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话《诗经·卫风·伯兮》
2022-05-15闫小杰
闫小杰
摘要:《诗经-卫风-伯兮》作为《诗经》中思妇诗的名篇,抒发了思妇对征人的刻骨思念;同时,它在艺术方面也别具特色,它独有的“夸夫”传统、“女为悦己者容”情结和“相思成疾”的心理表现,对后世文学产生了重大影响。
关键词:《诗经》 夸夫 相思
《伯兮》是《诗经·卫风》中描写思妇征人的名篇,它主要写一位痴情的妇女对久役不归的丈夫的刻骨思念,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繁重的徭役给人民带来的深刻痛苦。诗的原文如下:
伯兮揭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果果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全诗共四章,从内容看,每章包含一个意思,少有重复,且具有很强的叙事性和情节感,这在《诗经》中鲜有其例。第一章写思妇的丈夫英武杰出,在战争爆发之际,被派作先头部队,为“王”冲锋陷阵;第二章写思妇在丈夫从军之后,无心梳洗,原本秀丽的容颜而今变得“蓬头垢面”;三四章写思妇因对丈夫过分思念而痛心疾首。这三个方面所涵盖的“夸夫”传统、“女为悦己者容”情结和“相思成疾”心理,对后世文学产生了重大影响。
一、“夸夫”传统
所谓“夸夫”,是指妻子对丈夫的由衷赞美和夸耀。在《伯兮》第一章中,这位思妇以万分自豪的口吻毫不掩饰地对白己的丈夫进行了夸耀:“伯兮朅兮,邦之桀兮。”意思是我的丈夫不仅威武高大,而且是国家的栋梁之材。既貌美又有才,才貌双全,难怪这位女子要津津乐道了!这里的“夸夫”不仅深切地体现了思妇的幸福与自豪,也为思妇对丈夫感情的忠贞与刻骨的思念埋下了伏笔,同时,还为丈夫被选去保家卫国、久戍不归提供了真实的依据,俗话说“枪打出头鸟”,思妇的丈夫既然这么优秀,被选去为国家效力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可见,“夸夫”一节并非闲来之笔,还起着伏脉千里、总领全诗的重要作用,是非夸不可了!
这一情节为汉魏六朝诗歌所继承,并且有了更加深远的发展,最有名的是《陌上桑》中罗敷“夸夫”的情景,罗敷在遭到太守调戏后,义正词严地通过“夸夫”表现了自己的坚贞,同时也巧妙地拒绝了太守的无礼要求:“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虚剑,可值千万余。十五府小史,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为人洁白皙,鬃鬃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在这里,罗敷分别从坐骑、装饰、职位、肤色、胡须、走姿和众人的评价等方面,极尽渲染铺排之能事,对自己的丈夫进行了淋漓尽致的夸耀,让那个太守在狼狈之余打消了对自己的邪念,从而表现了罗敷的聪明与机智,为全文增加了一丝幽默的气息。但也有学者从文化的角度考察这首诗,认为罗敷“夸夫”是受到了汉代享乐观念的影响。“汉代的享乐观念大致可以分为两种:满足型和奢侈型,前者指的是基本的生活需要和愿望的满足,后者指的是高层次的物质和精神的享受,荣华富贵所带来的物质享受和心理满足是汉人梦寐以求的东西。”①从罗敷“夸夫”的内容来看,《陌上桑》显然属于奢侈型,它其实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古代女性理想的配偶标准。“在绝对依靠丈夫的古代男权社会中,有这么一个出色的丈夫,意味着妻子可以得到梦寐以求的奢侈型物质享受和心理满足,这对于妇女而言无疑是一件极度光荣而骄傲且令他们感到万分羡慕的事情。”②可见,《陌上桑》不仅扩大了“夸夫”的广度,而且增加了“夸夫”的深度。
到了唐朝,诗人张籍沿用这一情节写出了有名的《节妇吟》来婉绝李师道的拉拢,可谓别具匠心,历来为后世所称道。全诗如下:“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褥。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综上所述,“夸夫”情节自经《诗经·卫风·伯兮》创立之后,经过后世的发展,不仅表现了妻子对丈夫已有成就的自豪感和荣誉感,还成了女子婉言拒绝无礼要求的一种策略和手段,为诗歌增添了强烈的戏剧性。
二、“女为悦己者容”情结
“女为悦己者容”最早出现于《战国策·赵策一》:“豫让遁逃山中日: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吾其报智氏之雠矣。”意思是女子为欣赏喜欢自己的人而打扮。但表现“女为悦己者容”这一内容的诗歌早在《诗经》时代就出现了,《伯兮》的第二章为这一情结做了最好的注解。诗中那个闺中思妇,自从丈夫走后,就懒于梳洗,蓬头垢面,与丈夫在家时的明艳动人形成鲜明对比。的确,丈夫“为王前驱”,生死未卜,作为一名光荣的“军嫂”,她不能像现代人一样拿起电话随时了解丈夫的行踪,只能待在家中急切而又无助地等待前线传来的消息,又怎么会有心思梳妆打扮呢?而且,她之所以“首如飞蓬”并不是因为没有化妆品,而纯粹是那个欣赏自己的人一一丈夫不在身边的缘故。残酷的战争使他们这对原本幸福无比的神仙眷侣两地分开,饱尝相思之苦,正如《诗经·君子于役》中所说的那样:“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战争的胜负本就难以预料,而且“一将功成万骨枯”,或许当初的离别就是永别呢!这也从客观上反映了当时混乱的社会现实。西周后期,周王朝逐渐失去了对诸侯国的控制力,各诸侯国之间你争我夺,连年征战,兵役劳役不断,千家万户流离失所、妻离子散,严重地破坏了农业生产。如此严峻的局面和情势,即使是衣食无忧的“军嫂”恐怕也寝食难安!对于古代女子来说,丈夫就是她们生活的全部,就像《诗经·氓》中所描写的:“不见复关,泣涕连连;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如果心爱的人不在身旁,任何打扮都没有意义,即使强打精神,也难以展开紧缩的眉头。
这从温庭筠《菩萨蛮》中就可以见出: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褥,双双金鹧鸪。
词中所描写的这个女子,美丽非凡,且出身富贵之家,应该算是事事如意了吧,但她却迟迟不愿起床梳洗打扮,原因何在?女为悦己者容,无人欣赏,打扮得再漂亮,又有什么用呢?正如《牡丹亭》中杜丽娘对镜所叹:“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但这个女子显然还是懂得自我欣赏的,因为把自己打扮得美一点,也是对别人的一种尊重,所以她对镜理妆,认真修饰自己。
王吕龄的《闺怨》则更为别致: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诗中的闺中少妇从未经历过相思离别之愁,在明媚的春日,还精心打扮,登上高楼来欣赏那无边的春色,这似乎有违“女为悦己者容”的“古训”;但诗的后半部分笔锋一转,写她看到陌头的柳色后倍感惆怅,突然发现青春易逝,流光不再,在她最美丽的时候,丈夫却远在边关征战,不能和自己共度良宵,這是多么令人遗憾的事情啊,想到此处,她不禁悔从中来。
李清照的《醉花阴》作于和丈夫赵明诚小别后,词中那种愁不堪言的情景令人动容:
薄暮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词中愁云弥漫,正值重阳佳节,所谓“每逢佳节倍思亲”,更何况是感情深厚的夫妻!所以词人从寒气袭人的清晨一直到菊花飘香的黄昏,都在思念自己的丈夫,以至于“人比黄花瘦”,其容颜的憔悴和神思的慵懒便不言而喻了。
综上所述,“女为悦己者容”自《诗经·卫风·伯兮》后,逐渐发展为文人描写相思别怨的一种情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而女性更愿意在心爱的人面前展示自己的美丽,一旦心上人离去,则为思念之苦所困,无心梳洗,这既是情理使然,也是忠贞的另一种表现。
三、“相思成疾”的心理表现
“相思成疾”指男女之间因对对方过度思念而疾病缠身。《诗经》中有许多描写相思之情的篇章,如《关雎》中那个追求“窈窕淑女”的君子,因“求之不得”而寝食难安,“辗转反侧”;《采葛》中那个男子也因思念情人而感到时光倍加漫长,“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但因为相思而致病的,《伯兮》还是首创,诗中那个思妇急于盼望丈夫归来,思念之切,如大旱之望云霓,但结果却事与愿违,“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明明希望天降甘霖,它却艳阳高照;即便如此,这种热切的期望也并不因此而减退,反而日见炽烈,“愿言思伯,甘心首疾!”即使思念到头痛,也心甘情愿!正因为如此,思妇才沉浸其中,不可自拔,正所谓“此情无计可消除”,听说忘忧革可以解忧,她就想找来种在屋后,“焉得谖草,言树之背”,以便排遣相思的煎熬。其实,正如“举杯消愁愁更愁”的道理一样,她越想忘忧就越忘不掉,“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最终,她忧思成疾,苦不堪言,“愿言思伯,使我心疼!”思妇的这种心理情状,其实就是传说中的相思病。但这种相思不同于一般的女性对男性的向往与恋慕,更包含着思妇对丈夫安危的深刻惦念。
后世的文学作品大多把相思病用到一见钟情但无法立即结合的青年男女身上,为他们大胆挑战世俗的勇气而呐喊助威。因为封建礼教为女性设置了种种苛刻的限制,她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根本就没有机会和异性交往,更谈不上自由恋爱。所以男女之间偶然的邂逅,极易产生一见钟情的神奇效果,如元杂剧《墙头马上》中的李千金在花园的墙头上看见骑马的公子裴少俊之后,便芳心暗许,并主动传书与其私订终身,直到最后相约私奔。当然,此剧中省略掉了李千金害相思的情节,直接让她以非凡的勇气达成了自己的心愿,这是剧作者反对封建礼教的写作目的使然;但作品中描写更多的却是两个彼此钟情的男女爱而不得的痛苦。再以元杂剧《倩女离魂》为例,张倩女对自幼指腹为婚的表兄王文举一见倾心,在母亲逼王文举上京应试后,她魂、体分离,病体留在了家中,魂魄却随王文举去往京城。在这里,张倩女的魂魄代表着她内心的真实渴望,身体又代表着现实中受到的种种束缚。正如《牡丹亭》中的杜丽娘一样,作为鬼魂她可以自由地和柳梦梅来往,但一旦还魂成为人后,就要遵守现实社会的种种法则。现实中的张倩女不能和表兄畅诉相思之情,共道离别之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表兄离她而去,任由相思折磨自己。现实中的杜丽娘虽对梦中情人万分恋慕,也不敢将真情告知父母,只能自怜白叹,作诗画像,独品相思之苦,在哀悼完自己的青春后一恸而亡。可见,相思不仅致病,有时还能要命呢!再如《西厢记》中的张君瑞,初见相府千金崔莺莺惊为天人,继而就想方设法接近莺莺,好不容易因为白马解围换得了老夫人将莺莺许配自己为妻的“诺言”,谁知又是一张空头支票,莺莺的母亲公然赖婚,让他们两个兄妹相称,这怎不令正在兴头上的张君瑞意冷心寒?他不由得害起了相思病,只几天的工夫,便病人膏肓,幸亏有热情仗义的丫鬟红娘从中帮忙,才使他重拾生活的信心。
综上所述,“相思成疾”这一独特的心理症状自《诗经·卫风·伯兮》开创后,在小说、戏曲中被不断地扩展、延伸,并被注入了新的内涵,成了反封建的锐器。后世文学有过而无不及,不仅相思成疾,而且相思成灾、相思致命了!
综合以上三点,《诗经·卫风·伯兮》虽篇幅短小,语言质朴,却卓尔不俗,情真意切,将思妇对丈夫的刻骨相思通过率真的文字鲜活、生动地表现了出来,这也正好体现了《诗经》的民歌本色。同时,思妇由于丈夫的离开而产生的离愁别绪也让我们了解到那个动乱时代给人民带来的极大痛苦。更为重要的是,它分别在三个方面开创了后世文学的先河,即“夸夫”传统、“女为悦己者容”情结和“相思成疾”的心理表现,这些内容经过后世文学的继承和发展,在表现上更为深入和细致,演绎出一部又一部的精彩华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