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异质”世界中回归存在之本质
2022-05-12王艺涵
摘要:《天空之蓝》是法国思想家巴塔耶在“异质”世界中历经政治焦虑和存在焦虑后的书写,承载着主人公托普曼在“异质”世界中由局外人回归存在本质之延续性的私心和企图。在此意义上,巴塔耶重新书写了“异质”于战时法国知识界、却开启了后现代主义浪潮的存在之路。
关键词:巴塔耶 《天空之蓝》 “异质”世界 局外人
《天空之蓝》这部小说的作者乔治·巴塔耶诞生于浪漫的法国,在20世纪法国的思想界,这个名字已经是定位幽深且持续影响的一大震源,至今仍在散发着他的热能,且波及全球。巴塔耶正如福柯所说:“让思想进入了界限、极端、巅峰、僭越的游戏——危险的游戏。”《天空之蓝》作为巴塔耶在“异质”世界中的书写,以政治视角介入
“异质”世界的局外人姿态,企图从存在焦虑回归存在之本质。这种私心和企图对于近乎狂躁的社会而言,需要历经重重险境,才能最终从此岸顺利抵达彼岸。
一、“异质”世界中的书写
乔治·巴塔耶一生的写作与活动,可谓之在“异质”世界以僭越的方式探寻存在的神圣性和本质性。他在许多领域的交接地带,塑造了一个又一个异乎寻常且迷人多样的知识地貌。如同萨德侯爵,他匿名发表情色文学作品;效仿哲学家尼采,他在无尽的宇宙中寻找无神世界的意义;沉醉于残酷的献祭仪式,他以冷酷犀利的目光重新审视文明社会视而不见的血腥暴力的人性基因;沉浸于毫无节制的消耗之中,他探寻着另一种与现实社会背道而驰的内在体验式的、主体性的生存方式......巴塔耶在奔赴死亡的路上不断地打开一扇又一扇通往极限体验的大门,如同狂热的暴徒,踏上那条杀死一切不可能的路途,以期在多灾多难的时代,到达无限不可能的极点,窥探这个被功利性、世俗性所奴役的无比窒息的现代世界终有一天不得不面对的古老元素:色情、污秽、迷狂、疯癫、死亡......就这样,巴塔耶的异质书写为每一位读者设下了重重考验:既无情地拒绝任何交流,同时又诱惑着读者投掷出其认知的骰子,以迎接思想的惊险坠落。巴塔耶本人就是一位异质的作家,他超越了传统意义上对单一类别作家的定义,创作了大量不同文体、涉及不同学科领域的作品。他所研究的各种核心概念又不断地挑战着世俗与道德的极限。法国文坛的核心人物布勒东和萨特都曾公开攻击巴塔耶,语言极其尖酸刻薄,可问题是即便是曾经试图将巴塔耶归为社会所不齿之作家的布勒东和萨特,都没能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对巴塔耶的定义,也许在“异质”世界中的异质存在才是巴塔耶的本来面目。
对于很多读者来说,《天空之蓝》也许是一部体验感不快,甚至令人恶心反胃的小说,在“前言”中,巴塔耶也承认这部小说令他感到不适,而他似乎也希望能够将这种不适感传递给读者,无论是通过文本形式抑或是文本内容。在文本形式方面,全文共分为四个部分——前言、序幕、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但是这四个看起来似乎毫无关联的文本,仿若由四个“异质”文本拼凑而成,无法真正下定义,也难以概括它们之间的关系,这也是巴塔耶长期以来所坚持的写作风格。或许无法被定义、独立于评价体系之外的异质存在,才是巴塔耶的真实面容,才是他一直以来所追寻的主体性面目。这四个文本中,“第一部分”大致于1926年最先完成,这个文本是一篇类似于尼采式格言体的短篇文章,主要记录作者片段化的个人体验和思想。在最终纳入《天空之蓝》这部小说时,作者去掉了碎片化的个人哲思,只保留了“统领”拜访“我”的片段,并使其成为小说的“第一部分”。“序幕”完成于1928年或1929年,初稿的题目是“蒂尔媞”,情节与“序幕”基本一致;在1935年5月,在上述两篇文章的基础之上,巴塔耶受到1934年10月爆发的西班牙革命的影响,于是创作了《天空之蓝》这部小说。除了将上述两个文本改写纳入小说当中,作者主要创作了小说的主体部分,即“第二部分”,也就是发生在巴塞罗那的罢工运动。于是整部小说的初稿就完成了。但是《天空之蓝》直到二十二年后才正式问世,也就是1957年,巴塔耶为小说的出版写了“前言”,至此,整个小说的四个部分才作为一个整体面世。因此,《天空之蓝》在文本形式上会令读者感到混乱。在文本内容方面,小说塑造的主人公托普曼以第一人称的视角支撑起梦呓般的叙述,其自始至终沉浸在主体性的内在体验中,这种放纵式的内在体验也会给读者带来诸多不适感,比如文中所描述的恋尸癖情节、墓地上的性爱情节以及主人公反常的跳跃性思维活动,等等。巴塔耶的感觉是准确的,这部小说的确令人感到不适,可是在这无所适从的阅读体验中再没别的意义吗?答案显然不是。乔治·巴塔耶的书写需要放到“异质”世界中还原其真实面目,恰如罗兰·巴特说:“人们对乔治·巴塔耶如何归类?这位作家是小说家、诗人、散文家、经济学家、哲学家,还是神秘主义者?结论是如此不确定,以至于文学手册一般都选择了忘记巴塔耶;然而巴塔耶创作了文本,甚至或许永远是同一个文本。”或者可以说是一个“异质”的文本。
《天空之蓝》作为巴塔耶众多“异质”文本中的一个代表作,无论是从文本形式方面还是从文本内容方面,都充分诠释了什么叫作“异质”文本,什么叫作在
“异质”世界中的书写。而“异质”作为研究巴塔耶的一個重要概念,也是探寻存在之本质状态的唯一出口,也只有在“异质”世界中才能真实地探寻到这一出口。
二、从政治视角介入“异质”世界中的局外人
如果从政治视角介入这个“异质”世界,会发现作者是以局外人的姿态抱有回归存在之本质状态的私心和企图。小说的主人公托普曼出身于资产阶级,对政治运动毫无兴趣可言,甚至一味地沉浸在放纵性的内在体验中;而小说塑造的革命者拉扎尔与托普曼形成鲜明对比,以昂扬的斗志积极投身于革命事业。如果单纯认为这是一部革命文学范本,那么就与巴塔耶的思想背道而驰了,小说的深奥度和复杂性远远超出了简单的意识形态对立。
梦境与现实的交织共同构成了托普曼以第一人称叙述的故事,在托普曼的意识中,真实世界爆发的革命与战争是“不稳定的”和“荒唐的”现实,恰恰相反,以拉扎尔为代表的政治世界却是确凿的现实。但是在这两个世界的碰撞中,梦幻与现实的界限却愈发模糊不清了。当托普曼听到周围人谈论政治事件时,他的感受是“这些人脑子空空如也,并折射出一种不稳定的现实”;他接受完拉扎尔和梅鲁先生的政治说教后,觉得这是一次“在一个荒唐现实中游离的经历”。这种外部世界与主体内在体验及意识的脱节,在托普曼向拉扎尔的坦白中达到了极致。在小说“第二部分”的第一章“不祥之兆”中,托普曼向拉扎尔讲述自己与情人蒂尔媞分手的前后时,坦白自己有恋尸癖。这一天刚好是奥地利总理被纳粹分子刺杀的第二天。即便是在政局动荡不安、岌岌可危的紧要关头,托普曼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主观世界中,对外面的境况毫不关心,他甚至渴望能够爆发一场战争,以此迎合内心的混乱不堪。拉扎尔与托普曼形成强烈的对比,前者并没有对后者的恋尸癖有出乎意料的反应,反而震惊于后者对革命、对政治局势的漠不关心。此后托普曼便不再与拉扎尔经常见面,而托普曼的“生活轨迹变得越来越畸形”。与现实相对的是主人公“那看似荒诞不经、却具有强烈影射意味的梦”,在小说“第二部分”的第四章“天空之蓝”中,托普曼在梦境中拜访了苏联的革命纪念馆,但是纪念馆被苏联官方炸毁了,主人公即梦的叙事者和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看着这座记录着无产阶级革命历史的纪念馆被炸,而爆炸产生的烟雾“笔直地冲向云层,就像小平头上直立的头发一般”,这是在影射斯大林的独裁统治,而那群衣衫褴褛的孩子是无产阶级的化身。现实中的政治介入、效仿苏联式的无产阶级革命实为虚幻,而梦境中的独裁幻想实为现实,梦境的真实与现实中的虚假是巴塔耶试图通过托普曼之口呈现的倒错世界。0243C083-CB5E-4409-B186-257C240FA51E
从这个角度看,《天空之蓝》实际上叙述了主人公托普曼从对政治介入的犹豫不决,到彻底放弃参与革命、走向自我放纵沉沦之路的过程。在巴塞罗那,托普曼虽然对拉扎爾等人领导起义的工人运动毫不介意,但最终决定用自己借来的汽车为这场起义贡献一份力量,这并不是因为他的革命热情突然觉醒,而是因为他面对工人感到“良心不安”,面对自己的放纵沉沦式的生活“感到羞耻”。但是托普曼在经历了“天空之蓝”的超现实体验之后,他又将现实中的一切抛诸脑后,继而焦灼又急切地迎接蒂尔媞的到来,他们相逢的日子恰好是工人起义的时间,然而处在政治运动高潮之中的,却是两个局外人一般沉沦在内在体验之中的个体。主人公就像“异质”世界中的局外人,“客观政治介入完全让位给了主体自由”,在巴塔耶看来,一切政治介入都意味着通过盘算和谋划达成将来的目标,这实际上束缚了人的绝对自由,人沦为一种达成目标的工具和手段,同时也泯灭了人的“至尊性”,因此巴塔耶在《天空之蓝》这部小说中以政治视角介入“异质”世界中的局外人姿态再现了这种政治焦虑。
三、从存在焦虑回归存在之本质
在《天空之蓝》的“前言”中,巴塔耶强调这本书当中“那些恐怖而变态的失常之事,都源自一种一直折磨着我的痛苦”,这种痛苦不仅指上文所具体描述的政治带来的痛苦和焦虑,也是一种“更为本质的形而上的焦虑”——存在焦虑。《天空之蓝》的叙述者一直以来生活在如此这般的存在焦虑中:托普曼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以个人最为痛苦的直觉体验经历着这个世界,他对现实世界那种漠然之感与他内心的焦灼之感形成强烈反差,他在放纵的欲望与革命理想和热情之间徘徊不前。小说的核心部分“天空之蓝”直击这种存在焦虑是如何具像化为焦虑体验的,在托普曼等待米歇尔前来时,他闭上眼睛,“沉醉在了正午的天空之蓝当中”,在黑白颠倒的环境中存在焦虑具像化为头顶那片耀眼的蓝天。巴塔耶对太阳一向有着痴迷的状态,“在这昏暗的夜里,我为光沉醉了”,在他看来,太阳一直在消耗自己的能量,不求回报,无限付出,这种“耗费”与“异质”世界中的功利主义、自我保护状态完全相反,“耗费完全是一种超越理性,回归人类原始冲动的行为”。另外一种存在焦虑的具象化是“统领”形象的出现,在小说的“第一部分”中第一次提到“统领”,而在唐璜传说中,统领的出现将唐璜带入了地狱,所以统领是死亡的化身,这个形象反复出现在托普曼的世界中,“托普曼仿佛就是现代社会的唐璜,在统领将他带入死亡之前,尽可能地追求个体的极限体验”。
托普曼(或巴塔耶本人)以一种极端的主体性内在体验对抗政治焦虑与存在焦虑,这种对抗方式意味着什么呢?巴塔耶提出的耗费、色情、僭越、至尊性等概念又是以什么姿态出现帮助他对抗焦虑呢?这需要回归到存在之本质的问题中寻找答案,巴塔耶试图从人类学中找到突破这一问题的切入口。早在《色情》一书中,巴塔耶便借助人类学研究阐发自己的哲学思想。他认为现代性诞生于工具理性,而现代性的问题便在于主体被这种工具理性所奴役。一方面人脱离动物性而成为人的重要标志在于使用工具,劳动使人与动物之间的界限明确,通过劳动,人类证明了自己可以创造工具、积累财富、进行生产,现代社会也逐渐壮大;另一方面,工具理性的反面便是异化:人失去了其存在的主体性,反而成为维持社会运转的工具人,功利性原则大行其道,不符合这一原则的一切都被视为禁忌排除在外。巴塔耶并不满足于此,他看到了人身上永远有一种反物化、回归存在之本质的冲动,这就是对禁忌的僭越,色情行为便属于此。“这种僭越并非回归动物性,因为动物对自我的行为没有意识,完全服从于身体本能,而人类这样有意识地找寻自我本质、回归异质世界的行为,被巴塔耶定义为‘神圣。”在现实世界中,人与自我之间呈现撕裂的状态,达不到完整的统一性,人与人之间是相互孤立的,人与社会之间是相互拉扯的;而在神圣世界中,人作为自己的主体存在着,人与人之间才能达到一种跨主体性的交流和共谋,人与社会才能坦然共处。《天空之蓝》的主人公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有存在困境的人,所以才会一直生活在焦虑的状态中,小说结尾处托普曼与蒂尔媞的性爱以一种涉及死亡、色情、宗教等主题的僭越形式向读者呈现了二人之间最为本质的跨主体性交流。实际上,性与死亡在根本意义上都是“回归存在本质之延续性的一种途径”。此处,巴塔耶运用的超现实意象能够证明这一点:二人身下的泥土犹如一片星光摇曳的天空,托普曼感觉到他们“将会跌入黑夜”,“坠入了天空的虚无之中”,那片象征着存在之本质的天空突然出现在二人身下,意味着存在之本质在一瞬间向他们展现了自己的真正面目。
《天空之蓝》作为承载巴塔耶狂怒的书写,虽然篇幅不长,但是仿佛巴塔耶思想体系的缩影,指向了存在最为本质、最为终极的问题。熟悉巴塔耶的读者都知道,他的文学作品所惯有的性质是一种绝对的颠覆性,永远在挑战公众的接受尺度和极限。《天空之蓝》这部作品的尺度尤其大,以至于巴塔耶本人都有些难以承受。《天空之蓝》也的确是一部政治寓意很强的文学作品,但是无论是在文本内部抑或是文本外部,巴塔耶所探讨的都是超越政治介入、超越具体历史现实的一种极端存在方式。这种建立在僭越之上的“异质”文本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恢复人的至尊,使存在获得绝对的自由,即在“异质”世界中回归存在之本质。
参考文献:
[1]罗兰·巴特,杨扬.从作品到文本[J].文艺理论研究,1988(5):86-89.
[2]乔治·巴塔耶.天空之蓝[M].赵天舒译.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
[3]赵天舒.一条通向神圣的僭越之路——试论乔治·巴塔耶的《天空之蓝》[J].文艺研究,2019(1).
作者:王艺涵,广西师范大学文艺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美学、审美人类学。
编辑:曹晓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0243C083-CB5E-4409-B186-257C240FA51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