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佳:寻找心中的渴望
2022-05-12尚边
●文/尚边
本文主人公
肖佳用双手捏着假睫毛,小心翼翼地在下嘴唇来回轻抚,这是她最柔软细腻的身体部位。
当唇瓣轻抚眼睫毛时,她便清楚地知道了这片睫毛是朝上还是朝下的。
29 岁的肖佳,如今是一位盲人化妆师。
时间倒推15 年,在夏日的午后,她坐在河边自由而欢快地勾勒出阳光下榕树的叶脉。那时,她学的是美术,一心想考中央美院。
也正是那一年,她在广州被确诊为视网膜色素变性。往后两年,她逐渐失去了视力,仅剩光感。
那时断言“人生要完”的她,没有料想过,现在除了爱化妆,她还能考取自由潜水证,在5 米深的水中自由下潜,聆听四面八方的水与水相互碰撞的声音。
在这里,我们分享肖佳的故事,柔软而坚韧。
她开始尝试,寻找心中的渴望和人生的轨迹
从高中辍学后,肖佳去了离家不远的一所盲校。她想着,盲校能学到的,应该和学校差不多。但进盲校的第一天,她便“傻眼”了。3 年的学习,有两年的课程都和“推拿”有关。要学中医基础理论、生理解剖学、推拿保健等。而最后一年的实践,也就是去推拿诊所工作。在这里无论你怀着怎样的理想,最后,都要学会成为一个合格的盲人按摩师。
这对曾经梦想着要成长为“画家”的美术生肖佳来说,心里的落差是非常巨大的,她痛苦,失落,最后只能“认命”。3 年的机械化的生活,让她最终踏进了按摩店。后来还在老家开了按摩店,但这样的生活都难以满足她的“野心”,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美”的追求,一直扎根在她的血脉中。
终于,在一些视障朋友的鼓励下,她登上了前往北京的火车。
彼时,身在北京的蔡聪,创立了面向残障人士的杂志《有人》。杂志的愿景之一,是消除公众对于残障人士的误解。其中也向肖佳展现了关于生活的更多种可能。那时肖佳还不知道,同为视障人士的蔡聪,几年后会成为自己的丈夫。
父亲节时,她尝试向杂志投了稿,标题为《致老爸书》。建立联系后,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在遥远的地方,有同伴在做公益讲座,甚至能在全国各地各处跑。当时肖佳已经决定不做按摩技师。但生活提供的选择是有限的,她只有回家开店。可是当她想打广告招人扩张时,却再次遭到了家人的阻拦。“能生活自理就够了,为什么要追求那么多?”这是最亲近的人抛给她的结论。
她渴望的人生,到底会发生在哪里?
和家里人僵持不下时,肖佳得知,蔡聪所在的一加一残障人公益集团在招速录学员,可以提供免费午餐与住宿。
离开的时刻终于到来。
肖佳这一次的选择,给她带来了很大的转变。此后,她渐渐成了朋友们口中那个“玩乐队,能化妆,会瑜伽,‘不合格’的残障朋友”。
在采访肖佳时,笔者一直在思考如何把她作为残障女性的故事讲好。可是在肖佳的身上,我们却能看见许多身边人的影子。
一次公益节目里,肖佳和主持人王小丫同台。节目播出后,她兴奋得把视频分享给了家族群。尽管特意备好了服装,收拾了头发,却被家人泼了冷水——“你怎么看上去这么沧桑啊?”对许多人来说,身边的否定常是更快到来的。伤心之余,肖佳决定问自己,我可以更美吗?这个自我提问像是一颗种子。另一场活动,化妆师来给视障人士化妆,她开始试着问:“可以教我化妆吗?”化妆师口中的不可能,后来被一个故事打破了。
在蔡聪收集的杂志素材中,肖佳认识了一位叫Lucy 的英国女孩,她是一位盲人化妆师,甚至会将自己的化妆经验分享在网络上。
肖佳开始在网络上检索各种化妆资料,似乎那个与“美”相关的概念,又重新在生活中有了寄托。她开始想象,自己也能化上美丽的妆容,穿着整洁地出行。
故事又一次,推着她往前走了。
手指触摸,用心感受
肖佳永远记得她第一次面对全套化妆品的时候,感到的那些恐惧:“那么多化妆品,不仅要分清它们的功能,还要记住它们的样子。有的化妆品对不同的皮肤有不同的型号,对我来说,分辨这些长得几乎一样的瓶子,是入行的第一个挑战。”
慢慢地,肖佳总结出了经验,“瓶子相同的不同产品,有的瓶口有花纹,有的就没有花纹,或者花纹在别的位置。”对于实在分不清的,肖佳也会在他人的帮助下,给瓶子做上记号:“比如针对油性皮肤的,我会在瓶子顶上贴一个胶带标记;如果是针对干性皮肤的,则将胶带贴在瓶子底部。我就是靠这些小记号来区分不同的化妆品。”
起初,由于无法判断上妆效果,肖佳总是将所有的颜色都涂得过厚。她想象自己涂深色眼影一定很美,便开心地涂在眼角。出门的时候,肖佳却被朋友问:“你被家暴了吗?”眼睫毛与眼线,也常常被她不小心画出眼眶。
到底如何能做好呢?后来,肖佳遇到了一位化妆师。听说肖佳想学化妆,这位老师说:“我给你画半张脸,你自己再画半张吧。”然后老师会告诉她,两张脸有什么区别。
练习只是基础,区分化妆品是第二步。为了感受到妆容效果,肖佳用自己的手指代替了化妆刷;而为了区分满桌子的化妆品,她需要动用触觉、气味与盲文胶纸。在学习中,肖佳还曾用丈夫的脸做实验,感受给人化妆时的触感,反复的实验中也有将丈夫化成“熊猫”的经历。
在一次尝试中,肖佳用蓝色的眼影涂在眉骨的位置,往外眼角拉伸,“我当时想,这样化妆会不会有妖媚的感觉呢?”结果化完妆,肖佳被婆婆拦住了,婆婆着急地问她:“你眼睛怎么撞青了?”还有一次,肖佳着急出门,在家里化好妆一路到了单位。有同事提醒肖佳:“佳佳你脸上怎么一堆小白点啊?”肖佳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粉底没抹均匀。“后来我抹粉底的时候,都会多抹几次。”
“其实化妆对我们而言有些像擦地,我们看不到地上哪里脏,那就每个地方都好好擦一遍,这样就干净了。化妆也是一样,比如粉底,耐心多抹几次,就能抹均匀了。”肖佳介绍,“其实掌握了技巧,哪怕是一个健全人,闭着眼睛也可以化好妆。”
每每选好色号与搭配,肖佳会在脑海中浮现自己的轮廓,对着晨光,轻轻地用指腹将打底液均匀地涂在脸上,细腻地晕开,然后一步步上妆,粉底、眼影、眼线、腮红、口红……
眼睛,这是肖佳最得意的部位。化妆时,她会挑选当天喜欢的眼影颜色,或是搭配不同的服装颜色——凭一种记忆与直觉。
最后判断妆容是否完成,手指的触感是肖佳唯一的工具。轻抚面庞,以此估计粉底液是否均匀涂抹、眼睫毛是否刷得整洁。当一切完成时,妆容便为肖佳带来了自信。在和别人聊天的时候,肖佳总是会真诚地和对方对视。这常会让人产生错觉,她真的看不到我吗?
可能性是自己创造的。从对化妆一窍不通,到最后能使用“骨相化妆”,肖佳不过花费了几年的时间。这时,肖佳还生出了一个新的理想——想告诉全国所有视障人士,你们也可以打扮得美美的。不光是自己追求美,肖佳还希望每个人都能美美地,有尊严地生活。
她在网上开办了在线课程,教授别的视障人士学化妆。正像当年她在网上得知Lucy 的化妆技巧一样,她也会将自己的心得分享在网上。在课程中,肖佳努力去告诉先天性视障人士,什么是“太阳一般的红色”;也努力教会他们颜色的搭配:哪些颜色属于冷色,哪些属于暖色,冷配冷、暖配暖,便不太会出错。
肖佳期待着的明天,是视障人士走在路上,无论化妆与否,大家都不会有“好奇”或“怀疑”的眼神。
自由潜泳,肖佳还在创造一些可能
现在,肖佳还成了中国第二位考取潜水证的视障人士。在深水中,不会有一种未知的恐惧吗?当有人疑惑她的选择时,肖佳说:“不会啊。因为不在水中,世界也都是未知的。”当黑暗普遍被视作一种恐惧的时候,它对肖佳而言,却没什么特别,反而有种安全感。
在水下,肖佳无法透过视力来判断自己是游向何方。她会更敏锐地感受到重力在她身上所发挥的作用,并透过水底的定位铃铛来判断方位,甚至可以完成标准的水下救援。“在水底的时候,我的感官被放大了。水流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我感到重力是如何作用在我的身上的,自己的全身犹如被包裹了塑料薄膜,一种压力紧紧裹着自己。”肖佳平静地讲着这些,令人很有感触,人们心中对深水的恐惧,正是肖佳获得的另一种自由。
肖佳讲述了她去参观黄埔古村时的一件小事。那天,天空下着小雨,肖佳就站在码头边可以摸到水的地方。“我感到头上被人打了伞。我说不要伞,我想听听雨声。听见雨水落入河面的声音,我想象那里很辽阔,雾雨朦胧的。而雨水敲击瓦片的声音,也连成了一片。一阵阵,就像波浪一样。事实上我觉得,如果我是明眼人,便可能错过这种感受。”
在听故事的人,似乎就是她口中的明眼人。这让我很想把这一切记录下来,分享给大家,然后问一句:你愿意做一个在河边听雨声的成年人吗?
回忆过去,肖佳说,“刚确诊的时候,我也想过自杀。后来为什么我敢做这么多尝试?我想也是因为,我总觉得,连死都不怕了,还担心什么呢。”
现在的肖佳经常参与残障人士公益团体组织的公益活动,将化妆术面对面地分享给视障人士。这些年她亲自教过化妆术的视障女孩有数百人。
长春大学的“低力者”学生小菁告诉笔者,她曾以为这辈子自己都不会化妆的有机会了。“在课堂上,肖佳老师让我们‘看’到了另一种可能。她虽然看不见,但是摸着我们的脸,就能判断出脸型和肤质。她不但教了我们化妆品的用法,还根据我们的脸型,推荐了适合的妆容。”学会化妆后的小菁,人都变得精神了,还登上了学校校庆舞台,整个人变得更有自信,更加阳光了。
收到学生们的好消息,肖佳也非常兴奋:“通过学会自己化妆,我们这些视障人士打开了通向美的‘路程’,我们也和健全人一样能够为自己打扮。我觉得自己一直追求的艺术梦想,也从另一个方向得以实现了。”
肖佳感到未来的路越走越宽。放下画笔的肖佳,正用化妆笔,为众多视障人士,描绘出一个美丽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