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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翼文化运动的先驱叶林

2022-05-12陈家鹦

百年潮 2022年4期
关键词:左联李可染苏区

陈家鹦

1979年11月,全国第四届文代会召开,这是“文革”结束后文艺家们的首次大聚会。出席大会的全国文联的前辈及领导,周扬、阳翰笙、丁玲、江丰、李可染、艾青、沙汀等不约而同地想起一个人,就是叶林,并相约要在1980年纪念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50周年时,为左联领导人叶林撰写纪念文章。叶林,的确是一位不该被淡忘的文艺革命先驱。

叶林,原名张眺、耶林,山东潍县人,1901年出生。1925年在青岛追随共产党人邓恩铭参加革命活动。他来往于青岛、潍县之间,广泛接触中共地下党员和进步人士,阅读《共产党宣言》《向导》《饿乡纪程》等革命书刊。也因在自己开办的东明中学协同中共地下党员开展革命活动而“惹祸上身”。东明中学遭军阀当局查封,张眺也只好避居他处。

1927年国共合作破裂,刚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张眺便与组织失去了联系。苦闷中的他没有气馁,坚持写作具有革命思想的诗歌与小说,彻底与旧思想旧文化决裂。

1929年春天,张眺在潍县女中校长徐焕滋及友人的资助下,经青岛乘轮船到上海去杭州,考进了林风眠新创办的杭州国立艺术院,与李可染成为同窗密友。很快又成为该校研究部五位研究生之一,直接跟法籍教授克罗多和院长林风眠学油画。李可染后来回忆这段往事时说:“……加上两人经济条件都不宽裕,互相同情,谈话很投机,便结成要好的朋友。那时杭州西湖岳坟西边有座尼姑庵(善福庵)。这是一座已经倾斜的楼房,房间门前的栏杆早已脱落,出门稍不经心便有坠楼的危险。因为租价低廉,只有两元间,我们俩便租下来,一起住在里面。”当时国立艺术院的同学们都戏谑地说,“张眺和李可染住在危楼上”。李可染说:“我们俩是国立艺术院中班次最高,年龄较大的同学,学习刻苦。没有钱也没有时间去讲究边幅,留着长发,穿着破旧的长衫,但同学对我们俩却很尊重,像兄长一样对待我们。”并坦陈“我因与他朝夕相处,受他直接影响是很大的”。有些理论较深难懂,张眺会把他的理解和心得耐心地讲给同学们听。并介绍进步书刊给同学看,很快在他的周围团结了一批热爱文艺又关心时局的同学。

于寄愚(原名于玉海,又名于海)就是这批同学中的一位,他曾回忆:“张眺(即叶林)是引导我重新走向革命的良师益友,他也是我入党的介绍人。”

于寄愚最初认识张眺,正是他对中国革命前途一片茫然而深深陷入苦恼的时刻。1929年夏天,他考入了杭州国立艺术院,入学不久,张眺曾以山东同乡的名义看望他。那时的于寄愚正为自己由“过去学科学,现在学艺术”是否恰当而感到困惑,张眺鼓励他说,你学过科学对学艺术很有用。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一定要有科学头脑。“在他的诱导下,我再一次看到了新中国的光明前途。我坚定相信,只有无产阶级最有前途。我并且下了决心,要为无产阶级的大众文艺而奋斗。这种文艺当时也叫‘新兴文艺’或‘普罗文学’。”

在校园,张眺先后组织了“泼波社”和“一八艺社”两个进步文学艺术社团。当年“泼波社”发起人之一汪占辉撰文说,“40多年前,我在抗大工作时,写过一篇文章其中提到耶林同志,那就是1929年,我在杭州国立艺专读书时遇到的张眺同志,在那苍茫黑暗的时代,由于受到几位年长革命同学的启迪,使我更快地走上了革命道路。”汪占辉仰慕张眺的思想及文学、美术才华,“张眺同志各方面的情况,都引起我的尊重和注意。有关张眺同志的言行、传闻,在我们的记忆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张眺虽不是校园文学社团公开出面的主持人,却是社团的核心人物。于寄愚说,“泼波社”就是在“他的指导下,由我出面负责,成立起一个左翼文艺团体,人数将近20人之多”。“泼波社”活动以开展无产阶级大众文艺为宗旨,在校园内出过几期墙报,还曾在当时杭州的《国民日报》上开辟过几期副刊。除了文艺作品外,还在墙报上抨击时局。

与此同时,另一个“一八艺社”(因1929年正当民国十八年故名)也诞生了。这两个文艺社团,一个偏重文学,另一个偏重美术。李可染回忆道,“一八艺社”很少开社员会,往往都是通过谈心交流意见的方式,探求藝术道路问题。张眺对社员们说:“人生为什么,艺术何处去?”张眺在这些活动中起很大作用。这些活动打破了国立艺术院“为艺术而艺术”的沉闷空气,再次撒下了进步艺术的种子。

在张眺以及李岫石、罗言侃的影响下,一种纯学术性的文艺团体,逐步左翼化,在杭州国立艺术院点燃中国左翼美术的星星之火。后来回忆起这段往事,李可染仍颇有感触地说,“当时我不知道他是共产党员,杭州国立艺术院有许多同学受张眺影响走上进步和革命道路。”

不久,因“泼波社”在杭州《国民日报》办副刊,宣传提倡“普罗文学”,杭州当局对张眺产生怀疑。1930年1月,张眺因传播进步书刊被国民党当局拘捕,关押于浙江省国民党军人监狱。可张眺在监狱中毫无“悔改”表现,仍与同监进步难友继续传阅革命书刊,教唱《国际歌》。由于李可染、于寄愚等学生多方努力,加上国民党当局一时无法坐实“罪证”,由校长林风眠出面担保,张眺被保释出狱。

“ 一八艺社” 时期的叶林(左)。右为李可染,中为陈唯岑

张眺出狱不久,便前往上海急切地寻找党组织。在与组织取得联系后,他改名叶林,投身左翼文化运动,以“菊花”为笔名向当时丁玲主编的左联刊物投稿。

以中共党员身份,投入左联的各种活动,同时担任中共地下上海法南区委宣传部部长。

叶林(张眺)给丁玲的信

5月,他通过山东会馆联系上了华北公学校长王宇澄。王宇澄思想开明,邀请叶林去任教。1930年夏天,于寄愚来到上海,与叶林取得联系。他说,我们几个从杭州来的同学,时常在西门路华北小学与叶林碰头。自叶林离开杭州国立艺术院后,“泼波社”和“一八艺社”的大部分成员也陆续来到上海。其中李岫石、胡一川、姚馥、马达(林扬波)、汪占非、刘芳松等人都是最早一批去上海的。他们很快又聚拢在叶林身旁,组织了“无名文艺社”。

叶林担任中共法南区委宣传部部长期间正值“立三路线”时期,根据党内工作布置,他要组织领导“飞行集会”,散发传单,街头讲演,发行《红旗日报》等活动。

这年暑假,在左联领导下,叶林与冯雪峰等人一起组织学生文艺补习班,动员杭州国立艺术院学生胡一川等参加,并任补习班教员。叶林主讲《大众文学与艺术》。随着杭州国立艺术院来上海的人数增多,叶林组织成立“一八艺社”上海分社,陈卓坤、江丰、黄山定等均参加。叶林还发动组织大家参加鲁迅举办的木刻讲习所,组织杭州国立艺术院同学到上海举办版画展。李可染说,杭州“一八艺社”曾在上海举办暑期习作展览,胡一川、王肇民、汪占非和我都有作品展出。于寄愚和李岫石还在《文艺新闻》上写了评论。鲁迅为这次展览写了篇《一八艺社习作展览会小引》。后来这批同学大多成了上海左翼美术运动中的骨干力量,并在左联领导下,参与发起了“左翼美术家联盟”(简称“美联”)。

于寄愚是美联的骨干人物,一度担任美联的总干事。他说:“当时的美联主席是许幸之,副主席一度是沈叶沉,代表地下党领导美联的是叶林。过不多久,由于作党内其他重要工作,叶林不常过问美联的事了。”这年8月至12月,叶林被调到上海“下只角”工人集中的杨浦区域,宣传组织工人罢工斗争。他在“上海反帝大同盟”统一领导下,深入工厂为民众画宣传画,写通俗文艺作品,还经常在党的机关刊物《文艺新闻》《红旗日报》《斗争》上发表文章。

1931年1月,中共六届四中全会后,叶林被调回与阳翰笙等共同领导左联党团工作。3月,他支持冯雪峰出版《前哨》,表达对牺牲的战友胡也频等烈士的怀念。

为了纠正左联的“关门主义”倾向,1931年10月31日,叶林在中共党的机关刊物《斗争》杂志上以笔名“歌特”发表《文艺战线上的关门主义》,文章指出左联在批判“第三种人”时态度时有偏激,不利团结,批评“左”倾关门主义思想对革命的危害。

1932年7月,阳翰笙被调到文总和中共上海局文委工作,叶林接替他担任左联党团书记。阳翰笙评价,“叶林对党忠诚,工作刻苦努力,他对人宽厚,恒能团结人。我曾多次到过他家里……如果叶林不牺牲,他是会为党作出很多贡献的”。

叶林担任左联党团书记兼中央文委成员期间,由于工作需要,曾多次冒险秘密组织进步人士在“家里”开会。女友周湘浦曾回忆,“当时房租是组织上发的,我们当时的家是文委接头的机关之一。为了躲避包探巡捕的眼目,我们经常搬家,每月搬两次,有時搬三次”。1932年的夏天,“为了中央文委开会,在白格路花20元租了一间前楼,会议开完就立即搬家”。

叶林少年时期就喜好文学,兼习美术绘画。大革命时期在家乡写过《秋荷》等诗歌及《别墅》《白沫》等小说,反映青年人追求恋爱婚姻自主,具有强烈的反封建思想。

来到上海的叶林组织开展左翼文化运动,写下一些具有战斗意义的优秀文学作品。1931年,叶林在《北斗》上发表小说《村中》,1932年在《文学月报》上发表《月台上》和《开辟》等具有鲜明革命特色的小说。周扬曾说“叶林是20世纪30年代初写工人写得最好的一位”。

当时左联的工作纲领中曾明确地提出配合苏区军事斗争的口号。叶林创作的《村中》就被钱杏邨评价为“密切地配合了苏区的军事反‘围剿’斗争”。《村中》描写的是东北三省沦入日寇的铁蹄之下后国民党政府反而加紧执行“攘外必先安内”的反动政策,用他们搜刮来的民脂民膏,购买大批外国飞机,轰炸苏区的平民百姓,又用几十万军队“围剿”红军,并大肆屠杀国民党统治区域的共产党员和革命工农群众。钱杏邨在《1931年中国文坛回顾》中评价叶林是“1931年左翼文坛上,唯一能抓住这一重大题材的左翼作家”。当时主编《北斗》杂志的丁玲认为“关于《村中》的题材……都非常有可取之地方。”

叶林所写的《月台上》,反映了东北人民在日本帝国主义统治下的苦难遭遇。《开辟》是以上海事变后的上海工人运动为背景写工人的救亡斗争,是他亲身参加工人运动的实录性文字。正如当年曾参与编辑出版《马达》的田仲济说,“他以新的姿态,现实主义笔法,在左翼文台上崭露头角”,并称叶林是“普罗文学的先驱者”。

20世纪30年代后期,文艺界提出并讨论了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口号,实际即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问题,此后所有革命作家大多遵循这一创作方法。田仲济认为“像耶林对工人写得这么熟悉、亲切,贯注着无限热情的作品是很少见的。他的问世作品虽不很多,那时我见到的仅那么三两篇……”

此外,叶林还领导美联的艺术家,为中共开辟的红色苏区内发行的教科书画插图。他的画十分精细,人物同背景也画得相当风趣,可以说得上是真正的艺术品。1932年,一·二八事变爆发,他根据党的安排,积极参与组织领导上海市各界支持十九路军抗日斗争,叶林为“上海反帝大同盟”所领导的《反帝画报》《民众画报》《慰劳画报》画过大量的作品,其中漫画《反帝组画》等优秀美术作品现存鲁迅纪念馆。

1931年,由于顾顺章的叛变,中共在上海等国统区的斗争形势迅速恶化。1933年初,中共中央被迫从上海迁往江西的中央苏区。原在上海坚持斗争的中共地下党员,以及左联活跃在文化战线的革命者,也陆续通过秘密渠道奔赴苏区继续战斗。1932年11月,叶林与原中央特科干部刘鼎、军委彭干臣等以及其他从事文化工作的共20余人,途经赣东北时由于国民党对根据地“围剿”而受阻滞留。方志敏等希望叶林、刘鼎、彭干臣留在闽浙赣根据地,参与苏区建设。

1932年12月,中共闽浙赣省委、省苏维埃政府任命叶林为闽浙赣省苏维埃政府文化部部长,主管文化教育宣传工作。与叶林同一批来根据地的赵平回忆:“1933年3月18日到23日,赣东北苏区召开了第二次工农兵代表大会。……方志敏继续担任省苏维埃政府主席。改选后的省苏维埃政府教育部长是叶林,我由少先队总队长调共青团省委任宣传部部长,兼省苏维埃教育部副部长。因工作关系,我与叶林一度接触十分密切,他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说,“赣东北苏区教育部的许多布告、公告、文件都是叶林亲手拟定的,赣东北苏区的教育工作,当时是十分活跃的。各区、乡都设立了列宁小学、工农补习夜校。省苏维埃政府为培养苏区的文化教员,叶林亲自兼校长,并亲自上课……”叶林还利用唱歌、绘画、表演戏剧等活动,积极向广大的群众进行宣传鼓动的工作。新中国成立后,曾任湖北省省长的黄知真给叶林后人的信中说:“叶林是我的老师,他在江西赣东北省苏区任文化教育部长。他在苏区写过许多文章,画过许多画主要刊登在《红色东北报》上。”

早在赣东北苏区时期,省苏维埃政府就提倡演新戏(当时也叫文明戏)。省苏政府在葛源成立了“红色新戏团”,后改为“赣东北省工农剧团”。1933年初,随着一批从上海来的革命知识分子和文艺专业骨干涌入,赣东北苏区文化事业发展迅速。工农剧团充实了专业人才,“学习”有人辅导,“整顿”也抓得更紧,演员素质明显提高。不久,在叶林的主持下,闽浙赣省工农剧团扩展为两个团。补充的演员大多数是从卢森堡妇女训练团抽调来的,也有几个从列宁师范、机关调过来。按照苏维埃省文化部的要求,剧团不仅仅是演出团体,而应建设成为一个宣傳工作队,战斗队和慰劳队。工农剧团必须经常深入苏区各个乡村角落巡回演出,有时奔赴红军营地,有时还要到红白交界地区去演出。李伯钊曾高度评价赣东北的红色戏剧运动,称赞“它的政治性、艺术性都是很高的……为中国现代革命戏剧运动留下崭新一页”。赣东北苏区的“新戏运动”,在中国的苏区文化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光辉篇章。

叶林在闽浙赣苏区担任文化部长期间,在白竹布上画的反对国民党蒋介石的漫画,现存于横峰县博物馆

然而,当时闽浙赣省委的书记是由王明指派的曾洪易(后投敌叛变)担任。他以中央代表身份,积极推行“肃反中心论”,并借此机会排斥异己,迫害革命同志。那时方志敏对曾洪易的行径,虽有所抵制,但由于他以中央代表的身份出现,为顾全大局,有时只能忍耐。

1934年11月,方志敏率领北上抗日先遣军离开赣东北,叶林等奉命留在葛源根据地坚持斗争。方志敏率红军主力离开北苏区没几天,葛源镇即被国民党军占领,赣东北苏区丧失。

1935年初的一天,叶林在葛源附近山区赶画宣传画。画还没有画完,就被曾洪易爪牙带走,残忍杀害了。叶林犹如一颗闪烁的流星,照亮了许多人的心,然后倏地在浩茫的夜空中消失,留下的只是人们难灭的怀念。

(责任编辑 崔立仁)

(本文图片由张列力同志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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