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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外公林济波参加厦门劫狱斗争

2022-05-12杨林

百年潮 2022年4期
关键词:陶铸同安思明

杨林

集美学校第三次学潮时学生代表合影,前排左二为刘端生,前排右四为林济波

20世纪50年代后期,一部名为《小城春秋》的长篇小说在国内出版,迅速风靡大江南北。这部小说以震惊全国的厦门大劫狱为背景,反映了二三十年代闽南地区艰苦卓绝的革命斗争,塑造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一代青年知识分子追求进步和理想、与国民党黑暗统治殊死搏斗的感人故事。读这部小说时,我们全家人别有一番触动和感慨,母亲还陆续收藏了小说的多个版本,这是因为外公林济波正是厦门劫狱的参与者,并为之作出过重要贡献。

外公林济波是福建漳浦人,1927年在集美学校师范部读书时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闽南党组织建立后最早的一批党员。中共福建省委书记罗明、省委组织部长谢景德、厦门市委书记刘端生等,都是他在集美师范时的同学。毕业后,外公先后在同安的仑头、牖民、道南、官山等地办学,以小学校长的身份为掩护,发展革命力量,建立起中共同安临时县委下的第一个党支部,后来又长期担任中共同安县委负责人。

1930年二三月间,厦门地下党和闽西根据地一批重要干部被国民党逮捕,关押在厦门思明监狱,其中就有中共厦门市委书记刘端生、共青团福建省委书记陈必新,还有厦门大学学生领袖、共产党员张耕陶等,一共48人。外公上学时就与刘端生很熟悉,集美学校第三次学潮运动中,他们一起同校方谈判,还留下了一张宝贵的合影。听说要将这批被捕的同志准备押解福州处决,外公为这些同学和战友的安危万分担心。

厦门破狱斗争旧址——思明监狱牢房

厦门思明监狱设在当时的思明县政府内,就是现在厦门市思明南路453号,背靠鸿山与蜂巢山,面向厦门港。这个监狱专门关押政治犯,60多平方米的牢房中,每个犯人只能占一平方米多一点。这些同志大都遭受过严刑拷打,躺下来连翻身都很困难。牢房没有窗户,空气混浊,加之蚊虫叮咬,令人难以忍受,被形容为“活地狱”。狱中党员成立了临时支部,刘端生是支部书记。他们通过内线传出越狱的打算:与其在敌人手里等死,不如拼着性命冲出去,活一个算一个。

为了尽快营救这批被捕同志,中共福建省委作出实施劫狱的重大决定,成立了由省委书记罗明、省委组织部长谢景德、省委军委书记王海萍、团省委书记王德和时任军委秘书陶铸组成的破狱委员会,省革命互济会主任黄剑津是秘书长,下设行动队和接应队,分别由陶铸和谢景德负责。

厦门本岛与大陆隔海相望,有国民党海军陆战队和炮台、特务营重兵驻防,可谓军警特云集。思明县政府和监狱则有一支36人的警备队和20人左右的看守队。考虑到厦门敌人的兵力设置和思明监狱的枪支配备,劫狱首先需要解决自身的武器来源问题。省委书记罗明找到外公,请他回漳浦老家购买枪支。漳浦民风强悍,由于连年战乱,民间私藏武器者不少,但携带枪支很难躲过沿途检查。此前,外公已多次根据上级指示,冒着生命危险往来厦门岛内外运送武器。一次,地下党组织对厦门国民党的一个特务头子搞刺杀行动。外公将驳壳枪藏在饼干桶内带到岛上,先将联络密信放在基督教青年会公共阅报室的报栏内,约好接头地点,对上联络暗号,与行动队员交接武器,执行完任务后,再由外公将枪支带出厦门。此番领命后,外公遂以回乡扫墓为名,与新婚的妻子王珍舟一起潜回漳浦,通过朋友关系,从一个军官手中买下两把驳壳枪。如何才能将这两把枪安全带到厦门,外公思来想去,跑到商店里买了一对制作精致的皮枕头,把两把枪分别藏入皮枕芯内,由他和外婆二人随身携带,竟然成功躲过一路的关卡盘查。外婆是新伦学校的教师,从海澄师范毕业时间不长,还不满18岁。考虑到年轻女子一般不会被敌人怀疑,外婆按照省委的接头安排,化名王丹,将这两把枪送到厦门思明东路尽头的联络点,交给一位叫陈秀明的女交通员,由她转交给劫狱行动队的陶铸。

参与领导厦门劫狱斗争的福建省委领导(左起):罗明、谢景德、王海萍、王德、陶铸

任同安地下党负责人时期的外公林济波和承担劫狱运送枪支任务的外婆王珍舟

为了保证劫狱行动万无一失,罗明主持破狱委员会每周召开两次会议,反复研究破狱方案和各项准备工作,后来每隔一天开一次会。黄埔军校五期毕业的陶铸在鼓浪屿专门开设了训练班,对行动队成员进行军事技能,特别是破狱战术动作的培训,并分批渡海在新安、霞阳一带山沟里练习地形侦察、实弹射击、巷战和肉搏。除了外公买来的两支驳壳枪,破狱委员会又用闽西苏维埃政府送来的钱买了几只勃朗宁小手枪和两把十分锋利的德国大钢钳,并特意找来一只粗粗的铁锁进行试剪。破狱行动的时间本来定在五一前,但由于部分准備工作尚未完成,省委改为5月25日上午9点。因为25日是星期日,照例放假休息,敌人会有所松懈,监狱门外路上去南普陀的游客较多,便于掩护;按照当日潮汛又正是退潮时间,有利于帆船尽快出港。准备过程中,破狱委员会所有领导和参加行动的人员都以探监的形式分批进入思明监狱实地考察。外公是和地下党员许英宗一起去的,名义上是为狱中的同学送衣物。

讨论破狱方案时,对狱中同志的撤离方向产生了不同意见。有人提出撤往厦门港对岸的海澄,或是从嵩屿进入内地,但估计国民党的追兵围捕不易摆脱,很难保证安全。破狱委员会考虑再三,决定把撤离地点选在同安,主要是考虑狱中的同志大多来自闽西,向东北方向撤往同安是敌人很难猜到的。如何确定同安的具体安置地点,罗明专门将许英宗和外公两位同安县委委员约到厦门商量。许英宗认为,彭厝的农会力量比较强,有一个和安堂药店可供隐藏。外公则主张将撤离地点选在外婆家所在的珩厝,因为这里一直是同安特支和县委的基点村,党团员比较多,他十分熟悉村里的情况。于是,罗明、谢景德等几位省委领导专程来到同安,由外公和许英宗陪同,对珩厝和彭厝进行了实地考察,最后确定这两个村为劫狱后的人员临时安置点。外公还特意去了一趟大嶝岛,联系到谢石水的一艘二百担木帆船,与彭厝村彭宏概的船一起执行获救人员撤离厦门的任务。

5月24日晚上,破狱委员会在思明戏院边上的罗克咖啡馆召开行动前的最后一次会议,对全部准备工作的每个细节进行临战的最后检查。罗明听取了陶铸、谢景德、王德等几位同志关于破狱、接应以及安全撤出路线的报告,许英宗和外公代表同安县委对出狱人员隐蔽安置的安排也做了汇报。破狱委员会认为,一切准备就绪,决定按照预定计划行动。

5月25日上午9时,劫狱战斗开始。罗明等人在太古码头后的琼州会馆坐镇指挥,王德带领10人在周边路段负责观风、报讯和阻拦增援的敌人,谢景德率接应队员扮装成游客准备接应。陶铸及11位行动队员分为内外两队,以探监和找人为名,三三两两走进思明县政府。第一批进入监狱的队员中有一位在这里当过伙夫,没有引起看守的注意;但第三批进入的一位叫“客古”的厦门水手,因为腰里藏着那把大钢钳,身上罩了一件长长的香云大褂,引起了监狱副看守长卢永忠的怀疑。他正要上前动手搜查,另一位行动队员见势不好,立即拔出枪来将其一枪击倒,一旁的看守李瑞凯企图抵抗,也被毙命。听到枪响,陶铸和五名外队队员迅速控制了县政府大门,将执勤门警击毙。正在吃早饭的警备队长吴广成从边门探出头来,大叫道“干什么”,话音未落,眼明手快的陶铸已打出一梭子弹,对方枪还没拿便被击倒在地。国民党的这些警备队员平日里为非作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个个吓得魂不附体,四散逃命。

与此同时,冲进监狱的六名内队队员用钢钳剪断了牢房铁锁,狱中40多位同志在刘端生的指挥下,一个紧跟一个跑出牢门。前后仅10分钟,这一迅雷不及掩耳的劫狱行动便宣告完成,我方无一损失。此时,外公和许英宗带领的两艘木帆船早已等候在碧山路打石字码头,获救人员一登船,便迅速向港外西北方向驶去。为了避人耳目,两艘船在向东穿过高岭集美海峡后,并未急于开往目的地,故意在海上转来转去,造成一种捕鱼的假象,直到入夜后才分别靠岸。航行中,大家换下满身血污的衣裤,穿上外公提前准备的中装、西装和衬衣。无论获救的同志还是营救人员,都难掩逃离虎穴的激动和兴奋。刘端生紧紧拉着外公的手说:“这次死里逃生,多亏了省委和同志们,也多亏了老同学!”

厦门破狱后人员转移路线

劫狱行动结束半个小时后,厦门的国民党警备司令部才得悉情况,紧急宣布戒严,断绝岛内交通。海军陆战队的两个营分别包围了厦门大学和禾山中学,大肆搜捕,并派出巡逻艇出海追巡,但最终一无所获。厦门军警当局事后被国民党中央组织部长陈果夫发电痛责,受到南京行政院的严厉处罚。

按照事前的安排,狱中17位脱险的同志由许英宗带往彭厝,其余31位则由外公带到十几里外的珩厝。船停驶在珩厝白头宫边的大仙石下,大部分同志住到珩江小学。这里是中共同安县委、共青团同安县委两个县级领导机关的活动据点,具体位置就在外婆家正门对面的王氏祖祠,为两进十一架构的晚清建筑,至今保存完好。小部分人住在老党员王琼树家。他家里是两进的大屋,有一个很大的灶台,承担了给30多人做饭的任务。

第二天,省委要求全部脱险人员到珩江小学集中,罗明、谢景德、王德等领导赶来看望和慰问出狱的同志,并代表省委为他们重新分配工作。考虑到斗争的需要和安全问题,这些同志在珩厝稍事隐蔽休息后,大部分由外公根据省委要求安排转赴闽西根据地,为党领导的土地革命输送了一批重要骨干。根据党组织的安排,刘端生先后任闽西红军学校校长兼政委、红十二军代政委,张耕陶则担任中共闽西特委委员。同安县委和外公在“五二五”劫狱斗争中作出的表现,得到了省委书记罗明的表扬。

国民党中央组织部长陈果夫致信福建省政府主席杨树庄训斥厦门军警当局

厦门大劫狱引发了强烈的社会反响。听到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正在同安马巷启智学校教书的华侨青年高云览受到极大触动,便以一本油印的劫狱小册子作参考,写出一篇五万多字的中篇小说《前夜》,经作家丁玲介绍在上海湖风书店出版,并由此加入党领导下的左翼作家联盟。新中国成立后,自南洋回国定居的高云览用四年时间抱病完成长篇小说《小城春秋》的写作,去世后由作家出版社出版。20世纪五六十年代国内文坛上知识分子题材的小说极少,正面表现知识分子在革命斗争中成长和他们英勇精神的作品更是难得一见,这部小说因而在读者中产生巨大轰动。正如作家冯牧所说,高云览的《小城春秋》与杨沫的《青春之歌》“一南一北,互相辉映”。

劫狱斗争后,闽南形势日趋严峻,国民党右派势力在加强军事进攻的同时,使用各种手段对共产党组织进行破坏。中共福建省委一批重要干部相继被捕遇难,和外公一起参加劫狱的同安县委委员许英宗仅两个月后就在厦门厦港渔行口广场被国民党杀害。在后来十分严酷的白色恐怖环境下,外公与党组织失去联系,为躲避国民党特务的追捕,不得不只身逃往南洋,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回国。

厦门劫狱斗争曾被“四人帮”污蔑为机会主义路线的产物。一次,报纸整版刊出一篇批判陶铸和小说《小城春秋》的文章,外公读后愤懑不已,因为这同样是对他早年革命生涯泼上的一盆脏水。他本人不久也因此被挂牌批斗,1969年9月19日在珩厝老家猝然离世。粉碎“四人帮”后,中央为陶铸同志恢复名誉,由他指挥的厦门劫狱斗争得以重新评价。福建省委专门召开解决地下党历史遗留问题的会议,复查平反了与地下党有关的冤假错案,外公也在这时得到平反昭雪。

《小城春秋》小说封面

发生于90多年前的厦门大劫狱,是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城市斗争的重要事件之一,它在严酷的白色恐怖中打击了国民党的统治和气焰,犹如浓浓乌云中爆响的一声惊雷,给受压迫者的斗争意志以极大鼓舞。《小城春秋》虽然属于文学作品,并非劫狱斗争的历史记录,但它所描写的这段故事,由此成为彪炳史册的革命文学经典和红色记忆。当年的厦门破獄斗争旧址,被确定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和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常常有众多参观者来这里追忆历史、缅怀先辈。外公的这段革命斗争经历,被记录于《中国共产党同安历史》《中共厦门地方史》和《同安县志》中。外公为劫狱买枪的故事还被编成一部名为《送枪》的高甲戏在闽南演出,获得华东六省一市现代地方小戏大赛金奖。作为那个年代知识分子在党的引领下寻找救国救民道路、与反动统治不屈抗争的缩影,这一历史传奇一定会长留后人心中。

(责任编辑 张利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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