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冬日的乐章
2022-05-13潘京
北方的村庄,北方的桑田,在冬天萧瑟成一块皱巴巴的赭色老布。空旷的田野里,光秃秃的树干指向天空,指向无限与空蒙。寂静的小路上,风在低语。无法想象在遥远的古代,那些身着麻衣走进田野的养蚕女如何在春天波光粼粼的悬河之上播种、采摘,如何吟哦。诗篇中的她们曾经以青丝为系、桂枝为钩,临水一方。此刻,走在灰蒙蒙的土地上,我的双脚羁绊在深深的草丛中。
冬季的河流经过这里的时候,被厚重的泥沙托举,在田野间缓缓地流动。风梳理着波纹,河流如同一条闪着波光的发辫,静静地在村庄的腰际垂下。它让坚硬的芦草弯下身,以结绳记事,写下亘古的苍茫与寂静,写下蒹葭苍苍、羁旅烟沙的村庄,写下集市上的翩翩少年。我在这里阅读、奔走、寻找。在布满荆棘的土坡上,在杂草丛生的小路边,在寒风肆虐的田野里,我听到贫瘠的风在敲击更加贫瘠的泥土,听见大河之中引而不发、洪钟般的低吟与轰鸣。
更多时候,村庄是动人的,它与大自然的距离是那样近。偶尔在河边散步,宽阔的河面总是雾蒙蒙的。停下来静静地听乡野的声音,那是我们用语言无法表达的一种天籁。小河里随风摇曳的波光,树林中透过的斑驳光影,扑鼻而来的凛冽空气,月光下在平原上的酣睡村庄,似乎都在发出细微的呼唤。一个人在村庄中待久了,就会感到无论是它的色彩、形状,还是气息,用我们人类的语言是无法穷尽的。也正是如此,村庄对人类的吸引力才是无穷的。
起风的日子,临窗可以听见旷野里传来簌簌的落叶声。它们极有节奏地发出声响,那么神秘。寂静的时候,推开窗,在湛蓝的天空上,有时是一轮圆圆的月高悬,有时是几粒星子低垂,几乎就要落到暗影中的栅栏上了。我时常忍不住添衣走进迷人的夜色。乡村的面貌虽然一直在变,却依然保留着乡野的气息,比如寂静,比如林间错落的屋舍,比如通往四面八方的小路,还有池中散发出的肥料气味。李庄在《预言》中说道:“麦苗青青,麦浪起伏,麦粒金黄,北方夏日的酷热和农夫腰椎的酸涩。”这些风光都是独属于乡村的。
我们常常以为,冬天的一切事物都是衰败的,其实这只是表象罢了。冬天,即使是严冬,依然有许多不会衰败的景象。而且,它们在寒冷中会变得越来越生动,显现出非常顽强的生命力。比如入冬的黑松林,它们在冬天仍然有碧绿的色彩,并且在冬季,黑松的绿会变得更加深邃凝重。它们的形状就像升腾的绿火焰那样,扭转着指向天空,仿佛一直在那里燃烧。寒冬在它们的燃烧下有了最丰富的表情,一扫冬日的寒冷、肃杀之气。
在冬季的田野里,常见一些淡红色的叶片,它们的筋脉为了抵抗冬天的寒冷,常常会奋力涌出体内的“血液”,使这些叶片看上去比平时更加鲜艳、健壮,它们在冬季从不会衰败。我在田野看日出时,领略过逆光中已经失去了生命的芦草的直立与壮观。它们每个冬天都是这样,每个冬天我们都带着不一样的心情欣赏这种坚韧。走在寂静的田野里,内心是如此欢娱。寒冷是一种诗意,雪色是一种诗意,天光是一种诗意,湖泊是一种诗意,因为村庄的存在,我们和土地如此接近。
冬天里,大自然的一切都是坚硬的,万物适时收藏,把村庄重新包裹起来,已经衰老的一切,在对大地进行最后的奉献和祝福。它们默默化作泥土,默默滋养、孕育大地深处我们看不见的新的生命,一直等到一縷春风骤起。在大自然里,季节的更替是悲壮的,你能看到那辽阔的死亡与诞生同时发生,它带来即将别离的沉寂和新生命强劲的希望。它无言,只是让你自己去面对和领悟。那冰封已久的河流,终究要潺潺地流淌起来。我们也将脱去厚厚的棉袄,迎接新季节的到来。
我走在寂静的田野里,内心是如此宁静。寒冷是一种诗意,雪色是一种诗意,天光是一种诗意,湖泊是一种诗意,我们和土地如此接近。我时常问自己,这里只是一片苍茫,它为什么如此吸引你,给你以安慰?是因为它无际、空阔、辽远,它有湖泊、树林、茂密的芦草。“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一千多年前的诗圣,感受到的也是这样的乡土吗?
还有多少这样的村庄,还有多少居住在村庄的人,他们是否知道,他们是大地的子民,亲亲的泥土还在亲吻他们的脸庞。我轻轻拨开皴裂的泥土,想看到五千年文明镌刻在这苍茫版图上的痕迹。我站在高高的书架上,翻开一部部精装的书籍,想看到这片土地在文字里的踪迹。我一次次回到乡村,不停地寻找、张望。直到我低下头,在草丛深处的种子里看到一座座村庄的影子和一座座村庄在时光中无声地轮回,它们正在自己的命运里修行,春来秋往,如桑如麻。
作者简介:
潘京,女,湖南湘乡人,有诗歌、散文、评论发表,出版文学艺术评论集《在文字里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