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味视域下邓友梅和叶广芩的京旗文化书写
2022-05-15梁慧娟
梁慧娟
摘要:“京味小说”是邓友梅和叶广芩二人在当代小说创作中最富成就的部分。两位作家在各自代表作《那五》《烟壶》和《采桑子》《逍遥津》中,多维度地展现了洋洋洒洒的京旗文化。满族是一个具有独特精神诉求和文化底蕴的民族,独特的京旗文化历史沉淀为京味文学的书写创造了可能。本文通过作品分析,试从满族传统礼仪、满族民族心理和满族生活特色的多重视角,来剖析外族作家邓友梅与满族作家叶广芩作品里的京旗文化书写。
关键词:京旗文化书写 满族礼仪传统 民族心理 日常生活景观
20世纪80年代出现了大量不同内容的反思文学作品,随后,寻根文学也进入大众眼帘。满族在80年代的迅速壮大引起了邓友梅的思考,邓友梅另辟蹊径地从清朝覆灭与旗人衰落这一角度出发,根植于反思和文化寻根的立场来考量导致满族衰落的原因,在京味文学作品中深入剖析了满族的民族心理和京旗文化。90年代可谓是叶广芩的京味小说时代,生于末代满洲贵族之家却成长于新时代的叶广芩,其虽身为清朝贵族旗人后裔,却未曾享受到贵族身份所应给予她的任何荣光。不同于邓友梅对满族文化的理性审视,20世纪末的叶广芩重新面对繁华落尽的家族,以无奈、冷漠、洒脱与哀婉的复杂怀旧笔调叙写她的家族小说,作家无法言说的对家族爱恨交织的心境,只能通过其熟知的艺术方式来温情脉脉地曲折展示。在其京味小说的从容叙写中,展露出已消逝了的满族大家庭因不再具有现实束缚而显得温情的京旗文化,进而深入剖析了满族文化心理和展现了满族礼仪传统,为重塑满族强烈的民族意识创造了文学可能性。80年代书写京味文学的邓友梅和90年代京味作家叶广芩,虽各自带有属于自己时代和民族的文化印记,但二人的京味小说皆从多角度展现了完满周全的京旗文化。
一、严整周备的旗人传统礼仪景观
旗人人关北京后,中国的封建等级制度达到了顶端。清政府强制实行旗、民内外分城而居的政策,居于内城的八旗即为后世的“京旗”,京旗子弟有严格的政治管控,如八旗子弟自出生后便是皇室的奴隶,其命运掌握在统治者手里;又如清朝政府规定八旗子弟须服兵役且禁止从事工农活动和商业生产。服兵役的八旗子弟有固定收入来源,虽身为皇室奴隶,但生活境遇与社会地位均远高于普通民众,故而造就了旗人与众不同的心性和文化,在清政府的奴化制度和以儒家文化为中心的统治政策下,旗人衍生出了一套既重情义又极讲究尊卑长幼秩序与体统规矩的周全礼节景观。
文化环境对人思维习性的塑造起着巨大作用,在八旗制度的规约下,礼节成了京旗子弟最日常的思想行为,进而变成了一种本能。在邓友梅的《那五》中,云奶奶是那家佃户出身,顾名思义她是那家旗奴。在京旗制度里,旗奴的家生子依旧保持奴才身份,旗人这种严格的尊卑之序刻入了云奶奶的骨髓之中,奴性成了云奶奶的一种生命本能。身为那五祖父妾室的云奶奶在听闻那五落魄后,执意要过大夫将那五接来同住。而那五站在尊卑有序的立场上奚落虽为祖父妾室但也是旗奴的云奶奶:“到您那儿住倒是行,可怎么个称呼法儿呢?我们家不兴管姨太太称呼奶奶!”那五的此句是以“旗主为尊”的立场对云奶奶宣示二人身份的云泥之别,进而婉转表达个人态度,句中的“您”在此处并非表现为那五对过大夫的“幼对长”尊称,而是在多年的京旗礼仪文化里衍生而来的不管于身份地位,在任何关系里表礼节的一种传统。面对那五的这一言语,云奶奶不同于汉人过大夫的愤恨,只叹气道:“他们金枝玉叶的,就是臭规矩!”此处不论是那五还是云奶奶,身上都具有典型的旗人礼仪行为:讲规矩重礼节、话不说满以及讲究言语艺术。
京旗后裔作家葉广芩,更是将旗人礼仪的精华都注入作品中。在《谁翻乐府凄凉曲》里,瓜尔佳母亲严禁金舜锫进梨园行追寻自己的艺术理想,瓜尔佳母亲对于第五子理想的否定源于京旗的礼制,即旗人不可从事军事政治之外的T商农艺等“末流”职业。舜锫在戏曲追求上的受挫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旗人恪守礼制的传统,也反映出在旗人世界里尊卑有序的观念。在同篇里,叶广芩还刻画了旗人家族优待女儿的礼仪传统,“满族人家里最重的是女孩儿,姑奶奶的权威高于一切”,因此金家长女舜锦拥有绝对的家族权威。而身份尊贵的金家大格格并未因“我”母亲的穷杂出身而有所怠慢,“当着人的面,她也将我的母亲叫作娘,礼数周到得让人说不出什么。背地里,她对我母亲却是连正眼看也不看的,那种冷漠与不屑毫不掩饰地全挂在难得有笑模样的脸上”。大格格对于庶母的两种态度既体现了金舜锦作为旗人的礼仪之全与修养之深,又反映出旗人贵族女子与生俱来的骄傲和优越感。
“孝义”是旗人礼仪中的又一精髓,旗人极其重道义、重孝顺。《那五》中云奶奶执意要将落魄了的那五接来照拂,理由是她不能让街坊戳其脊梁骨,说她举止有违道义,重义这一礼节行为已融入了旗人肉血之中。在《烟壶》里,乌世保出于“仗义”和维护尊卑秩序的立场,当街打骂发迹了的家生奴才徐焕章,帮助好友寿明解围。事后乌世保被徐焕章算计入狱,寿明亦从道义出发前来探监并为乌世保打点,在乌世保出狱后也为其生计筹谋。云奶奶对那五是尽“义”,乌世保与寿明彼此间的帮扶,同样是坚守旗人重义的礼仪规矩。《瘦尽灯花又一宵》中,心里抗拒前往镜儿胡同拜见舅太太的“我”,却能在恐惧的同时做到克己复礼,遵守旗人的孝义与礼节,恭敬行事陪伴舅太太。放下“格格身段”按照舅太太出于磨炼心智和守孝的立场来除草,代替宝力格为先祖尽孝,落落大方,张弛有度。《雨也萧萧》中,早年因违背礼教而被逐出家门的金舜镅,在得知母亲病危时,跪在雨地里泪流满面地不住磕头,以尽自己的一点孝心。在关于儿女的教育上,她要求沈家后代重义轻利,以旗人不允经商的传统观念规约后代,舜镅之子在其追悼会上将金镶珠石云幅帽饰转还与金家后人,不慕钱财名利,从而使得舜镅及其后代在精神上做到了对京旗文化和家族的孝义守护。
清朝旗人的礼仪规矩可谓是严整周全,并且旗人将这些礼仪内化为生命活动的自然节律,形成了一种叹为观止的旗人礼仪景观。
二、复杂独特的旗人民族心理剖析
在八旗制度下,京圈旗人被动地处于一个畸形的社会结构中,即旗人尤其是京旗世家处于社会的上层,他们是统治民族里的人上人;而在皇族和八旗圈内,旗人形成了一个以统治者为中心且等级森严的封建统治世界。身份地位上的巨大反差造就了旗人复杂独特的人格,八旗子弟不能拥有实际人权和尊严,而旗人相对于平民而言显示出的优越社会地位和物质条件,使得平民无法体会旗人的悲戚。旗人以淡然心态看待白己不被平民阶层所理解的社会现实,在作为统治民族的民族优越性和尊荣感的主导下,八旗子弟对外保持一定的神秘性,并将维护尊严和保持乐天的本领融进了骨子里,最终养成了旗人所独有的复杂性格一一打掉门牙和血吞,绝不将自己窘迫的一面示人,维护尊严,“倒驴不倒架”,好讲究,既讲究生活品质又讲究言语艺术,且不轻易与人撕破脸皮,不将话说满,不落话柄于人,并保持一种对抗命运悲戚的闲散与诙谐。
源于封建统治上层的京旗文化,使得旗人与生俱来带有一种优越感,这种民族心态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在邓友梅的《那五》里,那五落魄后寄居于云奶奶处,依旧以旗主身份自居,“虽说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可耐不住这寂寞,受不了这贫寒”,那五在家族败落后,并未正视现实给他带来的苦楚,仍旧保持着骨子里透露出的旗人优越感,在吃喝穿着上“倒驴不倒架”。《谁翻乐府凄凉曲》中,瓜尔佳氏厌恶民国时期发迹的宋氏亲家太太,“她说她要跟那个警察的粗娘儿们坐在一个包厢里实在是高抬了她。尤其是不能听《龙凤呈祥》这类的戏……搁过去,皇家的格格怎能下嫁给一个汉人警察的儿子?门儿也没有!”瓜尔佳氏站在京旗贵族世家的优越立场上来看待自己以及金氏与宋家的联姻,宣泄了自己作为贵族内心的骄傲与不满。但瓜尔佳母亲的此番言论并未当众说出,目的是维护自己女儿和金家的颜面,不落话柄于人。同时不让宋家难堪,维持自己身为贵族的教养和体统。
旗人好讲究,由于旗人在社会身份上的特殊性,养成了不仅讲究生活品质,且讲究超高言语艺术的民族心理性格。邓友梅在《烟壶》里叙写了北京上等人必备的五样招牌,即“天棚、鱼缸、石榴树、肥狗、胖丫头”,这是旧时对京旗富庶人家的生动写照。而《烟壶》中乌尔雅家族到乌世保这一代,他已闲散在家,靠祖上留下的一点地产和珍玩过日子,“乌世保已没有闲钱年年搭天棚了,最后一个丫头卖出去也没有再买,其他三样却还齐备,那狗虽不算肥,倒也是地道的纯种叭儿”。乌世保在经济状况远不如前的时候并没有忧患意识,没学会开源节流,而是遵守旗人礼制,不从事军事政治之外的任何职业,闲散在家,安分守己。乌世保此点与叶广芩《逍遥津》里的钮青雨如出一辙,二人具有多个心理共性。乌世保与钮青雨在家族败落甚至窘困时,依旧不改心性,有钱时真讲究,没钱时穷讲究,追求生活本身的品质,流露出一种对抗潦倒生命与灰色社会的坦然。旗人极讲究话语艺术,不轻易将喜怒哀乐表露于言语之外,喜爱将话语说到恰到好处。《谁翻乐府凄凉曲》里宋太太不解为何金家人连说话也要讲究时,舅老爷和瓜尔佳氏均未以贵族身份讥讽宋太太的不上台面,而是以不卑不亢的超高话语艺术解说韵白和官话,并借机提点敲打宋太太的言行举止。
独特的京旗文化造就了旗人复杂独特的民族心理。旗人善以不变应万变,那五、乌世保、钮青雨、金舜铨和完颜姐夫等人不论社会与时代发生了何种变化,他们依然故我,不改夙志,按照旗人的固有习性散淡存活于世间。而在看似不思进取、醉生梦死的心理背后,闪烁着京旗子弟崇高的精神人格。“孝与尊严”是旗人不可触碰的底线,钮青雨在受到身体与人格侮辱以及父亲悲惨去世的双重打击下,整理衣冠并将自己脸上的脂粉洗净,以堂堂正正的旗人孝子的身份在镜子前跪下磕头,并从容地夺枪,踹门射杀汉奸和日寇,最后英勇就义,钮青雨在戏里当了一生的旦角,在生命的尽处却成了无畏的霸王,其身上旗人勇士的灵魂得到了升华。完颜姐夫以醉为生,看似一生浑浑噩噩,却以一生道法自然的行径诠释了旗人对抗悲戚生命的淡然与超脱一一回归自然,视权力与金钱如无物,超脱于物外。
清朝的八旗制度酿造出了独特的京旗民族心理,从而使得满族留有了真正的民族瑰宝。
三、五光十色的旗人生活特色叙写
艺术对象所涉及的首先是环境,20世纪80年代的邓友梅和90年代的叶广芩在进行京味文学创作时,都对满族旗人的社会生活特色和俚俗喜好进行了审美化的展示。相较于叶广芩对于亲身经历过的没落贵族生活习俗的刻画以及雅俗共赏的百科全书式的旗人日常生活书写,邓友梅更注重描写艺术对象生活的俗常环境。
京旗礼仪和文化传统发端于满族上流社会,但贵族统治下的八旗子弟占了满族人口的多数,随着旗人在北京的生根落叶,旗人的生活不可避免地受到北京民间汉文化的影响,八旗制度渐与汉文化融合,从而形成对生活与艺术雅俗共赏的一种民族特色。旗人生活雅致的一方是与皇权相联系,追求方方面面的档次与排场;俚俗的一面则连接着北京城里的戏曲、庙会、胡同、天桥,处处透露出人间烟火气息。俗与雅在浸润了北京城市气息的京旗文化中无明显界限,二者融会贯通,共同构成了旗人独特的生活追求。《谁翻乐府凄凉曲》中,瓜尔佳氏母亲通过“高雅话语艺术”向出身于东北民间的宋氏亲家彰显贵族身份和不同于民间的高雅气质:“皇后太妃们说话用的是近乎京白的京腔,只有太监才用纯北京话说话。看一个人家儿有没有身份,从说话就能听出来。”“阳春白雪”的官话成了贵族在话语上的高雅追求,八旗子弟在潜意识里也将说官话作为彰显旗人身份的一种途径。但清新雅致的京白官话并非只是“阳春白雪”,其中透露出来的谐趣与幽默也具有“下里巴人”之味。金家是礼教森严的封建大家,而在金家大院里,“下九流”的戏曲却成了人人追捧的一种生活情趣——清末和民国年间的风气,宗室八旗,无论贵贱、贫富、上下,咸以工唱为能事。大家族对于梨园的效仿同民间一般达到了一种狂热的境地,旗人对戏曲的热忱模糊了京旗生活中雅俗的界线,戏曲成为旗人在生活中雅俗共赏的一个有力佐证。
邓友梅的京味作品更多地展示了平民旗人在生活上的雅俗共赏。《烟壶》中作者对烟壶有极为细致的刻画:“……古月轩各色艺术都集于一身,成了中国工艺美术的一朵奇葩……烟壶虽小,却渗透着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心理特征、审美习尚、技艺水平和时代风貌。”旗人对高雅烟壶艺术的追求和赞扬将满族审美化生活情趣的展示推向了极致。较之于丰富的高雅文化生活,京旗平民更多的是注重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俚俗生活。他们在日常最琐屑简单的生活里,创造出了旗人独有的通俗文化遗产。《那五》中对北京天桥街景以及《烟壶》中对土城、法藏寺、钓鱼台和鬼市的细致描写,刻画出一幅旗人日常生活追求的风俗画卷。这些俗常琐碎的生活描绘,也透露出旗人在生活上一定的审美化追求。
清朝旗人有“铁杆庄稼”的特权,衣食无忧且无须劳作的境遇使得旗人有闲散时间接受文化熏染。故旗人在三百年间养成了于日常生活里讲究节日仪式的民族心性以及讲究闲趣雅致的生活情调。在邓友梅和叶广芩的京味作品中,唱戏、喝茶、讲排场、鉴赏古玩、请安寒暄、养鸟等成了旗人的日常生活方式。两位作家在京味作品中通过对旗人五光十色的日常生活的书写,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对京旗文化的回望与对满族的寻根。
四、结语
邓友梅和叶广芩的满族书写为满族民族意识与文化意识的觉醒及复兴创造了可能。不论是邓友梅对于满族及其旗人文化的理性审视,还是叶广芩对满族和京旗文化的缅怀、记忆与反思,其作品中洋洋洒洒的京旗文化書写展现出了满族文化和民族文学的独特魅力。
参考文献:
[1]叶广芩.采桑子[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9.
[2]叶广芩.逍遥津[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9.
[3]邓友梅.那五[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