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
2022-05-17付春生
付春生,河北灵寿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美文》《草原》《海燕》《天津文学》《散文百家》等期刊。曾获第二届吴伯箫散文奖一等奖,第二届中国冶金文学奖二等奖等多个奖项。出版散文集《大地的回声》。
园子是家的根。
这个根连着我家的距离不过百米,是抽一锅烟的距离。
鸟择良木而栖,园子也是。当初分园子的时候,队里划拉了好多个异形地块,有挨马路的,有挨人家的。但谁都知道,挨马路的人杂;挨人家的禽乱——呼啦啦一群鸡跑出来,扑棱棱在地里乱滚乱刨,祸害菜;而挨马路的,人急匆匆地在旁边行走。尘土乱哄哄地飘到地的额头上、眉毛上,让菜感到一阵莫名的难受。
冥冥中,好像有一种感应。那块最好的地嗅到了父亲的气息。抓阄的时候,幸运之神推门。沉静的,夹在当中央,能享受阳光,享受风,不受任何外界因素搅扰,一门心思在里面生长。
父亲天生爱地,尤其爱菜地。像一个宝贝疙瘩,给最好的营养,最好的梳妆。每到春天,当第一朵杏花还未开放,父亲会把最好的家粪挑到地里。撒匀匀一层,再给它撒一层,直到肚子微微凸起。多施粪,养出的地自然丰盈,看起来又湿又润,散发着一种饱满健硕之气。就像人,沐浴在爱的环境中,外在一定很阳光自信。而那些不施肥的土地,脸色蜡黄蜡黄,像缺少了维生素一样,不可能长出好东西。
我后来也像那块地,虽然开始并不好。
懵懂的母亲嫁的第一户人家养分很空洞,空气干燥龟裂,充斥着一股沉闷凝滞之气。没多久,母亲就和那户人家彻底决裂了。一次次扬沙,一次次击打,让母亲心灰意冷。她尝到了土坷垃的味道,石子的味道,缺水的味道。她一定要和那块地划清界限,找一块没有棱角、没有刀锋的土地,就像我的继父,外表虽不怎么光鲜,说话也不带装饰,但内心却春色满园、花团锦簇。一场场风,是和谐的风,一场场雨,是细腻的雨,他不激不厉,不温不火,让母亲感到了和风细雨的惬意。
闲暇时,多情的父亲拉拉二胡、绘绘画。虽然水平并不高,但能把屋子里拉得丰富多彩,把院子里拉得有声有色。父亲爱看书,有很多藏书,大多是一些历史演义小说,像《三国演义》《隋唐演义》《镜花缘》等。一本本厚书一块块砖,将一个大木柜挤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有时,我也拿出来看看。里面一个个故事穿越時空,给了我不少精神营养,构建起了自己的文化园子。
父亲交过一个作家朋友叫于秀溪。他说,那时他还上初中,学习成绩非常优秀。在二十个世纪四五十年代,在那个还很少有人攀上初中的县城,绝对算是佼佼者。意气风发的于秀溪得知后,主动找上门和继父拜为兄弟。后来,命运无常,于秀溪一路直奔,刻苦学习,考上了北京广播学院。毕业后,在企业做宣传干事,后在北京《连环画报》社当主编。由于学习勤奋,笔耕不辍,出了很多书。在书法上也颇有造诣,行书隶意,下笔峻峭,在全国颇有影响。而继父由于用功过度,一学习就头痛不已,最后不得不与高中失之交臂。
我上小学那年,那位叔叔还来过我家。带着一个漂亮的女作家和一个画家,一路谈笑风生,兴致勃勃,追风逐月。那晚,在我们家那个小院里,伴着溶溶月色和朗朗清风,他们一边挥毫泼墨,一边题跋写诗,那诗情画意、文人气质深深吸引着我,让我眼界大开,思接万里。
从此,文学的血液在我心里潜滋暗长。
母亲想,一个内心藏着书画和音乐的人,一定不会粗暴干涩。那是和继父接触后,腹有一点诗书的母亲得出的结论。她择偶的对象就是让我长在一块好地里。她说,一个在白眼中长大的孩子,内心一定崎岖不平。可我很幸运,没有长成那棵歪脖子树。虽然,从小从外地带来,也偶然风言风语得知自己的身世,隐隐感到自己的疤痛。但父亲知道后,很体谅我,努力让我祛除内心的阴影,像照顾菜园子里的那些紫豆角一样。
我家的菜大部分身子骨硬朗,见土就生,见风就长。有的却弱不禁风,像地里的黄瓜和紫豆角,必须靠“梯子”向上爬,有时还要给它信号,接收阳光和风。那时,满眼的枯黄将山笼罩,毛茸茸的。一到冬天,我就和父亲冒着雪,到山上为来年的豆角和黄瓜砍“梯子”。槐树酿出的枝条又细又长,超出了我们村最高的人,是做“梯子”的好材料。但上面黑乎乎的刺,像槐枝端着刺刀,稍不留神就刺溜一下扎进肉里,甚至流血,让人们无暇顾及。可我们根本不在乎这些,满脑子都在做梦——噼里啪啦一大片,那炸开的豆角在我眼前晃荡,冲减着我们的痛。我们拿起镰刀使劲敲打这些刺,敲打掉所有靠近肉体的阴谋,让温情和友善与自己永远结盟。
俗话说,有付出就有回报,这句话好像在园子里被加密。不信,你看那脆嫩嫩的黄瓜,鼓蓬蓬的豆角,自从在菜园子里生根后,好像知道了父母砍枝搭架的不易,乖乖地像小猫一样,顺从地爬到“梯子”上。
花儿们守着一群蜂,并不寂寞,嗡嗡嘤嘤,没事了总在窃窃私语,交流着结果的秘密。那时一拨一拨,我们把大的吃完,小的就噌噌往上赶。早上,母亲顾不上炒菜,就拿黄瓜辅佐。中午,满架子豆角伺候,一大锅菜飘香。
一场场风,是急促的风;一场场雨,是追赶的雨。它们在园子里盘旋、驻留,把菜蔬催成,也把我们养大。
二弟最难管教,不是和小孩打架,就是天天逃学。搅得父母焦头烂额,愁火在鬓丝处燃烧。父亲硬生生地把二弟拉到地里。此时,南瓜藤正可着劲生长呢!一条风风火火的“蛇”,如果不是那股分叉,会全身心生长——所有的劲儿朝着一个方向,让那根藤变粗,叶子变大。但一切不会遂人所愿,长着长着,就在途中改变了方向。旁逸斜出的那一支很快凸显了出来,且越长越粗,越长越大,破坏了主藤的精力。父亲说,要掰掉那个叉,不能让它野心得逞,快速生长。
年轻气盛的白菜也野性十足。刚开始籽洒在地里,长出来一大片。小菜奔突着,奋勇着,肩并着肩,手拉着手,都想占有一席之地。可父亲想,地盘就这么大,营养就这么多,能都长成个吗?与其一损俱损,不如一荣俱荣。父亲狠狠心,像拣坏豆子一样,把一个个瘦小的拔下来,留那些优秀的快长。鸡猪们可高兴坏了,它们正等着呢。或许它们还记着上次那甜美的味道,支棱着头,看父亲呢。
腾出空间,白菜们抖抖身,像装上了马达。没几天,又挤在了一起。父亲的心被这密实的畦噎堵着,又蹲下身子,将小不点拔下来。
层层选拔,基本定型——那都是站到最后的胜利者。
叶子阔大、厚实,一片片外翻着,像一个没系好扣的乞者。硬冷的风,一天比一天尖锐、凌厉。白菜使劲搓着耳朵,缩着脖子,一个劲儿地哆嗦。它们在等那根葛条呢。父母懂得白菜的心思,径直爬到高山上把它割下来,一段一段截开,再把白菜绑住。父亲说,人不能太散漫,白菜也是,由着它性子生长,心会松松垮垮,不好吃。而农人们有经验,紧紧地把它捆起来,给它一定约束,长出来的菜才更硬朗、充实、干净。
二弟的性子像白菜,支煞了一段时间,终于让父母磨平。那时,收一季菜,还没等地歇歇脚,父亲就开始张罗下季蔬菜。他先将前季的土豆蔓子收拾干净,为它透透风,减减负。再往地里施些肥,补充下能量。二弟那时为快速完成为他分的地盘,拿着镢头像雨点一样刨着。我也不甘示弱,紧追不舍。但一切瞒不过父亲,他一下看出了我们的虚浮——于是亲自扬起胳膊为我们示范。
父亲的镢头是一种态度。带着风,一下下直击地的内心——那精诚的动作,是为种子搭建一个温床。我和弟弟不敢有丝毫怠慢,认真按照父亲的要求做。
那时最多的时候,地里的菜不下十多种。黄瓜、土豆、茄子、西红柿、根瘩、韭菜、南瓜等。虽然一共只有三分多,但每一小块都是一个王国,每一种菜都有一种强大的气场。它们面色滋润,十分诱人,有一种想让人走近的欲望。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当年陶渊明每次走进园子,大概就是抵不住这种诱惑吧。
父亲也有陶渊明的样子。看到地旱了,就赶紧浇一浇;草多了,就拔一拔,随时剔除身上的泥垢和冗余。
可家家户户都想让菜快点喝上水。河也有捉襟见肘时。父亲无奈,就赶紧拿起扁担到河里救急——呼啦啦,一直深入根的肌理。花儿和叶子也仿佛听到了扑扑声。
人们常说,现在的菜咋愣是不好吃了!昔日有好山好水孕育,精心周到呵护,根儿和莛儿,仿佛已感到了这暖暖的温度和灼灼的目光!
我三弟出生时,可能受了营养跌落,身体非常虚弱。尤其是一到冬天,咳嗽声突突不止,像泄漏的阀门,很难止息。那时,父母挣钱不易,尤其三弟生病后,更是把所有的挣钱门路都想到了,甚至捋槐叶、拽槐角卖钱。
一个不大的村庄,只有我邻居二奶奶懂点小偏方。有时晚上,三弟脸憋得通红。一条条小虫子在心里剜着,一点点加剧。母亲实在没办法,就大半夜起来,用手电摸着漆黑,一条腿踏着虫鸣,一条腿迈进她家门。二奶奶住在一个半山坡上,每次从家里下来,已是气喘吁吁,但她顾不上歇息,一直在三弟身上捏来捏去,还不停地念语。
外面的风嗖嗖地吹着。一个晚上,母亲不知多少次走近窗户,多少次用疲惫的眼神打量着三弟,直到他从湍河中出来,情况不再紧急。
父亲为了让我和弟弟们吃得丰富,长好身体,总在园子里种些稀罕蔬菜。像西红柿、茄子等。这些大山里很难见到的贵客,总在我家园子里频频出现。人爱吃,虫子也爱光顾。常把叶子啃得豁豁牙牙、瘦瘦弱弱。每当看到这种情形,父亲的心像被扎成了马蜂窝。虽知道这细小的雾粒会飞进胸膛,但还是拿起喷雾器将这些刺激的敌敌畏喷到病恹恹的叶子上。父亲说,毒药光毒虫子,不毒人,过几天叶子会自然消解掉毒分,雨一澆,果实蹭噌地生长。
土豆光溜溜的。狡猾的虫子有时也会和人斗智斗勇,暗藏杀机。它们躲在地下,不吃叶子,光吃根儿。面对这样的害虫,父亲早有计谋,会在施肥的时候,提前将一些杀虫剂撒上,连同这些粪一起翻下去。发起这样的攻势,再顽固的虫子也会屈服,化为粪土。看,一个偌大的园子,父亲就是医生,像邻居奶奶一样,能将那些隐藏在肌体里的暗疾全部化去,让菜很舒坦地生长。
我家的菜园子经过父母细心搭理,像画家周翔的精彩绘本,一园青菜成了精。小葱青秆绿叶长得直,正像一根根银杆枪。绿头萝卜称大王,红头萝卜当娘娘。这一园子蔬菜样样都有独门绝技,在自己的舞台上尽展才华。像韭菜,再生能力极强,割了一茬又一茬,没有吃尽的时候。豆角也是,摘了一茬,过两天,又顶着一朵朵小花,像喇叭一样,爬满一架。还有一种叫根瘩的菜,大大的根上长着一根根长莛,举着宽阔的叶子,像一个长柄大蒲扇。这种菜虽然叶子和根不好吃,但叶子是鸡的最爱,根是猪的美食。每到汛期,河水变大,我们会把那些根背到河里,让哗哗激流冲尽上面的泥巴,然后砸一砸,扔进槽里,看猪风卷残云,狼吞虎咽。
地里的每一样蔬菜都以不同的方式体恤着人。像豆角、韭菜、黄瓜等,属活期存款,随时存取,供家人食用。而土豆,属死期存款,一次性存入,在下面慢慢繁衍生息,只有等到一定期限,才能取出。还有大白菜,种到地里,除小时候间点外,其余的都留给空间,必须长到足够大、足够胖的时候,才可收取。这两种蔬菜是农人们将来的退休金,可留待冬天,地里什么都不长的时候吃。在农村,不像现在城市,每年冬天都可以吃到新鲜蔬菜,那时只能吃白菜和土豆,它们是我家的命根子,是冬日里最忠实的陪伴。
东边是山,西边是山,南边是山,北边还是山,前面是一条河。这样的山水布景,众鸟齐鸣的大舞台上,父母所栽种的园子是我家最美的风景——白生生的土豆花,黄灿灿的葫芦花,紫悠悠的茄子花,在一片片绿油油的叶子陪衬下,一丛丛,一簇簇,一排排,激情四射,闪亮登场。它们像川剧中的变脸,借着时间的道具,一天天长大。
满园子清气。圆溜溜的南瓜,细长细长的豆角,齐刷刷的根瘩,争先恐后,奉上收成。尤其是宁静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铺陈下来,五彩的光晕在露珠上闪烁,大地异常清新。这时上天仿佛为万物开了光,每一种蔬菜都在大地上禅定,凝神,思索。它们互相为对方铺路垫石,互相为对方吐露芬芳,让人有一种莫名的敬重和感动。俄罗斯“伟大的牧神”普里什文说,人在观察大自然的时候,会把心中最美好的东西拿出来。我想这片园子也拿出了最好的东西。它们让人充实,让人感动,去除所有的寂寥和荒芜,让一切变得欣欣向荣起来。
责任编辑 杨 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