心的精神世界借由园林诗表现出来,更促成六朝士人的隐逸文化在山水文学创作的影响下逐渐走向成熟化、个性化、精致化,从而丰富了园林诗的文化内涵与意义。
(江苏海洋大学文法学院)
基金项目:2021年江苏海洋大学“研究生科研与实践创新计划项目”“晋宋庄园文学研究”(KYCX2021-063)。
作者简介:金文凤(1995—),女,安徽阜阳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汉魏六朝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