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作品的现代性分析
2022-05-18蒋荠樊
既然要分析鲁迅作品的现代性,就得先弄清楚什么是现代性。武汉大学的陈美兰教授认为,现代性是人类社会政治、经济、结构、知识理念体系发生了全方位变化后形成的人的新的精神特征,它的核心内容是理性精神和主题的自由感。从这个角度思考,我们要分析的“现代性”,这里的“现代”,指的应是鲁迅生活的时代。而在那个时代,无论是国家還是民族,都不能达到陈教授口中的“现代性”的标准,最多只能算是其萌芽阶段。但鲁迅却是个超前的人,他是率先觉醒的文豪,冲破社会的桎梏,搏来完整而犀利的现代性。在笔者看来,鲁迅作品中的现代性恰恰体现在他体内汹涌澎湃的现代性与黑暗社会、麻木人性的矛盾之中。这些矛盾以或讽刺或批判、或呐喊或疾呼、或梦想或绘制的声音表现出来,游离于纸上,竭尽全力想把一丝一毫的现代性逼进社会的缝隙里,逼进人心。
按对象的不同,笔者将鲁迅作品的现代性分成了两方面——对群众、民族与对国家,下文将结合作品具体分析。
一、从群众、民族角度看鲁迅作品中的现代性
汪卫东先生在《鲁迅与20世纪中国民族国家话语》中提到,国民性批判是鲁迅思想与文学的核心。在《藤野先生》开头,鲁迅写道:“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樱花烂漫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中国留学生会馆的门房里有几本书买,有时还值得去一转;倘在上午,里面的几间洋房里倒也还可以坐坐的。但到傍晚,有一间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响得震天,兼以满房烟尘斗乱;问问精通时事的人,答道,‘那是在学跳舞。”反讽犀利的笔触诉说着鲁迅对东京的失望,失望的源头正是那些“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清朝留学生。在《范爱农》中,鲁迅写“我”去横滨迎接刚到日本的留学生时,就对他们的行为颇为“摇头”:“汽船一到,看见一大堆,大概一共有十多人,一上岸便将行李放到税关上去候查检,关吏在衣箱中翻来翻去,忽然翻出一双绣花的弓鞋来,便放下公事,拿着仔细地看。我很不满,心里想,这些鸟男人,怎么带这东西来呢。自己不注意,那时也许就摇了摇头。检验完毕,在客店小坐之后,即须上火车。不料这一群读书人又在客车上让起座位来了,甲要乙坐在这位上,乙要丙去坐,揖让未终,火车已开,车身一摇,即刻跌倒了三四个。我那时也很不满,暗地里想:连火车上的座位,他们也要分出尊卑来……。自己不注意,也许又摇了摇头。”从多次摇头可知,青年鲁迅早已站在新的知识与立场上,与同胞拉开了距离。
鲁迅在《坟·灯下漫笔》中愤慨指出:“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在还如此。”他积极转变小说的描写对象,在他的笔下,读者看见了被奴役的民众沉溺于一己之生存的精神状态——笔者将它说成是鲁迅现代性意识的第一个映射。这些“被奴役的民众”难道只是如《药》中的华老栓、《风波》中的七斤等那样无权、无势、无钱的农民吗?难道只是如祥林嫂那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在从夫、夫死从子的中国传统妇女吗?难道只是如孔乙己那样被封建制度摧残致死的下层旧知识分子吗?当然不是。黑暗的社会、腐朽的礼俗、封建等级制度同样奴役着如赵太爷、鲁四老爷般的权势者。或许从表面来看,封建的传统和伦理道德是维护他们的利益的,但这些污秽却将他们的真善美吞蚀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了冷酷与虚伪。同样奴役着四铭、高干亭这般道貌岸然的封建卫道者。虚伪的假面、扭曲的人性最终只会让他们迷失自己,浑浑噩噩地成为黑暗中的混沌,永远被别人踩在脚下。鲁迅在《坟·摩罗诗力说》中很直白地讲道:“人人之心,无不泐二大字曰实利,不获则劳,既获便睡。纵有激响,何能撄之?夫心不受撄,非槁死则缩朒耳,而况实利之念,复煔煔热于中,且其为利,又至陋劣不足道,则驯至卑懦俭啬,退让畏葸,无古民之朴野,有末世之浇漓”,“创痛少去,即复营营于治生,活身是图,不恤污下”,“劳劳独躯壳之事是图,而精神日就于荒落”。由此可见,鲁迅本身的现代性已经让他产生了对人性的思考。怎样才是理想的人性?中华民族最缺乏的是什么?它的病根何在?无论是闰土还是祥林嫂,无论是孔乙己还是高干亭,鲁迅始终围绕着一个问题,希望将自己的现代性彻底挖掘,给群众一点星光。而这个问题就是“人应该怎样生活而现在又是怎样生活着,人为什么有各种不同的遭遇以及能否改变所处的现状”。有人说,这个问题正是中国小说走向现代化的标志之一。
在鲁迅的笔下,读者还看见了其现代性意识的第二个映射——知识阶级价值沦丧,失去精神主导作用。化用《坟·摩罗诗力说》与《集外集拾遗补编·破恶声论》中的部分词句,就是“诗人绝迹”“众语俱沦”,不见“独具我见”的“精神界战士”发出“心声”;“恶声”“扰攘”,“伪士”横行,发出声音者不能“白心”,“狂蛊中于人心,妄行者日昌炽”,“心声内曜,两不可期”,形成“扰攘”而“寂漠”的精神局面。
在自我超前的现代性与愚昧人性的激烈碰撞中,鲁迅作品关注的已然变成了国民性的弊端和根源。《狂人日记》正是他危机意识与批判意识爆发的产物。“吃人”,正是在人与人之间的私欲中心、心怀鬼胎、尔虞我诈而“面面相觑”的非正常关系中诞生的结果,是国民性、劣根性的存在。
当然,鲁迅确实残酷地鞭打着人的灵魂,但他并不以拷问自身为目的,从不鉴赏人的精神痛苦,也反对任何形式的忍从,他的最终指向是“绝望的反抗”——对于社会,更是对人自身的反抗。有时,鲁迅单薄的现代性在他对人的精神创伤与病态的无止境开掘中,在他对中国人的灵魂的伟大拷问中显得有些吃力而无奈。就像《祝福》中所写:
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我乘她不再紧接地问,迈开步便走,匆匆地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自己想,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祝福时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么预感了?倘有别的意思,又因此发生别的事,则我的答话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但随后也就自笑,觉得偶尔的事,本没有什么深意义,而我偏要细细推敲,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病;而况明明说过‘说不清,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即使发生什么事,于我也毫无关系了。
自然我们知道,“我”并不是鲁迅,是一个具有进步思想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同情弱者,但面对封建社会的黑暗、封建礼教的残酷又深感无能为力,甚至潜意识里想逃避现实矛盾。因此说,“我”的灵魂还受着传统思想的深刻影响,精神上还被麻痹,思想上还有软弱逃避的一面。从另一个角度思考,“我”也正是鲁迅先生的无奈。这也正是现代性意识第二个映射的细致展现。“我”所代表的阶层是最有可能率先拥有现代性的阶层之一,可就连这些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对待黑暗社会现状也只是逃避,那还有谁会去帮先生发扬他的现代性呢?另外,在笔者看来,“我”是鲁迅先生心中埋藏至深的隐秘角落。面对四面楚歌般的现状,独自力挽狂澜的日子难免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刻,可民族的脊梁即使在悲叹失望时,也不忘
步履不停。
二、从国家角度看鲁迅作品中的现代性
“兴国”之说,在鲁迅的作品中早有体现。在《文化偏至论》中,鲁迅批判洋务派、维新派转型之路时追问:“于兴国究何与焉。”其对洋务派的“黄金黑铁”“兴业振兵”和维新派的“立宪国会”等救亡方案提出激烈批判,并提出“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人既发扬踔厉矣,则邦国亦以兴起”等观点。由此可见,虽然鲁迅在那时还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但他对于如何兴国已经有了与当时流行的革命言论不同的见解,基于对已有变革之路的批判,系统提出了自己的“兴国”主张。
《药》中有这样一幕:“大妈跟了他指头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坟,这坟上草根还没有全合,露出一块一块的黄土,煞是难看。再往上仔细看时,却不觉也吃一惊;——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尖圆的坟顶。他们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这红白的花,却还能明白看见。”这里的感人一幕,从侧面也能体现出鲁迅仍是革命救国的倡导者。为国家兴亡付出生命的革命者,终究会有人记得,他们都是民族的脊梁。
但鲁迅先生的“兴国”,归根到底都会终结于唤起群众的觉醒。鲁迅先生的现代性是以千千万万的民众作为基础的,国要兴,命要革,靠的还是千千万万觉醒的先行者。如果人人都只会在祝福声中祈祷祝愿,何谈兴国呢?
三、谈谈《孔乙己》中的现代性
最后一部分,笔者想谈谈《孔乙己》中的现代性。与上文不同,这一部分笔者想把“现代性”的意义加上“对现代社会的意义与可引发的思考”之阐释。鲁迅的孔乙己跨越了时间的界限,甚至在当下社会仍体现出露骨辛辣的现代性。
笔者认为,《孔乙己》对现代社会的人们的最大意义,就是警醒在社会的油锅里滚过以后的我们不要变成那个有执念的孔乙己,成了围观的短衫客与长衫客,成了不屑的伙计和认钱的掌柜。我们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恍然发觉,自己也是那种最可笑、可怜、可悲、可憎、可鄙的人。
孔乙己是穿着又脏又破的长衫、站着喝酒的迂腐老书生。他没有好家世,也没有足够的本事,懒惰成性,有偷窃恶习,偏又不肯放下读书人的面子,顶着自以为是的清高,喝着最便宜的酒。短衣工人嘲笑他,长衫先生嘲笑他,连孩子、伙计都嘲笑他。他知道自己落魄,可他不想承认。不认只是受别人嘲笑,认了自己会嘲笑自己。所以他竭力从之乎者也中、从“回”字的六种写法中找寻自尊。这世上,顶着一点面子和执念过活的人太多了。他们既放不下自尊又没有足够的能力,盼着体面却又爬不进更高的阶层,不上不下地卡在阶级夹缝里。他们给自己套上“长衫”,一身油头粉面的富贵打扮就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可混在人群里,无论“长衫”还是“短衫”,仍然会使他们如坐針毡,生怕自己被拆穿。
何必扮体面!鲁迅用犀利的文笔告诉我们,当自己好逸恶劳、毫无本事、陋习遍地时,当自己的生活尚且艰难之时,一件破长衫,一份伪装,并不能挽回体面。只要你仍然落魄,那连大方与善良也只能换来不咸不淡的鄙薄。就像孔乙己,他虽身无长物,有一顿酒钱喝一顿酒,可他不小气、不算计,欠钱会还,仅有的茴香豆会给孩子们分,教人写字也不图什么。但他的善得在旁人看来并不值钱。伙计嫌他厌烦,不配教人写字;孩子们吃完豆子见他不再给,便扭捏走开;掌柜到最后只记得他还欠19个子。扮的体面终究只是扮给自己看的,别人心知肚明。
《孔乙己》的另一个现代性意义,在于如之乎者也般的思想茧房。孔乙己人生悲剧的最终酿成,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将“我是读书人”这一信念疯魔化了。“他们懂什么,我比他们强,我是读书人”,这种自我催眠在搪塞别人的质问和嘲讽时可以用来应付口舌,说不通旁人,但能安抚自己。但是,孔乙己的自我催眠过了头。他捧着“唯有读书高”的信条,一头钻进死胡同,誓死不与世俗沾边,以至于将基本生活抛之脑后不管不顾,最终落下一个大概或许可能已经死了的结局。
或许鲁迅先生当年的写文初心并不包括,但他的小说确确实实警醒着我们,时不时戳一戳自己的后脑勺,提一提那总归不能忘的劣根性。
(广西师范大学)
作者简介:蒋荠樊(2003—),女,浙江杭州人,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为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