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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高建群散文的晚期风格

2022-05-15李冠华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5期
关键词:散文

摘要:对于具有较长创作历程的作家而言,萨义德所提出的“晚期风格”是—个有效的概念。从“晚期风格”的角度对高建群的创作进行考察,考察其“晚期风格”的形成、表现、特点等,有助于更清晰、真实地认识作家风格流变的过程、艺术道路的成长。

关键词:高建群 散文 晚期风格

萨义德曾经提出过“晚期作品与晚期风格”的概念:“把年代学上的序列展开成了能够更好地随着时间去观察、体验、把握和创造的风景……”①这一理论视角,对于考察具有较长创作历程的作家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因为我们的确能够在一个作家漫长的创作历程和发展流变中,发现某些别有意味的东西。

高建群在1976年以诗歌《边防线上》踏入文坛,1987年以中篇小说《遥远的白房子》成名,1992年以长篇小说《最后一个匈奴》奠定自己的文坛地位,此后分别于2009年推出长篇小说《大平原》,2013年推出长篇小说《统万城》,2017年推出文史专著《我的菩提树》等,直至2021年出版“突破小说、散文、传记和游记的文体限制”的《丝绸之路千问千答》一书,其创作历程已达四十五年。在这近半个世纪的时间跨度中,随着作家的成长、成熟,其“年代学上的序列展开“的确构成了绚丽多姿的“风景”。“晚期风格”的概念,可以是我们观察高建群的一个视角。

一、局建群“晚期风格”的形成

从“晚期风格”的角度对一个作家进行考察,首先要解决的是年代学意义上的问题。种种迹象表明,高建群“晚期风格”的形成,大致在其五十岁前后。我们作出这样的判断,基于以下理由:

第一,五十岁的感慨良多。高建群有《五十岁如是说》一文说:“人一上五十岁,就会明白许多事情……你会觉得这个世界不像二十岁时那样美好,也不像三十岁时那样悲观,亦不像四十岁时那么复杂。五十岁时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既不美好,也不悲观;既不简单,也不复杂,如是而已。”然后下文分七段从七个角度具体展开:“五十岁的时候,你突然会觉得人生如一场幻梦一样”,“五十岁的时候,你的头发和牙齿已经开始掉了”,“五十岁的时候,你大约还会有一点恋旧”,“五十岁的时候,你当年的万丈雄心会慢慢消退”,“五十岁的时候,越往文学殿堂的深处走,你越会觉得殿堂里供奉着的许多活着的和死去的神,都令人生疑”,“五十岁的时候,你会有一颗感恩的心”,“五十岁的时候,你会突然在某一个早晨眼前豁然一亮,变得我行我素……”②高建群生于农历1953年腊月27日,即公历1954年1月31日,五十岁即2003年、2004年前后。此时的高建群,虽非“著作等身”,但早已“功成名就”,似乎真的到了可以“五十而知天命”的年纪。良多的感慨暗示着心态的复杂,意味着“变法”的可能,事实上,也意味着“晚期风格”的开始形成。

第二,生活境遇的改变。高建群于1993年凭借《最后一个匈奴》与陈忠实、贾平凹等共同引发了声势浩大的“陕军东征”文学现象,并于当年陕西省作家协会第四次代表大会上当选为省作协副主席。1995年从延安调入西安,后于2005年受陕西省委宣传部、组织部的委派,担任西安市高新区管委会副主任。高建群在任命大会上以高新区主人翁的姿态发JI邀请:“艺术家,请向伟大的生活本身求救吧。”邀请省内文学艺术家到高新区采风考察。他后来说:“在西安高新区挂职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阶段,这段重要体验,成为我晚年不可多得的精神财富。”作家高建群是严格意义上的“地之子”,其文学写作与其生活境遇具有高度的同步性。早期作为边防兵的生活成就了其成名作中篇小说《遥远的白房子》,中期的延安生活让他写出了代表作长篇小说《最后一个匈奴》,自然,此时对于西安高新区的身份认同,也不会没有收获,长篇小说《大平原》应该是此一时期的代表作品。他说:“《白房子》是我献给新疆的作品,《最后一个匈奴》是写给陕北高原的作品,《大平原》是写给生我养我的故乡渭河平原。”有一种叶落归根、得偿夙愿的意思。

第三,创作重心的转移。五十岁前后的高建群,有一个文学创作重心的转移,即从主要是小说创作转向主要是散文创作。2003年他的长篇历史文化散文《胡马北风大漠传》出版,引起极大轰动。这本书甚至引起了凤凰卫视的注意,于2006年特邀其在《世纪大讲堂》作了《游牧文化与中国文明》的主题演讲。应该说,从《胡马北风大漠传》开始,作家开始走出早期以《最后一个匈奴》《六六镇》等为代表的反映具体地域(陕北)文化的小说书写,开启更具历史纵深、更具世界意义(中亚历史)的大散文书写。此后的《统万城》《我的菩提树》和《丝绸之路千问千答》等都属于这样的作品。尽管还有《大平原》这样的力作m现,但总体上,高建群的创作重点开始转移到散文上来,出版有《西地平线》(2002年)、《狼之独步:高建群散文选粹》(2008年)、《你我皆有来历》(2014年)、《生我之门》(2016年)、《相忘于江湖》(2017年)等大量散文集。此外,与创作心态有关的是,2007年高建群分别把早年的两部长篇小说《六六镇》和《古道天机》修订为《最后的民间》和《最后的远行》,与《最后一个匈奴》并称为“大西北三部曲”集中出版。“最后的……”云云,固然有统一题目风格、强调整齐划一的考虑,但这样的命名本身,也别有意味。

二、高建群“晚期风格”的体现

现在看来,《胡马北风大漠传》与此后的《统万城》《我的菩提树》《丝绸之路千问千答》等作品,是高建群所有作品中最具有独特风格意味和独特文化价值的作品。这些作品熔历史故事、地域风情、人物传说于一炉,在虚构与真实.想象与考证、抒情与记叙之间穿梭,打破小说和散文、历史和文学的文体界限,在中国当代散文创作中独树一帜,具有与众不同的美学特征,是高建群“晚期风格”最集中的体现。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写作方式呢?高建群在《我的菩提树·前言》中谈道:“虽然我努力地这样写,但是我明白《我的菩提樹》不是一部小说,或者说不是一部教科书上所定义的那种小说。它是三种文体的一个混合物。在这两年的写作过程中,每当向前推进而无法把握时,我就请教案头上的三本书,看它们如何叙事,如何‘化大干世界为掌中之物’。这三本书一本是《史记》,一本是《圣经》,一本是今人阿诺德·汤因比的《人类与大地母亲——一部叙事体世界历史》。可以说,在写作《我的菩提树》时,我觉得形式已经退居其次了,让位于内容了。怎么能淋漓尽致地表达,怎么能我手写我心,就怎么来——我想把自己对世界的认识和思考,如实地表达出来。如此而已。”③这种不受文体所限,形式让位于内容的“我手写我心”,正是苏轼在《答谢民师书》中所谓的“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的境界。

高建群散文“晚期风格”体现的第二个方面,是对于其自身“作家地理”的拓展。他曾说:“我有三个精神家园,一个是渭河平原,一个是新疆的阿勒泰草原,再一个就是陕北高原。我也说过,我的文学生命应该定格于大西北的这三个角落——渭河、延河和额尔齐斯河。在渭河边,我度过了卑微和苦难的少年时代。苍凉青春年华则献给了额尔齐斯河边的马背和岗哨,倚着界桩,注视着阿提拉大帝和成吉思汗那远去的背影。我又曾在延河流淌过的那个城市里生活工作过近三十年,走遍了高原尝遍了草。正是这三条河构成了我文学作品的主要源泉和基本面貌。”④笔者曾以此为起点,归纳出高建群的“作家地理”是以“渭河平原”“阿勒泰草原”“陕北高原”为核心建构出的一个“北方”概念。⑤但后来随着高建群“晚期风格”散文创作的进一步丰富,“北方”似乎已经无法囊括其全部的“作家地理”范围。在《我的菩提树》《丝绸之路千问千答》等作品中,我们分明看到他逐渐把“西域”“中亚”——尤其是“丝绸之路”沿线的历史、地理——纳入自己的观照书写之内,表现出一种“世界主义”的“大人类情绪”和思考。高建群能文能书,在其书法作品中,经常看到的一句话是:“亚细亚在东,欧罗巴在西,张骞一直在路上。”引张骞为先贤,大概是这位浪漫主义作家的一次心灵“再出发”。

第三,高建群是有丰富“西部经验”的作家,青年时期在新疆阿勒泰地区当过五年边防兵,转业后在延安地区工作三十年。1998年作为总撰稿人之一,随中央电视台“中国大西北(纪录片)摄制组”跑遍西北几省。2018年又作为文化大使,随“丝绸之路品牌万里行”活动穿越亚欧十七国六十二个城市。这样丰富的西部乃至中亚经验在高建群“晚期风格”的散文创作中,得到了丰富的体现。他说:“我常常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女巫或者法师一样,从远处的旷野上捡来许多的历史残片,然后在我的斗室里像拼魔方一樣将它们拼出许多式样……我把我的这种痴迷悟觉为两个原因:一个是这些年随着我在西部地面上风一样的行走,我取得了历史的信任,它要我肩负起一个使命,即把那些历史的每一个断章中那惊世骇俗的一面展现给现代人看;另一个原因是,随着渐入老境,我变成了一个世界主义者,我有一种大人类情绪……”⑥丰富的经验,还有随心所欲的讲述,使得高建群越来越像本雅明笔下所谓的“讲故事的人”:“取材于自己亲历或道听途说的经验,然后把这种经验转化为听故事人的经验。”⑦这是“晚期风格”的高建群最具魅力之处。

三、作为“遗嘱”的写作

在2009年的那次访谈中,高建群说:“真正意义上的创作是一种创造……其实是用笔蘸着你的血在写,在把你对世界的认识告诉别人。把你经历过的苦难,得到的感悟,经历过的思考,像遗嘱一样留给后人,那才是创作。”⑧在2015年《我的菩提树·前言》中,他再次强调:“我决定写一本书,一本类似遗嘱那样的书,当孩子在丛林中形单影只,茫然四顾时,当孩子生平中遇到难事,遇到翻不过去的塄坎时,她打开这本书,在里面寻找智慧,寻找自保和自救的方法。这本书会是一项系统工程,它大而无当,它试图告诉孩子,在她出生之前,这个世界都发生过哪些重要的事情,出现过哪些值得记忆值得尊重值得香火奉之的人物,世界文明尤其是中华文明都产生过哪些古老智慧,等等。这本‘遗嘱’小而言之,自然是为孩子写的,是为一个有着古老姓氏的家族的子嗣们写的,然而大而言之,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它同时是为这个东方民族写的,是为这个正在行进中的国家写的。”⑨

这种把创作当作“遗嘱”的心态,是高建群“晚期风格”中值得重视的部分。无疑,对于一般人来讲,在年轻的时候是不会想到要立什么遗嘱的,只有在自觉到老之将至之际,才会想到要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这样的心态,其实也完全适用于作家的文学创作。比较作者在《最后一个匈奴》完成之际所说的另外一番话,应该有所领悟:在1992年6月的一天,《最后一个匈奴》终于画上了句号,在给责任编辑朱珩青寄出手稿的同时,作者打了个电报:‘《最后一个匈奴》已寄出,请查收。中国文学界将有一件大事发生了。我是不可战胜的。好人万岁。”⑩这种不可一世的豪迈感,是浪漫主义作家高建群所独有的。他自信地说:“在某种意义,我把自己手头从事的每一件作品,都看作也许是遗嘱。《匈奴》已画完句号,已经成为社会的产物,或者夸张地说,已经成为民族思想文化宝库的一份不动产。”(11)我们讶然发现,高建群甚至在不到四十岁的时候,就有了用写作给后世立“遗嘱”的想法。这一事实启发我们,讨论高建群或者任何一位作家的“晚期风格”,并非一定要把其创作历程截然分开,有些东西其实是一直延续的。从《最后一个匈奴》到《我的菩提树》,中间相差二十多年,但把写作视为“遗嘱”的想法没有变,甚至那种不可一世的狂傲和自信也没有变。他在《我的菩提树·前言》中说:“好作大言的尼采,说过一段令人神往的话,他说,我要用十句话说出别人用一本书所表达出的内容,和一本书所没有表达出的内容。”而“我要用十句话来说出一本书的内容,用一本书说出我案头现在放置着的、用作参考书的两百本书的内容”(12)。

用一本书说出两百本书的内容,这谈何容易。但对于高建群的“晚期风格”散文作品,尤其是《我的菩提树》而言,却也并非夸张,这事实上和他的某些思考有关。卡尔维诺有一本小书,叫《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企图用短短的五次演讲,总结过往西方文学所包含的诸如“轻逸”“迅速”“明确”“易见”“繁复”等,以作为值得“投射于未来”(13)千年的思想遗产。高建群的努力具有相似性,他试图通过一本书,把中华文明板块上三千年的文化交流史所包含的“民族记忆、古老智慧”投射于未来,以作为后世的思想遗产。所以他说:“我要规则,我要简约,我的笔触要犀利如投枪,从历史的关节紧要处、起承转合处穿肠而过。我绝不允许拖沓、疲软,在某一个迷人的港湾逗留太久。一切以点到为止为宜。”(14)

他把这样的写法归之于受金庸、张贤亮、大仲马等的启发,但他或许没有意识到的是:这样的写法其实有着极为深远的美学和艺术渊源。王国维提出的“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思想、刘熙载“艺概”的思想,乃至苏东坡“成竹于胸”的思想、荆浩“删拨大要,凝想形物”的思想、司空图“离形得似”的思想等,都是可以辨明的。这一美学和艺术思想的要点在于:不在繁文缛节处纠缠,而是在更高的层面上抓主要精神,概括思想要点。臻于老境的高建群,由诗歌而小说,而散文,由文学而书法,而绘画。在其作为“遗嘱”的写作中,我们看到了某种“晚期风格”应有的睿智圆通、精深老到。

①[美]爱德华.W.萨义德:《论晚期风格——反本质的音乐与文学》,阎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2页。

②高建群:《五十岁的时候》,《家庭医药》2007年第4期。

③⑨(12)(14)高建群:《我的菩提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6页,第1-2页,第3页,第3页。

④⑧黎峰、高建群:《采访:我把每一件作品都当作写给人类的遗嘱》,见高建群:《相忘于江湖》,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7年版,第245页,第249页。

⑤参见李冠华:《北方:高建群的“作家地理”》,《小说评论》2020年第2期。

⑥高建群:《我的黑走马·题记》,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

⑦[德]汉娜·阿伦特编:《启迪:本雅明文选》,张旭东、王斑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99页。

⑩(11)高建群:《匈奴和匈奴以外》,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9页,第12页。

(13)[意]克尔维诺:《未来千年备忘录》,杨德友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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