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中千重子梦境的弗洛伊德式解读
2022-05-12张雨晨
摘要:本文运用文本分析法,基于弗洛伊德“梦的解析”的主要观点,解读川端康成的《古都》中所描绘的千重子的两次梦境,以揭示千重子内心不为人知的想法,丰满其人物形象,为理解小说提供不同的思路。
关键词:《古都》 千重子 梦境 弗洛伊德
一、引言
《古都》是日本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川端康成的作品之一,也是其获奖作品中唯一一部不含情色内容的。这一中篇小说是川端康成晚年发表的重要作品,笔触细腻,动人心弦,表现出日本人独特的审美意识与虚无思想。另外,该小说以京都这一代表日本故都的地方为舞台,书写了京都各地的名胜古迹与当地特色活动仪式,以四季分明的美丽风景与京都传统为背景,描绘了一段感伤而凄美的故事。作者川端康成从幼年到青少年,经历了父母、姐姐、祖父母陆续亡故的家庭变故,1914年成了孤儿。孤儿情结在他的多部作品中有所体现,如《伊豆的舞女》《十六岁的日记》等。《古都》中的主人公千重子也算是一个亲生父母双亡的“孤儿”,这样的身世给整篇小说染上了悲哀色彩,也使千重子的形象始终环绕着忧愁和哀伤。
《古都》描写了京都的一对孪生姐妹同血缘却不同命运的故事。出生即被穷苦亲生父母遗弃在布料批发商家门口而被抚养成人的千重子,虽是千金小姐,但多愁善感,因自己弃儿的身份而郁结于心。双胞胎妹妹苗子虽未被丢弃,但父母早就意外身亡,作为孤儿艰难地自食其力,靠做伐木的雇工维系生活,却十分善良开朗。外貌神似的姐妹俩偶遇,身世大白,二人心知肚明却无法互诉衷肠,几经波折好不容易敞开心扉,但因身份悬殊等原因无法团圆。最终,善解人意的妹妹苗子为了不妨碍姐姐的幸福和生活,选择在姐妹二人唯一一次相聚后离开,消失在清晨的雪中。对于川端康成的《古都》中的千重子形象,多数研究从日本文化背景、美的意识等宏观角度进行分析,然而对于细节方面,如千重子梦境的研究则较为缺乏。笔者在研读该小说时注意到川端康成对于千重子两次梦境的细节描写,且两次梦境都与情节发展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同时含蓄地表现了千重子的内心活动。弗洛伊德《梦的解析》认为,人的意识由浅入深分为意识、前意识和潜意识,潜意识又称无意识,潜意识是梦形成的起点,而梦的实质是欲望的满足。a本文运用文本分析法,试通过弗洛伊德“梦的解析”理论解读《古都》中千重子的两次梦境。
二、北山杉之梦
《古都》第四章“北山杉”中描写了千重子第一次做梦的情景:后来千重子睡着了。不一会儿,她就被噩梦魇住,发出“啊!啊!”的声音惊醒了。......“做噩梦啦?”“是啊,梦见从高处摔下来......咚的一声就掉进了一个郁绿可怕的无底深渊里了。”“谁都会做这种梦的,”母亲说,“但总也掉不到底啊。”......千重子做了一个长梦。她对母亲说的,只是这个梦的结尾。开始,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介于梦和现实之间。......说也奇怪,真砂子所说的酷似她的那个姑娘的形象,远比那村庄的情景更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记忆里。后来,在梦的结尾,她掉进了一个郁绿的深渊里。那绿色也许就是留在她心灵上的杉山吧。b
此处千重子做噩梦,刚好发生在千重子的女朋友真砂子邀请她去高雄看枫树回来的当天晚上,正是这一天,在北山的村庄附近游览的二人看见了和千重子长得一模一样的苗子。虽然真砂子反复强调千重子和那女孩长相相似,千重子却不以为然,一直在回避、反驳真砂子所言。原文中也有强调:“千重子说话间,脑子里突然浮现出那姑娘的眼睛来。一个健康的劳动者形象,眼睛里却蕴含着深沉而忧郁的神色。‘这个村子的妇女都很能干啊。千重子像要回避什么似的说。”由此可见,千重子内心在那个时候有所动摇,她有预感那个与她神似的女孩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只是当时她不想直面,只想逃避,这为她晚上做噩梦埋下伏笔。
在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中,一些案例中的树木、森林象征着亲生母亲或出生地,千重子梦里的“郁绿”“绿色”毫无疑问指代的是树或者丛林,可能正是“留在她心灵上的杉山”,这是为之后姐妹俩的出生地做铺垫。后文苗子和千重子第一次正式遇见时写道:“姑娘的声音有点哽咽,‘我好像是在母亲的故乡生的,那儿是深山,比杉村还远。不过,母亲也......”可以推测,二人的出生地也是在一个郁郁葱葱的深山之中,距离京都颇为遥远,那里也正是二人生母的故乡。之所以是噩梦,是因为千重子在梦的结尾从高处摔落,掉进了郁绿的无底深渊。弗洛伊德指出,跌落的梦常常以“焦虑”作为其特征。白天的焦虑通过梦中的替身找到某种表达方式,通过这种方式与处于潜意识中的、受压抑的欲望结合形成了令人不快的梦,而痛苦的意念抓住白天痛苦或压抑的残余提供的机会通过梦的显意表现出来,从而达到欲望的满足。
千重子白天遇见和她相似的人,却一直不愿面对,实则内心十分焦虑,潜意识里非常想知道那人的底细,甚至可能在那时已经心中有数——那女孩十有八九就是她的亲人或者她的姐妹,只不过她不想或不敢当面对质。千重子非常清楚,一旦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只会陷入更深的辛酸、忧郁和痛苦,因为既然自己是弃儿,出身一定比现在的家庭差之甚远,两个家庭的条件一定有天壤之别;但若永远都不知道亲生父母的生死或下落又无法获得幸福,自己将带着弃儿的心理阴影过完这一生。
与苗子相遇、交流之后的几段描写,也证实了千重子在解开身世之谜后,心情较多为负面和消极:“事情来得太唐突,自己没有能够像苗子发现自己那样感到欢天喜地。再说,千重子如今听苗子这么一说,才第一次知道有关自己生身父母的情况:父亲是从杉树上掉下来摔死的,母親也早已离开人世。这刺痛了自己的心。”“也许她本来就不是悲伤,而是同苗子邂逅而感到惊讶、慌张和困惑吧。”
由此可见,千重子梦见从高处掉入绿色的深渊,首先象征了自己的过去,她出生于绿色的深山,即生母的故乡,与现在所处的家庭有着云泥之别;其次预示着自己的将来,与亲人相认后可能会失去现在的幸福家庭,回到过去她出生的贫困阶级。
三、鲤鱼之梦793A0A46-5FEA-4FB8-8F97-F0B7693E205B
《古都》第七章“松林的翠绿”中描写了千重子第二次做梦,梦见的是白天在龙村某商店的庭院里看池中鲤鱼的场景:
从龙村回来的当天夜里,千重子做了一个梦——成群色彩斑驳的鲤鱼,向蹲在池边的千重子脚下聚拢过来,相互挤成一堆,有的纵身跳跃,也有的把头探出水面。
只是这样一个梦。而且都是梦见白天发生的事情。千重子把手伸进池水里,轻轻拨动了一下,鲤鱼就这样迅速聚拢过来了。千重子有点愕然,对鲤鱼群产生了一股无可名状的爱怜之情。
身边的龙助,似乎比千重子更加感到惊愕。“你的手有什么香味......或者灵气吧。”龙助说。千重子感到羞涩,站起来说:“或许是鲤鱼不怕人的缘故。”然而,龙助目不转睛地盯着千重子的侧脸。......
在鲤鱼梦里,龙助在不在身旁呢?千重子夜半醒来,已经记不清了。她久久难以成眠。
此处描绘的千重子梦的主要内容,是白天龙助邀请千重子看鲤鱼的一段经历。虽然鲤鱼梦的主角是千重子本人,梦中也没有出现什么十分震撼人心或者诡异惊悚之事,夜半醒来的千重子已经记不清龙助是否也出现在梦中,但这件事仍然让她久难再入眠,其原因值得探究。
弗洛伊德指出,所有梦都能分为显相和隐相——显相指梦的表面现象,是人能够回忆并描述的内容,是梦的伪装;隐相指梦的本质,是显相所掩盖的压抑的欲望。并且,梦的运作分为“压缩”(数种梦的隐义压缩成一个显相,而压缩的程度无法定量)、“移制”(一方面,将具有高度心理价值的元素的重要性削弱;另一方面,赋予其他心理价值低的元素新的重要性。因此可以解释梦的思想中的重要内容可能完全不会在梦中出现或在梦中不重要),这两步是构建梦的主要步骤。可见,千重子梦中拨水聚鲤鱼的画面只是梦的显相,而其背后没有浮出的隐相即千重子内心压抑的欲望。作为通往潜意识的桥梁的梦,弗洛伊德倾向于根据性欲理论进行精神分析,此时梦的实质——欲望的满足,即潜意识的情欲所伪装的满足。在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中,“梦的象征”一节中提到:鱼、蜗牛、猫、鼠等很多动物,在神话和民间传说中象征着男性生殖器。为何白天的鲤鱼在千重子的梦中成为难以忘却的部分?如果只是单纯地将鲤鱼视作性欲的象征也许过于唐突,但未尝不可将这令千重子“有点愕然”却又“产生了一股无可名状的爱怜之情”的意象解释为千重子潜意识萌发的对龙助的好感和爱意。
分析至此,一定有人质疑:千重子对龙助的亲弟弟真一一直充满好感,二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怎么会对才第二次见面(纵观全文,在龙村的商店是二人第二次遇见)的龙助萌生情意?龙助第一次见到千重子,是7月17日彩车游行与真一同行偶遇千重子,当时龙助“莽莽撞撞地向千重子打了个招呼”,“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千重子”,随后送千重子回家,“向千重子的父母郑重地寒暄了一番。真一则在哥哥的身后等待着”,此番可见龙助已经对千重子产生了兴趣和好感,甚至当场对千重子一见钟情了。
龙助第二次见千重子是在龙村,他主动放下翻译的工作邀请千重子看鲤鱼,建议千重子给家中掌柜脸色。从后文母女第二天的对话可见,在龙村商店的庭院里看鲤鱼时,龙助不仅给了千重子生意上的意见,还告诉千重子自己可以去她家店里帮忙,甚至大学也可以随时不上,还想让父亲买下先前千重子的养父太吉郎中意的房子(可以推测是送给未来岳父作彩礼的打算),并且奉承太吉郎的思想挺好的。可见龙助追求或者求娶千重子的决心已定,行动力很强。
第三次见面是龙助携真一请千重子吃甲鱼。用餐结束后在饭店门口听完千重子说自己是弃儿的事情,龙助满怀深情地反复说了希望千重子如果从小就来自己家就好了,并且有力地、自信地回答真一那时自己可以抚养婴儿千重子,此次龙助的深情发言尤其动摇了千重子的内心。三人吃甲鱼是在深秋,冬季的某一天,龙助就托父亲向太吉郎提亲,借父亲之口表明自己愿做佐田家赘婿的心意了。据此,龙助对千重子爱之深、情之切便一目了然了。
在龙助强势而主动的“追求”之下,从部分细节描写可见千重子在与龙助第二次见面后便对他动心。千重子应真一之邀,两个人结伴去赏春季樱花时,她仅选了一件低调朴素的和服,便出去赴约了;但在秋日应龙助之邀去吃甲鱼,也就是在第三次准备见龙助之前,千重子特意到楼上房间里去化了妆,“虽不是浓妆艳抹,但也费了一番功。她细心地梳理着长发,但总也梳不成称心的发型。要穿的衣裳也不知挑哪件好,挑来挑去,反倒决定不下来”。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千重子明显能感觉到前两次见面时龙助的热心和主动,为此千重子自然不能懈怠,精心打扮了一番,甚至还在着装上略显苦恼,左右为难了。
龙助带着真一上门接千重子一同去用餐时,真一向哥哥说起千重子对紫花地丁的见地,千重子嘴上说着难为情,把泡好的茶端给龙助时,“手微微颤抖着”,可见千重子内心也比较在意龙助对自己的看法,在龙助面前还是有娇羞和难为情的一面。但这也只是千重子心中的感情显露出了一点端倪,实际上千重子纠结于龙助的感情还是在甲鱼宴之后。
在甲鱼宴席结束后,千重子回到家,竟然时常会感到“心神恍惚”,文中写她虽然还没到极度痛苦的地步,但是也意识到了那是因为烦恼而造成的。另外,“龙助在北野甲鱼铺里说的那番激动的话,始终在千重子内心里翻腾着。什么要是千重子在婴儿时候被扔到龙助家门前就好了,这句话难道不是有相当分量吗”,像这样的描写,足可见千重子开始在龙助的猛烈“进攻”下沦陷了,她的内心开始为龙助饱含深意的话语而颤动。她终于发现自己总是不禁想起龙助的话语,是因为她发觉相较于真一,也许龙助对她的感情更为浓烈真挚。千重子对自己原本的感情产生了怀疑,故而觉得烦恼。
綜上所述,千重子的“鲤鱼梦”象征或预示着她对龙助的好感。千重子记不清梦中龙助是否在身边,是因为之前她的心中唯有真一,在龙助的行为和言语的影响下,她潜意识里萌发了对龙助的好感。想要抗拒龙助的感情和抑制自己新感情的千重子,通过在梦中掩藏起龙助的身影,来达到抑制自己情感和欲望的目的。梦见成群的鲤鱼向自己迅速聚拢,实则也揭示了千重子对龙助的渴望,暗示了龙助不断追求千重子的情节发展。793A0A46-5FEA-4FB8-8F97-F0B7693E205B
四、结语
弗洛伊德认为,梦是我们自己的精神活动的产物。千重子的两次梦境都是她自己所思所想的结果,其中也隐藏着千重子难以诉说的潜意识的欲望。千重子的确是温婉动人、多愁善感,集古典美、物哀美于一身,她的形象具有颇高的审美价值,但通过对其梦境的剖析可见,千重子的内心不完全是正面的、高尚的,她也有自私的、贪心的一面,她对妹妹和心爱之人的想法,并不是那么纯粹。对妹妹,千重子一开始是排斥的,拒绝与其相认,甚至只是因为看见了与她极其相似的苗子,就做了噩梦;对感情,千重子并没有始终如一,虽然有青梅竹马的真一,千重子还是对真一的哥哥龙助产生了不可名状的好感。
笔者认为,千重子同时也是一个懦弱的可怜之人,她无法摆脱真实的命运、弃儿的身份,做不到無视苗子的存在,也不能宽容大度地接纳苗子;不能和两小无猜的真一从一而终,不愿直面爱情,不敢做出明确的选择。尽管如此,千重子的形象仍然是值得高度评价的。本文经过对千重子更细致的分析解读,使其形象更加丰满,更加真实。
a〔奥地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梦的解析》,殷世钞译,江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06—328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b〔日〕川端康成:《古都·雪国》,叶渭渠、唐月梅译,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160—161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参考文献:
[1]李南.紫花地丁的隐喻——从精神分析的角度解读川端康成的《古都》[J].海南师范学院报(社会科学版),2007(1).
[2]刘建华.川端康成《古都》中的“物哀”美意识[J].宁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6).
[3]马文骐,钱晓波.《古都》人物形象浅析——以千重子与苗子为中心[J].青年文学家,2015(27).
[4]税月,包平.浅析川端康成《古都》中千重子的悲哀美形象[J].贵州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2).
[5]滕智红.川端康成《古都》中的千重子形象探析[J].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1997(4).
[6]阳雯.千重子与苗子——《古都》里的镜像人生[J].安徽文学(下半月),2012(3).
[7]原二艳.千重子与日本审美传统[J].世界文学评论,2009(1).
[8]张佳梅.解读《古都》中孪生姐妹的命运[J].科教文汇(中旬刊),2008(10).
作者:张雨晨,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系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日本文化。
编辑:赵斌E-mail:mzxszb@126.com793A0A46-5FEA-4FB8-8F97-F0B7693E205B