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灾难文学创作中的纪实与虚构
2022-05-18曾忱
阿来创作的《云中记》实现了新时期灾难文学的新突破,阿来以超凡的虚构能力和高度的人文关照处理好了抗灾事实与惨痛经验之间的矛盾、严肃记述与解构美学之间的矛盾。阿来从人性关怀的角度妥善处理了文学作品的纪实与虚构的问题,在《云中记》中的纪实包括世情真、伦理真;虚构包括祭师视角的宗教虚构、抚慰灵魂的精神力量等。作者在小说中引入宗教的关怀理念,并以此作为作品内容在哲学层面上升的凭借。《云中记》不仅关注到了逝去的魂灵,更是对活着的人的心灵抚慰。
在阿来的心中,因2008年汶川地震引起的情感“余震”一直持续不断。在汶川大地震发生十年之后,阿来开始创作《云中记》。此时的阿来在创作上更为成熟,在写作心态方面更为沉静,对于人生的感悟更为丰厚。但是写作这本书的过程却更为艰辛,大地震作为一个全国性的惨痛事件,在十年之后关于它的报道、文章、著作等方面的回忆性文字更多。从某种意义上说,《云中记》是现代文学之林中的安魂曲,这部著作不仅展现了作者对生命和魂灵的敬畏,更表达了作者在创作中所秉承的赤子之心。阿来以最为真挚的心情,在作品中实现了虚构与纪实的高度融合,带给读者的是视觉的冲击和心灵的慰藉,完全突破了所谓“救灾文学”的窠臼,突出了新时代文学对群体心灵的拯救。
一、文学的纪实
纪实是文学创作的基础,是文学底蕴的深刻来源,真实的记述更能够激起读者的共鸣。“那次震颤使得人类真切地感受到大地所蕴藏的磅礴之力,也在人们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悸動”。文学来源于生活,但文学作品并不是对现实生活的重述,而是对所经历的事实进行反复的加工与磨砺,是现实基础上的个人情感的表达。《云中记》的价值正是在高度提纯历史事实的基础上表达出了对生命本质的思考。
(一)世情真
《云中记》所记载的是2008年5月12日发生的汶川大地震以及地震前后云中村所发生的事情。透过小说,读者可以看到地震所带来的惨痛伤亡和家园毁灭、救灾中的众志成城、灾后重建的齐心协力和情感疏离。就像作者在书中自己所说的,本书是为逝者和消失的家园所作。尽管《云中记》是一部小说,但是其中伤亡是真实的、地震是真实的、情感波动也是真实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曾经的痛苦依然存在,失去的家人和家园不会再归来。读者可以发现,小说中的地点和人物都能在现实中找到原型,经历过地震伤痛的人们能够一眼寻回曾经的记忆。
2017年,新磨村因为地震滑坡而永远消失,百余村民随之死去。“极大的悲痛、极限的营救、极度的疲惫、余震造成的极度恐惧,几乎接近了人的承受极限。”小说中阿巴的原型来自作者在旅途中所拍摄的人物,照片中的巫师同样是为了超度村民而独自前往乡村的。此外,阿来本人也是这场世纪灾难的亲历者,他在地震发生之后第一时间赶赴灾区,救助了大量受灾群众。深刻的认知来自对生活的深度体验,阿来作为一位有责任感的文学家,在地震发生之后的第一时间不是构思文章,而是毅然投身救灾一线,与灾区人民同呼吸共命运,拯救了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
小说里的中国是更为贴近人心的中国,《云中记》在记述重构真实故事的同时融入了作者内心的真诚体验和真情实感。阿来在作品中带给读者的不仅是惨痛的经历,更是超脱物外的深刻思考。已经过去的大地震和逝去的小村庄以及为村民超度的巫师都蕴藏着小说中的真实感,能够揭示出灾难深处的生命真相,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超越大多数的文学作品。
(二)伦理真
文学作品中的情节可以虚构,但是其中所蕴藏的人性伦理是不可虚构的,即好的小说一定是真实的经验与严密的逻辑的联合。说到底,小说是关乎人性的艺术。一部小说中,作家对于人性的发掘能够深刻到何种程度,是决定其价值的主要评判标准。从另一个层面讲,文学作品是否真实的评判标准并不是理性的,只有透过心灵的感知才能够体味到。阿来对大地震的记忆沉淀了十年才宣泄出来,最终通过《云中记》展现在读者眼前。这是一部不再沉湎于悲痛和反思的作品,人们看到的更多的是作者自身的冷静自持与超然反思。正是由于阿来酝酿了十年之久,才能够使这种感情不断升华、不断厚重,最终才能展现出深刻的文化反思。
阿来秉承着敬畏的态度,终于写成《云中记》一书,书中写出了自己对生死的深刻理解,即死亡本身并不是可怕,最为可怕的是生命逝去时的无助感、无力感和孤独感,就好像自己与这个世界从未发生过关系。
阿来在书中写出了对瞬间消失的生命的尊重,故而创造了巫师这一角色,希望人们的精神能够得到安慰,死去的亡灵能够安息,阿来正是凭借着自己对生命的感悟才真正超脱了所谓灾难文学的潮流。作为小说家,只有在写作时依据自己对生命经验的体悟才能够写出带有真情实感的东西,只有沉浸于自己的体验,一切才有可能真实起来。阿来在震后投身于救灾工作,使其有了对地震的真实体验,这段伤痛的记忆始终停留在作者心中,成为阿来创作低谷期的主要动力。《云中记》中阿巴的精神还乡可以说是作者对自我的一种心灵救赎,阿来最终选择了对生命价值的重新审视,结束心灵的漂泊。
鲁迅先生曾经谈道:“自然,‘喜怒哀乐,人之情也’,然而穷人决无开交易所折本的懊恼,煤油大王那会知道北京捡煤渣老婆子身受的酸辛,饥区的灾民,大约总不去种兰花,像阔人的老太爷一样,贾府上的焦大,也不爱林妹妹的。”这段话出自鲁迅先生与梁实秋的经典论战,是力挺文学“阶级性”的论述。《云中记》正好印证了这一观点的正确性,写多少篇文章也抵不上在震区的亲身经历,优秀的小说一定是生发于作者的心中,只有真情实感的作品才具备艺术上的说服力。
二、文学的虚构
虚构是文学作品写作中的一个重要成分,作者的人生经历是黑暗中的一盏灯,而虚构是从这个灯上发射出来的光。灯是火的依靠,火是灯的扩大化,是照亮一切的力量。在《云中记》中,阿来虚构了祭师阿巴看待世界的视角,透过阿巴,他可以展现出对世界、亡灵的独特理解。
(一)祭师视角的宗教虚构
阿巴是一位现代祭师,他依然坚定地相信心灵和灵魂的永恒性和伟大力量。在书中,阿巴与云中村共沉的决绝并非单单为了一己成就,而是一种胸襟博大的关怀力量,作者透过祭师的视角来感悟永恒的时间和生命的真谛,用心灵来触碰宗教仪式中存在的文化和情感温度。神秘的宗教文化再一次温暖了现代人的心胸。祭师阿巴是大地震的见证人,“地震所造成的无数生命的突然丧失、大量财物的毁坏与损失、普遍的精神与心理伤害,无论在现实还是在文本中都是无妄之灾”。在阿巴的引领下,读者首先看到的是在大地震中死亡的残酷和互帮互助的温暖,更感受到了阿巴的困惑——人死之后,灵魂如何安顿?
阿巴是云中村的最后一位殉道祭师,在地震后三年,阿巴离开了舒适的安置村,开始履行自己的宗教责任。阿巴来到每位村民曾经的家门前,为他们举行祭祀仪式,在这里,阿巴成为现实世界与亡灵世界的联络人,亡灵似乎可以在他的安慰下得到往生。阿巴信仰万物有灵,并认为人在死去之后会进入大化,进而得到永生。最终,阿巴選择和云中村的一草一木、逝去的亡灵一起消失。祭师阿巴是贯穿全书的人物,他不仅承载了阿来的内心世界,也成为灾难题材小说的情感宣泄渠道。简单从文字上来看,坚持回云中村的人是阿巴,但是真正挂念着死去的人的是作者自己。阿来就是阿巴,十年的创作沉寂期并不代表阿来已经遗忘了云中村,书中的阿来是超度亡灵的使者,作者始终是一个满怀责任感的人,用颂歌的方式书写了一个尊重生命的故事。
(二)抚慰灵魂的精神力量
阿来在书中塑造了万物有灵的世界,不仅有生命者死后有灵,即便是无生命的房屋、桥梁等都有灵。当阿巴打算回到云中村时,村民们一起为他唱歌送别:“用歌唱,用祈祷。用祈祷歌唱。让道路笔直,让灵魂清静。”但是村民的歌唱与颂扬依然没有打消阿巴对灵魂是否存在的顾虑,直到他看到了盛开的鸢尾花和重生的花才让他对生命和灵魂的理解上升到了一个新高度。阿巴安慰魂灵的是为了活着的人更加幸福。阿巴在路上遇到的一切都成为其眼中有灵的存在,甚至遇到一条裂缝都会主动和它打招呼。重要文学作品的诞生不是源于对灵魂的探索,而是要关注到人的精神世界,忽略灵魂的作品智慧降低本身的境界。阿来在书中探索了灵魂世界,创造出了一个又一个充满灵性的生命来激励劫后余生的人们,让他们在黑暗中重新看到希望。在小说的结尾,作者依然在告慰世人万物有灵,人最后都要归于天地,永存于世界。
三、纪实与虚构的文学价值
小说的主要内容是想象似乎是一个不易之论,但是在当代读者的心中总是偏向于将纪实与虚构、文学与生活对立起来看待,似乎作者总要选择一个非此即彼的答案才能让读者满意。但是,作家不是梦想家,更不是纪实者,文学可能不反映生活,但是永远也无法脱离生活。文学创作不是复制粘贴,而是生活先吞噬了作家,作家反过来消化生活,在自身经历的基础上融入独特的个体情感认知,建构在生活经验基础上的虚构才是抚慰人心的良药。在《云中记》的创作中,最为关键的问题就是解决纪实与虚构、生活与想象之间的关系。阿来对此的处理方式是以自己十年来对地震经历和人物情节的感悟来作为联系两者的纽带。小说中写了大量的事实,包括云中村的历史与现代、经济与文化、痛苦回忆与互帮互助。这些基本事实使得小说的情节更为丰满,使想象力的发挥有了更为坚实的基础,同时以文学化的形式存在虚构世界之中。此外,作者在小说中引入宗教理念,并以此作为作品内容在哲学层面上升的凭借。文学才能够做到对人的内心的审视,作者不仅安慰逝去的魂灵,更要关注到活着的乡亲,阿来站在个体的角度来观照整个社会的精神面貌。读完阿来的书,会感觉到世界上终将逝去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和令人惊讶,不是让人感到压抑与沉重,而颇带有一些感到生命永恒的沉默感。这种超前、独特的人道主义关怀,使得阿来的小说具有独特的吸引力。
(信阳农林学院)
作者简介:曾忱(1991—),女,河南信阳人,硕士研究生,助教,研究方向为中国语言文学(文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