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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元人张宪的乐府诗歌创作

2022-05-12周钰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徐州221116

名作欣赏 2022年14期

⊙周钰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元代海宇混一,多民族互动密切,诗文创作受时代背景的影响出现了许多新的特质。而乐府在唐代新乐府运动以后仍持续向前发展,并通过宋元间的渐变积累,至元末杨维祯等人的古乐府运动,乐府创作再次走向了新的高度。张宪即是铁崖诗派的一员,也是其中乐府诗创作的佼佼者。

张宪(1321—1373?),字思廉,号玉笥生,山阴(今属浙江)人。年少即负壮志,以天下事未竟之由不治产业,游谒京师,觉不合于世后便返归江南,诗酒自放,世人目为“狂生”。元末曾效力张士诚一方,事败后隐避佛寺以终。张宪在世时对己诗颇为看重,《南濠诗话》称:“旦暮手一编,人不得窥。后思廉死,寺中人取视之,乃其平生所作诗也。”对于张宪的诗歌成就,当时诗坛大家杨维祯、颇有声名的道教诗人张雨均对其赞赏有加。今日随着文献搜辑考辨的逐渐完备,对张宪专人的文学研究有待进一步深入,本文即针对张宪最具代表性的古乐府一体的创作情况进行探究。

一、张宪古乐府诗题旨概说

今存张宪《玉笥集》有不分卷的明弘治年间刻本与清代十卷本之别,前者单有咏史一目标于首,大略与后者前三卷所录重合。据杨维祯“予用三体咏史:用七言绝句体者三百首,古乐府体者二百首,古乐府小绝句体者四十首。绝句人易到,吾门章木能之;古乐府不易到,吾门张宪能之;至小乐府,二三子不能……”(《铁雅先生复古诗集》),专门的咏史一类当亦属古乐府之列。倘按十卷本中明确标识为“咏史诗”“古乐府”的前三卷作为研究文本予以计目,张宪乐府诗篇达二百五十余首,约占其今存诗歌总数的五分之二。张宪有明确的乐府诗体书写意识,其认同的“古乐府”概念外延也较为宽广。从其部分篇目的专意咏史,到频频学步于李白、李贺同题乐府等迹象,皆可见承继杨维祯诗学观的端倪。王辉斌先生曾明确指出杨维祯“更新了人们的‘古乐府’观念,强化了人们对于新的文学思潮下的‘古乐府’认识”,由此制题不再局限于汉魏旧题,甚至与古诗几近相同。张宪同其师杨维祯乐府诗歌复古的本意,《白雪吟》中高歌“正声久绝学,举世皆淫哇。吾将复大雅,尽扫蚊与蛙”,即表示了欲上接风雅传统的意图。

综观张宪乐府诗作,无论借助旧题还是自为新声,相当多的篇目都与所处时代有极为紧密的联系,融入了个人的时代之感。包括多选择关涉朝代兴衰的人物事件为品评对象的咏史乐府亦“非徒详其事实,且寓褒贬鉴戒之意”(刘釪《玉笥集序》)。这不仅仅是因为张宪游走于乱世之间,更因其主观积极的用世姿态所致。如果说时代印记在同时的玉山雅集诗歌中是个体无法避免被波及的破碎难安感的若隐若现,那张宪则是主动乃至决绝地将目光投射于时下种种乱象而写就。《琴操》自序言:“干戈不息,殆且十年。余流连江湖间,幽忧愤奋。不见中兴,涯际四方。又无重耳小白之举。思欲终老深山大泽中,且所不忍;将欲仗剑军门,而可依者何在?作琴操十二,以寄意焉。俾能琴者寻声而鼓之,余倚歌而和之,或者可以少泄於梗梗云。”故该组诗中多见忧思,诗人投身治乱而进退皆非,忧愤世事萦怀而时局不堪至此,其他乐府诗也有类似的泄其幽愤的特点。

二、张宪古乐府诗应时而作的创作特色

元代后期社会动荡,各地割据纷争,中央政府已失去实际的掌控力,而地方仍巧立名目苛税以填补府库空虚,普通百姓纵得安定亦生活处境艰难。遭逢兵戈离乱,文人或致君泽民游走效力,或避世不出,间修道、禅两教,或陶醉于杯酒中忘却生死,张宪显然是前者。他有意采用古乐府的体制去响应世风时事,从制题方式、情感倾向、描写技巧等方面都可见其乐府创作的独特之处。由于咏史乐府一类在表征上较为鲜明,下文主要选取余下的古乐府诗为例重点展开论述。

(一)对战争离乱、道德失序的全景反映

张宪乐府诗经常关注将领兵卒、征夫思妇等相关战争人物,甚至将各人经历浓缩凝聚于一篇,达成多角度的全景写实刻画,又或用代言的方式娓娓述说人物所遇,很难说其中没有对元末时局的影射。如长诗《生别离》,以雏鸟离母比兴发端,描绘各家儿郎弃耕从戎的场景,铺展亲人间别离送行的画面,随后略过漫长的征战岁月,以征夫视角审视周遭:“主将不尚谋,士卒欲谁倚。英雄务割据,盗贼何由弭。白骨积成山,仆地如蝼蚁”,继而笔锋再转,讲述“初闻父母讣,继传家乡焚。有丧不敢奔,有苦谁与论”的自家悲苦,最后发出“人生慎勿轻从军,桓山鸟啼闻不闻”的感叹,照应开头。全诗节奏惊心动魄,指陈时局之弊、列数从军之苦,鞭辟入里,而以点带面、经纬交织的叙事方式亦有可圈可点之处。《白头母次徐孟岳韵》一诗也有类似的笔法,以老妪的本业经历为脉络,带出老翁的从戎、富家雇主的衰落、军府强占名园等诸多社会现实场景,含义深广,而诗人其间的哀怜、痛愤与无可奈何自然流露于笔间。纵使与时事无涉的旧题旧意之作,张宪也通过一些变动来达成个人意旨的书写。为便于表述,大抵可分为以下三类。

其一,在旧题之下细节刻画的旁出闪现。如《出自蓟北门行》属杂曲歌辞,历来多有作者以此题赋诗,张宪仿效了李白全诗的架构安排,写帝王按剑发令、猛将飞驰追捕单于的几处尤其相近。但同样是叙写军情的紧急、战争的肃杀、迎敌的壮烈,张宪笔触兼及的是:“河水血成冰,土冢碑当途。乃知古战场,本是贤王郡。”如此惨烈场面的直接呈现,虽似淡淡几笔带过,但伴随着对世事至此的唏嘘,结尾长平侯卫青以武刚车迎敌的豪情意气中也暗含着疆土上白骨遍野的悲凉底色,诗人对战争残酷本质的体认无疑是深刻的。作者身处衰世,这种有意无意个人经历的渗透还有很多,包括延续原劝酒辞意的《将进酒》,“来日大难君须行,胡不饮此长命觞”一语掺杂了近于末日狂欢的新元素。

其二,转变原题关注角度,赋予新意。同样写邯郸才人出宫嫁为厮养卒妇事,谢朓诗中的才人梦忆往昔荣华,李白笔下是思忆君王,到了后来的高启也是感叹末路贵贱,唯张宪拟作关注的不再是离别前后的落差,重在叙写盗寇攻城劫掠以致良人沦落的过程,包括对民兵死战不敌和官军施救不力的讽喻。《涂山渡河女》也是一例,虽题目略有变动,但其本事仍来源于《公无渡河》与《涂山女歌》,却在二者素材框架下对旨意作了较大的改动处理。全诗认为狂夫渡河是自取死路,对比之下涂山女乃为避贼凌辱,堪比节妇孝娥,明显赋予了自己的道德申说。张宪有不少这样宣扬女子贞节的诗篇,除了反映战乱造成普通家庭的破碎外,亦有对当时社会环境因素的考虑。元代儒家伦理道德秩序受到严重挑战,中后期多有假节妇现象,故《寒女叹》《静女吟》等诗表达静胜于艳、寒胜于贫的题旨,如其在《白翎雀》中乐极哀至时“节妇死,忠臣摧,鼎湖龙去何时回”的慨叹,实非一般卫道士意义。

其三,自立新题,直写新事。为凸显诗意用心,张宪常更换诗题以贴合其旨,所以有些诗歌语句虽依稀带有学步前人同题乐府诗的影子,但题目已作了调整,比如仿拟李白所作的《侠赠》。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张宪创作乐府对重意的要求显然胜过重题。而针对时代环境一些新的特质,张宪会径自制立新题。如《怯薛行》明显披露元代政治特有的宿卫军怯薛一职的黑暗,指斥为:“不用移文捕新李,贼魁近在王城里”,极为大胆,这得之于个人敢于针砭时政的勇气以及元代文化管理的宽松氛围。

(二)功成不留名的侠情意气

相比元代前中期的诗坛创作风尚,无论是在朝者的雍容雅正,或是在野者的平和清婉,很少有像张宪诗歌这样充斥着个人浓重的梗概意气。即使在张宪同时诗人笔下,也少见如此强烈磅礴。可以发现,张宪乐府诗频频围绕猛将、刺客、壮士、侠士来制题并将其作为诗作叙写的主要人物,这些有较多共通性的形象都或多或少地承载着张宪自身的理想图景与精神特质,概括来说,是一种功成不留名的侠情意气。

首先,这类形象具有壮豪、刚强的总体特征。其在《侠士吟》里与侠士相悖的便是懦夫之流,《昭君怨》中借史痛骂朝臣的不作为,“嫁女媚夷狄,良为中国羞”可谓掷地有声。而如“将军不尚杀,士卒何时还”(《从军行》)、“自小耻读书”(《侠赠》),这种直截果断的杀伐态度和对武力的绝对推崇,或有悖传统儒家以王道教化为先的义理,却正合战火四起的乱世所需。张宪此人,投身效力于张士诚政权,非比吴中多数文人一时顺势而为的依从,他是主动参与筹划重定天下局势。明代刘釪曾评价“其为人必慷慨瑰特,以忠义自许,非可以一诗人目之也”(《玉笥集序》);孙作《沧螺集》言张宪“及遇事酬酢,论兵说剑,天下一豪健辩士。与搢绅辈为文章,谈王道,从容礼法,虽老儒先生避之”。其性情与识见可窥一二,用《食獒行》诗中所语“书生豪猛”四字概括大抵精准。即使归根结底或更偏向于书生意气,但其常提及的“同功共事,均苦分劳;入参谋议,出事弓马”、勿忘“黄石之言”等建议均显示了身为枭雄麾下谋士的实干才略,并非一般清谈隐遁型的文人可比。相应其乐府也常表现出才思犀利流迈、笔法峻峭奇诡、风格磊落爽利的特征。

再者,这份“豪猛”有时走向凌厉、奇险与张扬,甚至具有近乎超世俗的能力,多为文人盼求扭转乾坤、还太平乐世之心象的化身。如《烛龙行》学步李贺造语奇诡,塑造烛龙浩大扬厉的形象,描绘其与邪恶势力斗争的险厉场面,“胡不张尔鬛,奋尔翼,磨牙砺爪起图南,遍吐神光照南极”的奋力呼喊中寓含着诛妖邪、清世道的盼求。与此相应,其中可轻易觉察到自我作为个体的独立、张扬乃至叛逆精神。《行路难》多有效仿李白同题句式,但前路难行的慨叹在于士“未际皆纷拏”的不遇,落及“良禽择木乃下栖”的结论。这种个人选择主宰的意识在张宪乐府诗作中不为少见。《君马篇》对君臣野猎共饮的美好设想,《古有所思行》“功名震主亦闲事,不若樽前且破颜”的自我开解,《拟招》中“吾诚不能依阿偃仰以殉世”的慷慨陈情与“豪杰兮归来,吾与尔兮良图”的热烈呼唤,都显示着他对个人命运的主动以及对自我价值的充分肯定。

同时,这些形象多有不问功利、入世献身的悲剧色彩,致使其诗在豪壮、刚烈之下又存在难以掩盖的悲戚。时移世易,百姓朝不保夕,朝廷风雨飘摇,有志的文人更看重实际的建功救世,而不再单单讲求缥缈的立言扬名。“孜孜为善尚不及,何暇欲存身后名”(《日出入行》),《陇头曲》即为典型一例,原写游子陇坂回首时的忧苦,张宪用之写李广事,肯定其所选人生道路。看似不加一语,但“朱颜绿鬓不建功,坐待星霜头白早”的淡然和“持汉节,拂吴钩,为君生斫隗嚣头”的飒爽,不求浮名的神采已出。末语“谁能知李广”,不在于代悲名声难扬,求的是理解李广或说理解自己的知音。所以其品格所携悲壮之美的感染力便更深重与强烈,如同《白雪吟》中甘愿独行己道却仍不免“后夔今不在,曲成谁为歌”的沉痛。洞知时态局势却一意力挽狂澜,则种种壮情英姿其实建立在不计生死、成败何如的悲剧基础之上。诗中还有很多这样的手笔,从《行行重行行》对伤疤、死葬、积功难等种种结局的预设,《车遥遥》从代思妇发声转为劝君勿行,极言前路的危险,至《侠赠》中“合义死不朽,安得蔺相如”的通透,皆有舍身搏命、知悉前路的悲怆意味。

三、张宪诗作在乐府诗歌发展史上的地位

将自己的时代感受与怀抱融入古乐府的创作固然是张宪乐府诗篇最突出的特点,但张宪亦不乏一些民俗风情与思情闺怨之作。他这一类的诗篇多流丽而不绮靡,或清新别有风致,如《杨花词》《房中思》《梁苑行》造语轻曼又不落于秾艳,《端午词》 《采莲曲》《白苧舞词》描绘百姓活动情调明快热烈,而《主家猫》《择交难》等则就日常生活哲理警诫世人,种种不可备举,涉及内容广泛充实,大多贴近人世。

顾嗣立《寒厅诗话》云:“廉夫古乐府上法汉魏,而出入于少陵、二李,门下数百人,入其室者惟张思廉一人而已。”从张宪乐府诗整体创作情况来看,才情不可不谓充沛,《夏日吟》中“大星西下月如冰,明汉南来天似水”,粗笔勾勒却境界已出;见识亦不可不谓深邃,对现实朝政的指斥和历史事件的评点有的放矢;而作为文人,对生民遭际的关怀与悲悯、对天下命运的洞察与热忱以及将己身沉浮置之度外的风骨,也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诗史的高度。诗歌风格随其感怀而发,或悲怆凄厉,或奇诡险怪,或清新自然,或轻丽高华,或平正挚诚,可以说也应时代要求与诗坛倡导,打破了元代中期虞集等馆阁之臣主导的雅正和平之音。更重要的是,他作为杨维祯铁崖诗派中的后继之力,有利世教的诗学观点、学二李的诗风倾向等都很好地响应了杨维祯的主张,其创作当为杨氏领导的古乐府运动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今日研究将杨维祯作为元代后期诗坛的领军人物固然理所应当,却也不能忽视其门下同声相应者。世称杨维祯复古诗集“所以为复古,而非一时流辈之所能班,南北词人推为一代词宗”(章琬《辑铁雅先生复古诗集序》),其影响力在当时可见一斑。而倘若没有如张宪一辈门人创作实践的助推,杨维祯的古乐府运动或许难以在文学史长河中留下如此声势浩大的波澜。

①〔明〕都穆:《南濠诗话》,见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35页。

② 王辉斌:《唐后乐府诗史》,黄山书社2010年版,第235页。

③杨镰:《全元诗》(第57册),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34页。(本文所引张宪诗歌皆出于该书第57册1—65页,为避烦冗,下文不再一一注出)

④ 〔清〕顾嗣立:《寒厅诗话》,见丁福保:《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8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