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察布查尔(组诗)
2022-05-13李轻松
李轻松
1764年与我出生正好相隔两个世纪
历史选择我写一部《大西迁》
是因为我身在盛京,我写过辽河
浑河、蒲河,还有更早的源头
我知道那些河的流向、流域和流速
以及我不知的养息牧河、西辽河、克鲁伦河
科布多河、额尔齐斯河及数不清的无名之河
我写到了你们涉过博尔塔拉河
第一次眺望伊犁时的情景:
那是多年前,一只山鹰俯冲下来
一些山岚升起,一群衣衫褴褛的人们
呼喊着、哽咽着,连滚带爬地匍匐在地——
有人嚎啕,有人狂笑,他们血肉模糊
为那十五个月的跋涉与血泪
为那一场围猎:你们超越了一己之利
天神选择扎兰河做你们祖先的坟场
又选择伊犁河做你们埋骨之地
西迁的尽头,是那荒凉的疆土
那热血浇灌出不谢的鲜花与长青的牧草
这滚烫的壶口,这汹涌的波涛下
那暗流、那旋涡,那无所不在的凶险
和羊群,和五谷,和千万里
喷薄而出的鹰隼、稻穗和血性
早晨八点,我从沈阳起飞,经停兰州
到达乌鲁木齐。察布查尔还远在天边
晚上八点,天光依然依稀可见
我在飞机上俯看伊犁河谷,巨大的黄昏降
落
被巨大的翅膀覆盖,仿佛今生我已抵达
察布查尔,当年锡伯人用脚丈量过的行程
我只用了十二小时。而十五个月
万里征途中的风霜与星光
孕育了那一寸寸光荣,那一座座卡伦
三小时的时差,东方久久不亮
伟大的地平线上的那一轮,日出蒸腾
金色落叶上的,那清新与疏朗
穿透胸腔的风吹了两个世纪
我灵魂偏安的一隅,原来在此
在稀疏之间,这魔幻的时空倒错中
那更遥远的大兴安岭的清晨
经过嫩江、松花江与盛京
到边疆的边界:你这粮仓般的慈母
你这缝补了忧伤与裂痕的针线
用敦厚的乌孙山脉,奔腾的伊犁河水
用弓箭与雄鹰取走的慈悲,种子
安放在西北的上方,亚洲的心脏
2022年2月2日
注:卡伦,戍守瞭望之地。
这黄金的花白银的棉,这天空与云霞的映
照
用辽阔结构的大美,矗立在天边的白色雪
峰
那么疏朗!那片棉田,盛大、绵延、堆叠
那美,令人窒息的美,让我无法形容
如果此生能被棉花湮没、被棉花埋葬,就是
大幸
我的身心都是纯棉的,没有杂质的白色
如同井水与窗口,都饱含着棉质的安慰
手指上的微风与云朵一动不动
这大自然的馈赠,这慷慨,养育了多少生灵
从裂开的棉桃里抽出自闭的丝来
从东经123度到80度,我始终在一个纬
度
而从一城到另一城,我犹如穿越了九省
只为一朵花开,一片静谧,一顶星空
“儿能骑羊,引弓射乌鸟鼠。
少长则射狐兔,用为食。
力士能贯弓,尽为甲骑。”
这最好的描述,是一个族群的张力
到了极致!三米弯弓可谓至尊,
是神灵把他们移到了马上
又移上万里征程。只剩下你们和马匹
只剩下那神力拉动的大弓
只有西去的神马,才载得动山一样的体魄
水一样的灵性。那巨大的乡愁!
风跟着马蹄吹,吹开了蹄上黄花
也吹弯了那月下弓影。鹰翅覆过山河
你们的版图横跨了一张弓的广度
多少大雕、麋鹿与羊群,多少顶礼
以凤凰和鲲鹏的名义麇集
有青草的地方就有你们的忠义
你们下马播种,上马打仗
屯垦、戍边、平叛,你们血染南疆
让十万只脚印带来征途上的
弓箭与牺牲。让十万匹骏马带来种籽
农业和稻花;一些喂养鸟雀
一些葬进骨血,一些播种大地
从一座卡伦到另一座卡伦,要走多久?
从汉语到阿尔泰语系隔着多少重山脉?
何叶尔·文克津先生,我在两个半世纪后
读到你从辉番卡伦的来信,那一路征尘:
“话别之后,马首朝西,步出北郊,
过大桥,经榆树,直至塔尔奇……向东眺
望,
伊犁大河历历在目,惟不见家乡何处!”
这天涯的恍惚间,这快马上的怀乡人
在大漠与绿洲间的辗转是那么孤独!
“在城垣东北角,有阿里木图、柯两个牛录;
西南方向,又有富色克、霍尔果斯等旗在焉
……
人行谷底,宛如坐井观天”;
这是一个人的合唱,一匹马与孤独的魔幻
我要加入你的旋律,我要骑上一匹马
我要走一趟那西去的戈壁与辉番
“或登高冈,犹如人在画中,如此躜行良久,
碧空赫然展现,发似别有一番天地……”
那精神上的苦旅!我要在途中采一束野花
背上那拉不动的弓箭和野兽
我的思绪已在域外,那中亚的大片腹地
那染上陈疴的马蹄与荒野
此刻我翻越了時空的山川与大河
虽然辉番已在境外、在魔幻的现实之外
“人而何以放弃天伦之乐,妄效无家可归者
乎?
此系吾之肺腑之语,并无舞文弄墨之处。”
读到此处,我走了数日的游魂终有归属
已放下一己之见,穿越更加广阔的经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