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然见清净,率真品自成
2022-05-15张东一
张东一
摘要:在中国诗歌史上,陶渊明的诗歌创作向来被誉为是平和冲淡、简净真淳的典范,本文究其特殊品格的内在与表现,强调陶诗之诗风其实与他独特的生平际遇以及由此而形成的自然之思、性情直露和“桃源”理想密切相关,之后再通过与“举体华美”的陆机比较而言,进一步揭示了陶诗之自然清新诗风的独特品质和价值。
关键词:陶渊明 陆机 自然 清新
论及中国古典诗歌,工整、典雅甚至铺排、骈俪的形式传统,总是一个躲不开的话题,而每谈及此,我们不免会想到司马相如一泻千里的磅礴气势以及贾岛在一推一敲之间的踌蹰徘徊,仿佛千百年来中国文人对诗的追求往往就体现在这些苦心孤诣的字斟句酌之间。当然,这其中的确有对诗更高境界的一种向往,但另一方面,这种形式上的推敲一旦过于精细、过分繁复乃至破坏了诗的自然美,那么又很容易造成诗歌的烦冗刻板,以至于让很多出色的文人因此有了些并不尽如人意的雕琢之作。不过有意思的是,似乎从未有人说过陶渊明的诗歌如何雕文琢字、烦冗华丽,恰恰相反,人们对陶诗都纷纷赞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苏轼《东坡题跋·评韩柳诗》),“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元好问《论诗绝句》其四),“有一种清和婉约之气在笔墨之外”(钟惺《古诗归》卷九),“词语表现得最为简净,而含蕴却最为丰美”①。如此这般的肯定,显然并不是说陶渊明缺少对诗的艺术追求,而是说陶诗本身便蕴含了某种独属于他自己的对诗的特殊发现和理解,由此,才使他成为自魏晋以来能够始终卓立于诗史的独一人。
一、自然之思与素朴之句
人们说陶渊明的诗自然清净,最直接的原因就是他詩中的字句素朴,而想要明晰陶诗简单明快的语言特质,就不能离开陶渊明的生平背景,因为陶诗的一笔一画从来都不是于书斋静坐中所得,而是来自于他平和、朴质的性格一一那种反复于官场却钟情于山水的可爱。
陶渊明出生于东晋哀帝兴宁三年( 365),彼时晋王朝已经失去中原,只能苟安于江南。王室虚弱,豪强内斗,往往同门相残,竞逐权势。陶渊明生于朝臣之家,家族曾经也十分辉煌:曾祖陶侃为东晋开国功臣,父亦曾为太守,母为将军孟嘉之女。但陶渊明并未享受到家族前人显赫带来的好处,因为经历几代的内乱纷争后,到他这一辈时,家里早已经是“少而贫病,居无仆妾。井臼弗任,藜菽不给”的境况了。②而他自己更是一生颠沛,虽不至如东坡先生流离于“黄州惠州儋州”那般无可奈何,但也多辗转于村野山僻,常为妻子儿女的果腹苦恼,加上他多次逃离官场、寄情山水的生存咀嚼和生命感悟,他的大部分诗作,便在这一次次的出入山水之间脱口而出。
东晋之风,放在官场上是一阶一级严整的官位秩序,放在文坛上则是对文体要求一板一眼的规范华丽。陶渊明无法适应官场的风云莫测,自然也就不屑于在文章形式上费尽心机。所以他诗如其人,随性、自由,又有一种文人脱不去的浪漫,就像我们最乐于传唱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其中找不到需要我们仔细钻研才能理解的字句,然而又确实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一字一句的随性自然,恰恰让他作品里的山水风光熠熠生辉,自然之思质朴清新。所以他的《归去来辞》中会有“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之句,工整,干净,不独有辽远的美感,所谓“隐”也就这样无声地渗入他诗中的字里行间。他的心境如此,目光便也常常如此:既如哲人一般仰望天空,又如文人一样深扎大地。他是一位农民一样的文士,躬耕,贪酒,不拘小节,但他醉眼朦胧看的是山水,看的是官场,又何尝不是人心,尤其是自己扪心可见的自然和素朴。即如他在《归园田居》其一中写道:“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方宅十余亩,革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这些诗句朗朗上口,字字简单,平实自然,朴实无华,但是他悔入红尘、逃回田园、自得其乐的场景和心态,却在现代人的思维背景下得到理解。《归园田居》其二也一样:“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诗中极少出现晦涩的字句、陌生的意象,而是始终着眼于平常生活中的一切,总是以最平凡的字眼引起人们最直观的审美想象。由此,诗人在南山脚下种豆,虽然不惧路途艰难、早起晚归耕作,却仍不免有“草盛苗稀”的窘态便跃然纸上。
陶渊明的生活是深深植根于百姓之中的,他熟悉农家的一切,自己也有着农人们的体验,这就让他的诗歌里平添了许多农人的简洁。如他的《移居》其二写道:“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古。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此理将不胜?无为忽去兹。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他既不想,也无须遮掩他字里行间的泥土清香,只是希望用这些简单的文字让人感受到乡亲们一起有酒就喝、有话就说、想见就见的自然氛围,让人感觉自己就是身在那片热情淳朴、邻里相依的自然乡村中。所以,正由于陶诗中所包含的自然之意能够搭建出这种纯净的审美意象,后世无论何人何时读他的诗,非但不会吃力费解,反而会有种自然而然、顺理成章之感。
二、性情直露与率真之语
魏晋之时,人们对诗造词炼句的重视程度要远高于诗歌的情感表达,但陶渊明诗中的清新质朴则很大程度上来源于他对诗歌情感内核的发掘。正如我们看到的,不经斧琢的诗作往往最是诗人真情流露的作品,如颜真卿在《祭侄文稿》挥毫时留下的痛笔心墨,苏东坡“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入悲骨髓,都绝非是他们缩在文人的象牙塔里冥思苦想才有的。
陶渊明的典型性情之一是“隐”,他独树一帜的“隐”又成为其诗作的思想根源之一。不同于当时许多其他东晋隐士托“隐”之名渴望入官,陶渊明的“隐”完全来自他内心的选择。所以陶诗中从来都充满了毫无遮掩的对自己境况与思想的直抒胸臆。比如他一生嗜酒,当没有酒喝时,便坦陈:“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招待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五柳先生传》)当他不愿在官场应付人心时,同样也是直言不讳:“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归去来兮辞》)而实际上,正是因为陶渊明的每篇诗作中都充满了对自己生活乃至心灵的真实反映,我们才能在千百年后的今天,通过其诗词反观他的性格与经历。就像我们在其《闲情赋》中可以见到的:“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人们以为,“纵观历代读者对《闲情赋》的理性阐发,每拘束于道德和政治,通达者或上升为悟道之作,或者以为艳情‘发乎情,止乎礼义。”’③诚然,《闲情赋》也许是一种屈原“香草美人”式的托物吟志,又也许仅仅是陶渊明对女性的盛情赞美,但不论诗作原意究竟是哪一种,《闲情赋》的精神内核依然来自于陶渊明心底既热烈又真挚的情感。所以看起来《闲情赋》虽亦不免有整饬格式、琢句磨词之嫌,但其内在的诚恳与激情却是和其他作品一致的。而这种直白热切的情感表达,足以让我们明白陶诗除了在意诗歌的工整干净、语言优美外,更加注重的是要能将作者心中饱含的情感毫不保留地展现出来。
在《咏贫士》中陶渊明曾这样写起他的家庭:“年饥感仁妻,泣涕向我流。丈夫虽有志,固为儿女忧。”面对着操劳辛苦的妻子和五个享福不多、活计不少的孩子们,陶渊明这两句真情流露的诗虽然写得让人心酸,但也恰是他这种生活上的困顿与精神上的高洁间的对比,让他的诗体现出了他在生活与志向之间的艰难挣扎和特殊选择。又如他在自传《五柳先生传》中,对自己的介绍更像是如寻常务农人家一般不讳直白。由此,陶渊明就用他率真随性的语句摆脱了东晋犹盛的呆板文风,对自我、对山水、对社会的率真随和性格让他作品中流露出的也是“我白岿然不动”的宁静淡泊。
三、“桃源”理想与“儒道”思想
陶诗的美,“是真实、平凡而不可企及的美。看来是如此客观的描绘自然,却只有通过高度自觉的人的主观品格才可能达到”④。陶诗中所蕴含的对理想社会及自然风光的追求与向往,同样是后世人们认为陶渊明诗作不矫揉造作的一面。
面对晋朝乱世,主张清净自然的玄学之风成为当时社会上影响强大的重要思想流派之一。王羲之、谢灵运等都深受玄学之风的影响,陶渊明也不例外。“玄学以道摄儒思想的影响,使陶渊明的诗歌,淡然的外形中透出深厚的刚气,玄学背景下淡化情彩的思潮的影响使其刚气内敛,传神写意出自平淡自然”⑤。从陶渊明在作品中对自然风光的追求及其超脱世俗的心理,我们不难看出道家玄学思想对他的创作也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
不过陶渊明本质上作为一位文人,除了因时代特殊而受到玄学思想的影响之外,儒家文化依然是他诗歌作品的底色。他既具有士大夫式的精神气节,又具有强烈的家庭与社会责任感,然而东晋时期官僚之风盛行的社会背景让他内心的社会责任感难以被直接地抒发出来,这就使得他的家庭责任感成为创作中相对更为重要的一方面。陶渊明一生处事随和有原则,他会因家人的饥肠辘辘违背内心进入官场,也因不愿“为五斗米折腰”而放弃原本前景光明的仕途。他将儒道文化兼收并蓄的態度渗入他的文章,形成了一种特殊的颇具辨识性的禅宗文风,如他在《五柳先生传》中写到的“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实际就是他对生活、对官场名利的态度。换句话说,陶渊明在进行诗歌创作时,着眼点更多是对心中追求的生活方式的热爱,如他的《桃花源记》。
《桃花源记》通篇俨然工整,词句也颇为古雅,不过后人并不以为其文风对偶烦冗,抑或是晦涩难懂。究其根本,有该篇中小说般的婉转叙事、逻辑清楚、描述平直等元素,但更多的还应是来自于文中以世外桃源隐喻心中理想、以虚实相融铺排自然景象的超然趣旨。诗人是把自己对现实生活的不满置于具有超越性的世外仙境的构造中,通过对世外桃源里的自由安乐、静谧祥和的美好生活的写实性描绘,给人们描摹出了一幅虚实难辨的自然胜景,用一种特殊方式寄托了作者儒家式“大济苍生”的政治理想和道家式“出淤泥而不染”的个人情怀,其中陶渊明理想追求的生活和生命的底色是显而可见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陶渊明写作的目的十分单纯,可以说是真正达到了“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第六》)的境界。尤其是他对生命的态度既有世俗的热烈,又有超然的冷静以及兼备儒道的思想根骨。就像他为自己写的挽诗中说的:“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后凭遗骨,托体同山阿。”(《拟挽歌辞》其三)这样对生死都能平和以待的陶渊明,实际上就实现了现代人所说的“诗意地柄居”,也正因他这种比作为文人更是作为“人”的纯粹,后人读他的诗也才能以真正欣赏诗作本身的态度来进入并接受他的作品。
四、素朴之诗与华美之赋
向来被誉为“才高辞赡,举体华美”的陆机,可能恰好从另一角度映衬了陶渊明诗风的自然。陆机的身世与陶渊明有一定相似之处:他同样出身豪门,甚至比陶渊明更有士族底色,其祖父陆逊与父亲陆抗都是名将,自己则“少有奇才,文章冠世”(《晋书·陆机传》),年纪轻轻便已是一位颇负盛名的文学家,尤以文章风格铺陈华丽著称,名士之风难掩。从表现手法来讲,陆机的创作更倾向于使用排比铺陈等手法,对偶严谨,尤其是对通感、联珠等艺术手法的熟练运用,甚至可以说他字字无不为精心设计之作,作品近乎完美地契合了当时文坛乃至官场的风气,故时人对其评价甚高,说他“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钟嵘《诗品》),对其十分推崇。
如果和陶渊明比较,二人在意象营造、丽辞华章乃至结构工巧等方面有着鲜明的不同。比如同样都是《挽歌诗》,谈生死,陶渊明在“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拟挽歌辞》其一)的诗句中阐发了他对生死轮回、命定无常的哲学思考,用相对寻常的语言直言不讳地传达出对生死的旷达;而陆机则在“三秋犹足收,万世安可思。殉没身易亡,救子非所能。含言言哽咽,挥涕涕流离”(《挽歌诗》其一)的语句中带上了一层官僚式的功利色彩,用工整的词句一唱三叹地表现着不尽的伤痛。诉哀思,陶渊明是“在昔无酒饮,今但湛空觞。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从自身的俗世感受出发,十分生活化地用不能喝酒的遗憾来寄托不舍;而陆机则是“流离亲友思,惆怅神不泰。素骖伫蠕轩,玄驷骛飞盖”,严谨的用文学化的意象选择来烘托心境。写送葬,陶渊明是“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白描景象而已然胜过悲歌无数;陆机则写“悲风徽行轨,倾云结流霭。振策指灵丘,驾言从此逝”(《挽歌诗》其三),宛转铺陈地渲染气氛,反而不如陶诗更胜哀情。故就艺术手法而言,陶渊明之诗更偏向随性自然,不经雕琢,虽也讲对仗整洁,但不事繁杂,对表达方式的追求也明显不如陆机那般严格,着眼于技巧的用力自然也就不如陆机的苛求和用功了。
从情感表达上来看,有别于陶渊明的真情流露,陆机直接抒发自己情感的诗作相对较少,偶有几篇日常抒情之作,也只能让读者约略管窥他盛名之下个人生活的一小部分。陆机既始终为官,又在重重社会身份的埋藏之下,自然已无法如陶渊明那般自由地抒发自己内心最真实朴素的情感了。文章之于他,更像是庙堂应酬上的美声和标榜自我的勋章,而权力一旦进入诗歌创作,就很难让这些艺术品们以最纯洁、最诗意的形式展现在人们面前。为官者写作,势必会受到文坛官场风气的影响,也难以冲破已有定式的文学创作,因而当时深入人心的辞藻堆砌、慷慨铺陈的文风,既成了成就陆机的机遇,也成了束缚陆机的枷锁。就像我们看到的,在陆机的创作中,诗中究竟包含着怎样的情感往往并非第一要务,反而是诗歌在形式上的严整高雅才最让他费尽心力,这种用华美的文笔对真情实感的遮蔽,便让陆机的诗文蒙上了一层隔膜,较之陶诗有了丝“生涩”之感。
陆机诗歌中的内容并不复杂,“一是远游思乡;二是游宦之悲;三是功名追求;四是念人怀远”⑥,不过在笔者看来,其最深层的核心精神还是他对“功名”的热衷和追求,而这种“功名”实际上既包含了他本身功名化的生活,也包含了他对艺术本身的功名化追求。作为将军士族之后,陆机诗歌中对名利的追求并不鲜见,而他又身处西晋政权混乱旋涡的中心,对利禄渴望的强烈也并不奇怪,故其种种对名利的表达,便与陶渊明诗歌的淡泊悠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再加上陆机作为“二十四友”这个贵族团体中的一员,诗作中也必然会常见他贵族生活中的状态.这既是他对贵族生活的认同,同时也体现了他对官场文化的熟稔,而这一点恰和陶渊明“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的态度截然不同。
所以,当我们将“自然清新”作为某种诗歌标准来看陶渊明和陆机时,观察并区分出陆机作品功名化、雕琢性的特质,实际上也是我们对陶渊明诗歌素朴的语言运用、直白的情感表达与向往自然的精神内核等特质的更加深切的理解和推崇。
①叶嘉莹:《迦陵论诗丛稿》,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46页。
②[清]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第3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版,第105页《陶徵士诔》。
③李剑锋:《陶渊明(闲情赋)的历代接受与阐释》,《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21年第1期。
④李泽厚:《美的历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42页。
⑤林雅荔:《玄学对陶渊明诗风的影响》,《黑河学院学报》2021年第8期。
⑥刘运好、陈骁:《陆机拟古诗论》,《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