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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周代史诗探究早周时期的民族迁徙

2022-05-12桑婧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5期
关键词:史诗诗经

摘要:武王克商,建立了统治时间将近八百多年的周朝,学界有关周族的滥觞以及西周建国前的形成过程、迁徙路线众说纷纭,学界没有统一的看法。对此有可查明确文字记载的有《诗经·大雅》中《生民》《公刘》《绵》《皇矣》《大明》等几篇周族史诗,记录了周族早期发展史中的几次重要迁徙,勾勒了早周人民大致的活动路线,但其中具体的迁徙细节仍朦胧不清,令人生问。

关键词:史诗 《诗经》 民族迁徙 早周时期

《诗经》分为三类,即风、雅、颂,记录的都是西周王朝直接统治的区域——王畿的诗歌。《大雅》中的《生民》《公刘》《绵》《皇矣》《大明》这五篇自“五四”以来被越来越多的学者认为是记录周民族发展史的史诗:周始祖后稷都邰,公刘迁豳,太王亶父迁岐,文王迁丰,自武王至幽王都镐京。但也有学者提出质疑,认为仅凭这五首诗记载的六位首领无法将世系纷乱复杂的周族历史完整地呈现出来,因而否定其为史诗,甚至怀疑中国是否有真正的史诗存在,但好在前人为我们留下了其他丰富翔实的史料。

周民族的几次迁徙均属于“都邑迁徙”,且都符合如下条件。其一,具备迁徙主体、迁出地和迁入地;其二,迁徙主体必须在迁入地定居或长期居住;其三,迁徙活动通常是较大人群规模的、有组织的。只有通过观察人群在地理空间上如何位移、如何定居才能厘清族群迁徙的路径。除了文献中记载的文字材料,还有大量隐性的线索、带有传说性质的族群谱系等材料值得我们研究。

一、周民族发祥地——晋西南

周人始祖名“弃”,为“后稷”之官。《国语·鲁语上》云:“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植百谷百蔬。周之兴也,周弃继之,故祀以为稷。”烈山氏即为神农,是姜姓炎帝之号,据此可知,周弃继承了烈山氏农官之职,也继承了烈山氏姜姓所居之地,并为烈山氏之外甥。《大雅·生民》:“厥初生民,时维姜嫄。”弃母姜嫄为有邰氏女,可知周弃生于母家方国。我们不禁产生了疑问:邰是如何从炎帝之后、姜姓之封国、周弃外舅家之国成为姬姓后稷之封国的呢?

需要明确的一点是,世系发展到周弃这里发生了一个转变。周弃之前是母系社会,是通过炎帝烈山氏之后的姜姓妇女们来传递的,“后稷”这一官职也是由舅及甥的传递方式,《左传·昭公二十九年》载:“稷,田正也。有烈山氏之子曰柱为稷,自夏以上祀之。周弃亦为稷,自商以来祀之。”可知后稷一官是男性掌职,周弃以前的姜嫄之国就是如此,血统世系经由姜姓妇女传递,但政权总是掌握在男人手里,周弃的后稷官职就是在先舅那里继承过来的。而在周弃之后则为父系社会,他有了独立于母系姜姓的新姓氏——“姬”姓,且娶妻姞氏来邰地,后稷这一官职也由舅甥相传变为父子相传了。

《大雅·生民》载:“有邰家室。”那么有邰即为周族的发祥地了。《左传·昭公九年》载:“我自夏以后稷,魏、骀、芮、岐、毕,吾西土也。及武王克商......”可知先周族从后稷到文王曾居住过“魏、骀、芮、岐、毕”等地,从时间顺序来看,古公亶父迁岐,那么“魏、骀、芮”则是古公亶父之前的居处,魏在今山西芮城一带,芮与虞在当时是邻国。

《大雅·绵》载“虞、芮质厥成”,虞在今山西平陆,芮在近陕西大荔,则后稷所居之骀(邰)也应在山西,而魏、芮一带应为母系时代姜姓先舅们的居住之所。

周人常以夏的继承者自称,《周颂·思文》歌颂后稷曰“陈常于时夏”;《尚书·君奭》称“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周人常称自己的民族为“有夏”以证明自己和夏朝的关系密切,我们知道夏的活动区域就在晋西南,那么周的发源地邰所在之地不言自明。

二、迁至关中——陕西武功

高亨在《大雅·生民》注释“有邰”时指出:当时的一个氏族,住地在今陕西武功西南。这不禁让人生问:周始祖后稷不是都晋西南的邰吗?为何又在陕西武功?的确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周族起源地邰在陕西武功,并且很多文献也如是记载的(如上文高亨的《诗经今注》)。更重要的是,此地还有周祖先的古迹,近些年来,考古工作者在武功郑家坡遗址也发掘出许多先周文化的遗物,这该作何解释呢?

之所以在山西的稷山一带和陕西的武功均有关于始祖后稷的古迹和传说,我们认为这恰恰是古人迁徙的证明。古人迁徙时,常把原驻地的地名一并“打包带走”以之命名新的居住地,我们称之为地名的动态稳定性,所以有两个邰地并不冲突,都是后稷之封邑,都与周族早期的活动相关。周人迁徙到陕西武功之后,为了纪念先祖的伟大功绩,仍以“邰”命名新地。

孙作云先生指出:“《国语·周语》祭公谋父曰:‘及夏之衰也,弃稷弗务,我先王不窋用失其官,而自窜于戎狄之间。’按夏衰在孔甲之世,去夏虞时代约三四百年,假若后稷是夏禹时代的人,不窋又是其子,焉有父子两代共占三四百年之久!从这里可见,被遗漏的‘世次’就在这后稷以后,不窋以前。”显然,在后稷之后,不窋之前,周部族的“世系”形成了一个缺环,那么此次迁徙的周部族首领即为周弃与不窋之间的某一任“后稷”之官,可是从虞夏之际的周弃到夏朝行将灭亡时的不窋有数百年的光景,究竟是何时从山西迁往陕西的呢?

《史记·夏本纪》载有“帝太康失国”,在夏朝前期太康当政时国家爆发了一次大的动乱。在如此动荡的政治局势中,作为后稷之官的周族祖先也注定无法独善其身,只好率领族人沿黄河、渭河而上,迁徙到今陕西中部的武功。而直至帝少康即位,夏朝政权稳定以后,周族祖先才得以继任后稷之官,并以所迁之地作为后稷的封邑,重新命名為“邰”。这就很好地解释了“周族发源地在陕西武功”这一说法,周族确在陕西武功居住过,但这里并不是周民族的发源地,而是从晋西南迁徙而来。

三、窜于戎狄之间——甘肃(不窋故城庆阳地区、稷泽地区)

《史记·周本纪》载:“不窋末年,夏后氏政衰,不窋以失其官而奔戎狄之间。不窋卒,子鞠立。鞠卒,子公刘立。”《史记·刘敬列传》又载:“周之先自后稷,尧冯之邰,积德累善十有余世。公刘避桀居豳。”由此可知后稷(弃)、不窋、鞠、公刘之间的世系存在缺环,后稷与不窋之间的缺环上文已经言明,下文就根据已有史料钩沉不窋与公刘之间“窜于戎狄之间”的迁徙路线。

《山海经·大荒西经》云:“有西周之国,姬姓,食谷。有人方耕,名曰叔均。帝俊生后稷,稷降以百谷。稷之弟曰台玺,生叔均。叔均是代其父及稷播百谷,始作耕。有赤国妻氏。”《山海经·海内经》云:“有钉灵之国,其民从膝已下有毛,马蹄,善走。......后稷是播百谷。稷之孙曰叔均,是始作牛耕。大比赤阴,是始为国。”袁珂解:大比赤阴即赤国妻氏,“大比”或即“大妣”之坏文,“赤阴”或即后稷之母姜嫄,以与姜嫄音近也。我们对此表示认同,故“大比赤阴”即为后稷(弃)受封邰地附近的姜姓部族,与后稷之母同姓,故以此称之。姜姓部族聚居地当不止有邰氏一支,周边与有邰氏同源同姓的姜姓部族亦可称为后稷母族,它们血缘相亲、地理相近,周族“窜于戎狄之间”应当也居于这些区域,故在《山海经》中留有记录。

周族至不窋时有过一次大的迁徙,张守节《史记正义》引《括地志》载:“不窋故城在庆州弘化县南三里,即不窋在戎狄所居之城也。”不窋故城所在庆州宏化县即今甘肃省庆阳市庆城县,且《庆阳府志》亦载:“不窋,后稷之后,值夏德衰乱,窜居北豳,即今之庆阳也。”据此可知不窋迁至甘肃庆阳,不窋故城距周族发源地邰直线距离约两百公里,庆阳地区气候温和,土地肥沃,雨量较多,不窋率族人来此之后开垦播种,当为逃亡时定居点之一。

不窋之后世系缺载,“窜于戎狄之间”所居之地必然不止庆阳一地,《山海经·西山经》中“西望大泽,后稷所潜”“桃水出焉,西流注于稷泽,是多白玉......

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这里的“大泽”与“稷泽”应为一地,段玉裁释“潜”云:“涉水也......一曰藏也。此今日通行义。”则“潜”可做潜藏解,此处后稷当指带领族人逃亡的首领。稷泽与西王母所居的玉山相去不远,一般认为其地望在今西北甘肃一带,这一地区远离邰地,多产玉石,山峰丛立,湖泽众多,想必稷泽即为其一,利于潜藏逃亡,周族当在此地有所停留并定居过一段时间,故有此记载。

周族世系缺环时期的迁徙之地必然不止以上几处,以上所述“不窋以失其官而奔戎狄”的大致行迹是依据现存零散材料推断而出。

四、迁至豳地——陕西彬县

周族在公刘时进行了又一次大迁徙,《大雅·公刘》载“笃公刘,于豳斯馆”就是明证,可知公刘带领族人迁到了豳地。关于迁徙的原因,《史记·刘敬列传》云“公刘避桀居豳”,《毛传》云“公刘乃避中国之难,遂平西戎,而迁其民邑于豳焉”。这几种说法都表明公刘时期为避夏桀骚扰,而率领族人大举迁徙,从都之广野迁至豳地。至于《史记·周本纪》提出“公刘卒,子庆节立,国于豳”的说法,实际上公刘时期已迁豳,只不过是到庆节时才正式立国于豳罢了。

《史记正义》引《括地志》云:“豳州新平县即汉漆县,《诗》豳国,公刘所邑之地。”豳的地望就很清楚了,即今陕西彬县。《公刘》篇载:“涉渭为乱,取厉取锻。”大致的迁徙路线是顺着漆水、沮水,渡过渭水居于豳地采石修建宫室。而在这之前,公刘不仅带领族人准备了充足的粮食,还提前做了大量的考察勘探工作,如“逝彼百泉,瞻彼溥原,乃陟南冈,乃觏于京”等,经过仔细的考量最终决定定居于豳地,发展农业生产事业,公刘“虽在戎狄之间,复修后稷之业”。

公刘迁豳除了是受夏桀的侵扰以外,他还考虑到了周民族的发展问题,都之广野虽自然条件优越利于农业事业发展,但不利于民族拓展,可以说公刘迁豳体现出他所独具的长远发展眼光。到了豳地以后,一方面伐木取材,营建居所,安置族人以为长久之计;另一方面科学严谨地利用日影定疆界,选择温度适宜、利于灌溉的场所发展农业(既溥既长,既景乃冈,相其阴阳,观其流泉),选择平整广大可居之处。同时以高尚的德行与周围民族和睦相处,增强了周族力量的同时也增加了周族同盟,百姓多“徙而保归焉”,正可谓

“周道之兴自此始”。公刘迁豳之举同时也体现出周民族特别重视改

善自身的生存环境,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意识已初具雏形(“于豳斯馆”),以农立国的观念根深蒂固,经历了漫长的“窜于戎狄之间”之后终于重返关中,于草创之际就“执豕于牢,酌之用瓠”进行庆祝,体现了周民族坚韧不拔,开拓进取的精神,自此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农耕定居民族。

五、迁至周原——陕西岐山

世系传到古公亶父这里又经历了一次迁徙活动,《史记·周本纪》载:“古公亶父复修后稷、公刘之业,积德行义,国人皆戴之。薰育戎狄攻之,欲得财物,予之......乃与私属遂去豳,度漆、沮、逾梁山,止于岐下。豳人举国扶老携弱,尽复归古公于岐下。”可知周太王时期,豳地经常受戎狄游牧部落的侵扰,严重影响了古公亶父接续先祖带领周民族发展壮大的事业,因此决定放弃豳地,举族南迁岐地,到肥沃的渭河流域继续发展农业事业。

这一次迁徙也是受戎狄逼迫,无奈之下选择迁徙。《大雅·绵》云“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止于岐下”,“土”即为杜水,杜、沮、漆水都南流入渭,沿水而行,自然是南迁。“西水”是豳城西边的水,自北向南流,太王带领周族人民沿水而行,翻过梁山。最终到达岐山之下的周原地区,和先祖公刘一样,亶父先仔细观察环境,选择合适的地点,修正地界,治理土田,修建宫室,带领族人安居乐业(“乃慰乃止,乃左乃右。乃疆乃理,乃宣乃亩。自西徂东,周爰执事”)。

古公亶父励精图治,在带领族人在周原定居之后,韬光养晦,默默地积蓄力量,“柞棫拔矣,行道兑矣。混夷駾矣,维其喙矣”,打败了游牧民族,营造了良好的发展环境,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方面的实力得到了进一步加强,周边的民族也大多归顺古公亶父,周民族的力量在慢慢壮大。太王迁岐是继公刘迁豳之后的又一次伟大之举,完善了社会组织和生产关系,为后来武王的翦商大业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综合分析,我们大概可知早周民族经历了四次大的迁徙,起源于山西地区邰地,迁徙活动区域集中于山西、陕西、甘肃一带。随着考古的不断发现,我们也越来越明晰了这些迁徙的路线及范围,这些迁徙活动并没有使周民族被历史的浪潮淹没,反而给周民族带来了新的发展生机,周民族就是在这样一次次的迁徙活动中慢慢积蓄力量,不断强大起来的。

总之,《诗经》中保存下来的周民族史诗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特定时代的特定历史概况,记述了周民族从起源到西周建立前的重大历史事件,着重记载了两次具有重大意义的迁徙活动,是我们中华民族发展史中不可缺少的一环:公刘率众由邰地迁往豳地,古公亶父率众由豳地迁往岐地,活动区域集中于山西陕西甘肃等地。从中可以得知周部族发展历程的波澜壮阔,也可体味出周部族的美好精神品质,为我们研究周部族发展史提供了珍贵的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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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桑婧,哈尔滨师范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辑:曹晓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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